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入葬
我葬禮那天,只有一個人哭了。
孫詩然跪在我棺材前,哭得快窒息一樣。
孫沐去拉他,他卻扣著我的棺材板,像是恨不能把那塊木頭給捏碎,孫沐一聲嘆息:“您讓她走吧?!睂O詩然把自己的嘴咬出了血,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我那身壽衣上。孫沐架住他的胳膊將他拖走,“您就讓她干干凈凈地走吧?!?/p>
是啊,讓我走吧。我能給的,你想要的,你都拿到了,你還哭什么呢……你該笑著拍拍手,輕描淡寫地吩咐“埋了吧”你得那樣做,才是我認(rèn)識的孫詩然。
我看著他哀慟的面容冷笑,何必在人后,做這種姿態(tài)?
孫詩然在我棺前不吃不喝守了三天三夜,孫沐勸他:“將軍,這個天再不下葬,蠶月……該壞了?!睂O詩然不動,孫沐嘆息,“蠶月不想您這樣的。”
孫詩然聽到這話眼睛才動了動,沉默許久之后,終于點(diǎn)頭。
棺木封上,孫沐著人抬我入墳,孫詩然跟著,在淅淅瀝瀝的雨里走了一路,雨水打濕了他的發(fā),狼狽地貼在慘白的臉上,好似他當(dāng)真是失了此生摯愛,喪了一片真心,可我知道,孫詩然他沒有真心,他甚至……
沒有心。
棺木入墳,孫沐請來的勞力開始一鏟一鏟地往里填土。
我放眼看落山的夕陽,心里琢磨,若能再世為人,我定不要再做女子,也不想再遇見孫詩然這樣的禍害了。
“孫沐……”孫詩然的嗓音嘶啞,每一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都像是在顫抖、在無助。這不像他,孫詩然在談笑間,殺伐后從不會顫抖,他的目光里只有堅(jiān)定、執(zhí)著和暗藏的威嚴(yán),他不會也不能軟弱,更別提……無助。
“孫沐,你說她想要什么?”
“將軍?”
“你說她不想我這樣,那她想要我如何?”
孫沐一怔。又聽孫詩然道:“以前我總讓她孤身一人,形單影只,如今她會不會想讓我去陪她?”他忽然向前邁了一大步,“我這便去陪她?!?/p>
話音一落他驀地跳進(jìn)墳里,太突然的出現(xiàn),讓填土的勞力一時未收住手,一鏟稀泥潑了他一臉,勞力大驚,孫詩然卻恍然未覺,臉上的泥擦也不擦,貼著棺木走了幾步:“蠶月。你開門,我回來陪你?!彼抵乙逊馑赖墓撞摹?/p>
幾個勞力驚得面面相覷,只有孫沐苦聲勸:“將軍,她不會起來開門了?!?/p>
孫詩然恍若未聞,只是拍打棺材的力道慢慢變大,從輕叩變成重捶,不過兩三拳間,手上已滿是鮮血。
“將軍!”孫沐跳下去拉他,“將軍您別這樣!”
孫詩然嗓音嘶?。骸皾L!”他掙脫了孫沐,力道大得讓他自己也摔了一跤,而便是這一摔,他卻再也爬不起來了似的,一手死死貼著棺材,一手撐著地,泣不成聲地喊,“蠶月,你讓我陪你……”一下又一下,苦苦乞求。
雨幕中無人再勸他。
不知喚了多久,孫詩然的動作終是慢慢停了下來,像是再也無力支撐了一般,身子一滑,栽在土里,昏倒過去。孫沐連忙將他拖出來。滿臉狼狽的他嘴里還在念念有詞:“蠶月……”
孫詩然……
“為何不應(yīng)我……”
事到如今,你還有臉這樣求我嗎?
我垂下眼瞼,只聞夏日大雨酣暢淋漓。
第一章夢境
雨滴砸進(jìn)湖里,氤氳出了一層層的煙霧,飄飄裊裊,癡纏白石橋。
我看見雨水濕了橋上人的長衣擺,他執(zhí)傘在橋上靜靜等待,漫長的時間過去,也未曾有半分不耐。直到雨霧遮掩的地方慢慢出現(xiàn)一抹胭脂粉色的身影,他執(zhí)傘的手微微一動,雨滴在他周身悄悄亂了節(jié)奏。
“蠶月?!?/p>
他站在橋上眸光溫暖,柔和地看著提了衣擺一路疾奔而來的女子。
“孫詩然。”女子站在橋下,脆生生地喚他,“看你定的好日子!下這么大雨,我衣擺都濕了,哪還能看到螢火蟲!”
孫詩然看著她輕笑,然后扔了自己的傘,走到她的傘下,抱住她,腦袋輕輕地在她耳邊磨蹭:“蠶月、蠶月……”好似除了這兩個字,他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大雨就這樣一直不知疲憊地下著,仿似會下到時間的盡頭。
我立在他們身旁,看雨滴穿過我的身體,落在地上,我想走開,但卻動不了腳步。
孫詩然好似在我身上綁了一根繩索,將我捆在他身邊,看著他哭,看著他笑,看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夢里回味這些過往。
是的,在夢里。
因?yàn)槲乙讶ナ懒?,在山里小院,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無聲埋葬。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我去世了,但我卻沒有消失,我……被困在了孫詩然的夢里。
一場已經(jīng)延綿了不知多久的大夢。
他一直不醒,我便一直出不去。
我不明白孫詩然為何要在我去世后重復(fù)夢著這些毫無意義的過往。是遺憾還是懷念?不管是什么,這些感情對孫詩然來說,都太可笑了。
涼風(fēng)徐來,吹散我的思緒,大雨停歇,孫詩然懷中的“我”身影漸消,他有幾分怔愣。
月色自云后探出了頭。白石橋消失不見,換來的是一張石桌,擺著未下完的棋。
在孫詩然的夢里,春夏秋冬肆意流轉(zhuǎn),場景任意變換,這里的時空像是他手中的玩具,被不停地捏圓揉扁,但又或許孫詩然才是這夢境里邊的玩具,被這些過往像小丑一樣逗弄。
我看著抓不到“我”的孫詩然像孩子一樣在原地?zé)o助徘徊,倏地勾了勾嘴角。
挺好的,我想,孫詩然,你將我留在你夢里,看見你如此不知所措的模樣,挺好的。
可笑意未在我唇邊停留多久,我便看見那石桌殘局旁出現(xiàn)了一個靜坐的白衣女子:“孫詩然?!迸虞p聲喚他,“我將顧家的命脈,都交在你手中了?!?/p>
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是了,當(dāng)年我就是用這樣的神態(tài)語句將顧家和自己的命運(yùn)送到了孫詩然手里。
孫詩然猛地轉(zhuǎn)身,看見石桌旁的女子,登時像被奪去了魂一樣,愣愣地杵在原地。
“父親當(dāng)年是親手將顧家的金印交到我手中的,我如今給你,是因?yàn)槲倚拍恪!彼谄灞P上放下一顆白子,轉(zhuǎn)頭看孫詩然,“我相信你的選擇,相信你所擁護(hù)的安平王能握住最上權(quán)位。我也相信,在以后的動蕩大局中,你能保我顧家,繁榮不改?!?/p>
她站起身來走到孫詩然身邊,任由月色將她的影子拉長,落在孫詩然的衣袍上,仿似無骨一般依附著他,她左邊臉頰上還有紅腫的痕跡:“孫詩然,你能對得起我的信任嗎?”
孫詩然顫抖著抬起手觸摸她臉上的紅腫,但只用指腹輕輕摩挲了兩下,便停住了手。
他聲音極其沙?。骸岸ú回?fù)卿心?!?/p>
這一幕我還是記得。
彼時晉國尚在,安平王正欲揮兵北上反趙家天下,一場戰(zhàn)爭需要士兵,馬匹,糧草,最需要的,是錢。而顧家手中握著的是大半個晉國的金錢。
那時,孫詩然欲向我借顧家金印助安平王定奪江山,我將金印給了孫詩然,叔父大怒,于眾人面前掌摑了我。
當(dāng)夜我在顧府后花園里見了孫詩然,說了這番話??墒俏矣浀茫?dāng)時的孫詩然他并不是這樣的表情。
當(dāng)時他只將我擁入懷里,神色動容卻無傷悲,語氣堅(jiān)決卻毫無半分嘶啞,他說:“定不負(fù)卿心?!笔窃诹⑹模皇侨绗F(xiàn)在一般……
那么絕望,那般痛悔。
我冷眼看著相擁的兩人,看著當(dāng)年的自己在他耳邊輕聲說:“孫詩然,我家人并不支持我的決定,他們認(rèn)為我是錯的,我得證明給他們看,我沒錯,我得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所以從此以后,我會傾盡全力助你贏得每一場戰(zhàn)爭。”語氣那般堅(jiān)定,“只望在未來,你也能傾盡全力,保護(hù)我與我的家族?!?/p>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回首過往,我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當(dāng)時的自己,是那么愚蠢啊,愚蠢得都讓孫詩然沉默了。
“我會保護(hù)你的?!睂O詩然手臂一緊,那么用力地?fù)肀?,用力得每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都在泛白,“蠶月,我會保護(hù)你的?!?/p>
我垂下頭,看自己已變得半透明的手指。
騙子。
孫詩然,你是騙子。
說什么保護(hù)我與顧家……
我閉上眼,生前那些過往歷歷在目。
昔日我為一句“要證明給他們看”而披上戰(zhàn)甲,入了孫詩然麾下,隨他一起為安平王的天下霸業(yè)征戰(zhàn)沙場。
顧家雖是經(jīng)商之家,卻不乏與武林之人相交,父親在我幼時便請了玄陰真人來教我武功,于戰(zhàn)場上,我并不遜色于孫詩然手下的任何一名大將。自那時起,我便再未施粉黛,再未著羅裙。
其實(shí)那時我便該明白,若孫詩然當(dāng)真在意我,心疼我,饒是我武功再好,他又怎會半點(diǎn)也不勸阻地任由我去戰(zhàn)場上直面廝殺。
我是他的軍糧、馬匹和兵器,也是他的副將、助手和兄弟,他或許在意我,感激我,但他并未真心喜歡我。我在很長的歲月里仍舊對孫詩然抱有幻想,然而幻想始終是幻想。
時間就像粗糲又尖銳的石頭,磨掉人皮,刮爛血肉,最后露出森森白骨,還原現(xiàn)實(shí)最真實(shí)可怖的模樣。
三遂河一戰(zhàn),孫詩然鋌而走險,孤軍直入三遂城,被晉朝大將施計困住,那是孫詩然唯一一次為自己的自負(fù)而付出代價,但代價卻是我的眼睛和一身武功。
我為了救他,騎上烈馬,孤身直入三遂城,身中八支毒箭,幾乎是跪著把他拖回了安平王軍營。
在后來我被軟禁深山小院的日子里,負(fù)責(zé)照顧我的孫沐曾和我說過,那天我的血流得比孫詩然還多,震撼了大營中所有強(qiáng)兵悍將,甚至是安平王,也動容了神色。
可待我再醒來之后,我的世界再無光明。
毒入心脈,就算是醫(yī)術(shù)冠絕天下的神醫(yī)謝欣也只有把著我的脈沉沉嘆息。
我初醒時,對于失明以及武功盡失感到極為絕望,只恨不能立馬死了,省得做別人的累贅,最后還是孫詩然勸住了我,他用那么溫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用那么溫柔的聲音告訴我:“蠶月,待天下大定,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做,你想看什么,我都幫你看,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我會一直陪著你?!?/p>
我信了他。
我以為他嗓音里的沙啞是因?yàn)樾奶?,我以為他說的會一直陪著我是因?yàn)檎娴膽z惜我。我把他的心疼變成了支柱,支撐了我?guī)捉罎⑻娜松?,我把他的憐惜煉化成了勇氣,讓我依附著活下去。
可我沒想到,他的沙啞是因?yàn)槔⒕?,他的許諾陪伴只是因?yàn)閷让鞯母屑ぁ?/p>
而愧疚和感激對孫詩然來說,也只是一時的。
所以在三遂河一戰(zhàn)之后,他便將我送去里邙山中的小院靜養(yǎng)。
初時,我當(dāng)真以為他是讓我去靜養(yǎng)的,直到安平王最終奪得了天下,直到京城傳來孫詩然與安平王幼女成親的消息,直到我聽到孫詩然親自領(lǐng)兵抄了顧家,斬殺顧家上下二百余口……
我才幡然醒悟。
孫詩然騙了我,我信錯了人,做錯了選擇。
而此時,我卻再怎么都沒辦法把時間推回從前了。
我瞎了眼,廢了一身武功,失去了顯赫的身份,沒了家族為依靠,我的一切都被孫詩然奪走并且再也拿不回來了。
我變成了一顆廢棋,被他扔在深山老林里,等待著時間將鐵銹畫上我的臉,讓我慢慢腐朽,終老。
慶幸的是,我離開得早,不算被折騰得很慘。
但孫詩然,你為什么偏偏在這種時候要將我困在夢里呢?為什么不肯放我走呢?回味著這些過往,你到底還想做什么呢?
第二章螢火
是夜,花燈流連,人群熙熙攘攘。
倏地有人拽住了孫詩然的衣袖,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了一個笑瞇瞇的黃衫姑娘:“公子?!秉S衫姑娘戴著面具,脆生生地喚他:“你錢袋被人摸了不知道啊?”說著她拽過他的手,將青色錦袋塞進(jìn)他掌心。
“燈會人多,你自己注意點(diǎn)啊,我?guī)偷昧四氵@次可幫不了你下次?!秉S衫姑娘說著,抬頭看向?qū)O詩然,面具背后的眼睛被萬千花燈映出了星河般璀璨的光芒。
孫詩然只愣愣地看著她。
黃衫姑娘笑道:“此地民風(fēng)可彪悍了,公子長得這般好看,小心回頭有姑娘故意偷了你錢包來勾搭你?!?/p>
孫詩然勾了勾嘴角,靜靜地看著她,好似看一生也看不夠一般。
而在我記憶里,我與他的初遇,卻全沒此時這般沉默。他會接過錢包,然后又塞到我的手心里,笑道:“姑娘怎知,不是我故意露出荷包,勾引姑娘來拿?”
一句話便將我問得愣住,他躬身作揖:“在下孫詩然,可有幸與姑娘相約一游?”
當(dāng)時河燈蕩漾,夜色最好。那樣的初遇,即便是在我瞎了眼之后,也無數(shù)次地從睡夢里看到。即便后來我知道了那所謂的初遇不過是一場精心安排,我也還相信那虛假幻夢,當(dāng)真是老天爺給的緣分。
“真希望……”孫詩然抬起手,輕輕觸摸黃衫女子巧笑嫣然的臉龐,“真希望你能一直這般安寧微笑?!?/p>
心尖仿似被利刃扎了一刀,一股尖銳的疼痛從我身體里面撕裂開來,讓我?guī)缀蹩酥撇蛔_向前去,徑直攔在“我”的幻影身前,積聚渾身的力量,將孫詩然狠狠一推,而孫詩然……竟當(dāng)真被我推動了。
他踉蹌一退,像是虛弱得站不穩(wěn)一樣,摔坐于地,可他沒有憤怒,他只是望著我,滿眼驚駭。
我一心悲憤,拳頭握緊,厲聲斥責(zé):“安寧?我曾那般安寧生活,但后來是誰打破了我的平靜?是誰將我推入深淵?是誰把我軟禁成困獸?”
我死死盯著孫詩然:“是你!孫詩然!”我恨得咬牙切齒,“而你現(xiàn)在竟然還能說出……希望我安寧?”
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祝福嗎?
“我這一雙眼,一身武功,還有顧家二百余條性命,無一不成就著我的悔與恨,這些悔意恨意皆如附骨之疽日日使我受盡煎熬!若我還能安寧便是我沒有良心!而你能說出這樣的話……是你沒有人性!”
“蠶月……”他喚著我的名字站了起來,他那般急切地一步邁到我身前,欲扣住我的肩膀,我厲聲怒斥,“滾!”仿似有股力量自我身體里激蕩而出將孫詩然狠狠推開,他摔倒在無盡黑暗里,極為痛苦,可他還是伸手撐著地,想站起來。
我冷冷看他:“孫詩然,我只望窮此一生你都不得安寧,即便搭上我自己,我也不會讓你安寧?!?/p>
看著痛苦的他,我心里的怨恨仿似減輕了許多,倏地一股倦意襲上心頭,我只覺得渾身一輕,那邊的孫詩然卻陡然慌了。
“蠶月!”
他大聲喊著我的名字。
“你回來!”他好似被我剛才的力量擊傷,怎么也站不起來,于是他以手臂撐地,艱難地向我這邊爬來,“你來恨我,你來怨我,別走……回來……”
我的身體輕得好似被一股風(fēng)帶到了空中,像先前一般,我俯視著他,看他近乎絕望地一直往前面爬著,即便爬過了剛才我站立的地方,他還是像不知不覺一樣繼續(xù)往前爬。
狼狽而卑微。
我只漠然地看著他,一聲不吭。
不知爬了多久,孫詩然好像終于知道累了一般,他趴在了地上,好一會兒,才翻過身來,仰躺于地,四周的黑暗如墨一般侵蝕了他眼里所有的神色,讓他一雙眼空洞而無神。
忽然之間,一星一點(diǎn)的亮光驀地闖進(jìn)視野,像一簇?zé)艋穑c(diǎn)亮了孫詩然的眼眸。
又是哪段回憶出現(xiàn)了嗎……
點(diǎn)點(diǎn)光芒慢慢多了起來,耳邊真切地傳來叮咚水聲。
“是螢火蟲?!币粋€清脆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四周仿似瞬間被這些光芒點(diǎn)亮了一般,蔥郁的草木,清澈的小溪流水,漫天飛舞的螢火蟲,還有坐在孫詩然身邊巧笑嫣然的“我”。
孫詩然轉(zhuǎn)頭看“我”,像是不敢說話也不敢觸碰一樣。
“孫詩然,我想讓你陪我看一輩子的螢火蟲?!?/p>
螢火蟲似在孫詩然的眼里映出了一絲波光。他還是沒有說話,旁邊的少女便俯下身子,青澀地將嘴唇蓋在了他的嘴唇上。
輕輕一吻。女孩紅透了臉頰,卻還假裝氣勢洶洶地說:“不管你答不答應(yīng),我都給你戳了印章了,你是我的了?!?/p>
那么傻。
再見這定情的一幕,我心尖忽然酸澀不堪。
在疼痛之間,我恍惚看見躺著的孫詩然忽然一手覆面,極啞的一聲笑。
而一旁坐著的少女卻半點(diǎn)未察覺,她望著滿天的螢火蟲,掛著平日幾乎看不見的靦腆笑容,幸福又快樂:“孫詩然,我大概比我想象中更喜歡你。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在想咱們變老的時候,一起依偎著坐在這里看螢火蟲的樣子了?!?/p>
孫詩然的笑聲好似停不下來了似的,笑得肩膀都在顫抖,慢慢地,他卻咬住了嘴唇,手指間竟似有淚水流出。極低的哀泣聲從他緊咬的唇齒間傳出,好似難受得痛不欲生。
“你白發(fā)蒼蒼,我也駝了脊背,可我們還是要執(zhí)子之手,一起看螢火蟲像今天這樣飛。”
孫詩然泣不成聲。
再聞這一席猶在耳邊的話,我心底像忽然開了一個大洞,空蕩蕩的,連風(fēng)也不往里面刮了。
我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指尖,勾了勾嘴角,孫詩然,我曾那么想與你同老,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呀?
第三章歸來
不知又在黑暗中渾渾噩噩地過了多少日子,不知孫詩然又回憶了多少過去,我一直在一旁靜靜地看他,看他沉迷于過去的甜蜜,也看他哀慟于過去的甜蜜。
就算現(xiàn)在我對感情的感知越來越少,但我也能看得出來,孫詩然對我大概是有情的,他喜歡我,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正是因?yàn)榱私獾剿母星?,我也開始越發(fā)好奇,他到底是有多愛權(quán)力,才會忍心將我軟禁在深山小院,才會心狠斬殺我顧家上下……
周遭的環(huán)境又是一變,我看見郁郁蔥蔥的草木,整潔卻有幾分老舊的小院。
恍然間我有幾分失神,即便從未真正看過這個院子一眼,但我也是知道,這便是孫詩然軟禁我的院子。
我不由得有幾分疑惑。我清楚明白地記得在我生前,孫詩然沒有來過這個院子,但為何現(xiàn)在他會在夢里看見這里?
小院門扉推開,我看見孫詩然穿著一身麻布衣裳走進(jìn)院子里,前院的月桂樹下,瞎了眼的“我”正躺在搖椅上睡覺。孫詩然靜靜走到“我”身邊。
他看著我,嘴角有幾分顫抖,隔了一會兒才伸手去碰“我”的臉,但最終也沒有碰上去。
房門被推開,孫沐從屋里走出來,看見孫詩然,他立即行了個禮,在開口說話之前,已被孫詩然的一個手勢止住,兩人悄無聲息地入了屋子。
我怔然。
在我離世之前,或許……還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在我的印象里,孫詩然將瞎眼的我軟禁在山中后,便派了孫沐來照顧我,后來很長時間里,我與孫詩然的通信,都是由孫沐代為通傳。
一開始,孫沐說孫詩然打贏了仗,安平王做了皇帝,我還很高興,覺得自己要與孫詩然重逢了。
但那之后很久都沒孫詩然的信傳來,一開始我還會問孫沐兩句,待時間一長,我心里便隱隱有了譜,不過那時我還信著孫詩然,直到孫沐告訴我,孫詩然要和安平王的女兒成親了。
我終于死心。
我對孫沐說:“孫詩然他終究不是螢火蟲,他要做日月之光照亮天地,便不能停在我的掌心。所以他做這些,我不怪他。孫沐,你替我告訴孫詩然,時至今日,蠶月不奢求能與君白頭,只求將軍能憐憫蠶月殘廢之身,記得當(dāng)日諾言,庇佑我顧家。蠶月不勝感激?!?/p>
從那一天起,我便讓孫沐給我準(zhǔn)備后事。
我想安平王大概不會放任我活多久了,狡兔死走狗烹,顧家的財力勢力成了安平王的眼中釘,我這個還在他軍營當(dāng)中待過的家主,更是首當(dāng)其沖的“罪人”。
當(dāng)初是我為顧家的命運(yùn)做出的選擇,后果應(yīng)該由我來承擔(dān),我一身病痛,已是命不久矣之人,死不足惜,但顧家不能出差池。
孫詩然,是我保住顧家的最后一個辦法。
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最后竟是我活了下來,更沒想到的是,竟是孫詩然親自去屠了顧家。
想來也是。
他將與公主成親,將被封為大將軍王,他與顧家劃清關(guān)系都來不及,哪還有時間記得我的乞求呢?
我在小院里枯等死亡,那段時間,本來少言的孫沐幾乎都不說話了。我一心沉浸在悔恨之中,除了等死,再無心管其他事。
在這夢境之中又看見那段時間的事,我只覺得前塵如夢,世事弄人。
聽著孫詩然對孫沐說:“今上已容不得我,我以軍權(quán)換蠶月一命,卻怎么也換不來顧家的安好了。我請命處理顧家一事,拼盡全力也只能助蠶月的兩個小侄逃脫……”他苦笑,“若讓她知道我如此無能,心里定會恨我吧?”
我愣愣地看他,心里的恨意卻像被潑了盆冷水般,燃燒不起來了。
“孫沐,以后便讓我借你之名來照顧她吧。”
孫沐嘆息:“如此豈不委屈將軍?”
“不委屈?!睂O詩然輕笑,“若此后余生皆能由我親手照顧她,便談不上委屈?!?/p>
孫沐應(yīng)了。
孫詩然走到院子里,靜靜站在搖椅旁,盛夏太陽正毒,他卻像半點(diǎn)也感覺不到一樣,幫“我”擋住了毒日頭,留出一片陰涼。
“孫沐?”
“我”微微睜開眼,雙目無神,孫詩然默了很久后才應(yīng)道:“什么事?”出口,竟是孫沐的聲音。
我退了一步,不知現(xiàn)在該做什么樣的表情。
原來那段時間,孫詩然替了孫沐留在院子里照顧我。原來,我生命的最后時間,是孫詩然陪著我走過的……
原來,并不是孫詩然不肯去救顧家,而是他為了救我而無法救顧家。
是我?guī)е櫦疫x擇了安平王,是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選擇。與孫詩然無關(guān),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都是因?yàn)椤?/p>
我。
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我對孫詩然在夢境當(dāng)中看見的過往慢慢地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情緒。
先前,看見他哀傷我會高興,看見他痛苦我會感到得到了撫慰。
但現(xiàn)在,我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去面對他。
夢境,還在繼續(xù)。
我不止一次地想,既然這一切不是孫詩然的錯,可他為什么不醒呢?
他為什么還不醒呢?
又是一日。
傍晚時分,孫詩然推著木輪車送我到小院外面散心。
正是夏夜,空氣濕潤,我隱隱嗅到了森林那邊湖水的氣息。我記得這股氣息,這是在我去世的那日,聞到的氣息……
孫詩然像平時一樣推我去了森林里面。我卻突然站起來,往前走,孫詩然想攔我,我卻說:“我好像能看見什么東西了。你讓我一個人去看看螢火蟲?!?/p>
一個瞎子說出這種話,是十分可笑的,但我那天好像確實(shí)能看見螢火蟲在天上飛。
孫詩然大約是顧慮我說“能看見”這句話,不敢走太近,他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
我摸索前行,忽然之間,我腳步一滑,一聲沒吭地往旁邊一栽,掉進(jìn)了山澗里。石頭好像撞到了腦袋,我已經(jīng)拿不出力氣掙扎了,也不想掙扎。
走在后面的孫詩然沒聽到聲響,在重重樹影籠罩下,隔了好久,孫詩然才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他慘白了臉色,忙追上前來,連偽裝聲音都忘了。
“蠶月!”他嘶喊著我的名字,“你在哪兒?”
我摔得迷迷糊糊,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等到孫詩然發(fā)現(xiàn)我時,血染紅的山澗流水已經(jīng)蜿蜒流了老遠(yuǎn)。
孫詩然將我抱起來,說要帶我去找大夫。
我記得這一幕,可當(dāng)時我只覺得這是臨死前聽到的幻聲,我還摸索著想去掐他的脖子,還嘀咕著要?dú)⒘怂o顧家的人報仇。
孫詩然慌亂地一邊跑一邊說:“你想殺誰都可以,你要命也給你,你想怎樣都行,就是不能閉眼?!彼f,“不能閉眼!”
我卻一點(diǎn)也不聽話地閉上了眼。
拽著他衣襟的手也慢慢松開,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話:“孫詩然,你心里沒我?!?/p>
這是我生前最后一句話。
然后孫詩然便不跑了。
他像是被凍住了雙腳一樣,抱著我跪在了地上,一身的血讓他顯得極為狼狽。他捂著我后腦勺的傷口,將我的額頭摁在他唇邊。
“有你?!彼f,“都是你,一心全都是你?!彼袷窃诤逍『ⅲ骸靶Q月,你要怎么都行,我什么都給你,就是別這樣嚇唬我?!?/p>
“我心里有你?!?/p>
這句話讓我心如刀割。我跪坐在他身前,看他貼著我的眉心乞求:“蠶月,醒過來?!?/p>
“孫詩然?!蔽颐嗣O詩然的腦袋,“你才應(yīng)該醒過來?!?/p>
手掌下仿佛有了觸碰到實(shí)物的感覺。
孫詩然懷里的“我”霎時化為了流光,在空中留下點(diǎn)點(diǎn)星光,一如夏夜的螢火蟲一般,在我與他身側(cè)纏綿飛舞。
他抬起頭,愣愣地看我。像是不敢相信我會出現(xiàn)在他身前,對他說這樣的話一般。
我也驚訝自己為何能摸到他?;腥幌肫鹬拔以谂瓪鉀_沖的情況下也觸碰到了他一次,我心里忽然有了一個猜測。我伸手去摸孫詩然的臉頰。
“這好像,我說喜歡你的那一日?!?/p>
話音一落,周遭場景驀地一變,小溪流水,熒光流轉(zhuǎn),當(dāng)真成了我說喜歡他的那一日。
我倏地笑開了:“這是你的夢境,但控制夢境的人,好像是我啊?!蔽业溃笆俏倚纳箲?,將你困在這幻境之中。”
孫詩然聽到這話,并無半分驚訝,他只是愣愣地看著我,然后伸出手,貼上我的臉頰。
“你早就察覺到了,對嗎?”
自己的夢境被人操控著,敏銳如孫詩然,怎可能遲遲感覺不到呢?
他是故意的,心甘情愿地陪我淪陷在這場荒謬的大夢里。
“蠶月,你在就好?!?/p>
不管是真實(shí)還是虛妄,能看見你,就好。
我恍然明白,先前我所希望的“讓孫詩然清醒”根本就是假的,我和孫詩然一樣,也想在這夢里面,一直能看見彼此。
因?yàn)槿粜堰^來,我們就是生死兩隔,再無法相見。
可是,孫詩然還活著啊。
他還有很長的生命沒有走完。他應(yīng)該還有更精彩的后半生。我不該,害了他性命。
我伸出手,在他唇上輕輕一抹:“孫詩然,我在這里給你蓋了章,今天便在這里將這個印記抹掉了,你去過自己的生活吧,心里別裝著我了,也別再被我拖累。”
我推開他,感覺四周螢火蟲似乎將我輕飄飄的身體拖了起來,它們帶著我一直向上飛,下面神色驚惶的孫詩然越來越遠(yuǎn)……
終于再也看不到了。
尾聲
孫詩然指尖一動,他睜開眼,旁邊是欣喜若狂的孫沐:“將軍,你可算醒了!”
孫詩然掃了一圈,周圍都是他的暗衛(wèi),他揉了揉眉心:“這是哪兒?”
孫沐一愣:“將軍不記得了?”
孫詩然腦子里迷迷糊糊地閃過一個身影,但卻什么也抓不到,他只得搖了搖頭。
我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垂了眼眸,從此孫詩然的世界再也看不見我,也再不會記起我了。可我……
卻還舍不得走。
三十年后。
七夕花燈祭,孫詩然陪著小孫女去河邊放花燈,小孫女提著花燈走在前面,孫詩然跟在她身后,只見小女孩路過的地方被驚起了無數(shù)螢火,晃晃悠悠,漫天飛舞,如夢似幻的美麗。
我在河邊靜靜看著他,看他倏地停住腳步,用蒼老混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知道,他是看不見我的,整整三十年,他從沒看見過我一次。但此刻,他的眼里卻似被映出了細(xì)碎的光。他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小孫女便在下面搖了搖他的手。
“爺爺,你怎么哭了?”
孫詩然茫茫然地抹了把臉,看著掌心的濕潤,他愣了許久,然后才蹲下身子,對小孫女道:“我好像看見,有誰在河邊遙遙望著我呢?!睂O詩然聲音蒼老又沙啞道,“她好像在看著我說,等我白發(fā)蒼蒼,她駝了脊背,也要和我執(zhí)子之手,一起看螢火蟲像今天這樣飛?!?/p>
世事流年本已如風(fēng)而逝,但卻被他用一句話的時間將我拉回到了從前。
孫詩然……
小孫女用衣袖擦他的臉:“爺爺不要傷心,爺爺別傷心了,這話是奶奶和你說的嗎?回家我們讓奶奶再說給你聽好不好?”
孫詩然沉默半晌,搖頭:“不知道,爺爺忘了,誰曾對爺爺說過這話了。”
我望著他,沉默無言。
三月后,孫詩然在家中去世,我立在他床邊,看他的子孫跪了一地,眨眼間,一股清風(fēng)拂過,我轉(zhuǎn)頭望向門外。
在那里,好似立了一個人影,穿著我初識他的那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