·一·
一堵紅墻之上,赫然有人披發(fā)散襟危坐。
“陛下!”侍衛(wèi)環(huán)護(hù)中,亟亟趕來的皇后往墻上只瞧了一眼,便驚得肝膽皆顫,“墻高危險,陛下快下來!”
墻上的人不為所動,拂了拂衣袖,向墻的另一側(cè)微微傾身,眼看就要翻過墻去——
“陛下!”皇后奔過去時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膝上一彎,驀地?fù)涞乖诘?,狼狽不堪。
紅墻上的人卻因此滯了身形,回頭手指撐在下頜處,打量著亂成一鍋粥的墻下,“哈”的一聲大笑起來。
他自顧笑得歡暢,卻在墻頭搖搖欲墜,看得眾人焦急欲死,終又無可奈何。
皇后推開侍從,伏在地上向墻頭大聲道:“陛下,就算你從這里翻過去,也出不了這宮闈!”
話音剛落,墻頭的笑聲戛然而止。墻上之人屈膝以手撐頭,目光冷然與皇后的目光相接,片刻后,卻又輕笑起來:“朕早知道,翻過這堵墻,光是內(nèi)闈,就還有九十八堵等著朕。皇城這么大,朕怎么出得去?!鳖D了頓,“朕今日不過與賢后你玩笑一番,朕這就下來?!?/p>
然后,堂堂奐帝,他就徑直從墻上跳了下來。
那聲“陛下”還沒來得及喊出來,就聽到清晰的一聲“喀”?;屎笊n白著臉膝行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扶起他,厲聲傳喚御醫(yī)。
奐帝輕笑:“摔斷了一條腿罷了,賢后不必憂心。賢后的鬢發(fā)亂了,朕與你理一理。”
皇后怔怔隨他用手撥弄她的頭發(fā),又聽他在她耳畔低聲道:“哎呀呀,朕負(fù)了傷,看來今年的尋狩是沒法去了。”
天子居于皇城,然每隔三年須尋狩各地,以考較諸侯,體察民情。奐帝在位九年,前兩次尋狩莫不因一些緣故取消,此次他腿腳受傷,自然也是無法進(jìn)行。
他在朝堂上把這個消息公之于眾。立刻有臣子進(jìn)諫,說未有九年不曾尋狩的君王。于是奐帝可憐兮兮地扶著內(nèi)侍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到那臣子面前:“愛卿難道就不能體諒朕是負(fù)傷之人,須得靜養(yǎng)嗎?”
此臣還要再奏,丞相出言道:“天子是國之根本。天子若有恙難愈,動搖國本,豈非我等之罪耶?”
奐帝笑瞇瞇地看了丞相一眼,附和:“丞相所言甚是?!比缓髶]一揮衣袖,不耐煩地嚷了一聲“退朝”。
晚上依舊是去的皇后宮里。奐帝在鳳床上攤開身體,皇后于鏡奩前卸了妝容,回頭向他道:“陛下有腿傷,不要亂動地好?!?/p>
他“嗯”了一聲,翻個身,閉眼拖過錦被來蓋在臉上。
皇后慢慢走過來,扯下錦被:“陛下不高興,對妾直說就是?!?/p>
奐帝笑了笑,睜開眼:“賢后,朕依你父親所言,每次尋狩都找了個理由推掉,現(xiàn)下連腿都弄折了,你還不讓朕發(fā)個牢騷嗎?”
皇后的父親,便是當(dāng)朝丞相。皇后咬唇:“誰讓陛下要去翻墻?隨便找個由頭的事,偏偏要弄假成真?!?/p>
他又笑了笑:“朕錯了,朕給賢后賠罪?!?/p>
他掀被下床,半點(diǎn)也沒顧及腿傷,就這么穩(wěn)穩(wěn)地站著,臉上笑意盈盈,給皇后作了一個大揖。
·二·
養(yǎng)傷時,皇后將奐帝看得緊,日子難過得很。好不容易挨到一個月后小太子生辰,皇后勉強(qiáng)答應(yīng)他在席上多待些時間,看完新進(jìn)宮的云雀班演的傀儡戲。
許是很久沒見過這些新鮮玩意兒,奐帝瞧得入神,一杯酒端著,半日也不見放下。
戲臺上鏗鏗鏘鏘,幾根細(xì)絲懸了傀儡,就演遍王侯將相,才子佳人。
故事快演到末尾,幾番生離死別的人終于將得圓滿。
奐帝忽然將酒杯重重放下,拊掌大笑起來。那笑聲驟然而發(fā),驚得傀儡師手上一顫,風(fēng)流倜儻的傀儡公子便灰頭土臉地打個趔趄。
小太子覺得有趣,拍手笑嚷:“公子跌倒了!公子跌倒了!”
奐帝縱聲大笑,一手掀翻面前的酒案,踩著滿地酒水踉踉蹌蹌向傀儡師們而去。
皇后厲聲道:“還不快拉住陛下!”
侍衛(wèi)如夢初醒,趕著向奐帝圍過去。方挨近他,他卻順勢從一個侍衛(wèi)腰間抽出佩刀,“唰”地一揮,將侍衛(wèi)逼退。雪光一躍,他持刀直指小太子,大笑:“吾兒,你道方才那出傀儡戲好看,那父皇再給你演一出更好看的如何?”
刀尖直向,寒意逼人。小太子全身一抖,忙倚入皇后懷里,白著一張小臉搖頭:“父皇喝醉了!”
“是。陛下喝醉了?!被屎筝p拍太子兩下,旋即將他放開。她振袖斂裙,一步一步越過侍衛(wèi)走向奐帝,無比端莊,也無比平靜地向他一禮,而后劈手奪下佩刀,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陛下,你醉了?!鞭D(zhuǎn)頭向內(nèi)侍,“送陛下回宮?!?/p>
方才近乎瘋癲的人此刻卻驀地安靜下來。他靜靜凝視皇后半晌,終扶額一笑,任內(nèi)侍上前,帶他離去。
只是他回首瞥了一眼仍拿刀站在原地的皇后,有些疲憊地向傀儡師道:“你們這些傀儡師,可否回答朕一個問題?”
眾傀儡師戰(zhàn)戰(zhàn)兢兢。
奐帝聲音沙啞著,自顧自地道:“傀儡戲里,無論生離,還是死別,又或團(tuán)圓美滿,都不過是由你們安排。難道傀儡就沒有他自己的命運(yùn)嗎?”
代替傀儡師回答的是皇后微動的眉,嗔怪的一聲“陛下”。
他轉(zhuǎn)頭自嘲:“酒后失言,皇后勿怪?!北阍贈]了下文。
鬧出了這等風(fēng)波,皇后本欲立刻將云雀班逐出宮去。偏偏這事過后,奐帝提出要跟著云雀班學(xué)戲,兼之丞相有言“陛下學(xué)學(xué)戲也可以怡情”,皇后到底松了口。
于是宮中之人,常常可見奐帝龍袍在身,卻提著一只傀儡,學(xué)著戲子的腔調(diào)演著傀儡戲。朝政越發(fā)荒疏他也不管,在宮里演了還不盡興,趁丞相壽辰,他竟在朝堂上出言,要在丞相的壽宴上弄戲助興。
朝堂一片嘩然。
唯丞相坦然出班,揚(yáng)聲道:“陛下雖為天子,與老臣也屬翁婿。岳丈生辰,女婿來賀,臣卻之不恭?!?/p>
奐帝眸光一閃,頷首笑道:“丞相所言甚是?!?/p>
此事就此定下。
卻誰也未曾想到,等到壽宴當(dāng)日,鑼鼓熱鬧,奐帝運(yùn)指操控著傀儡的一舉一動,竟出了莫大的差錯。
·三·
歌聲鼓聲里,《天宮壽》這出戲?qū)⒔叱薄?/p>
手里的玉帝本該一個甩袖,卻不知是否因技藝尚未純熟,奐帝手指一動,懸在傀儡身上的絲線竟莫名其妙地纏在了一起。他大動手指,想把纏在一起的絲線解開。誰知這么一動,傀儡玉帝揚(yáng)袖向后,竟生生將項(xiàng)上頭顱給掀落在地!
《天宮壽》里,眾仙共賀的壽星玉帝,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己的頭顱切了下來。
那一顆傀儡的頭顱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動,一直滾到了色變的丞相腳邊。
“哎呀哎呀,驚到了丞相,真是朕的不是?!眾J帝從幕后趕到前面來,手里還提著那個沒了頭的傀儡,“都是朕學(xué)藝不精,丞相莫往心里去?!?/p>
話音方落,皇后亦在一旁急急打圓場:“陛下為這出戲準(zhǔn)備良久,絕不是故意出錯,想來都是傀儡戲班的人不會做事。父親今日過壽,怎能讓這些小事敗了興致?!备┥硎捌鹉穷w傀儡的頭顱,皇后呵斥,“陛下所用之物、所學(xué)之技,也敢這樣不盡心!留云雀班何用?逐出宮去!”
奐帝口唇微動,終一笑而已,并未多言。
但云雀班被趕出了宮,此后誰來教奐帝傀儡戲?丞相不豫幾日,仍是另選了一個戲班送入宮內(nèi)。
奐帝大喜,越發(fā)醉心戲中,不管別事。
一日奐帝與小太子演著他自撰的戲目,旁側(cè)宮人正自喝彩,突然有內(nèi)侍揚(yáng)聲道:“皇后娘娘駕到——”甫一抬頭,便看到皇后隱帶怒氣的臉。
奐帝散開手里的絲線,向皇后招招手:“賢后氣些什么?快過來,朕與賢后演一出好戲消氣?!?/p>
“陛下……”皇后欲言,眼波一轉(zhuǎn),改口道,“你們,帶太子下去?!?/p>
眾人魚貫而出。等宮室里只剩她與奐帝兩人,皇后垂眸伏跪在地,泫然欲泣:“妾深知陛下甚愛傀儡之戲,卻怎么連那些傀儡師也要縱容嗎?!”
奐帝笑問:“賢后何出此言?”
皇后咬唇,頰上飛紅,不知是羞是怒。原來奐帝對新來的戲班寵愛有加,那些傀儡師在宮中橫行恣肆不說,今日皇后晨起,發(fā)現(xiàn)有人隔著窗隙窺看,竟是戲班班主姜維。被捉之后,他半點(diǎn)不曾驚惶,仗著奐帝的恩寵,更用言語調(diào)笑皇后。
“妾是陛下的妻子,”皇后振衣跪拜在地,“請陛下為妾做主?!?/p>
奐帝一手撐頭,一手撥弄傀儡,半晌未言。片刻后他嘴角含笑,卻是淡淡道:“皇后為什么要來稟報給朕呢?宮中大小事,不都一向是你做主嗎?”
皇后霍然抬頭,目光如縠波微漾,雙唇一抿:“妾是陛下的妻子。”
“你是我的妻子啊……”奐帝手上一停,片刻后,嘴角仍舊含笑,語氣卻驀地森冷,“那朕就為賢后出氣,將姜維——
杖斃。”
·四·
后宮終于寧靜。
暮色四合,皇后卻屏退宮人,獨(dú)自在重重簾幕之后,將臉深深埋入枕中不動。
無盡的空乏疲累如月夜潮汐,默不作聲地將她淹沒。她很久沒有做過夢了,這會兒卻在夢里,隔著薄薄的霧氣,看向天邊一彎瘦月。
那是什么時候呢?似乎是九年前,她將要嫁作帝王妻的前夕。
她亦是屏退了旁人,獨(dú)自在相府后院里來回地走。一張小幾上,溫過的酒已冷。有風(fēng)徐徐吹來,涼颼颼的,直透裳衣。
“啪!”有什么東西打上了她的頭。
她忙轉(zhuǎn)身去看,墻垣上卻無一人。她拾起落地的物事,那不過是一個紙團(tuán)。展開來,就著月光,她能清晰地看到上面鐵畫銀鉤地寫著“抬頭”二字。
什么玩意兒?
但她還是照做了。于是她看到,就在她剛看過去的那個方向,一彎瘦月低垂,而瘦月下墻垣上,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少年屈膝危坐,朝她一揚(yáng)眉梢,但笑不語。
那分明是她將要嫁與的夫君,不久前才繼位的帝王?,F(xiàn)下卻一改平日威儀,坐在院墻上,晃蕩著長長一條腿,算是向她打了招呼。
她在月光下仰著頭:“你怎么來了?”
“忽然就想過來看看?!彼路鹗钦嬖谧屑?xì)地打量她,“再看一看,這時這樣的你。”
她就笑了:“隔著這么遠(yuǎn),你看得清楚嗎?”
他“唔”了一聲:“那我下來?!?/p>
他作勢就要一躍而下,她趕忙制止了他。勒令他待在墻上不許動,她有些無奈道:“算了,還是我上去吧!”而后,她果真就攀著旁側(cè)一株老榆樹,利落地爬到院墻上與他并肩而坐。
她從來不是嬌養(yǎng)的姑娘,性情上也酷肖其父。他是知道的,所以也不多言,只側(cè)過身子捧住她的臉,忽然眼底就有了悲戚之色:“你太像你父親了……我真怕你嫁過來,終有一日你會和他一樣……一樣地,那么待我?!?/p>
對了,自先皇起,丞相便已將朝政牢牢掌控,與丞相抗衡的大臣,皆遭滅門。奐帝繼位,一舉一動也都要聽從丞相的吩咐。
她任由他捧著她的臉,雙目坦然凝視著他:“我不會。”
“那……”他唇畔剛帶上笑意,院子里突然有人出聲,“小姐,夜深了!”接著他和她都聽到了一串腳步聲。
他眉頭一皺,只來得及說句“我走了”,便從墻頭沿來路滑了下去。
但那句他當(dāng)時沒說完的話,她終還是聽全了。
她和他大婚當(dāng)晚,他倚著醉勢伏到她身上。她以為他真醉得厲害,側(cè)過頭,卻對上他一雙極清明的眼睛。他的唇靠在她耳畔,他低低道:“那,我也不會?!?/p>
“不會背棄你。不會不要你。你會是我的妻子,與我永結(jié)同心,白頭到老?!?/p>
在夢里她該是羞赧地笑了。然而在夢外,她卻只覺滿心澀然。她想這個夢該到頭了,她逼著自己從夢里醒來。
撫過干澀的眼眶,她剛剛起身,就聽到有侍女前來稟報:“丞相大人請娘娘回府,有要事相商?!?/p>
·五·
丞相說的要事,是民間悄然興起的一股專事暗殺朝廷要員的勢力。那些被暗殺的官員,竟無一不是他的心腹。甚至包括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林簡,某一日也被發(fā)現(xiàn)藥死在榻上。心腹被殺,一時之間丞相也無力再培養(yǎng)得力之人,只能草草提拔了幾個官員聊補(bǔ)空缺。
素由他把持的朝堂人心不安,局勢驟緊。
“你近日多看著點(diǎn)陛下?!必┫嗟?。
皇后張張口,似欲為奐帝辯解,卻終究頷首稱是。
但一連幾日,奐帝都一如既往地拿著他的傀儡,演著他的戲目,半點(diǎn)異動也沒有。
有天他隨口問起前番皇后回相府的情況,皇后挨著奐帝坐在床沿,溫聲款款道:“父親叫妾不必憂心,妾只用服侍好陛下就行了?!?/p>
奐帝早把外袍靴子扔得滿地都是,雙手墊在腦后,只穿了中衣蹺腿躺在床上。聞言他向皇后一轉(zhuǎn)頭,笑瞇瞇地彎了一彎眼,卻沒有說話。
皇后拉一拉他的衣袖:“陛下常自撰戲目,不知陛下肯為妾演上幾出嗎?”
奐帝笑瞇瞇道:“皇后‘服侍’朕許久,卻不知朕到底寫了些什么戲?”他目光一閃,聲音忽地壓低,“朝堂之事,朕已有耳聞?;屎笳堌┫喾判模退汶拊趹蚶镒隽耸帜_,也沒什么人能傳出宮去,遑論指使人行暗殺之事。”
皇后臉上笑意一僵,咬住下唇沉默半晌,卻還是別過頭嗔著:“陛下不肯演?”
奐帝大笑,從床上一躍而起,赤腳踩在地上,掀開床前屏風(fēng):“來人!把朕的戲臺子搭上!”
這一出戲直演到傍晚。彩袖招展,銀線翩飛,奐帝操控著戲里的帝王,幾乎要將一個君主的深情演盡。他替傀儡喊的每一聲“愛妃”,眼角目光都向皇后送去,惹得一眾侍兒哧哧直笑,又喝彩不迭。
戲罷,奐帝將手上傀儡推入皇后懷中,順勢牽起她,將她引往帷幕深處。
是夜鸞鳳和諧,無限恩愛。只是從酣睡里醒來,皇后一摸枕側(cè),卻不見了奐帝身影。
她披衣起身,沒有穿鞋,穿過屏風(fēng)帷幕,悄無聲息地走到白日里演著傀儡戲的地方。
奐帝,他獨(dú)自一人在此。
皇后將身匿在一重簾幕之后,她只看得到他的側(cè)影。他低頭輕輕撫弄著什么,仔細(xì)看來,也不過是一個傀儡。那傀儡像是一個女子,一身素色衣衫,一張臉上笑容粲然。
真真再尋常不過。
皇后卻看得癡怔。耳畔有低低的歌聲,水汽般浮起,她才驀然回過神來。
奐帝低眉操控著那個傀儡,口唇翕動,唱的是一曲她不解其意的蘇白。而他眼底刻骨的思念和哀傷,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相伴近十年,他從未給予過她的神情。
她不由得想:十年里,是不是每一個晚上,他都獨(dú)自一人,唱著一曲蘇白,懷戀著一個她不知道的人?
那個人穿素衣,懂蘇白;不像她,總彩衣斑斕,也只會京中官話。她和那個人差得太多,她才知道原來他念念不忘的是那樣一個人。
只是,他以前明明擱在她這里的心,是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就走失了呢?
又是什么時候,他和她開始貌合神離,仇隙漸生?
她悄悄退了回去,在床上聽著若有似無的歌聲,輾轉(zhuǎn)一夜。
·六·
天氣越來越冷了。第一場雪落滿皇城的當(dāng)夜,奐帝命人在水榭里燒了炭盆熏籠,供他弄戲看雪。
水榭臨著挖鑿出的大片湖泊,湖里密密栽種的蘆葦枯了大半。但雪一層一層地覆下來,月光下恍然一看,卻又似蘆花開遍一般。
皇后不請自來,水榭四面的葦席放下了三面,只卷起正對湖泊的那張。倘若遠(yuǎn)遠(yuǎn)隔水看著,水榭里只帝后二人斟酒對飲,旁邊一縷暖煙裊裊,真是琴瑟和諧,美勝畫中鴛侶。
皇后有了些醉意,臉色酡紅。她以手支頤,忽然狀若無意道:“前些日子,妾在夜里聽到似是蘇白的歌聲,那是陛下在唱吧。陛下可否為妾再唱一次?”
正把玩酒杯的手一頓,奐帝淡淡道:“皇后聽錯了?!?/p>
“就算妾聽錯了,”秋波慢轉(zhuǎn),“可是,陛下就不能為妾唱一曲蘇白嗎?”
奐帝輕輕看了她一眼:“鄉(xiāng)間小調(diào)罷了,怎堪入皇后之耳。”
皇后微微笑著,慵懶起身,是要走的情狀。一只手已拈住了葦席,她突然回身,幽幽出聲:“陛下,這還是你第一次拒絕妾呢。為一曲蘇白,值得嗎?”
奐帝自顧自端了酒杯小啜,而后展顏一笑:“第一次嗎?也是,朕從前對皇后你千依百順?!痹掍h一轉(zhuǎn),他譏誚道,“可是,朕得到了什么呢?沒有記錯的話,皇后,你用朕給你的權(quán)勢,將朕囚在這宮中,聽?wèi){你父女的差遣?!?/p>
酡紅剎那褪盡,皇后臉色發(fā)白,手指控不住地輕顫。
今夜的奐帝不同以往,但她已顧不得許多。他臉上還帶著笑,極燦爛,也極諷刺,而那笑容叫她莫敢直視,就像……她第一次背離他,聽父親所言,撤換掉他的近侍,將他軟禁在宮中時一樣。
還記得那時候,他微側(cè)著臉,眼里看不出什么異樣,卻笑著對她道:“朕不知道皇后的記性這么不好,不久前才說過的話,轉(zhuǎn)眼就忘得干凈?!?/p>
事實(shí)上她從沒有忘過。只是,該如何跟他講,自小隨父行事,她終究那么像她的父親,信奉要將在意的東西牢牢掌控,才能把不想遺失的留在身邊。而她的生命這么長這么廣,僅僅只情這一物,怎么夠填滿那些日益膨脹的渴望?
她那時候不知如何回答,此刻也是一樣。她只能急急別過頭,掀簾而去。
水榭里只剩了奐帝一人,他笑容驟斂,扶眉輕嘆。
今夜,他的確焦躁了些。
但,畢竟是快到約定的時間了。
仿佛為印證他所想,密密的蘆葦下,幾乎凝凍成冰的湖水縠波微漾,霎時水花一濺,露出一個人的半身來!
雪光月光里,這人浮在水面,似是不覺得冷。而他的面容,分明竟是被“杖斃”了的傀儡戲班班主姜維。
他竟沒有死!
他向水榭游得更近了些,也不上去,待奐帝俯身佯裝欲折蘆葦時,他悄聲道:“萬事業(yè)已俱備,只等陛下一聲令下?!?/p>
奐帝壓低聲音:“控住后宮?!北阍贌o多言。
等奐帝取了一枝蘆葦,剛才浮在水上的人已悄無聲息地潛回到水底。
奐帝知道,姜維會悄然去宮中他和皇后都不會到的地方。再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因?yàn)椤敖S”已被杖斃。一個死人,怎么可能還活著留在宮里,存在于鮮為人見的陰影下呢?
當(dāng)初教姜維故意犯宮規(guī),詐死求活,為的便是通過姜維向外傳信,一步一步實(shí)行早已擬定的計(jì)劃?;屎筘┫嘣僭趺床?,也想不到會是一個“已死之人”在組織著一切。
手中的蘆葦驀地被折斷,奐帝放開了手。
緩風(fēng)漸緊,一湖蘆葦颯颯。
他心潮起伏,忽然有些迫不及待。
·七·
年關(guān)將近,雖官員被刺一事仍無頭緒,且朝中局勢漸異,丞相也不得不撐著笑臉,在年節(jié)時入宮朝賀。
年節(jié)清晨,大雪初停。奐帝換了袞服正要上朝,皇后驀地喚他。待他停步,她倚著熏籠,在他身后道:“求了那么多次……陛下,你當(dāng)真不肯為妾唱那一曲蘇白?”
奐帝怔了怔,沒有回頭,無言而去。
朝堂上,眾臣成列,俯首跪拜。
奐帝重復(fù)著每年此時都要說的舊話,目光卻向殿門輕飄飄一掠。那里,一點(diǎn)寒芒乍現(xiàn),卻又極快地隱匿到門后。
他知道那是什么。
于是一句“平身”后,奐帝向丞相和悅道:“丞相為國事年年辛勞,朕心甚慰。往后年歲,還望丞相——”話音一頓,他顏色驟厲,聲音陡高,“安分守己!”
仿佛一聲令下,從殿門處倏忽涌入數(shù)十羽林軍將,持戈操矛將丞相團(tuán)團(tuán)挾在中央。朝堂眾臣噤若寒蟬,埋頭袖手于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早等著今日……他早等著今日。無數(shù)次隱忍不發(fā),無非為了韜光養(yǎng)晦,令姜維暗地里聯(lián)系仍忠于皇室的臣子組織刺殺,讓丞相的心腹將位置空出來,讓他有機(jī)會填上他自己信任的人,就譬如前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林簡之死,終換得他的心腹上位。而今朝堂上該有多數(shù)臣子聽他之令,至于后宮,此刻恐怕也已經(jīng)由驟然發(fā)難的姜維控制住了。
數(shù)載籌謀,今朝事成。
奐帝揚(yáng)眉笑了起來。
恰這時,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低頭,高聲道:“臣等來遲!”
笑意陡僵!
奐帝神色大變,失聲:“你……”
“陛下。”未出口的話被丞相截?cái)?,丞相在羽林軍中央?fù)手而立,卻半點(diǎn)驚懼也沒有。他朗聲笑著,語氣帶著對小輩的嗔怪:“陛下又要為老臣演一出好戲嗎?”話音方落,那些指向他的戈矛,竟齊齊掉頭,轉(zhuǎn)向了奐帝!
“陛下聰明,會設(shè)計(jì)讓老臣新選戲班入宮。這戲班里混入什么人,老臣卻無能查清。陛下教姜維故意找死,卻只讓他詐死,把陛下想叫人做的事傳出宮外?!必┫嘈Φ溃翱上в腥嗽缣嵝堰^老臣,是故老臣著人去查扔出宮的尸首,數(shù)來數(shù)去,卻總少了一具。老臣不才,專會揣度圣意,仔細(xì)一想,大概也就知道了那尸首的去處,和陛下的打算?!?/p>
之后他就暗地里派人去查,終在宮墻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個鼠洞并洞旁等候之人,捉住了一只通過此洞從宮內(nèi)跑到宮外、尾巴上纏了一卷絲帛的小鼠。
他從懷中拿出那卷絲帛:“陛下的部署和要?dú)⒅嗣侄荚谏厦妗3挤阑嘉慈?,終使國之棟梁免遭屠戮,也學(xué)陛下之法,教他們詐死求生。至于那些同姜維一起,為陛下殺人的臣子……臣已經(jīng)為陛下處理掉了?!?/p>
似是為佐證他的話,霎時間,垂首的大臣齊齊抬頭。數(shù)個傳聞已死的人,這會兒好端端站在朝堂上,包括被“藥死”的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林簡。而奐帝私下培養(yǎng)起的親信,此刻卻無一人在場,想必都已被丞相所殺。
滿朝文武,無一不聽丞相號令。
指尖輕顫,拳頭用力握起,又徐徐放開。奐帝平靜起身,像以往兒戲那般笑道:“唉,數(shù)年籌謀,俱成畫餅。到底是丞相老謀深算?!?/p>
其實(shí)聽到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的聲音竟似林簡時,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他輸?shù)脧氐住?/p>
他抬首看向殿門之外,明明已經(jīng)停了的雪,不知何時又翩翩而下。
他緩緩笑開,輕聲道:“下雪了。朕一貫怕冷,退朝吧!”
·八·
一步一步走回后宮,一步一步踏上通向皇后宮中的玉階。玉階的每一級都染滿了血,堆著死人的肢體。
奐帝認(rèn)得,那最后一級玉階上,姜維被斬下的頭顱。與丞相抗衡的忠良姜家最后一點(diǎn)血脈,就此葬送。
是他的過錯。
但他還是微微笑著,理平了衣上每一處褶皺,推開皇后宮中的大門。
殿里,早已為他備好熱酒。
他端坐在上,令一干宮人侍衛(wèi)退下,看皇后捧著酒樽而來,跪在他身前:“飲了此酒,陛下再不會怕冷了?!?/p>
他低眉,深深看著她:“皇后真乃朕之賢后,丞相之好女?!?/p>
“當(dāng)然?!被屎筇ь^,端著最完美的一彎笑,目光與他相接,“妾的父親有一個好女兒,她把陛下那句‘難道傀儡就沒有他自己的命運(yùn)嗎’告于其父,使她的父親免遭陛下算計(jì)。陛下去后,她會是將來的太后。她一生富貴榮華,世無所匹?!?/p>
他嘴角一揚(yáng):“她遲早都是太后……”停了片刻,聲音低而沙啞,“為什么?”
為什么?
皇后笑意一滯,轉(zhuǎn)瞬卻又笑得更開懷起來:“原本她只是想拿走陛下的一點(diǎn)點(diǎn)權(quán)力的,以為這樣,就可以永遠(yuǎn)把陛下留在身邊。誰知她拿了一點(diǎn),卻又停不下手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越來越留不住陛下,那她何不做得徹底,與父親把所有能拿的都拿到呢?”
“如此,朕再賜她一個恩典如何?待太子登基,可隨她姓。萬里江山,百年基業(yè),朕盡數(shù)予她!”他忽然放聲大笑,十足的癲狂形容。幾乎是奪過酒樽,他未多言,仰頭一飲而盡。
皇后伏跪在地,叩首而笑:“謝陛下隆恩?!?/p>
雪越下越大。宮室里靜極,唯炭盆中一陣“噼啪”,清晰可聞。
酒樽與幾案輕輕一磕,半晌,他緩緩出聲:“朕給了你所有,作為回報,你當(dāng)依朕一言。”
“是?!?/p>
“朕的陵墓里,不用珍器重寶,只把那些傀儡放在墓中。尤其一個素衣的傀儡,”他頓了頓,“要放在棺槨里,離朕最近的地方。”
靜默良久,他以為她不會答應(yīng),她卻又輕輕道了一個“是”。
他便極溫和地笑了,伸出手似是想撫上她的頭頂。卻不知想到了什么,雙目一合,他終頹然罷手。
“大婚時對你說的話……你雖忘了,我沒有忘?!?/p>
外面大雪紛揚(yáng),宮室里人聲再無。
沒過多久,炭盆內(nèi)的“噼啪”聲漸小,最后一點(diǎn)火星明明滅滅,終悄然而熄。
皇后不知跪了多久,等雙腿早凍得麻木,終于一聲啜泣,抬起淚痕宛然的臉,對著奐帝嘶聲啼哭出來:“我想和你永結(jié)同心白頭到老?。】墒潜菹?,而今你的心,不在我這里呀!”
你的心,到底去哪里了呢?
“哐?!睒O細(xì)微的、不被人注意的一聲輕響。
那是奐帝指間一枚終究不忍刺入血肉的毒針,落地的聲音。
·九·
明和二十九年,他的父親崩于這一年的初春。
不想去看那些明明欣喜若狂卻偏要哭得如喪考妣的臉,他偷偷潛入父親的陵墓里,想倚著父親的棺槨安心地睡上一晚。
沒想到墓里早有人了,還竟然是——
丞相的獨(dú)女。
他是知道她的。性情酷肖其父,張揚(yáng)得平日都只穿顏色最艷的衣裳,這會兒因是國喪,她才終于著了一身縞素。也不知是怎么進(jìn)到墓里來的,她安安靜靜地在他父親的棺木前對他道:“殿下,你不該躲到這里?!?/p>
他因丞相之故,一點(diǎn)也不喜歡她,遂對她半分不曾客氣:“那你呢?你也不該到這里?!?/p>
但她一揚(yáng)眉,粲然笑了:“我來捉你回去。”
正說話間,打開的墓門不知何故,驟然落了下來。他和她奔跑不及,竟被生生關(guān)在了墓里。他狠狠踢墓門一腳,暗罵她是個掃帚星。
她倒不驚慌,還反過來安慰他:“我跟父親說過,我要到這里來找你。我們總不回去,父親會帶人過來的?!?/p>
他沒理她,自顧自靠著墓門抱膝坐下,把頭埋在膝間,閉目要睡。
一片寂靜里,他忽然聽到了她在一旁哼歌。那調(diào)子奇怪,像民間小調(diào),又不全是。抬起頭來,她知他所惑般一笑:“我隨口唱的。果然,要引你注意,還是要靠這種唱歌跳舞的手段?!?/p>
他把頭一別,繼續(xù)不理她。
她笑得更開懷,一點(diǎn)點(diǎn)湊近,拉拉他的衣袖,百般哄他轉(zhuǎn)過頭來。
他脾氣倔,難得她一直軟語纏磨。于是漸漸他也同她說話,到后來她靠著他一覺酣睡,他竟也沒有將她推開。
似被人遺忘的清冷墓室里,他與她相靠而眠。她醒來時,他早默默看了她的睡顏良久。
她破天荒地有些臉紅:“我父親還沒來嗎?”
“沒來也好?!彼溃懊獾?,你現(xiàn)下來找我,出去以后,終有一天,你會和你父親一起來殺我?!?/p>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驀地笑起來。手掌一翻,她將什么東西遞到他面前:“本來父親說你非池中之物,確實(shí)是叫我來殺你的。但我現(xiàn)在把這枚毒針給你……若有一日我要?dú)⒛?,你可以用它,拉著我陪你去地獄?!?/p>
在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她自顧自別過頭,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喜歡一個人啊,就想永遠(yuǎn)和他在一起?!?/p>
那時他緋紅了臉,不敢答話??赡敲抖踞槺凰滋厥樟似饋恚詾樗肋h(yuǎn)也不會用到它。他把她隨口唱的調(diào)子記下來,用他母親的鄉(xiāng)話蘇白填寫了他的心事。他記住她素衣干凈的模樣,將她的笑容獨(dú)自珍藏。
那時年尚小,不知人心易變。他以為他和她真的能永結(jié)同心,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