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正酣,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寒氣卷入,最前身披鶴羽大氅的男子一身挾帶的凜冽,眉眼冷然。
他直直走了進(jìn)去,手一揮,珠簾激蕩相撞,里面低垂的紗帳以及帳里隱約的身影便映入眼中。
這一刻,他立在她帳前,心底竟生出恐懼,生怕眼前是海市蜃樓的影,一觸就破了。
“殿下?!币慌缘奶t(yī)行禮。
他點了點頭,問:“她身子可還好?”
那太醫(yī)答:“一切無礙,胎相也已穩(wěn)了?!?/p>
許久,才有他的聲音傳來,卻已然冷了下去:“既無礙了,正好可除了那孽種。你聽好,孩子絕不能留下,但孤要她安好。
2
所有人在他吩咐下離去后,傅明瀾終于走到榻前,掀開了紗帳。
她睡得正沉,眉頭仍是蹙著的,他輕輕撫了上去,無比小心翼翼。
燈燭映照下,他雙目中涌動出壓抑的痛苦之色,隨即啟唇低喚了一聲:“昭寧…”
多少年了,再喚起這個壓在心頭的名字,當(dāng)他終于將她的眉眼看清,只覺得這其中經(jīng)年的時光都成了飛灰,曾經(jīng)的一切紛至沓來,那些以為模糊了的記憶盡數(shù)清晰,恍惚如昨。
那時她是成王獨女,母親早逝,成王帶兵在外,便由太后親自教養(yǎng),被太后當(dāng)成眼珠子一樣寵著,比任何一位公主都要尊貴。
那時宮里皇子公主還少,她便總纏著他,成天跟在他身后“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地叫,變著法地央他帶她一塊去玩兒。
他從小自律,整日讀書騎射未有一刻怠慢,徹夜看書亦不覺倦,所以見了她整日陰魂不散地跟著總覺得厭煩。
他去昭文館看書她要跟著,他去文華殿聽講她要跟著,甚至他去校場騎馬她也要跟去,又從不肯有一刻的消停,偏偏有太后這尊大佛護(hù)著。那時他想,惹不起總躲得起吧,所以后來他去哪兒都囑咐身邊的人不能讓她知道,她要鬧起來,就說出去逛園子去了,宮里園林那么多,夠她找的。
后來是她十一歲那年,那是冬日,他躲在宮里看書,想著為防她來打擾,便早吩咐了下去,她來了就照舊說他出去了。
他躲了她那么久,她似乎也有些明白了,起初還真會到處去尋他,后來聽到宮人拿這借口搪塞,便悻悻地回去了。
依稀傍晚的時候,太后遣人來問,說是昭寧郡主不見了,闔宮都沒找著,問太子可曾見著了。問話的那太監(jiān)急得快哭了,只說,今日是成王來接她出宮的,怎偏巧這時找不見人。
他這才放下了書,問:“她要出宮?”
那太監(jiān)說,成王此次入京要接她回封地,因她年紀(jì)不小了,過幾年便要說親了,總要在父親跟前待幾年。
她要走了,可這樣的事他卻到此時才知,他想了想,也是,自己從來避她不及,又何曾問過什么。
不久,人找到了,卻是在太液池里。
冬日太液池結(jié)了冰,池邊皆是濕滑無比,她經(jīng)過時滑了下去,而正巧那處冰薄,便落入了冰湖里。
當(dāng)時她身邊就跟了個小宮女,還嚇傻了,幸好六皇子傅明翊經(jīng)過,命身邊的宮人將她救了。
人是救上來了,卻一直昏迷著,太醫(yī)說要看郡主的造化了,要是一晚不醒,那便沒救了。
太后紅著眼對他道:“這丫頭就是倔,她知道今日她父王要來接她,一定要與你親自道別,你去她耳邊叫她幾聲,她聽見了多半就醒過來了?!?/p>
難怪她非要去找他,原來是想與他道別。他到她的榻邊,握住她的小手,一聲聲地喚她,心里想著,若她能醒來,他便再也不躲著她了,他一定將她保護(hù)好,如珠如寶。
許是聽到了他的聲音,她第二日終于醒了過來,只是,等身子養(yǎng)得差不多了,便也跟著成王去往封地了。
曾經(jīng)她在身邊時,總想著怎樣躲得遠(yuǎn)些,可等她走了,到哪兒似乎都有過去的回憶,總能想起她曾經(jīng)在這里,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他恍惚覺得,心里竟像少了一塊,空落落的。
3
等她再次回到宮中,卻已物是人非。
明德十九年春,那年成王被朝臣告發(fā),私募軍隊,意圖謀反。謀反是夷族之罪,在成王被斬后,陳帝為顯仁慈便下旨,赦免其女昭寧,并將其接入宮中教養(yǎng),封其為公主。
她接入宮的那一日,是在母后的鳳儀宮里,他同一眾皇子,看著她入殿謝恩。
傅明瀾至今仍記得她被嬤嬤扶到殿上的樣子,一身素衣,珠飾全無,小如蓮萼的一張臉,一雙眼睛更是大得驚人,就那么戒備地看著所有人。
嬤嬤使勁使眼色,示意她向皇后叩拜,可她執(zhí)拗地抿著唇,當(dāng)目光觸及他的時候,眼瞳縮了縮,仿佛已不認(rèn)得他了。
而她也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靈動又明媚的小丫頭了,分別三年,原來一切都不一樣了。
如今她立在那里,像極了他曾于某一日隔窗看到的,立在雪地里的雀鳥,寒風(fēng)如刀,它孤孤零零立著,單薄的羽,纖細(xì)的足,還有怯怯的神情。
那是一種無枝可依的孤弱,看得他心中驀地一疼。
她所居的垂云殿離他的東宮不遠(yuǎn),只是,如今的她,再不會每日來煩他了。
他每次經(jīng)過,總不經(jīng)意放慢了腳步,余光往里面掃一掃,可她仿佛永遠(yuǎn)躲在屋子里,沒有一次碰上。
相見,便只有在鳳儀宮請安時,卻也隔了滿滿一殿的皇子公主,只有回去時,因就住在東宮不遠(yuǎn)處,皇后對她道:“跟著你太子哥哥走,你離他近?!庇謱λf,“瀾兒,你可要多照料著妹妹?!?/p>
他點頭告退,她一聲不吭地跟在身后,他腳步便慢了些。
未到垂云殿,便見著一只雪白的大貓迎面跑來,他一拉她的手臂,擋在她身前。等近了才發(fā)覺,那并不是一貓,而是一只小白貂,腳上套著小銅鈴,一路清越。
她從他身后繞出來,對著那白貂一伸手,它就歡實地躍進(jìn)了她懷里。
“它叫阿囡?!彼K于肯開口同他說話,眼里也終于有了些笑意。
那貂通體雪白,憨態(tài)可掬,她仿佛因為這個小家伙活過來一樣,一雙眸子水盈盈的,看得人心中一片柔軟。
“你平日可要看好它,”他低聲開口,“小心跑到哪個宮妃那里去?!?/p>
他是擔(dān)心她因此招惹麻煩,她卻以為他是厭煩她和她的貂,眼中暗淡下去,看了他一眼,便點了頭告辭。
4
不久,白貂果然不見了。
他是從宮人那里得知的,說是六殿下往垂云殿那邊去了。他命人去探,原來是她的阿囡丟了,六弟明翊拾了來,親自給她送去。
平日里,一眾皇子公主都不與她來往,也唯有傅明翊對她噓寒問暖。
很久,傅明翊才從垂云殿中出來,順便來向他問安。
宮中暗中分作兩派,一派是皇后,膝下有太子,另一派是徐貴妃,背后是徐太尉。
傅明翊的母妃正是徐貴妃一黨,他對其便也沒什么好臉色,只道:“六弟腿腳不便,還要巴巴兒地趕來,真好心。”
傅明翊腿有些瘸,是幼時墜馬摔的。宮中向來沒什么是毫無緣由的,他的腿為何瘸大家心里明白,也不必演什么兄弟情深。
傅明翊只是笑笑,轉(zhuǎn)身告辭。這人向來如此,心里明鏡一般,面上滴水不漏。
再去皇后那里請安,傅明瀾便發(fā)覺出她的異樣來,從前總低著頭,如今卻抬眼在人群里掃一掃,掃到傅明翊時,雖難察覺,但他發(fā)覺她唇邊有笑意。
回去時,皇后將他留下了,然后向他道,她與皇帝已物色好太子妃人選。他立在那里,一手心的汗。
“是昭寧。”皇后道,“你也知道外面那些流言,朝中又留了不少成王舊屬,更重要的是她的舅舅,這事已定下了,等她及笄,你們便大婚。”
民間有傳言,或許也不只是傳言,當(dāng)初先帝的詔書上寫的是成王即位,后來是被今上改成自己的名字,皇位名不正言不順,這也是成王被誅最深的原因。若昭寧日后成為皇后,所出的太子也有成王血脈,便是名正言順了。
而昭寧的舅舅霍顯手握重兵,徐太尉在朝中勢力龐大,不拉攏霍顯,他的太子之位只怕都不穩(wěn),這也是傅明翊對昭寧示好的原因。
他從未奢望以后能與真心喜歡的人執(zhí)手一生,從未奢求有如此幸運(yùn)……而他因這想法豁然開朗,原來,他喜歡她。
明明小時候無比厭煩的人,如今卻總想著能出現(xiàn)在眼前,尤其她一笑,仿佛是一春的花都開了。
是什么時候變的,是那時她病榻前的呼喚,抑或是那次她離去時的回眸,重逢后心中隱隱牽扯的疼……他不清楚,卻覺得一切剛好,剛好她就是那個要和他執(zhí)手一生的人。
5
霍顯自然知曉帝后的決定,朝上朝下與他交集也多了些,退朝時,霍顯會刻意等他同行,問幾句昭寧的近況,他這個舅舅是昭寧唯一的倚仗了,還好,傅明瀾看出霍顯是真心疼她的。
這一年上元節(jié),霍顯向皇帝求了恩典,接昭寧到霍府小住幾日?;艏业鸟R車在宮外候著,他在垂云殿外等著她。
見她出來,他上前道:“我送你去。”
她見到他有些驚訝,小心翼翼與他一起走了,只覺他的話格外多,囑咐她記得添衣,不要著涼,不要貪吃……一路都沒停。
她回來也是他親自去接的,這次她并未驚訝,卻憂心忡忡。
幾日后,她找上他,有要事的樣子,卻猶猶豫豫許久不開口。
“到底什么事?”他有些擔(dān)心,怕是她受委屈了。
“殿下,求你勸勸陛下……”她咬牙道,“昭寧難擔(dān)太子妃大任?!?/p>
必是霍顯把消息告訴了她,他氣得臉都白了,譏諷道:“你是覺得我不配吧?你以為不嫁給我就能嫁給傅明翊了?你以為他就是真心喜歡你?你做夢吧你?!?/p>
她聽著就愣住了,只道:“不勞殿下操心,只是殿下也非真心喜歡我,何必委屈自己?!?/p>
6
她及笄的那年,按陳帝與皇后之前的打算是準(zhǔn)備為二人成婚的,只不巧,北契犯境,兩朝開戰(zhàn),婚期便推延了。
仗打到半年,北契已攻到梁州了。梁州是軍事重鎮(zhèn),守著天塹以拱衛(wèi)京師,由霍顯親自鎮(zhèn)守。
京中是一片混亂,徐太尉卻趁機(jī)向陳帝進(jìn)讒,說霍顯為了保住自身實力,明明可以克敵,卻讓敵軍深入好以此威脅朝廷。等梁州一破,威脅京師,霍顯便會鼓動群臣請求皇帝傳位于太子,冊昭寧公主為皇后,那時方肯全力驅(qū)敵。
陳帝便令增援梁州的各路援軍按兵不動,等梁州城破后,再出兵。
傅明瀾聞知這消息時正在校場練兵,幾乎立時就猜到了陳帝與太尉的打算,他們是想先拖垮霍顯,借北契之手除了霍顯再謀御敵。
真是愚蠢昏庸至極,梁州一破,帝京必不能保,可這對君臣在國家生死攸關(guān)之際,想的還是排除異己,置天下存亡于不顧。
傅明瀾已顧不上其他,點了一萬羽林軍直接趕往梁州,霍顯不能死,他是大陳的依靠,也是昭寧的依靠。
他走的時候,命令留下的侍衛(wèi)暗中保護(hù)好皇后與昭寧,最后一刻,他握著馬韁回頭,朝著那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道:“不要讓昭寧公主知道我去救霍將軍了?!?/p>
他不想讓她知道她舅舅處境危險,他一定會救下霍顯,保住大陳,保住他們的家國。
傅明瀾揚(yáng)起馬鞭,踏著最后一縷夕陽,奔赴梁州。
7
傅明瀾去到梁州的時候兩軍已對峙多時,北契二十萬大軍列陣城外,而守城的將士不過才四萬。
霍顯見到他前來十分震驚,也猜到了七八分京里的情況,援軍恐怕是不會來了,卻又憂心他的安危于是勸他回去,傅明瀾笑了笑道:“您是昭寧的舅舅,便也是孤的舅舅,孤既在儲君之位,便有守護(hù)臣民之責(zé)?!?/p>
北契軍是從第二日開始攻城的,沒有援軍,城中將士皆是豁出了性命去搏,傅明瀾親自披甲上陣,手握長劍,殺得劍刃都卷了,可還是有潮水般的敵軍不斷涌上,沒完沒了。
最后,城門被攻破,梁州淪陷。
霍顯點了數(shù)名親兵,要護(hù)送著傅明瀾逃出去,他想帶著霍顯一起走,霍顯卻道:“與其回去受君王猜忌,死得不明不白,不如埋骨疆場,留個好名聲。”原來他什么都明白,傅明瀾聽得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殿下,臣將昭寧托付給您了,您以后會是個明君,只可惜臣看不到了?!?/p>
他順著霍顯的目光看去,目之極處是萬障青山,而他的親人,他心愛的姑娘就在這青山之后,如果可以,他愿意化作比這更高大的屏障,為他們,為她,擋住一切危險。
他堅持不走,直到后來,守城陳軍全軍覆沒,霍顯萬箭穿心而死,他力竭后被北契所俘。
他被敵軍關(guān)了整整五日,后來兩朝和議,他才被送回帝京。
直到他回了帝京,才知道,為什么自己能回來了。因為陳帝為防太子被敵國所俘的消息傳出去,偷偷與北契立了合約,割地輸歲幣外,還遣公主前去和親。而被送去北契和親的那位公主,竟是昭寧。
前去和親的儀仗已經(jīng)出發(fā)了,他趕馬去追,身上累累的傷難以支撐,他咬著牙,終于將她追上時,已是體力難支。
隨行之人見了太子紛紛跪拜,他下馬,對著那輛華蓋馬車喚:“昭寧!”
她被侍女?dāng)v扶著下來,抬眼對上他的雙目,那目光里滿是疏離與戒備,還有藏不住的……恨意,眼中如凝了數(shù)尺的寒冰,冷冷地看著他。
“跟我回去?!彼讨砩系奶弁矗焓秩ダ?。
她卻避開了,只冷聲道:“謝殿下前來相送,昭寧不過一介女子,如今父母已亡,舅舅也故去了,如果您與陛下還不放心,可賜白綾三尺,也算給我一個痛快?!?/p>
“不是的……”他欲解釋。
她卻冷冷笑起來,諷刺地道:“我知道過去為何你那般厭惡我了,我的確是夠傻的,曾經(jīng)那般拿真心去給你作踐,你厭煩時便不顧我死活,欲謀取舅舅的兵權(quán)時便假意娶我,如今更直接謀害了他!”
傅明瀾明白了她眼中灼灼恨意的由來,她以為霍顯的死,是他與陳帝一同密謀的,所以她當(dāng)初也不愿嫁給他,因為她在防著他,以為他只不過把她當(dāng)作工具來利用。
而她根本不知道他去了梁州,不知道他做過什么,不知道他為了去救下她最后的一個親人連性命都可以不顧,他想告訴她,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開不了口。
因為是他的父親殺死了她的父母,也害死了她的舅舅,他看著她的親人死去,看著她一步步到這樣的境地,卻沒能護(hù)住她。而父債子償,他們中間隔著的滔天仇怨,已經(jīng)沒有辦法解開了。
“傅明瀾,”她輕聲開口,卻是無比的決絕,“你我今日一別,愿永不再見,若上天讓我再見你,粉身碎骨,我也一定會將這舊仇新恨……還與你!”
8
那時他以為那就是永別,他想過放手,她誤會也罷,恨他也罷,都不要緊了,一輩子那么長,他總能忘了她。
起初那兩年似乎是真的忘了,他迎娶了太子妃,容貌與性子都是拔尖的。最初也算琴瑟和鳴,什么好的他也捧到妻子面前,百般寵愛??纱蠹s是兩年前的一個深夜,他在似睡非睡之間,將身側(cè)的妻子摟進(jìn)懷中,迷蒙地喚了她一聲。
他在聽到自己聲音的那一刻徹底清醒過來,他喚的竟然是“昭寧”。
向來溫順的妻子淚流滿面,那時他才在她口中得知,原來自己曾無數(shù)次地在夢里,在醉后,一遍遍喚的,都是這個名。
怪來醒后旁人泣,醉里時時錯問君。
他終于絕望地看清,原來所謂的遺忘不過都是自欺欺人,已經(jīng)深陷了,掙扎也只是不自知地越埋越深而已。
后來,北契老皇帝病重,他開始謀劃。因北地有舊俗,皇帝駕崩后無子的宮妃盡數(shù)殉葬,他必須將她弄回來。
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她飲下的毒被換成了假死藥,再在殉葬途中將其“尸身”偷走,那些護(hù)送宮妃梓宮入皇陵的人,發(fā)現(xiàn)有一具棺槨空了,為防被追究責(zé)任,自然不敢上報。
只是傅明瀾沒想到的是,她醒來后被送至帝京時,才發(fā)覺竟已身懷有孕。
9
那太醫(yī)受了傅明瀾之命,熬好了落胎之藥,可仿佛昭寧知道他打算做什么,開始不吃不喝。
傅明瀾再一次來時,仆從便向他稟報她已兩日滴水未進(jìn)。
他點了點頭,明白她是猜到他想除去她肚子里的孩子,怕食物和水里摻了藥。
他進(jìn)去時,燭光微搖,她就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愣愣的,雙目無神。
五年了,自她離開大陳去往北契。
她聞見動靜,抬眼來看他,此時,傅明瀾才清晰地看到這五年時光奪去了什么,哪怕她樣貌如舊,可如今這一雙眸子,早不是當(dāng)初的清靈澄澈,只是秋樹般生氣全無,平靜得近乎死沉了。
“你是想留著這個孩子再回北契?耶律朔是怎樣的人你難道不知,他若知道你有了孩子,還會放過你?”
“難道留在這里就不危險了嗎?自從舅舅死后,陛下就不打算留著我了,回北契不過是活得艱難些,卻至少有活路?!?/p>
他走近,伸手撫上她的發(fā),聲音輕得像是怕驚著她一樣:“不會的,那一次我沒有護(hù)住你,這一次,不會了?!?/p>
只在瞬間,她尚未回過神,他手一翻,往后反剪了她雙手扣住,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輕輕用力,她便張著嘴口不能言了。
外間的仆從適時端著藥碗進(jìn)來,昭寧明白那是什么,奮力掙扎卻只是徒勞,喉中發(fā)出絕望的嗚咽,如一只受傷的小獸一般。
可仆從已將碗湊到了她嘴邊,她終于絕望,也不掙扎了,只是眼角凝了大滴大滴的淚簌簌往下落,說不出的可憐。
傅明瀾轉(zhuǎn)過頭去,他見不得她哭,心里被誰一把攥住似的,喘不過氣來。
藥灌盡了,他一松手她便無力地落入他懷中,連嗚咽都沒有了,渾身發(fā)著顫,不待他提防,她伸手就抽了發(fā)間的簪子刺進(jìn)他肩上。
很疼,可他想,也好,他陪著她疼。
10
藥效是從后半夜開始發(fā)作的,她死咬著唇,面上已是慘白一片,一頭烏黑的發(fā)披散在身后,如墨侵染了半身。
他想,只是一個孩子而已,今后他會千百倍地償還她。就算她因此恨他,等時間長了,那恨也會漸漸淡去,他會用自己的所有去彌補(bǔ),他們也許會有許多孩子。等白頭時,兒孫繞膝,他們在燭光里追憶曾經(jīng),那些錯過與失去,都已微不足道了。
在她養(yǎng)了半月后,被傅明瀾送至城郊的瑤光寺里,那里深幽偏僻,這樣既可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又可防被人察覺。
他想著,等自己順利登基后,再將她改換姓名接入宮里。
從兩年前起,陳帝一直纏綿病榻,如今沉疴纏身,他問過太醫(yī)院,怕是拖不到明年了。
而如今的朝中分成兩黨,一黨是支持太子,一黨是支持六皇子傅明翊。這些年,傅明翊一直在御前侍疾,又有徐太尉支持,徐貴妃常在陳帝耳畔夸其純孝,故而極得陳帝歡心。從前陳帝或還嫌棄他身殘,如今卻只是憐惜,更欣賞他的堅韌。
而自從皇后薨逝后,陳帝明顯疏遠(yuǎn)傅明瀾,父子之間有心結(jié),他對陳帝有怨,陳帝也對他存疑。除卻朝會大典,私下里等閑是不會宣他的,仿佛這個兒子他看都不愿看到。
朝中更是在傳,說陳帝已決心廢太子了,一時間人心惶惶,許多大臣都開始暗中倒向傅明翊。
傅明瀾倒不是沒有準(zhǔn)備,他知道,陳帝廢他是遲早的事,為今之計便是要趕在陳帝下旨廢太子之前,將陳帝控制住,逼其退位,及早登基。
這些年除了羽林衛(wèi),陳帝不讓他插手任何軍權(quán),并將支持他的將領(lǐng)遣去西北,京畿的駐軍,皆歸附了傅明翊。
而此次,正逢西北諸將入京述職,正好趁此機(jī)會調(diào)西北軍入關(guān),暗中駐于城外,等他控制住宮里,正好里應(yīng)外合。否則,等到傅明翊先下手為強(qiáng),他手無軍權(quán),便是刀俎之肉。
11
陳帝的病越來越重,而無論是內(nèi)宮還是朝中,皆是暗潮洶涌。
東宮的一干幕僚日夜商議,都懸著一顆心,眾人都知六殿下有著怎樣縝密的心思,此時出不得半分差錯,偏偏太子在這樣緊要的關(guān)頭,還分了心。
西北軍尚在途中,東宮就靠著羽林衛(wèi),他卻還要將其分散去瑤光寺,為守一個女子。
可就是在這樣的時局之下,瑤光寺那邊傳來了消息,禁衛(wèi)軍拿著圣旨,將昭寧抓走了。
消息傳至東宮時,傅明瀾正召見幕僚,傳信的人跪著說完后,等了許久也不聞他的聲音。
陳帝怎么會知道昭寧被他暗中接了回來,又怎知她的藏身之處,這其中本有諸多疑點,可傅明瀾在聽聞這個消息時已失去理智了,根本無暇細(xì)想,只想著怎樣將她救回來。
他揮手讓那人退下,沉默不語,一幫幕僚候在身前,許久,他起身掃了一眼眾人,沉聲開口:“計劃提前,集結(jié)羽林衛(wèi),今晚入宮?!?/p>
在眾人眼中,他幾乎是瘋了,西北軍尚未趕到,僅憑著羽林衛(wèi),與京畿駐軍相抗簡直是以卵擊石。
“殿下,待西北軍趕至方才萬無一失??!”有幕僚出聲相勸。
“可我等不起了?!彼偷统雎?,搖了搖頭。
陳帝既知她未死,且還被那般偷偷接了回來,為防被北契察覺,惹怒如今的北契新帝,戰(zhàn)火重燃,必然會將她滅口。而她本是成王之女,是陳帝眼中之刺,便如她那日說的,霍顯已死,陳帝怎會留她。當(dāng)初是為和親才將她送出去,此次她既已無利用價值,以陳帝對成王的恨,又豈會放過她。
什么他都可以賭,這萬里山河,這富貴權(quán)勢,或是他這一生的榮辱,可唯獨她的性命,他押不起,也不敢賭。
12
一切進(jìn)行得很順利,守衛(wèi)皇宮的禁衛(wèi)軍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攻入的羽林衛(wèi)控制住了。
傅明瀾帶著將領(lǐng)直接趕往乾元殿,此時殿內(nèi)剩的只是些御前的宮女太監(jiān),見到持劍而來的太子殿下及其身后身披甲胄的將士,紛紛軟了腿,跪了一地。
他走至陳帝的榻前,紗帳垂下,里面一點聲息也沒有。
他心中有疑,挑開那帳子,陳帝正合眼睡得正沉。就在他松了一口氣之時,卻發(fā)現(xiàn)了不對,陳帝的唇色與面色俱不對。
傅明瀾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然后愣住。
陳帝死了。
而此時殿外已起了廝殺之聲,外面的將領(lǐng)匆匆來報:“殿下,是六殿下,帶著神武等營殺過來了!”
這一刻,傅明瀾明白了,這是一個局,傅明翊給他設(shè)下的,而自己已入甕中。
勝負(fù)已顯,傅明翊率著數(shù)萬士兵將整個乾元殿圍得如鐵桶一般,傅明瀾從里面出來時,只見著月光下一片森然的刀光,而一排排勁弩已對準(zhǔn)了自己。
傅明瀾只默然看著他,終于,從他的身后,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身披斗篷,伸出一雙白皙纖長的手,掀了兜帽,正是他曾日夜思念的容顏。
他想再喚一聲她的名,卻已無力。他一生魂牽夢縈,輾轉(zhuǎn)難忘的這個人,其實早已和他劃開了天塹般的距離,他這樣為她步步掙扎,到頭來不過成全了她對他的一腔恨意,多么無奈,又多么悲涼。
很久之前她就說過了,若此生再相見,她會將所有的仇恨……還與他。
他將手中之劍扔在了地上,對著傅明翊道:“愿賭服輸,老六,你贏了?!?/p>
“放心,”傅明翊輕笑起來,“我不會殺你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當(dāng)初是皇后讓我身殘,而我會將這些年所受的屈辱,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還有你心愛的昭寧……”他將她攬至身前,“她為我立了大功,我也不會虧待于她?!?/p>
13
傅明翊在第二日登基稱帝,而廢太子傅明瀾因弒君而囚于天牢中,受盡極刑。
傅明翊沒有殺他,一是不想留下弒兄之名,二是因為他明白,對傅明瀾而言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亡,而是尊嚴(yán)被踐踏。
最后,他將他貶為庶人關(guān)入宗人府,低賤得如同奴隸一般。
他親口將這消息告訴了昭寧,志得意滿地道:“若非你遞出消息,朕也不可能將你從那里帶走,讓他入這個局。如今你我皆大仇得報,朕已經(jīng)命他們準(zhǔn)備封妃大典了,今后世上再無昭寧,有的,只是朕的寵妃!”
昭寧笑了笑,看著眼前這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子,想起從前他是怎樣隱忍謙遜、溫柔深情的樣子,曾經(jīng)她甚至對他心生憐憫,覺得與他同病相憐、惺惺相惜……想想真是天真。但她又只能依靠這個男人,哪怕明知他才是最可怕的,可至少她知道他要什么,而他要的,她能給。
“我想去見見他。”她淡淡開口,看不清眼中的情緒。
傅明翊瞇眼看她,突然冷笑了起來:“也是,去看看他如今那副模樣,也讓他知道他心愛的女人如今到了誰的懷里!”
“謝陛下?!彼A烁?,欲轉(zhuǎn)身退下。
傅明翊卻突然叫住了她,他目光很冷,似能將人穿透一般:“昭寧,你記住當(dāng)初咱們說的,你乖乖聽話,朕許你一生富貴平安?!?/p>
她緩緩點頭,踏著殿外的斜陽,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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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在宗人府的主事身后,入到傅明瀾所居的院落,里面雜草叢生,處處荒涼。那主事上前交代仔細(xì)了,侍衛(wèi)才將門打開,讓她進(jìn)去。
屋內(nèi)光線昏暗,霉味沖鼻,唯有一張木桌和木床,床邊那扇窗前,一個青衣男子背對她默然立著。
正是傅明瀾。
他聞聲轉(zhuǎn)過頭來,見來人是她卻并不驚訝,只是淡然又安靜地看著,許久才輕輕開口:“你來了?!?/p>
他向她走來,屋內(nèi)立時響起金屬相撞之聲。是他手腕與腳踝處,那三指粗的巨大鎖鏈被拖動時發(fā)出的聲音。
若非親眼所見,她絕不敢相信,有一日傅明瀾能在這樣破敗的地方承受這樣的屈辱。
或許是自幼養(yǎng)成的高貴風(fēng)儀,所以此時仍顯從容??伤€是看到了他的一雙手,粗糙腫大,傷痕交錯。
她放下手中的食盒,取出里面的一碗湯來,放在桌上。
“聽聞你夜夜不能入睡,這湯是我親手熬的,喝了便能安眠了。”
只一眼,他便已明白了,眼中似有驚訝,然后道了一聲“謝謝”。
昭寧看著他坐下喝湯,很慢,像是在細(xì)細(xì)品味,突然他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她,那目光深邃晦暗,已分不清是眷戀還是悲傷,似乎有話想告訴她,卻終究什么也沒說,只轉(zhuǎn)身走到床上睡下了。
15
從院中出來,她沿著宮墻一路往回走,走著走著,卻扶著墻滑到在地了,宮人上前來扶,她卻搖了搖頭,顫著聲說了句“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她想起最后的時刻,她看著他,不想錯過他最后每個細(xì)微表情,可他只是淡然轉(zhuǎn)身,以此作別,不想任何脆弱的神情落入她眼中。這無關(guān)他堅守的最后一點驕傲,只是不愿她再多一分愧疚難過,哪怕已是生命的最后,他還是想讓她少一些傷悲。
到了最后,她覺得,其實她已不恨他了。這世上再深再痛的執(zhí)著,在時光的面前都會潰敗,過去終究太過遙遠(yuǎn),她早已不再愛他,便也無力繼續(xù)恨他了。
他們的過去,那么痛苦無奈交纏的命運(yùn)里,其實,并不是沒有過一刻快樂歡愉的。哪怕經(jīng)歷了那么多仇恨掙扎,她仍記得,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春日里,他帶她去園子里摘花。
那時,她踩在他的肩上,折了滿手的花枝回身去看他,他也正抬眼看著她,雖然平時他總是厭煩她至極的樣子,可那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那或許他自己都不曾發(fā)覺的情緒,是寵溺和疼愛。
這一生,到底誰欠了誰,誰又說得清楚呢。而她終是懂他的,知道他受如此屈辱生不如死,便做了一碗羹湯讓他能解脫,從此世上再無傅明瀾,亦再無昭寧。
她抬頭茫然遠(yuǎn)望,眼中光芒盡暗。
斜陽草樹,浩蕩長空,從此人生迢迢,與君不晤,那些來不及言說的心事都將永埋心底,世上還有什么能天長地久,唯有這場再不回首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