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的苠之一度胖到讓所有人絕望,壯碩的身體塞在太子服里隨時都有呼之欲出的危險。梁丞相還昧著良心夸他有君王之相,可就算他自己女兒梁凈見了苠之,也輕蔑地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胖子很悲催,那時候苠之就在心里想,等瘦下來一定要對那些待他好過的人格外好。
可惜這些年這些人,只有一個圓珠陪在他身邊。
一、
圓珠在她十四歲時被調過來服侍十三歲的苠之,也是第一個注意到他由豐滿趨于肥胖的身材。在一次用完午膳后,她若有所思地看著苠之:“……少年肥胖癥,要及早控制?!?/p>
十個字倒有五個他聽不懂,他茫然看過去,覺得有必要擺出合適的威儀,來懲戒這個婢女奚落的語氣,一句“放肆”還沒出口,就看到她沖自己眨了眨眼睛:“三月不減肥,四月徒傷悲,太子殿下想瘦下來嗎?”
她說這話的表情像個蓄意勾引人的小狐貍,尖尖下頜,圓圓的眼睛,臉頰像是天生著胭脂,眼角勾著鬢發(fā)危險地上挑,哪一點都讓人覺得不懷好意,糊里糊涂的苠之卻一頭栽了進去:“想,想的?!?/p>
她請人奉上當季新鮮蔬果,端著他桌案上略顯油膩的肥肉轉身走掉,苠之任她為所欲為,覺得有點被這個小狐貍騙到。
只食蔬果確實薄有成效,半月下來他的太子服就寬了許多,只是經常感覺饑餓,半夜餓到睡不著覺,滾來滾去,從床帷里探出頭可憐兮兮地問圓珠:“圓圓,我肚子為什么一直叫啊?”
她擔起為他值夜的重任,睡在一屏之隔的軟榻上,含含糊糊安慰他:“正常,餓著餓著就習慣了?!?/p>
第二天她照例早起一個時辰,催他去跑步,苠之的年紀正貪睡呢,經不起她三催四催,索性將人都埋進錦被里頭,只露出個小屁股,口齒不清地嚷嚷:“再一炷香?!彼迷捳f盡心生一計,將手伸進被子撓他腋下,她最怕癢,還沒被人碰到已經軟趴下求饒了??伤伺?,肉嘟嘟的,好半晌也沒見他反抗,將被子從他臉上拉下來,他滿臉通紅傻乎乎地看著圓珠。圓珠愕然問:“你不怕癢?”
他搖搖頭。服侍他的小丫頭哪個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圓珠的舉動反倒勾起了這少年被宮闈禁錮的玩心。他眼一眨,趁她不備反撲到她身上,先往十指哈了一口氣,面帶壞笑觀察她的表情,然后緩慢朝她腋下伸去。
她驚恐地盯著他的手指,不住擺首,一邊求饒一邊掙扎,兩人又哭又笑纏鬧了半晌。忽見頭頂苠之一僵,圓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干婢女聞聲趕來,此刻愕然站在殿外看著以不雅姿勢跌在一處的圓珠和太子。
她大窘,翻身坐起避到屏風后。苠之呆呆地看著她,旋即又目視門口若干婢女,這才恢復了太子慣有的威儀,冷道:“退下。”
眾人領命倒退,未出他視線又被他叫住。他注視屏風,以一種罕見的冷淡警告目擊者們:“要是從皇后宮里傳出什么動靜讓孤聽見,你們提著腦袋來見?!?/p>
待婢女們爭先退下后,圓珠才從屏風后探出一個腦袋,食指往自己臉上一劃,抿嘴沖他一笑:“真兇?!彼麆e開臉,面朝她察覺不到的空氣才露出一個不為人知的傻乎乎的笑容。
圓珠本意甚好,只可惜她倡導的減肥方式并不適合一個十三歲,正在長身體的少年。之后某天,他被圓珠敦促沿城墻晨跑,因長久只食蔬果,導致力氣不支暈倒在路上。
皇后聽說這件事,經御醫(yī)診治得知他虛弱的真相后勃然大怒,將他殿中一干婢女鎖來拷問,眾人見茲事體大,或有可能遷怒到自己索性將圓珠這些日子對太子飲食方面的安排和盤托出,皇后越聽越驚,越驚越怕,竟不知宮中還有人膽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苛待皇子,待聽到她和苠之在床榻嬉戲一節(jié)終于大怒,一拍桌案,震得桌上杯盞哐當作響。跪地的諸人悚然相顧,當即噤聲不語。
她冷聲命道:“將那不要臉的賤人扒了衣服,吊起來掛在太子宮中,叫人看看那些爬到主子頭上無法無天的奴才都是什么下場?!?/p>
婢女中有見她受太子恩遇不憤者,當下欣然領命離去。
清醒后的苠之四下一望,見服侍他的人當中并沒有圓珠,心中一驚,已有預料,但面上平靜仍舊無懈可擊,他狀似隨意地問:“圓珠人呢?孤病了,她怎么不來看孤?”
有自幼就服侍太子的侍女大著膽子提醒他:“御醫(yī)說太子不是病了,而是餓得太久,才有暈眩癥狀?!?/p>
“胡鬧,”他振臂捶床,怒斥道,“孤就是病了,看不出孤是病的就是庸醫(yī),庸醫(yī)待在苠國做什么,通通拉出去砍首。”
說罷他由著性子將這些服侍的人通通趕了出去,聲明除了圓珠誰也不見,皇后只當他發(fā)過脾氣便罷了,豈料當夜他就開始絕食,滴水不沾。宮人們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未能改變他心意?;屎舐犝f后也怕了,她將近三十五方生下這一獨子,視他如自己眼珠一般珍貴,末了無計可施,便叫人將吊了一夜的圓珠放下,先賜她一記掌摑,教她收斂那些狐媚把戲,斥責一番后命她去苠之身邊服侍。
二、
她被人領到苠之床邊,形容舉止與往時無異。苠之悄然松口氣,待引她的侍從退下后立即下床過來拉她,剛碰到她的手腕便聽她低低一聲痛呼。苠之悚然,奪過她躲閃的右手拉高衣袖,旋即倒吸一口涼氣。
瑩白如玉的一截皓腕上分布著深淺不一的鞭痕,最觸目驚心的是她手腕處的瘀痕。他不由分說,拉過另一只手臂看清相同傷勢后,眼中霎時已見淚。
她不覺他心中激涌的悔意,悄然抬首,燈火下的容顏憔悴難言:“我好擔心你……”
那一刻苠之心如刀絞,低頭瞬間一滴渾圓的水珠濺在同樣渾圓白胖的手背上,他第一次恨自己干嗎胖成這樣。
圓珠餓得要命,回頭見苠之低頭看自己隆起的肚腩發(fā)呆,便招呼他一道過來,他遲疑著在她對面坐下,很久才問:“圓圓,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你為我準備這么多,我都沒瘦下多少,反倒還連累你被我母親責罰,我真是沒用……弟弟們都比我瘦,長得也俊朗,父親喜歡他們遠比喜歡我來得多,大臣夸我有帝王之相,可連他自己的女兒都在背后偷偷議論我像頭豬……”
小孩在這個年紀都開始注重外形和身材,何況苠之位居權力中心,比同齡人更加敏感。圓珠心中惻然,看他的目光更加柔和一些:“以前我也胖,你信不信,我拆成兩個都比你來得大……”
苠之大睜雙眼,挑選入宮的侍女都經層層篩選,不僅容貌出挑,過肥過瘦的不會在應征之列。見他目中有疑惑,圓珠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更正道:“很久以前我也非常胖,我們那邊的人對胖子的態(tài)度非常惡劣,我的一個同……朋友甚至公然跟人打賭,賭我最后能胖到多少斤。那時候每天早上起來我都在想,這么胖我為什么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這話說得他眼中一黯,憐憫地看了她一眼,隨后又問:“后來呢,你是怎么瘦下來的?”
圓珠渾不在意,沖他一笑,小狐貍一樣單純無邪地笑:“我們家里太窮,我爹有意把我送到宮里來,為了能如愿進宮只好拼命挨餓,就這樣瘦下來了。”
家里太窮又是怎么吃胖的?他察覺到了這個矛盾,但是忍住沒問,耐心聽她安慰自己:“所以你放心啦,你還在長身體,一定可以瘦下去的?!?/p>
他信她,圓珠也自他暈眩事件中汲取教訓,意識到苠之的減肥大業(yè)不可操之過急,理性增減他日常飲食的同時酌情減少鍛煉時間,為加固他身體還列出一系列食單,只是她列出的食物中有些實在過于難吃,譬如苦瓜。
他嘗過一口后就將苦瓜視為餐桌大忌,叫人從此不準用此類瓜果入菜,憤憤道:“給人這樣奇異口感的蔬菜,究竟是何德何能躋身飯桌?”還表示日后倘若登基為帝,勢要將城中賣苦瓜的農戶全部驅逐出國。
圓珠起先還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到最后怒向膽邊生,拍案喝道:“老娘為你挨了皇后一頓打,你連吃頓苦瓜的勇氣都沒有嗎?”
這話當然得四下無人時才敢說出口,起初苠之也確實因此屈服了幾次,只是敵不過苦瓜銷魂的口感,她若是再提,他便作勢往外走,口中嚷嚷:“那叫母后也打我一頓罷了,給你出氣好了?!?/p>
再挑食的小孩也沒他這么麻煩,圓珠這輩子的心都快操碎在他身上,動用各種方法勸他多吃一口。苠之從不配合,邊躲邊逃,圓珠端著一盒苦瓜在他身后追。兩廂追逐間苠之忽然止步于殿前,順著投入殿中的光線望去,一名男子正端然立于階下,錯愕的目光越過太子,落在他背后喋喋不休的圓珠身上。
她大窘,看清對方模樣后臉上頓時通紅,不及請安旋即避入內室,待他走后才訕訕踱出來。苠之與她相處有兩年光陰,知這女孩雖小,心中卻有大丘壑,無論位尊位卑皆是不卑不亢,倒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大失體統(tǒng)。暫時按捺心中異樣,他狀似無意提及男子來歷:“他叫崔恕,是新科狀元郎,將來會是我的授課老師。”
她托腮神往地聽,回憶適才那人立于光線下的俊美容顏,雙頰有紅暈悄然浮起,不知想起什么,又引她長長嘆息,他罕見她這樣嬌怯的小女兒姿態(tài),心中一顫,面上更是淡淡:“怎么?你認識他?”
三、
她一驚,忙擺首:“不認識……”許久她才解釋,“不過他很像一個男明星,來的時候正播他的電視劇呢,都沒追到結尾就……”她聲音越說越低,低到苠之不得不問,“明星是什么?”
圓珠眼睛一眨,神秘地笑:“明星是我們那兒的方言,指英俊的男人或者美麗的女人?!?/p>
“他很英俊?”苠之語中略帶不快。
在她眼中他始終跟個孩子沒甚分別,她親眼看著這個孩子長大。這兩年雖已將他的體重控制住,但相較同齡人來說還是豐滿些,不及剛才那人閑立庭中的風姿卓然,光華出眾。
她抿嘴微笑,看他的目光更加柔和一些:“太子長大會比他更英俊?!?/p>
苠之佯裝未聞,轉臉看向院中草木蓁蓁,不期然,一個從未構想過的畫面從容清晰呈現(xiàn)于眼前,陰影悄然散去,心底的笑隨之浮上嘴角。
圓珠奇道:“你笑什么?”
苠之正一正臉,淡定道:“沒什么?!?/p>
事后他查遍苠國籍冊,全無“電視劇”條目的記載,也曾問過朝中最富學識的大夫,聞者皆說不知。于是在第一天課業(yè)結束后,他便將這個問題拿來詢問崔恕,崔恕當即啞然,垂目思索片刻,也誠懇道:“臣才疏學淺,聞所未聞?!?/p>
進書房奉茶的圓珠恰聽到后面“聞所未聞”這四字,困惑地看向苠之,他悄無聲息沖她眨了眨眼。老實人崔恕滿面通紅如實道:“臣忝列師者,必當盡本能為殿下解電視劇之惑?!?/p>
只怕他白了頭發(fā)都不可能找到答案。圓珠汗然,硬著頭皮叫住崔恕,先施一禮請他赦免自己僭越的罪過,再向苠之簡單講明電視劇由來,內容浩繁光怪陸離,聽得苠之興致勃勃,連崔恕都被吸引,恭謹如學生聽她高談闊論。
被這樣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注視絕對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她眉飛色舞,越說越開心,順便提及一部來之前正在追的電視劇,講述了一個從外星球來的男人與她所在國家的女子相戀的故事,直說得太陽西斜,掌燈的侍從幾度來催方才作罷。
崔恕不免又嘆一句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再三拜謝圓珠的授課之恩,遷延許久才告辭離開。圓珠因能與這酷似男主角的男人說上話正高興,忽聽苠之冷淡插了一句:“為什么?”
她回頭看他,面上笑容尚未褪去,殘留的喜色刺痛他的眼睛:“什么為什么?”
他一言不發(fā),拂袖離去。
那年他十七,悄然劃過的四年光陰不僅教會這個男孩如何控制體重,還有自己的情緒。就在那一年,經梁丞相安排他在某次宮宴上見到他女兒,曾在背后譏笑他胖得像頭豬的梁凈,乍見他容貌不覺愣在那兒。十七歲的苠之雖仍有些豐腴,但少年英氣畢露無遺,滿堂兒郎的威儀加起來,竟還不如這樣一個少年來得出眾。
圓珠愉悅地旁觀這一幕,油然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驕傲感。
可惜,苠之自始至終沒有搭理梁凈,卻很愛跟梁家?guī)讉€庶出的女兒交談,甚至興致勃勃走下來,參與到她們翻花繩的游戲中,氣得心高氣傲的梁凈起身徑自離席。
很顯然,他非常不待見這個少女,頻繁給她冷臉,圓珠只當他記著年少時候的仇。苠之也不解釋,淡淡道:“我單純嫌她長得丑?!?/p>
這個因此也被當成拒婚的理由,當皇后問他梁丞相長女如何時,他回憶了片刻,佯裝驚訝道:“那個丑八怪?”
四、
終于連圓珠都開始操心起了苠之的婚姻大事,她忍不住問:“你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人當你的妻子?”
他直接道:“不嫌棄我胖的?!?/p>
圓珠立刻喊來幾個剛被調到太子宮服侍的小丫頭,問她們:“太子胖嗎?”
小姑娘們紛紛搖頭。
“像太子這樣的男子做你們夫君,你們可愿意?”
小姑娘們微紅雙頰,抿嘴微笑只是不說話。她得到滿意答案,請她們退下,兩手一攤笑看苠之。苠之也像有了興趣,反問她:“那你呢?想要一個怎樣的人做你的夫君?”
圓珠倒是大方,詳細列舉了心儀之人必須具備的品質,聽得他頻頻點頭,認真道:“那我更該拒絕梁丞相的建議?!?/p>
“為什么?”
“因為沒人娶你,我只好勉為其難?!?/p>
她呵呵一笑:“隨你嘴上占便宜,反正我也不會嫁你們這里的人,三妻四妾,想到要和這么多女人共享一個夫君我就難受,等你將來娶了媳婦兒,我就請命出宮,用這些年攢下來的金葉子天南地北游蕩,要是崔……”
提及某人她的臉悄然轉紅,見左右只有苠之一個人,便索性大大方方道:“服侍太子這些年,圓珠今日這番請求也不怕太子笑話,倘若太子見到崔大人,是否可以幫我問他一聲,是否……已有議親的對象?”
苠之驚悟,圓珠喜歡崔恕。
哪怕心中早已節(jié)節(jié)敗退,面上他仍鎮(zhèn)定,他點了點頭:“我會記在心上。”
他確實記在了心上,不過是用另一種方式。他挑選侍女中最具姿色者去服侍崔恕,經他授意,這名侍女會將他和圓珠的相處“如實”轉述給他聽。
同時,關于梁凈容貌奇丑無比的流言很快傳遍苠國上下,對一個正值愛美年紀的少女來講無異于晴天霹靂。一個少女若是被說不美,便會費盡力氣來證明自己美,她將目光投向距離苠之最近,因容貌盛名于京城的男子,崔恕。
梁凈的想法其實非常簡單,倘若連美男子崔恕也能拜倒于她裙下,不僅證明自己美麗,還能狠狠向苠之出口惡氣。
當然,這其中有多少是苠之刻意為之,旁人無從得知。
這樣拖拖拉拉過了大半年,久到連皇后都終于有所察覺,不再將梁凈作為他妻子的人選。梁丞相這才放棄,轉而挑選崔恕為婿。
消息傳遍苠國,苠之找到圓珠的時候,她正坐在大殿臺階前曬太陽,看見他,就對他笑,如小狐貍一樣地笑,這只狐貍長出了媚人的眼線,精致的鼻梁,櫻桃式的嘴,無一不是他深愛的長相,也或者只是因為他愛這個人,所以愛她的模樣。
苠之在她身邊坐下,聊起來:“聽說了?”
“聽說了。”
“不傷心?”
“傷心……”她嘆一口氣,“他長得真的很像男明星?!?/p>
苠之沒有譏笑她膚淺的審美,攬著她,兩人就順著臺階一溜躺下來,暖烘烘的陽光曬得全身上下暖洋洋的。
“瘦了你?!?/p>
“你也是?!?/p>
“這是好事?!?/p>
“我們還在一起,”他笑了笑,“這也是好事。”
五、
事后苠之向她表示過辦事不力的歉意,再三保證可以幫她留心朝中俊彥,俊彥不多,倒是有個年近半百的御史中丞,半只腳都踩進棺材里,在太子府窺見侍茶的圓珠后驚為天人,執(zhí)意納她為自己第五房妾室。原配也癡情,聽聞丈夫荒謬要求后還親自堵到太子府門口,請?zhí)由崃藞A珠成全她丈夫一片苦心。
全府都拿這件事當笑話看。苠之拍著桌子指著圓珠大笑,笑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大聲朝外道:“告訴那位夫人,太子府沒有什么圓的扁的珠,只有一頭烤乳豬,現(xiàn)今太子已經吃上了?!?/p>
御史大人非但沒聽出弦外音,追得還越加兇猛。可把圓珠嚇得夠嗆,聽聞他來府上找自己后一路逃至書房,他在后頭一邊氣喘吁吁地追,一邊還不死心地鼓勵她沖破世俗觀念,接受他的愛。
書房只苠之一人伏案攻書,眉一挑正欲開口,她先憤憤道:“不準笑?!彪S后閃身鉆到了書桌底下。
御史大人后腳就到,苠之三言兩語打發(fā)了他。一撩書桌垂幕探進一只頭,她從沒見過他做這么可愛的動作,嚇了一跳,緊張地問:“走了?!?/p>
他靈活地滑了進來,與她面面相對跪坐在地上。
一想到以后還有無數(shù)個這樣東躲西藏的日子需要面對,圓珠不覺悲從中來,捶地哀號道:“要死了要死了?!边@樣孩子氣的舉動實在少見,苠之微微一笑:“也不是沒有辦法?!?/p>
圓珠傻乎乎地問:“什么辦法?”
苠之并未及時回答,而是環(huán)住她的腰身,讓兩個原本像躲貓貓一樣的人貼得更近一點,低頭自然地觸及他肖想已久的,她色澤飽滿的雙唇,同時伸手往上一抓,黃色的幕布自頭頂嘩然落下,筆、筒、架、書翻倒一地,視野豁然開朗,她在幾乎震驚的狀態(tài)下看清門邊愕然等待的御史大夫,和立在他身后聞聲趕來的一眾婢女們。
與他十三歲時的某個場景異常相似,那天他們撓彼此的癢,此刻她在他懷中。
這個由他制造的意外并沒有打擾他的吻,他吻得耐心細致,牽連到她耳邊,在她耳下近乎溫柔地喃喃:“這個辦法好嗎?”
他十九。
他用整整六年的時間從一個男孩長成一個男人,只為這一吻,他夠耐心,他等得足夠久,無論崔恕或者誰,都注定會為這個吻讓路,他清楚。
圓珠整個人都暈乎乎的,稍稍清醒點是在他懷里,她被他抱起來,從她的角度看去,他下巴的弧度堅毅,雙唇微抿,形狀完美,是一個真正男子漢才有的表情。他說:“走開?!?/p>
“偶像劇一樣……”圓珠喃喃,“帥氣……”
他抬頭目視前方,嘴角一勾,是個勢在必得的笑。
他將她抱回自己的房間,把快暈過去的圓珠放在床上。他第一句話是:“我會進宮跟母后說明?!?/p>
“我不會有三妻四妾,你的要求每一條我都會做到,我的太子妃只有你一個?!?/p>
“聽你說過你們那邊男人跟女孩子求婚,我想,我這樣做,一定不合格吧,”他緩慢伸出此前負于背后的手,緊握的十指在她面前徐徐展開,一個環(huán)制的金屬靜靜躺在他手心里。
金屬中間嵌著一枚紅色寶石,他拉過她的右手,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圓珠被震住了,睜大雙眼瞪著他,好半晌才結結巴巴道:“挺,挺好笑的……”
他一言不發(fā),眸中顏色見深,靜靜看她。
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少年時期的肥胖已全然褪去,他長成了一個自己都未想過的更美好的模樣。她終于說不下去,嘴角一垂,是個可憐兮兮的弧度:“我沒有找到笑點欸……”
六、
“你對我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迷茫了,對苠之好感有之、關懷有之、照顧有之,感情的成分過于復雜,以致分不清哪個才居首位。他的心一灰,低頭暗嘆:“在你心里我果真不如崔恕?!?/p>
這樣較真的話說得她想笑,圓珠搖了搖頭,認真道:“你和崔恕是不一樣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電視劇嗎?你是臺上演戲的人,舉手投足受萬人矚目,而我和崔恕卻是臺下看戲的,無足輕重,不必膽戰(zhàn)心驚,大可安順度日……”
“看戲的和演戲的,怎么可能在一起?”
苠之大力抱住她,低聲在她耳邊承諾:“那我就讓你變成演戲的?!?/p>
他一意孤行地開始實踐他的諾言。
皇后并沒有意外,為解決成長需要收個把婢女為妾可以理解,況且她也見過圓珠,她一心一意侍奉太子。豈料苠之搖頭:“不是妾,我想她做我的太子妃,我也不會再有其他女人?!?/p>
皇后聞言大怒,揚言命人將他打出宮去。服侍的宮人爭先來勸,他沒奈何,郁郁回府。
這事鬧得非常大,苠國上下都在傳言當朝太子被一個婢女迷惑心智。消息傳到太子府,圓珠在大殿的臺階前找到坐著出神的苠之。
兩人并排等太陽落山,周圍氣氛祥和靜謐,仿佛之前種種紛爭只在天外,他們的世界靜得可以聽清彼此的呼吸。她輕輕開口:“這樣不就挺好的,我們還在一起,你去哪里我都陪著你?!?/p>
苠之緊緊握住她的手,非常嚴肅地搖頭:“你今天說只要陪我,明天就可以不要名分,后天別的女人就會進門,你這樣一退再退,遲早有一天會退出我的生命,我不答應?!?/p>
“你不要怕,天塌下來,我頂著,地陷下去,我會托住你。”
在他積極謀劃他們將來的第二天,宮中來了一頂小轎,硬生生將圓珠送進宮去。從朝堂下來的苠之聽說后當即色變,拂袖趕去接她,豈料皇后直接否認,冷面斥道:“你當本宮是什么?下九流的販子還是賣肉的舞坊?!闭f罷也不顧他苦苦哀求,將他關在殿外。
他五內俱焚,心如刀絞,仰頭望向茫茫天際頓覺四周皆是慘淡一樣的墨色,窮途末路時崔恕沿湖過來,擦肩而過時低聲在他耳邊道:“庶人院?!?/p>
他一驚。崔恕已跪下行禮,聲音只他可聞:“臣入宮時曾見一頂小轎從太子府出來,進了庶人院?!?/p>
庶人院,苠國后宮用來處置犯錯的宮人,入者眾,能活著出來的非常少。
苠之深看他一眼,一言不發(fā)轉身大步朝庶人院走去。
他趕到時,她已奄奄一息。
那是苠之愿意拱手奉出生命來抹去的場景:她像藤蔓委頓落地,天上正落毛毛雨,清洗她斑斑血跡的衣。長發(fā)曳地,蓋住那雙如狐貍一樣清媚的眼睛。
她是否仍有呼吸,他是否已在修羅鬼域?他輕呼吸,霎眼見凄艷鬼,飄過是她語笑倩兮。
他懷疑自己已死去。
圓珠雙頰腫脹,看清他后眼中迸發(fā)旁人不解的奇異光亮,手指抓住他的衣袖,艱難道:“快走……”
他茫然不應,解衣為她披上,將她從地上抱起,和著細雨,一步步朝升天或者死地踏去。
庶人院閉合的大門霍然敞開,他于世界另一端看見他尊貴的父親,和站在他背后一臉惋惜的崔恕。
七、
“我將她關在這里便是想試探下你,可你太讓我失望……”苠王痛心疾首,揚袖一指他懷中少女,質問道,“為了一個女人,你罔顧祖宗家法喪失心智,屢次犯下滔天罪行,但凡有點悔過之心,就不應該來這里救她?!?/p>
苠之直視他的父親,反問道:“為什么我不該救她,她替我挨皇后責罰,她使我變得更出色,只有她對我好不是因我太子身份,只有她讓我第一次感到被愛而不是被利用,只有她讓我知道,人是因愛而愛,不是為權力、地位去追逐愛,我確信自己愛她,所以我要救她?!?/p>
崔恕眼中一晃,避開他眼中奇異光亮,垂頭不語。
苠王氣結,長袖一揮,表達對長子最后一點憤怒:“守著你的愛,好自為之吧?!?/p>
他以最快的速度抱著圓珠返回太子府上,她的情況非常糟糕,他的處境也并不妙。崔恕是他弟弟苠人的心腹,苠人覬覦太子之位許久,這才設計引他跳入陷阱中。
皇后聽說發(fā)生在庶人院一幕后立刻坐不住了,為挽救兒子太子之位四處奔走,眾人都在為自身利益操心時,太子府的時光卻幾乎像是凝結在琥珀中的松脂,變得和緩悠長。
回府當夜她高燒不退,府中大夫用盡各種藥材無計可施,他赤膊跳入湖中,而后迅速奔回,跳上床緊緊抱住圓珠。
溫度雖然降下來了,她的傷口一天天惡化,起先還是紅腫,之后便開始化膿,時有惡臭,連下人都蹙眉不敢進她的房間,只有苠之一步不離守在她身邊。這是她后知后覺但還是愛上了的男人,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疾病不僅讓她感覺痛苦,還有絕望。
他近乎狂熱地為她搜尋苠國上下名醫(yī),以同樣狂熱的態(tài)度承受一次次打擊,然后接著繼續(xù),他也會整宿整宿保持清醒,觀察她的傷勢,他凝視她傷口的表情一如溺水的人,誰都無法救他,包括他自己。
圓珠搖頭:“沒用的,傷口發(fā)炎,又沒有抗生素,活不了的……”
苠之雙眼發(fā)亮,轉身要走才發(fā)現(xiàn)衣袖被她牽住。她虛弱地對他笑:“傻子,你找不到的……”
目中的光亮一點點變得暗淡,只余些許火的灰燼,仍在掙扎地閃爍,他艱難道:“你的家在哪里?我讓人快馬趕去你的家鄉(xiāng)取藥……”
圓珠笑了:“我不屬于這里,記得我說的電視劇嗎?其實,我也是從別的星星上過來的,那邊出了場車禍,我死了,就把我的靈魂送到了苠國……”
苠之表情平靜,聽她說到“死”字時卻忽然抓緊她的手,將掌心貼住他的面孔,源源不絕的液體于她十指縫間溢出,悄然流入她的心底。
在這動蕩亂世的午后,只有此間光陰悠長如水流,他和他愛的人對坐窗下,檐外有鳥啼,風過,花謝,天長地久,似乎葉落即可知秋。她微微笑:“我不會死,說不定老天會將我的魂魄送走,送給一朵花,或者一棵樹,要是哪天你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院中哪朵花兒先開了,那可能就是我靈魂暫時落腳的家,你好好保護它,不要讓它被雨淋到,我會一直陪著你……像我們從前那樣……”
“記得嗎,我們從前在床上打鬧,你對我笑……那天天氣非常好……”
八、
翌年春天,在皇后艱難斡旋下,他順利登基為苠國新一任王。
收集美人是這個新晉帝王唯一的癖好,弟弟苠人隨之進獻美女玉珠兒以悅帝心,苠之欣然笑納。他將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與佳人們廝混上,荒廢朝政,舉國怨聲載道,這讓苠國一干朝臣痛心疾首,包括如今的太后。
她處死了他最寵愛的一個妾,他仿若未聞,轉身便去找下一個美人逍遙,太后怒極攻心,找上他云雨的龍榻,怒聲趕走那位美人,恨鐵不成鋼地問他能不能學著當個王。
他袒胸閑坐榻上,慢慢笑開,眼角上挑,俊美得驚心動魄。過往某個少女的身影詭異地飄入心底,太后驚了一驚,當她的兒子懶洋洋地看向自己,清楚明白地告訴她:“你們毀了她,我就毀了你們誓死捍衛(wèi)的苠國江山?!?/p>
少女容貌陡然變得清晰,是她。太后驚恐地環(huán)顧殿中所有女子,到處是她,受苠之寵愛的妾,服侍的宮人,后宮為數(shù)眾多的佳麗,無一不與她有某處契合。她們非常像她。
他沒有忘掉她。
太后悚然一驚,后退數(shù)步,撞上屏風,屏風轟然墜地,呼應她心底一聲碎裂的動靜。
是年秋天,弟弟苠人通過內應玉珠兒舉兵造反,苠之將自己鎖入當年曾居住過的太子宮,自焚于圓珠走后的第三年。
當夜,他在火光四溢的背景下看見圓珠,她著短袖短裙,頭發(fā)剪短,露出一截圓滾滾的手臂,在一輛迅速移動的車中朝他伸手,她說,我來帶你走。
他微笑,我等了你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