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君壽辰那天,小小的秋華春濃廳被八方仙客擠得熙熙攘攘,熱熱鬧鬧。我與身邊同伴作為賀禮躺在黃色錦布的托盤上,端著我的小仙慢慢走到臺前跪下,叩了一個頭:“小仙昆侖啟明,家主特遣之為東君祝壽,奉上上古建木一盤,還望東君笑納?!?/p>
堂上猛然起了一陣嘩然,驚得我一跳。眾人交頭接耳探頭探腦,若不是被禮數(shù)規(guī)矩約束著,恨不得一個個都跳到面前看個仔細(xì)。這可都是為了瞧我啊,我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小驕傲,不動聲色地卷卷枝丫,將小半拉黃緞子扯過來蓋在自己身上。我這樣金貴的身子,可不能平白被人瞧了去。
那叫作啟明的小仙童像是發(fā)覺了黃緞子皺皺巴巴的有礙觀瞻,便想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動聲色地給抻平了。我哪里肯輕易放手,可惜我的手不過是短短平平的枝丫,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心中惱火就在那白白長長的手指上撓了一下。
他呼吸緊了一下,卻強(qiáng)忍著沒呼痛。座上東君已經(jīng)開口:“南極仙翁有心了?!?/p>
啟明卻并不退下,末了開口:“還有一份薄禮——”
眾人的胃口都被吊了起來,啟明將托盤放下,俯身一禮:“正是小仙?!?/p>
那是我第一次臉對臉看見啟明,他唇紅齒白,烏色長發(fā)分毫不亂地束在檀木發(fā)結(jié)里,整個人渾身上下唯一的狼狽之處正是指端方才被我撓傷的地方,雪白肌膚映著一線猩紅,無端端透出一股禁欲的美感來。
啟明一副清冷表情:“小仙薄有根骨,卻生性愚鈍。仙翁特讓小仙前往東君處研習(xí)仙術(shù),更是為著東君門庭空曠,讓小仙勤為灑掃?!?/p>
勤為灑掃?這樣的好容貌當(dāng)真不是勤薦枕席?我還沒有收回神游的遐思,已經(jīng)聽見堂上的聲音:“如此,就留下吧?!?/p>
二
不覺半月,啟明里外操持打點(diǎn)恍然已是半個主子,我還軟趴趴地跟一堆的壽禮擱在庫房里,作為上古建木,委實(shí)憋屈。上古建木,那可是天地洪荒之際誕生的獨(dú)一份的神樹,生于昆侖秘境,承接天地靈韻的神樹!
百無聊賴時,庫房門“吱呀”一聲推開,東君的聲音遙遙響起:“既然如此也是你有心,就把那些建木枝植在院子里吧?!庇腥溯p聲應(yīng)了一生喏,是被我撓了一爪子的啟明。
青金地磚上響起軟絲鞋履的摩擦聲,眼前一亮,遮羞的黃緞布已被掀起來。我下意識地想抓已來不及,只能硬挺挺地躺在那里裝死,瞅上去和其他同伴全無分別。
啟明抬起手,我眼尖看見他手上的傷痕猶在,他一笑:“說吧,是誰撓了我?”果然是秋后算賬!
我越發(fā)大氣也不敢出,他卻一笑:“自己不招也沒關(guān)系,這一盤子里就你一個是有靈識的,可知是為什么?那是我送賀禮上秋華春濃廳的時候,正好一只靈犀鳥飛過,落下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糞便來,不曉得讓你們那個走運(yùn)的撞上開了竅。我只消細(xì)細(xì)查驗(yàn)誰身上有糞便的痕跡,便一清二楚了。”
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jīng)從盤子邊上拿起一根樹杈開始細(xì)細(xì)查驗(yàn)了。我心里哆嗦一下,顧不得惡心先偷偷在黃底緞子上扭動起來,想要神不知鬼不覺擦去自己身上的屎點(diǎn)子。可惜剛扭了一扭,就有一只纖長的手把我從盤子里面捏起來。啟明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果然中招!”
我被啟明悶頭悶?zāi)X地埋在一片松軟土壤中。正想要奮力爬出來,就覺得一瓢水迎面澆了上來,混著黑乎乎的泥漿裹了我一身。我怒極攻心:“你個王八蛋!等老子熬出了人形,一定埋了你!”
他卻勉強(qiáng)找到我下巴的地方撓了撓我,皮笑肉不笑:“真是樹杈子不可貌相,都會說話啦,我等著你修成人形的那一天啊!”
我正想要開口罵他,卻聽見庭院里冷不丁響起了東君的聲音:“你倒是聰慧,其他的建木枝用來做法器做祭符俱是上佳,但終究是死物,難堪大用。只有這一株脫胎于母樹,自帶靈識,你好生照料,日后必定功德無量。”
我不由得就有些害羞,東君人真好,位高權(quán)重還這么會夸人。
剛心里這么想著,啟明就開了口:“別惦記了,人都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闭f著忽然湊近我,“原來,你喜歡東君?”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你瞎說!”末了還是忍不住好奇,“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啟明一笑:“就那么兩片樹葉子,抖得都快掉光了,瞎子也能看出來了。哎,我說,你變成人形后不會是個禿子吧?”
我氣得快要暈過去,他還惦記著用手撩撥我。我拼命一掙,只覺得眼前霞光一閃,身輕體健,再回身過來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掙脫土壤撲在了啟明的身上,烏發(fā)如水從我肩頭披瀉而下,落在在啟明肩頸之間。啟明身上特有的藥丹氣息,裹挾著我身上的清幽草木香,裊裊繞繞讓人陶然。
我還愣怔著,他倒是眼睫一閃,飛快地反應(yīng)過來,伸手將外袍揭下將我周身裹得牢實(shí)。繼而后退幾步,目光有些閃躲。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喃喃道:“我居然修出人形了,我居然修出人形了!”
我心中充斥著難言的喜悅,連啟明在我眼里也變得可愛起來。我情不自禁向他邁了一步,他卻突然錯過了臉,匆匆說了一句:“我去啟稟東君?!本突琶ε荛_了。
三
次日,啟明將我收拾停當(dāng)領(lǐng)去見東君。東君果然既威嚴(yán)又英俊,端坐在高座上看著傻愣愣的我:“有此修行是你的福緣,好好留下來吧?!?/p>
我成了入住秋濃春華廳的第三個人,穿衣綰發(fā),偶爾被外面經(jīng)過的仙童一眼瞥見,莫不是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交頭接耳,將我誤認(rèn)為是東君的私寵。誰知道東君的心頭好其實(shí)是啟明,什么話兒兩個人都躲在房里說,見外得很。
晚間我便跟著啟明一路走到他的臥房,啟明回身看見我剛想皺眉頭,我已經(jīng)扶著門楣沖他一挑下巴:“我沒地兒睡,不行嗎?”
門卻狠狠地被摔上了,只留下一句話:“化回原形,回你的土坑里去?!?/p>
太侮辱人了!
我在啟明門口氣得直跺腳,然而夜深露重,我耐不得冷,最終也只好采納了這個意見。東君后花園的土壤肥厚仙蘊(yùn),倒不失為是個睡覺的好地方。如果不是第二天又一桶黏稠的液體把我澆醒了的話。
我化成人形坐在土地里,拈著自己衣襟上沾上的不明汁水,欲哭無淚:“你又給我澆了什么?”
“靈犀鳥糞,你還在長身體,需要營養(yǎng)?!?/p>
我氣得大哭,東君卻走過來,伸手摸摸我的腦袋:“啟明逗你呢,那是上好的靈池甘露,給你長身體用的。”
我抽抽搭搭地瞪了啟明一眼,又委委屈屈地看向東君:“其實(shí)可以拿給我自己喝的?!?/p>
東君一笑:“我去少司命那里喝杯閑茶,你們好好玩耍,不許打架?!?/p>
東君一甩袖子走了,啟明又舀了一瓢甘露遞在我面前。我連忙奓起毛來,看見他沒有要潑我的意思這才用兩只手扒著瓢沿咕嘟咕嘟喝起來。啟明看著我喝水竟也忘記收回了手,倒是我眼尖一眼看見啟明的指端一線紫紅傷痕,觸目驚心。
我一愣,下一刻已經(jīng)將啟明的手指攥在手里,水瓢也被打翻在地:“都這么多天了,這傷怎么還沒好?”
啟明竟也沒有收回手指:“好歹也是建木所傷,不是普通……”
下一刻我已經(jīng)條件反射地將啟明的指端放進(jìn)口中吸吮了一下。他臉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干嗎呢?”
我松口看了看,傷勢不見好轉(zhuǎn)。只能嘆口氣,繼而咬破自己的指尖,將傷口牢牢地按在啟明的指尖上:“被建木所傷大概只能用建木樹汁治傷了,可惜唾液竟然不管用,不然你以為我愿意破個口子嗎?”說著我松開手,滿意一笑,“治好了,你是不是要謝謝我?”
啟明卻顧不上回答,連水瓢都顧不上撿轉(zhuǎn)頭就跑。我在他后面吆喝著:“哎,看在我給你治傷的份兒上,你好歹給我鋪張床,我不想再睡土里了?。 ?/p>
四
自那天起,啟明待我就有幾分奇怪。日日躲著我不說,偶爾見個面連個笑臉都不肯給。我去找東君討說法,東君對著一爐丹自得其樂:“原本我還不覺得,聽你這么一說,我竟覺得啟明是因?yàn)橄矚g你?!?/p>
喜歡我?
臉上隱隱有些發(fā)燒,還沒等我想明白,東君已經(jīng)把我推到后花園:“啟明最近勤勉修煉,你也別太掉鏈子了。養(yǎng)活了你那么久還只有一尺來長,說出去都對不起我們秋華春濃的土。你好歹用用功,也算能跟啟明玩到一塊去?!?/p>
我戳在土里化成原形,果然還是光禿禿一根樹杈子,葉子也不過兩片。想到當(dāng)年啟明嫌棄我是個禿子的話,索性憋起氣來,一門心思地吸取日月精華不大挪窩了。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月,眼瞅著我身上清幽翠綠的頗有幾分賣相,啟明才再度出現(xiàn)。
他從東君的房間里出來,在我面前駐足,輕輕喚了幾聲:“小木頭,小木頭?”
我沒吱聲,打算趁他不備猛地現(xiàn)身嚇?biāo)惶?。不想他下一秒鐘已?jīng)低下頭,紅潤潤的唇恍若無著地在我剛長出來的嫩芽上親了一下。
像是驚雷瞬間貫穿全身,未及反應(yīng)我已經(jīng)變成少女形貌,兩株原先拂在他肩頭的枝丫也變成纖長手臂。腦子里猛地炸響東君那句話:“啟明是因?yàn)橄矚g你。”
竟是這種喜歡?
啟明臉上擦過一陣紅暈,仍是強(qiáng)裝鎮(zhèn)定:“我以為你睡著了?!?/p>
我卻將心一橫,下一秒已經(jīng)勾住他的脖頸踮著腳親了回去。身為神木樹枝,這種事情上總不能吃虧。
好景不長,啟明那天來找我亦是來向我告別。原來他前些日子努力修行,潛心準(zhǔn)備,是為著去凡間轉(zhuǎn)世歷劫。我便憂心忡忡地問東君,能不能跟隨著啟明一同下凡。
東君高深莫測地一笑:“你去干什么?你身為神木衍枝,六道里面都沒你這一輪,你怎么投生?”
我撇嘴欲哭:“那他要是看上人間的小娘皮怎么辦?我不想他娶別人?!?/p>
啟明輕輕捏捏我的手,聲音也低低的:“我不會?!?/p>
東君哈哈大笑:“大不了,到他成親的年齡我也許你下凡。讓不讓他娶人間的小娘皮,就看你的本事了?!?/p>
輪回歷劫是對啟明的修行大有裨益的事情,于情于理我都不應(yīng)該攔,啟明安慰我所投凡人一生,不過是兩三個月,很快就會回來。再不然,還有記符。
那是啟明厚著臉皮從陰曹司官那里討來的薄薄的一小張,是溝通兩世記憶的唯一途徑。傳言中有前世離散的戀人,在上臂貼上記符,來世轉(zhuǎn)為朱砂痣相見時便能相認(rèn)。啟明琢磨了半天還是將兩張記符分別貼在我們彼此指尖的傷痕處,一是有紀(jì)念意義,二是說避免貼在別的地方讓我見人就亂扒衣服相認(rèn)。
我白了啟明一眼,卻還是伏在他肩頭輕輕開口:“你且等著我,二十年也是很快的?!?/p>
五
東君說,啟明從人間回來會道行大增,說不定還會入主一宮。到時候跟在屁股后面的大仙姑小神女怕是從南天門戳到太清殿,轟都轟不走。東君的話適時點(diǎn)燃了我的危機(jī)意識,我開始勤加修煉,爭取博個散仙的名分,也不算配不上啟明。
啟明人間的漫漫一生,雖然在仙界不過轉(zhuǎn)瞬,我也覺得難熬。二十天后,我總算掙扎著多長出了幾片葉子,迫不及待地去找東君,要求下去找啟明。
東君看了看我的手相,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小木頭,你來秋華春濃多長時間了?”
我警惕地瞅著他:“我沒有錢付房租的,何況我就蹭了個小土坑?!?/p>
這本來是一句打趣的話,東君卻沒笑,他莫名其妙嘆了口氣:“你走吧,早去……”
后半截話卻咽了回去,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便側(cè)過身子,寬大紗簾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眉眼。
“去哪兒???”轉(zhuǎn)生臺上的小仙慢條斯理地開口。
“淵州清水鎮(zhèn)。”我美滋滋地補(bǔ)上一句,“就是前些日子?xùn)|君那兒的啟明小哥兒轉(zhuǎn)世的地方?!?/p>
小仙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嘴巴里嘟噥著:“真是奇怪了,一個兩個往那兒跑什么跑?”
我還不及問明白,就覺得眼前光芒大盛,直到覺得腳上踩著了什么,才猛地睜開眼睛。
如果我沒記錯,當(dāng)年曾有人告訴我淵州清水鎮(zhèn)是個山明水秀的中原小鎮(zhèn),可如今放眼望去四面八方俱是黃浪滔天,身上的衣服頃刻就被大雨淋濕,而我腳下踩著的竟然是個烏溜溜的房脊。旁邊跟我一塊蹲著的是一個抱著嬰孩的年輕婦人,在寒風(fēng)急雨中瑟瑟發(fā)抖。
我雖然有些仙根福緣,但修行多日的法力不過是固本培元保持人形,飛騰變化之術(shù)一星半點(diǎn)都不會。絕望之際只能沖著茫茫河水大聲叫喚起來:“啟明——啟明——”
“別……別叫了,該死的都死光了,留幾分氣力暖暖肚子?!眿D人微弱開口,“這河水漲得快,姑娘,我求你件事,若待會兒我不成了,求你幫我托著點(diǎn)孩子?!?/p>
我看她腳下站著丁點(diǎn)地方,身子僵硬,怕是一不小心就會滑進(jìn)水中。仗著自己好歹身輕步健,探過身子抱住孩子:“我?guī)湍惚е阈恍??!边@句話剛說完,就覺得水面已然漫過屋頂,濡濕了我的鞋子。我驚慌失措地抓住屋畔一棵小樹:“這里難道不是清水鎮(zhèn)?”
“是清水鎮(zhèn),今年華河決口,淵州沿河居民已經(jīng)內(nèi)遷數(shù)十里,不想還是逃不過共工發(fā)怒?!眿D人話語漸弱,“只希望齊大人能找到我們?!?/p>
我看見她慢慢閉上眼睛,生怕她失去意識,便和她搭話:“誰是齊大人?”
“那是……那是我們清水鎮(zhèn)出的……少年奇才,十八歲便殿試狀元,今夏發(fā)水,被皇上派來治水……愛民……愛民如子?!彼f著話,忽然一滯,“天哪,姑娘快看,那邊有船來了!是齊大人救我們來了?!?/p>
六
遠(yuǎn)遠(yuǎn)只看見一艘窄頭烏船,上面已經(jīng)擠滿了人。船隨著波浪行得很快,轉(zhuǎn)瞬已近,不用我們呼號,船上已有人爭先恐后地喊起來:“齊大人!那邊還有活的!”
船劃到面前,為首的是個年輕小伙子,披著蓑笠看不清面目,只沖我伸出手:“過來!”
我抱著孩子稀里糊涂地被拽上來,回身這才看見那婦人趴伏在房脊上,沒說話,只是眼眶含淚地看著孩子,眼里滿是絕望。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腳下所站的是最后一塊地方,而小小的烏船吃水已經(jīng)很深了。我沒顧得上多想,已經(jīng)一把將孩子塞到那小伙子懷抱里,踩著船頭一跳爬上屋脊,將那婦人推到船上。
一波蕩來,烏木船靠不住屋脊,晃晃悠悠漂離。婦人痛哭出聲:“姑娘——”
“快走吧!待會兒再漲水一船人都走不了了。”我一邊喊著話一邊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方才的屋脊已經(jīng)被完全淹沒,站不了人了。
年輕人看著我的眼神滿是訝然,下一刻卻已經(jīng)決然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回去!”下完命令后卻突然轉(zhuǎn)頭看著我,嘴唇微微動了動。
等著我。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覺得他的眼神有些熟悉。但等不到再搭話,就看著那一艘烏船隨著浪遠(yuǎn)遠(yuǎn)地蕩走了。
四邊天色卻烏沉沉地壓下來。水位依舊在長,我已經(jīng)爬到最高的樹梢挪無可挪了,這個時候忽然看見遠(yuǎn)方有一點(diǎn)黑影,慢慢逼近才發(fā)覺居然是一塊木板,上面依稀還趴著個人。他將木板勉力靠過去,用盡全力向我伸出手:“抓住我!”
映著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我一眼看見他指尖一點(diǎn)猩紅圓痣,望著他抬起的面容,眼淚潸然而下,啟明。
我向啟明伸出手去,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光潔如初,那貼過記符的傷痕居然消失不見了。
如今的啟明叫齊洺,是朝廷派到淵州的治水大員。自打被他救下,被當(dāng)作是孤女同眾多災(zāi)民暫且安置在高處的賑災(zāi)粥棚。我失去了記符,啟明便不記得我。我耐不住,就闖進(jìn)飯棚當(dāng)著眾人對正熬著菜粥的啟明問道:“你成婚了嗎?”
啟明一愣,拎著的大勺險些掉進(jìn)鍋里。我沒等他回答,就斬釘截鐵地說:“我要嫁你!”
棚子里的難民哄然大笑,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啟明的臉紅了:“姑娘,我只是救了你的性命,你也不必以身相許?!?/p>
我急得直跺腳,但也知道若直接將前塵往事告訴啟明是泄露天機(jī),壞他此世修行。正左右為難的時候,簾外有人通報:“鄭大人——到!”
七
周邊災(zāi)民聽見這個鄭大人,臉上都浮上怒色。倒是那天跟我共患難的婦人秀嬸將我拉到身邊:“這個鄭大人壞著吶,貪污上頭的筑堤款子,不然華河也不會決堤?!?/p>
她看我神色懨懨倒是先撫慰我起來:“木姑娘,你別傷心。齊大人喜歡你吶,那天咱們離開你齊大人在水面上拽著塊板子就要回去救你,大家攔都攔不?。 ?/p>
竟有這回事,我驚喜地抬起頭,卻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官員頤指氣使地走進(jìn)來,身邊還跟著一眾衙役。
“鄭大人來得正好?!眴⒚鲗⑸鬃臃畔?,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來倒也省得我巴巴地跑去摘你的頂子,自己遞上來吧,連著貪污的那幾十萬賑災(zāi)銀子也一塊吐出來。”
那死胖子居然一揮手,身邊作威作福的衙役們竟都把刀拔了出來,更有一把橫在了啟明的脖子上:“我這兒倒有另外一個說法?!彼琅肿右恍Γ爸嗡髥T齊洺身染重疾,因公殉職?!闭f著眼睛私下一掃:“至于這剩下的,不過是往死于洪災(zāi)的花名冊上填幾個名字罷了?!?/p>
我腦子一熱,身子已經(jīng)從人群中竄出,下一秒已經(jīng)搶過鋼刀橫在那鄭大人脖子上:“不如再填一個大人的名字吧?”
粥棚里一片嘩然,面對面的啟明盯著我,目光里滿是驚訝神色。而拿刀比著啟明脖子的狗腿子,也在我給鄭大人放了點(diǎn)兒血后,哆哆嗦嗦地移開了刀子。
啟明沒殺那鄭大人,說還要留著他治水。我更沒臉沒皮地跟著啟明,說他身邊有小人覬覦,一定要有保鏢護(hù)著。啟明還沒來得及發(fā)表意見,就已經(jīng)被熱情的難民一致表決推舉由我保護(hù)齊大人。想來修修仙術(shù)還是有用的,起碼身輕體健能打架。
夜晚入睡是個大問題,啟明將干凈的草垛子都讓給老弱婦孺。自己窩在濕淋淋的板子上打算湊合一宿,我便沒臉沒皮地跟過去,像在仙界一樣沖他一挑下巴:“我沒地兒睡,跟著你不行嗎?”
啟明一滯:“你是個姑娘。”
我毫不退縮:“也是你的保鏢,那鄭大人要是抹黑殺你個回馬槍,這兒的難民哭都來不及?!?/p>
啟明啞然,猶豫半晌要將板子算干的一半讓給我,我卻已經(jīng)搶先滾到潮濕的那一邊背對著打起呼來。他在我身邊站了良久,最終嘆了口氣和衣躺下。
那其實(shí)并不算是個適合睡覺的地方,我卻覺得心里非常踏實(shí)和溫暖。我要嫁給他,幫他一起治水,百年之后一起開心地返回仙界,再將這段故事當(dāng)傳奇講給兒孫們聽。
那一晚我恍惚還做了夢,啟明頂著月明星稀望著我的臉,喃喃問道:“你是什么人?”
我呢喃了一聲,換個姿勢睡去了。
八
任我對啟明千般殷勤,他只冷漠以待。修過仙的人大多性子冷些,不想他比之前還要來得冷淡。淵州連月大雨,啟明親自上陣率領(lǐng)眾多難民用沙袋去筑堤。我心疼他不過也是二十歲的讀書人,便也死活賴著跟著一塊去。
我扛著沙袋步履蹣跚地跟在啟明后面,聽著前面的人大喊:“洪水來了,這堤怕是扛不住啊?!?/p>
話音未落,我腳底一滑,整個人已經(jīng)朝堤下栽去,身下就是滔滔河水。還來不及害怕,我覺得手腕一緊,抬起頭竟然是啟明。他把我拽上堤岸,臉色蒼白得可怕。我下意識想要過去抱他,他卻一把推開我,聲音冷冽:“滾。”
我?guī)缀鯌岩墒亲约郝犲e了,身邊的難民也想要走過來勸,他卻一把攔開,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你這樣輕薄下賤,當(dāng)我會瞎眼看上你嗎?”
那天我回去哭了很久,啟明卻遲遲不回來,聽秀嬸說他去拜訪一位高人,詢問治水的方法。秀嬸攏著我的頭發(fā):“木姑娘,我看人不會錯的,你要相信大人?!?/p>
啟明回來后,多日來避不見人。我擔(dān)心他的身體,還是端了一碗粥去瞅他,心里想著要是他再兇我。我索性就回仙界等他,眼不見心不煩。
幾日沒見,沒有想到他消瘦如此。我打著簾子呆呆地看著他,直到啟明發(fā)覺異樣抬起頭來。我慌忙掩飾:“我放下粥就走,你別生氣!”
我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被叫住?;厣砜匆妴⒚鞯难劬锒际茄z,怔怔地瞧著我:“木姑娘,午后你可愿意陪我去堤上走走。”
雖然猜不透啟明的想法,我卻無法拒絕他突如其來的邀約。我陪著他在堤上從午后一直坐到傍晚,眼瞅著他開始打起擺子來,終于忍不住開口:“咱們回去吧?!?/p>
他沉默了半天,在我?guī)缀跻詾樗粫卮鸬臅r候,他卻忽然回過頭,映著一抹殘陽如血,輕輕喚出聲來:“小木頭?!?/p>
我撲在啟明的懷里,泣不成聲:“你想起來了,你真的想起我來了!”
他的手臂慢慢攏住我的背脊:“我想要告訴你,那天我不是故意罵你。我怕你真的死在堤上,我希望你離開,其實(shí)也怕你離開?!?/p>
我流著眼淚想說我不怪你,卻猛然覺得背脊鉆心疼痛,渾身的氣力仿佛瞬間被抽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啟明懷里現(xiàn)出原形。上半身還保留著人的軀干,而下半身已經(jīng)現(xiàn)出樹枝的根莖。啟明的指尖閃現(xiàn)金黃符咒,眼淚卻掉在我的臉頰上,聲音充滿郁痛:“原來,你真的是妖孽?!?/p>
九
我被法陣束縛在河堤上,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啟明站在我的面前,容色哀戚:“他們說你與我有前世姻緣,只是你不該來找我。妖孽一出,必有禍患,為了淵州十萬黎民百姓我也不能姑息你?!?/p>
他忽然伸出手,顫抖著劃下符印:“你不應(yīng)該來找我?!?/p>
我盯著那符印,渾身劇烈顫抖。這是秋華春濃的秘術(shù),啟明他記起來了?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正想拼掉全身修為掙脫束縛,卻看見天邊霞光一閃。一個高冠華服的身影從天際而來,背手站在身前。
“既然有了決斷,為何還這般婦人之仁?”
極為熟悉的聲音,那人迎著燦燦霞光轉(zhuǎn)過身來,豐姿俊逸,正是東君。他漠然看著我,而那些溫暖慈愛的話仿佛還在耳邊:“小木頭,我覺得啟明喜歡你。”
“大不了到他成親的時候許你下凡,讓不讓他娶人間的小娘皮,就看你的本事了?!?/p>
他從未用這般漠然的眼神看著我和啟明,昔年在仙界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而如今這副模樣才像極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君。
啟明的背脊顫抖著:“你說我和她有前緣,為什么我半點(diǎn)也想不起來了,但看見她剛才那副樣子心里還是會難受呢?”
“不過是孽緣罷了?!睎|君英俊的丹鳳眼微微掠過啟明,“你舍不得下手,是為了這個妖精,還是吝惜你自己?你莫忘了,生你養(yǎng)你的是背后淵州十萬黎民。你要為了一己私情,禍害黎民百姓嗎?”
啟明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手里持著的蛇皮小刀劃破我的軀干,我只覺得鉆心的疼痛。而下一秒鐘軀體已經(jīng)扎根到堤下,在法陣的催化下迅速生出根來,沿著即將崩潰的河堤密密麻麻地盤踞生長起來。那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軀體,而具有自己的鮮明意志,盤踞著每一處土壤和磚石。
“齊大人——”
地上難民感到變動紛紛趕到,為首的秀嬸看見我驚呼一聲,臉色霎時就白了:“木姑娘!你——”
“你不動手,那些村民會上來誅滅妖孽的。相較之下,她肯定更希望栽在你的手里?!睎|君淡淡地說,“何況也不是要她性命,不過是在這里站上個千年萬年的。神樹建木,遇凡土則長,窮根錯結(jié),盤土結(jié)石,你們便能擋住這華河決口……”
我腦子只覺得嗡然一下,難不成這一切都在算計(jì)當(dāng)中,難不成東君在秋華春濃養(yǎng)我就是為了這么一天?
啟明手里握著的蛇皮刀猛地割裂了我最深的根脈,靈力一泄如注,我痛苦地嘶喊起來,而終于無法控制元神,徹底化作了樹狀,迅速地盤旋長大,牢牢固結(jié)在堤岸上,巨大無朋。
啟明的眼睛里一片赤紅,蛇皮小刀從樹根中拔出橫在胸前:“我欠你的,理應(yīng)還給你?!倍乱幻刖蛣澰诹俗约旱牟鳖i上,血流如注,人也倒在我的面前。
“不——”我想要過去抱住他,然而根系卻將我牢牢縛在原地,聲音卻能夠勉強(qiáng)從樹葉婆娑中傳出。天上猛然打起一個驚雷,雨點(diǎn)打在啟明的臉上。他伸手輕輕撫上我的樹干:“木姑娘,即便我什么也想不起,跟你相處的那兩天也是我平生最幸??鞓返膬商?。那一刻我便相信,什么時候我一定愛過你。”他重重喘息著,蹦出最后的一聲,“小木頭?!?/p>
他的手頹然滑落,朱砂痣像一滴血一樣凝在他的指尖,觸目驚心。
十
洪水洶涌而來,然而我在地下綿延數(shù)里的根系卻讓堤壩固若金湯。東君站在啟明身側(cè):“我?guī)湍銛苛怂?,就埋在你的腳下。你在這里鎮(zhèn)守淵州千年百年,若有他陪著,你也不會感到寂寞?!?/p>
“你明明說過,許我們成親的……”我的聲音從樹干中傳出來沙啞如此,“便是這樣的成親?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
東君閉了閉眼睛:“若干年前,昆侖南極仙翁得知有朝一日淵州地界會山河有變。傷及黎民是一層,毀壞天地氣運(yùn)又是一層。到時候生靈涂炭妖孽橫生,是毀天滅地的大災(zāi)禍。拯救此災(zāi)厄的只有建木,然而建木母樹遠(yuǎn)在昆侖,不能騰挪。南極仙翁從母樹上取下靈氣足的幼枝,在秋濃春華養(yǎng)活后以待若干年后用來排憂解患?!彼鴨⒚?,“鎮(zhèn)守淵州需陰時陰日位屬東南的神仙親手畫陣植木,更以自己骨殖為祭,整個仙界只有我。仙界委我另有重任,南極仙翁遂取了我的一截指骨煉化成啟明,是我的替身?!?/p>
極端的憤怒涌上心頭,我絕望地嘶喊著,根須竟然從法陣中掙脫開來,絲絲帶血。整個堤壩搖搖欲墜,枝條卷起東君:“是你抹去了我的記符?!”
東君嘴角沁血:“我以為替身與你有情是好事,便能更好地安撫你鎮(zhèn)守淵州一隅。啟明轉(zhuǎn)世我又怕他記得太清楚了會不忍心下手,只是沒想到,上古建木的神力果然非同一般?!?/p>
他咯出血來:“只是……我沒有想到……不單是啟明,連我也……”他因?yàn)橥纯喽⑽科鸬难劬ο駱O了啟明。
我悵然松開枝條,東君蜷伏在地上:“你若繼續(xù)發(fā)力,堤壩必毀,那啟明便白白送命了?!彼壑泻瑴I望著我,“不過是千年,我結(jié)廬在此等著你陪著你,與你一起回秋華春濃?!?/p>
從來沒有過的無力感涌上心頭,我輕輕蜷縮下身體,枝條溫柔地將啟明攬?jiān)趹阎?,身體散發(fā)出五彩霞蘊(yùn)。東君大驚:“小木頭,你——”
“你對我和啟明有恩,我不殺你。仙界要我這軀體抵御洪水,我給你們便是?!蔽业穆曇舴诺脺厝?,“啟明是你的替身,一旦身死,便再不入輪回,那他一定很寂寞,我要去找他。陪我千年萬年的人,只能是啟明……”
話音漸落,我奮力彎下腰,枝葉溫柔地掩住啟明的身體,仿佛把他抱在懷里一樣。身體漸漸僵硬石化,靈力四溢已經(jīng)是不可逆轉(zhuǎn),每一根根莖都深深扎進(jìn)土里,固化成石。
滔天巨浪就在眼前,我抱起我的愛人,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