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踏苔子擢升上界,給華羽仙子白玘添了一樁大麻煩。
他們曾同在駐云山修煉,白玘早他千年擢升,所以將踏苔子引見給各位仙官的任務(wù)就落到她頭上。
白玘惱得不輕,一再拖延,對踏苔子閉門不見。
并非白玘怠惰,而是天界半數(shù)仙人都等著看她笑話。
華羽仙子白玘性情冷淡,厭煩交際,在天界這兩千年里,有半數(shù)時(shí)間閉門不出,哪怕是天帝相邀也能拒而不答。
她在仙府里閉關(guān)七日,才出門去見踏苔子。一路上踏苔子百般寒暄,她卻緘口不言,只在為他引見時(shí)報(bào)上雙方姓名尊號。
縱大家都存看笑話的心,卻也不敢當(dāng)面給她難堪,直到入了千凡君的千鏡殿。
千凡君瞥見面若冰霜的白玘,不禁捉狹興起,問踏苔子:“聽說華羽仙子曾與你一同修道,卻不知當(dāng)年是否也如這般冷傲?”
白玘怒視他一眼,礙于仙階不便發(fā)作,便轉(zhuǎn)而瞪向踏苔子。
踏苔子渾然未覺,拍手而笑:“仙君不知,白玘從來都是這樣。她從前走路外八字,我取笑她,險(xiǎn)些被她烹成鹿羹,還是子洄救我——啊!
未等他說完,白玘已忍無可忍,揪著他后頸飛出殿去,只留千凡君笑得捶桌。
白玘怒火攻心,將踏苔子丟進(jìn)天河,轉(zhuǎn)身欲走。
“阿玘,你生氣,是為我揭你舊事,還是提到子洄?”踏苔子勉強(qiáng)浮在水面,問道。
白玘微頓,又提腳欲走。
“阿玘,那只狐貍快死了?!碧ぬψ诱A苏Q郏坏螠I順臉頰滾下,落入天河,激起疊疊微波。
季子洄快死了。
待河上波紋散去,那衣袂飄飄青絲高綰的冷傲仙子嗤笑一聲:
“與我何干?”
1
季子洄是只狐貍,北地狐,夏季毛色火紅,冬季褪成白毛。
那年極夜未盡,他借北極星引路,經(jīng)過七個(gè)月的艱苦跋涉,躲過數(shù)次獵殺,方才抵達(dá)駐云山。
駐云山矗立于荒原之上,終年云霧繚繞,難辨其貌。更為奇怪的是,環(huán)繞山腳有一數(shù)十丈寬深不見底的山谷,好似護(hù)城河一般,只有一狹窄石橋與平原相連。
傳說山里有多處修行之所,不知是否愿意收他這樣毛都沒褪盡的畜生。
季子洄匍匐著爬過窄橋,下橋后往山道上攀爬片刻,就見一棵巨松參天,橫檔在眼前。巨松被圈在一方窄院內(nèi),有一間小小殿宇與之相連,似是道觀。
此處背倚絕壁,前臨山溪,且有巨松如龍,定是高人居所。
它一時(shí)不敢上前,便走到溪邊飲水,見一只梅花鹿在溪中洗澡,立起身來作揖:“敢問鹿兄,此處是哪位高人仙府?”
那鹿起身,木愣愣看著他:“這是我?guī)熓逭鹛斓廊说牟佚堄^,你可是要拜師?若不嫌棄,我可為你引薦?!?/p>
震天道人!藏龍觀!多么霸氣威武,這呆子鹿的提議又正中下懷,忙不迭答應(yīng)。
于是一路暢行無阻,震天道人妙磬還是青年模樣,長得還算英俊,只是不修邊幅,道袍散亂,略顯邋遢。妙磬只得他一個(gè)徒弟,給他賜名季子洄,行拜師禮時(shí)直掩嘴,說了一席鼓勵(lì)的話,也不講門規(guī),當(dāng)晚便宿在觀中。
隔了幾日,季子洄去半山上的云中觀找踏苔子,見他精明模樣全然不似溪邊那只呆子鹿,問及這才知道自己被誆了。
踏苔子笑道:“誰都知道,駐云山上的修仙場,越高的越好,藏龍觀可是在山腳下??!若不是欠師叔人情,我才不會裝呆子打滾給他誆徒弟呢!”
季子洄抬頭望去,云霧遮蔽,望不到山頂。
也罷,以自己的修為,除了妙磬這駐云山上怕是沒人會收他,有這安身之地也不錯(cuò)。況且藏龍觀比鄰下山的必經(jīng)之道,是大大的有益。
“難道你還有別的指望不成?在我云中觀之上,只有山巔的留仙宮,四面絕壁,并無道路可通。宮主琨襄是西方大神殿下第一仙臣,為三界所仰,座下弟子皆是天資出眾的大妖。你連人型都化不成,更別談御風(fēng)行云,這還只是基本,琨襄挑徒弟精著呢,為人又苛刻,對門下弟子管束極嚴(yán)。你就安心跟著我?guī)熓灏?,他也不算一無是處,至少素菜燒得好!”踏苔子拍了拍狐貍的頭,提劍離開。
原來她并不從山道出山,而是御風(fēng)出行。季子洄沮喪不已,自己不知修煉到何時(shí)才能登上留仙宮,見她一面。
如此便過了幾十年,妙磬對他管束不嚴(yán),教學(xué)也極為松散,他并不覺有大漲修為,連化成人型也不會。
那夜他悶悶不樂趴在巨松下,瞥見一只雪白大鳥從山麓滑翔而下,月光之下翎毛姣姣,白得晃眼。季子洄趕忙鉆到層層松針之下,屏住呼吸。
“渭水一別,白姑娘可還安好?”是師父的聲音。
只聽松枝輕顫,而后是裙裾拖過松針之聲。
“當(dāng)年眾妖奪寶,你漁翁得利取走靈石,讓我好找,怎能安好?你拿它無用,且開個(gè)價(jià)?!笔莻€(gè)女子,聲音輕慢卻堅(jiān)定,似乎勢在必得。
妙磬卻大笑出聲:“你來晚了,若是早幾年來討,白送你也成。我已收到徒弟,雖然現(xiàn)在道行清淺,也總有用得上那天,得給他攢著。”
“你我相識百年,早知你非君子,為了靈石,竟能說出收到徒弟這樣的謊話,真叫人笑掉大牙!”女子嗤笑一聲,很是不屑。
妙磬不禁惱羞成怒:“你竟敢小瞧本仙,子洄出來!”
他伸手一指,松針漫天而起,季子洄再也藏不住。不知是修為使然抑或過于緊張,在松針飛盡之前,他瞬間化成人型,火紅的長發(fā)披在背上,尾巴沒能收起,垂下來遮住重要部位,未著寸縷。
他顫巍巍扭頭望向兩人,妙磬擰眉,盤飛于空中的松針像雨一樣落下,扎得他渾身刺痛,再次被埋住。
只是瞬間,他看清了白玘,白玘亦看到他。
她已不再是小女孩,正值妙齡,比從前更美,氣質(zhì)也截然不同,冷冰冰的,目光好似會殺人。
白玘只在望見他裸體時(shí)也剎那慌亂,而后微微瞇眼,殺意驟起:“妙磬你竟收了個(gè)狐貍做徒弟,當(dāng)真是要與我為敵不成?”
“狐貍怎么了,狐貍就不能做徒弟?”妙磬不解。
話音未落,白玘已飛身騰空,一劍劈向落松中的季子洄。
“我最恨狐貍!”
2
那一劍并沒有落到季子洄身上。
劍刃落下時(shí),一陣仙樂響起,悠揚(yáng)似夢。白玘兀然停空,似乎很是為難,終是咬牙收劍化成原型向山頂而去。
季子洄探出頭,她已不見蹤影,妙磬若有所思,自顧自出門往山下去。他連忙到妙磬屋中撿一件外袍披上,追著妙磬,直到連通駐云山與荒原的石橋邊才停住。
他跟著妙磬望向腳下的萬丈深淵,月光依然無法穿透濃霧,什么也看不到,妙磬卻看得出神。
“師父,剛才那是誰?”
妙磬充耳未聞一般,只是望著谷中出神,半響才道:“留仙宮琨襄的得意弟子白玘,一只雪鶴,脾氣壞得很,竟想殺你,若不是琨襄急招她斷不肯罷休。為師要往西邊去一趟,這幾日你少出門,免得碰上她?!?/p>
話音剛落,妙磬已御風(fēng)而走,眉頭緊鎖,似有隱憂難消。
季子洄頓時(shí)傻眼,白玘想殺他,以自己的修為,大概難逃其手。到底要怎樣,她才肯原諒自己?師父走了,吃什么?
三天后,下山閑逛的踏苔子撿到餓得頭暈眼花的季子洄,領(lǐng)著他一同去了離駐云山不遠(yuǎn)的四方城。季子洄吃下十四個(gè)饅頭才勉強(qiáng)恢復(fù)神智,看見踏苔子不停翻白眼,好些女孩兒團(tuán)扇掩面在對著他笑。
“可丟死人了……枉費(fèi)你這相貌,吃相跟餓鬼投胎一樣?!碧ぬψ永浜咭宦?。
季子洄正想答話,突然覺得背后風(fēng)聲大作,后頸一涼,似有利器頂著。
“狐貍就是狐貍,時(shí)刻不忘狐媚惑人,殺了你才得清靜?!?/p>
是白玘,原來她在樓上吃飯,突見街上許多女子向酒樓圍攏,下樓便逮到季子洄。季子洄一動也不敢動,白玘正要揮劍刺入,忽然一柄鋼叉從窗外飛來,打在她手上,震開了劍尖。
丟鋼叉的是南海龍子敖赦,琨襄座下的大弟子,出身顯赫,自有威嚴(yán)。只見他濃眉聚起,望向白玘:“師妹,這是怎么了?師父剛?cè)ノ鞣讲粠兹?,交代我要約束同門,我冒著被責(zé)罰的危險(xiǎn)放你們下山游樂,不要徒惹禍端?!?/p>
白玘揉揉手腕,也不搭話,收劍欲走。
“二哥,這便是白玘?那個(gè)拒絕你的小寡婦?果然是個(gè)火爆的冷美人!”
說話的是敖赦身邊一白臉龍族,一臉輕挑。話剛出口,四周都靜了,白玘不及拔劍,連劍帶鞘拍向他。那龍族急忙閃身要退,被近前的季子洄飛身抱住,一嘴咬在腿上,肩上也吃了白玘全力一劈,骨裂當(dāng)場。
那被咬的龍族也不是善茬,騰空化作一條白龍,大有誓不罷休的架勢。
敖赦無奈,拖住白龍,懇求白玘快走,她不領(lǐng)情,就要騰空去斬那白龍。
“白玘……我只說你心上人故去,不愿再惹情債一心修道,是舍弟誤解。師父如此看重你,此次去西方或許就是為你求一仙位,切勿因小失大!”敖赦橫檔在白玘面前。
她頓了頓,還是盛怒難消,倒退兩步化成原型向那白龍撲去,將跟在她身后的季子洄撞倒在地。
“白玘!留仙宮中片刻不得自由,為軀殼所累不知死期何時(shí)到來的日子,你還有所留戀嗎?這世上只有你一只雪鶴,你要擢升天界,不讓雪鶴滅族的誓言,都忘卻了嗎?”
敖赦嘶吼一聲,化成銀灰巨龍串天而起,橫擋在白龍與白鶴之間。
剎那間烏云蔽日,大雨傾盆而下。季子洄躺在地上被雨水迷了眼,只覺眼前白光一閃,還沒看清就騰空而起。白玘抓起他向駐云山方向飛去,踏苔子也急忙跟上,留下那兩條龍?jiān)谟曛欣p斗。
季子洄暈乎乎,剛反應(yīng)過來是被白玘抓著,就已到了駐云山腳下,白玘松開爪,他直直落向山前的深谷。
下墜的瞬間,他腦中想的并不是就要命喪于此——是我害你孤單一人,忍受修行的辛苦,不得自由。
然而直到死,也沒能補(bǔ)償。
3
季子洄出生在極北的苔原上,那里夏季十分短暫,需在冰封前囤夠全年的食物。
他年少貪玩,夏日里撲蝶鉆花,冬日里饑寒交迫,餓得難捱,不顧冰封千里,從洞穴里跑出來找食物。
在風(fēng)雪中踉蹌了整天,卻沒見到半個(gè)活物,漿果也被埋在積雪之下,無法取得。
最后走到一處懸崖邊,崖下是結(jié)冰的海。似乎是饑餓導(dǎo)致的幻覺,他看到一只巨大的白鳥在冰上翩翩起舞。
季子洄看得出了神,無意識往前挪,踩空墜下崖去,發(fā)出一聲哀叫,頓時(shí)萬念俱灰。
在落地的前一瞬,那只白鳥接住他——用翅膀,而后變成手,季子洄一抬頭,看到的便是一雙帶著驚奇的眼睛。
這個(gè)漂亮活潑的小女孩便是白玘,她是雪鶴。據(jù)說雪鶴數(shù)量稀少,清高冷絕極愛自由,不與旁類相交,難覓其蹤。
“你是什么?”這是她與季子洄講的第一句話。
原來她沒見過狐貍。
那時(shí)的季子洄不能人語,吱吱叫,她也聽不懂,順手將他帶回到懸崖下的巢穴。那里燃著篝火,火邊的巢中有一枚卵——像狐貍腦袋那么大,表面有凸起的花紋。
“我是白玘,你便和蒼淙睡在一起吧!我去給你找些吃的來?!彼龑⒓咀愉Х诺交疬?,轉(zhuǎn)身出去。
她去了很久也不見回來,季子洄看著那個(gè)蛋,用最后的力氣伸爪推了推。那蛋卻咕嚕嚕滾向石壁,啪的一聲,蛋殼碎裂,蛋清淅瀝瀝淌了一地。
他呆住,最終覓食的本能戰(zhàn)勝了驚恐,將蛋吃掉匆忙逃走。走出去不遠(yuǎn),就見白玘叼著一條魚飛回巢穴,它急忙將自己埋在雪中,一動也不敢動。
片刻之后,一聲哀鳴直沖云霄,方才跳舞也如履平地的白玘滑倒在冰上,仰望夜空淚如雨下。她哀泣很久,直到月落,方化成原型決然向南而去。
季子洄被悔恨淹沒,原來那個(gè)蛋對她那么重要。他郁郁寡歡,夜不能寐,閉上眼便全是白玘哭泣的模樣,讓他心如刀絞。他再也沒有偷過鳥蛋,改吃漿果為生,同類都叫它蠢蛋,候鳥皆與它為友。
每個(gè)冬天他都到懸崖上徘徊,盼著能再見白玘,向她道歉,心里又羞于見她。
許多年后,它才從白頭信天翁口中得知,那個(gè)蛋比它想象的還要珍貴萬倍。
那是最后一枚雪鶴卵,由最后一只雪鶴白玘在堅(jiān)冰中找到。雪鶴過分追求自由,也帶來種種弊端,居然瀕臨滅絕。白玘母親臨終前交代,要她將那個(gè)卵孵化,與之結(jié)合,承繼后代,勿讓雪鶴滅族。
而這一切,卻被一只會偷蛋卑鄙無恥的狐貍毀掉了!
現(xiàn)在她去了南邊的駐云山,入了門規(guī)甚嚴(yán)的留仙宮,想要修得永生,使雪鶴不至于滅族。
那時(shí)季子洄便暗下決心找到白玘盡力彌補(bǔ),哪怕只是致以歉意。
可惜事與愿違,艱苦修行跋涉萬里終是徒勞,他嘆息一聲,閉上雙眼。
就在那一刻,白玘俯沖下來,抓住他肩膀?qū)⑺麙伒窖律?,收翼化成人型,與他對視:“我要?dú)⒛?,你又為何幫我??/p>
季子洄驚魂未定,坦白的話到了嘴邊,出口卻是:“那白龍欺人太甚,我一時(shí)氣憤而已?!?/p>
他恍然明白,原來他很貪心。不止是道歉和補(bǔ)償,還想要白玘多看他一眼,與他講話,抑或是像當(dāng)年一樣笑著將他捧在懷里。
白玘擰眉:“真是奇怪,我平日里見著狐貍頂多不過打一頓解氣,怎么見著你便起殺心,難以遏制?”
季子洄面色煞白,不敢搭腔,難道她已認(rèn)出他來?
白玘面上浮起一層笑意,眉宇間卻盡是苦澀:“它不會在這里,也早該死了,許是你太蠢,與它裝出來的一樣吧。你這點(diǎn)修為,竟敢咬龍子,也不怕崩掉牙?!?/p>
那無可奈何的神色使季子洄無比揪心,又萬分慶幸,一口氣還未落下,下顎已被白玘抬起:“流血了呢,不會破相吧。”
白玘語帶惋惜,嘴角卻微微翹起,大有調(diào)戲意味,季子洄面染緋色,卻沒有掙扎。
“你幫我一回,我饒你一命,以后會忍著不殺你,你切記避開我走?!卑撰^收回手,轉(zhuǎn)身欲走。
“我……我可以偷靈石給你!”季子洄見她要走,脫口而出。
妙磬離開后他便將藏龍觀翻了個(gè)底朝天,想拿靈石去獻(xiàn)給白玘,卻沒能找到。這廂白玘說出要與他避而不見的話,情急之下便兜了底。
誰想白玘比他要了解妙磬得多,只說你師父藏東西精著呢,你能找到再說,便騰空走開。
一路追來的踏苔子狠瞪著他:“你這蠢狐貍,竟被她迷住了!你可知靈石聚天地靈氣而成,三千年才得一塊,得之可大漲修為擢升有望。我要知道師叔有靈石,早投到他門下。白玘眼界甚高,敖赦都看不上,就憑你?除去臉一無是處?!?/p>
季子洄無法狡辯:沒有被白玘迷住,亦或是不曾盼著白玘會待他不同,皆是謊言。
過了這數(shù)百年,他好不容易再一次離她這么近,怎能不生妄念。
哪怕因此死去,他也甘愿。
4
季子洄找不到靈石,卻也想方設(shè)法見了白玘數(shù)次。
貪吃的長臂猿,口渴的鷹,愛美男子的鵬鳥,好心的龍,都被他利用了一遍,求他們帶他上留仙宮,卻再無二次——白玘見到他就忍不住出手,免不得傷及無辜。
直到他借助鐵鉤麻繩上到留仙宮,滿身傷痕的站到白玘面前,她終于沒有拔劍相對。
“別再來找我,我會去找你?!彼龑⒓咀愉G下崖前低聲對他說。
季子洄心花怒放,笑得瞇了眼,俯看他的白玘一臉嫌棄,在這蠢狐貍摔死前給他套上一個(gè)緩落術(shù)。
他滿懷希望地窩在家,踏苔子用素齋引誘都不出門,生怕錯(cuò)過白玘。可月缺月盈都三次,沒等到她,妙磬卻歸來了。
妙磬說去去就回,一去就是半年,回來就愁眉苦臉。季子洄追問緣由,他卻緘口不語,只是嘆氣。
小小的藏龍觀猶如烏云蓋頂,罩住心事重重的二人。
如此過了幾日,留仙宮的琨襄來訪,與妙磬關(guān)門密談許久,又要雙雙離開。
“為師去去就回,宮主已安排高徒來觀中指導(dǎo)你修行。切記要勤奮,勿讓人笑話了去。”話音未落,人已走遠(yuǎn),季子洄不甘心追上去,卻已不見二人蹤影。
心中萬般失落,正欲尋踏苔子下山閑逛,白玘卻飄然而至,挽起一朵劍花斬向院中石墩,一刀兩段。
“師父吩咐我來教導(dǎo)你,你要忤逆我,就如此石!”
季子洄大喜,他不曾奢想琨襄會派白玘前來,當(dāng)然是頭如搗蒜,一切隨她。
相較于妙磬,白玘可稱嚴(yán)師,布置的功課讓季子洄疲于奔命。
整日里練氣打坐吐納乾坤,聞雞起舞日落不息。日子雖然辛苦,季子洄心里卻甜絲絲好似灌進(jìn)野花蜜,哪怕訓(xùn)斥懲罰也甘之如飴,整日里都是笑模樣。
這日白玘罰他在樹梢上打坐,巨松高百丈,樹梢無風(fēng)也晃,季子洄竭力方能勉強(qiáng)維持平衡。白玘踩在一根松針懸于身旁,見他稍有動作便使劍鞘拍來,絲毫不手軟。
時(shí)為春末暑氣漸盛,駐云山上霧氣有所消散,朦朧可見遠(yuǎn)處荒原繁花似錦,勾得季子洄一心想去打滾撲蝶。若是有白玘陪伴,那該是何等美事——季子洄想入非非,一個(gè)不防,被白玘一劍拍落,仰身落下!
他面色懵懂,沒反應(yīng)過來,再要施法騰空已是不能,心中大駭;難道要命喪于此?不同于當(dāng)年墜崖的心慌意亂,也不似上次白玘將他丟入深澗時(shí)的心如死灰,從未有過的求生欲充盈于心——白玘離他這么近,他怎么舍得死?
他抬眼望去,見白玘先是愣住,而后縱身撲落,急降而下。
風(fēng)吹亂她的鬢發(fā),姿勢也不復(fù)優(yōu)雅,難掩急色,落在季子洄眼中,卻是比任何時(shí)候都要美。
她焦急失態(tài)皆是為他,這樣想著,他竟咧嘴笑了,絲毫不顧是否會摔個(gè)四分五裂。
在落地前一刻被白玘抱住時(shí)他亦環(huán)手將她摟住,稍感停頓,而后狠狠砸在地上。白玘瞬間便從他懷里脫身,彈立而起,一腳將他踢飛出去,狠狠撞上樹干,又跌落一旁。
“死狐貍,你不要命了?”憋了半天,吼出這么一句。
季子洄聞言卻笑了——狐貍式狡猾的笑容,用幾近篤定的語氣說道:“阿玘,其實(shí)你是喜歡我的吧?”
樹枝上看熱鬧的紫毛松鼠聞言眼睛一翻,掉下樹來。
5
季子洄被打很慘,慘得踏苔子都不忍直視。
今日見到白玘焦急懸心的模樣,他一時(shí)得意忘形,難以自控地說出那句話來。果然逼得白玘無路可退,可是等她愕然過后,送給他一通老拳。
季子洄悔不當(dāng)初,整日里郁郁寡歡,身上的傷半月才愈。這日他在通向荒原的橋邊散步,思考著該怎樣再博白玘歡心時(shí),看見一朵花。
那是一枝潔白如雪大如銀盤的花朵,從崖下的濃霧中冒出頭來,美得攝人心魄。他幾乎立時(shí)就決定要摘去送給白玘,探手去夠,剛觸及花莖那花朵便枯萎,花莖像活物一般將他手腕纏住,他驚呼一聲,便被拉拽下去。
下落時(shí)黑霧遮蔽,什么也看不到,只聞風(fēng)聲如訴,陰冷刺骨,與山上氣候迥異。
那花莖似能無限延長,吊著他下墜,直到腳踩到略有些軟濕的地面方才松開。
前方有微弱光線,他摸索著靠過去。近前才知那是山洞,崎嶇深長,往里走數(shù)十丈,亮光漸甚,亦有輕微的交談聲傳來。
“找了這么久,也尋不到是何處的疏漏,如何是好?”
“唉……莫非這是天意?”
聲音他十分熟悉,是妙磬與琨襄,他們說有事出門,原來是躲在這里!
“尋到又能如何,我已為此折損半條仙命,道行幾乎全失。你要為帝君肉身續(xù)命,又得鎮(zhèn)守山巔的結(jié)界之眼,就算找到缺口,亦無人能堵?!泵铐嗨坪跏志趩省?/p>
季子洄聽得云里霧里,全然不懂,剛要走開,又被一個(gè)名字絆住。
“若能找到,也不是絕無人選。我宮中弟子白玘,有急于成仙之心,又無親族,加以利誘許給她仙位或許會肯。”琨襄緩聲道。
妙磬冷笑一聲:“琨襄,你以為誰都像我能活下來?且不論她修為尚淺,就是僥幸活命,那絕望痛苦之感會浸透她,使她余生再無半點(diǎn)歡愉。”
“早知你怨我。帝君被魔氣所噬,不向天界求助,將他魂魄深埋此地用結(jié)界捆縛,搬來山岳修筑道場,試圖用正氣為他重?zé)捲竦拇_是我主意??赡銊e忘了,帝君有今日,是拜誰所賜!若非你這個(gè)第一武神護(hù)衛(wèi)不力,帝君怎會折戟于群魔之手!現(xiàn)在若不能封住外泄的煞氣,為他人察覺帝君只是傀儡,三界必然大亂!”琨襄怒吼道。
季子洄大驚,不禁倒退幾步。
原來駐云山是為鎮(zhèn)守帝君元神所建,而師父竟是帝君座下第一武神!雖然不清楚那填堵結(jié)界空隙的任務(wù)有多艱難,但武神的修為也會折掉半條命,換了阿玘必死無疑!
而阿玘成仙心切,又敬重琨襄,準(zhǔn)會被他說動。
“若擔(dān)心她不能活命,便將你藏在灶臺里的靈石給她用。帝君元神再過千年才能復(fù)原,不比你當(dāng)初填補(bǔ)的時(shí)間長,她或許能熬過?!?/p>
這次妙磬沒有再說出靈石是要留給季子洄的話,似是默許了。
季子洄心中慌亂,急忙折返,尋到那根垂懸的花莖由它帶著重返地面?;仡^望去,那本已凋零的花朵又重綻開來,在風(fēng)中搖曳,好似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他多想這谷底一行只是一場噩夢,醒來還在樹梢打坐,有白玘陪在身旁,師父也還是原來那個(gè)一無所成的師父,而非昔日戰(zhàn)神。
他心中空茫茫一片,好似北地蕭索的冬,只有白玘立在其中。
他絕不會讓她去。
6
妙磬將靈石藏在灶臺下,不是琨襄說破,季子洄怕是窮盡一生也找不到。
他揣著靈石千辛萬苦上到留仙宮,白玘卻不在那里??嗟热瞻缴饪床贿^去,指給她白玘去處——層巒疊嶂間的寒潭。
季子洄掀開藤蔓,見白玘在寒霧朦朧的潭邊閉目打坐,神色肅穆。
等了半日也不見她睜眼,只得走上前去,還未近身,便被白玘察覺,劍尖直指過來,看清是他,堪堪停住動作。
他將靈石塞到白玘手中,皺眉道:“你得了靈石,能否即刻擢升天界?”若她離開駐云山入了仙籍,師父和琨襄出于保密考慮,也不會再尋上她了吧。
白玘翻看手中靈石,展眉道:“竟真讓你找到了。妙磬沒與你講過嗎,最近的一次擢升考驗(yàn)就在明年,并不是修為足夠隨時(shí)都能擢升。”
季子洄愕然。照琨襄的說法,他很快就會尋上白玘。
見他神色有異,白玘輕笑,將靈石遞回到他眼前:“反悔了不成,還你?!?/p>
他連忙搖頭,眉頭皺得死緊,一時(shí)沒了主意。
“那我暫時(shí)收著。本想靠本事?lián)寔?,你偷給我,妙磬絕不會罷休,便等他來討吧。”白玘笑道。
季子洄竟真偷了靈石給她,傻成這樣,當(dāng)日那些讓她氣炸了的話恐怕真是無心。她雖痛揍季子洄一頓解恨,卻收效甚微,心里一直不痛快。而不痛快中有夾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惱,隱隱擔(dān)心季子洄傷重,卻又不愿去探望,脾氣越發(fā)壞,看留仙宮里誰都有氣,這才躲到寒潭來。
她不欲再同他計(jì)較,也無心分辨當(dāng)下與季子洄講和后的暢快感從何而來,嘴上警告他不準(zhǔn)再犯,便接著為他授道解惑。
季子洄心中煎熬,自然不能認(rèn)真,又被她懲罰數(shù)次。
若搶先告訴她實(shí)情,她未必肯信,信了也未必不會答應(yīng)琨襄。看來只能趕在琨襄之前找到那結(jié)界滲漏之處,自己做那堵缺口的倒霉鬼。他從來就不夠聰明,只能想到這一個(gè)法子,雖不能萬全,能保她平安就好。
可是琨襄與師傅都找不到的地方,又該從何找起?
他惦念此事,忍痛拒絕白玘同游四方城的邀約,匆匆回到藏龍觀。
白玘被拒,心里百味雜陳,越想越不是滋味,悄悄跟著季子洄,非要看看是誰讓他這么歸心似箭。
季子洄找的不是別人,正是巨松上那只紫毛松鼠阿紫。它在駐云山住了幾百年,生性好奇,又愛挖洞埋松果,或許曾察覺到一點(diǎn)端倪。
“我知道是哪里,你肯親我一下我便告訴你,讓你去邀功。”
季子洄當(dāng)下便捧起它,輕輕親在它鼻尖。
“我與這巨松相識百年,最近卻覺得它有些不一樣,像是病了,樹干中也突然出現(xiàn)一個(gè)深不見底的空洞。我順著樹洞往下爬,越走越冷,走到地面之下,主根竟也空,還隱約聽到悲泣之聲。聲音似乎是從深處漏出來,聽了心里無端悲傷,我便跑回來了?!?/p>
阿紫似乎是害羞,講完就竄回到樹上,不見蹤影。
原來竟是巨松的根鉆破了結(jié)界,難怪師父他們在谷中遍尋不得。趁他們還沒回來,這便去堵住吧,這樣想著,卻又邁不動腳。
懷著補(bǔ)償白玘的心思來到駐云山,沒有比現(xiàn)下更好的償還機(jī)會。他并非事到臨頭貪生怕死,也初衷未改,只是添了一些妄念。
與白玘如此親近,妄想中的情景就要實(shí)現(xiàn),就此撒手難免不舍。
正想著,突聞破空之聲,而后額角劇痛,像是被什么東西打中了。一轉(zhuǎn)頭,見白玘站在十丈之外,滿臉怒容。
“惡心的狐貍,誰要你的靈石!”
他定眼看地上,剛才打了他的東西果然是靈石,沾了血,發(fā)出微弱紅光。
季子洄受這一擊,好似大夢初醒,化回原形,蹭蹭爬上樹,去尋阿紫說的樹洞,甚至沒有回頭看白玘一眼。
他怎么糊涂了呢,與白玘的親近的是處處幫著她的季子洄,而非當(dāng)年吃掉她最后一個(gè)同族,害她孤苦伶仃的自己啊。
多少回坦白的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當(dāng)下更有和盤托出求她原諒的沖動,畢竟這是最后的機(jī)會??赡呐屡c白玘之間的一切皆是幻象,他也不敢冒險(xiǎn)打破,甚至放棄告別落荒而逃。
他最懼怕的不是死,而是被她憎恨。
7
白玘的確恨他,恨他本性難改,騙她有急事,卻是回來哄那紫毛松鼠,還親了那畜生!
她已分不清是恨季子洄有所欺騙,還是追著自己討巧賣乖,轉(zhuǎn)身卻一腔柔情賦予他人。怒從心起,翻手施法,颶風(fēng)突起,吹得巨松猛晃。
“季子洄,你給我下來,不然我毀了這藏龍觀!”
他早已經(jīng)鉆入樹洞,聽到白玘喊他,本能上要順從,生生壓住,向漆黑的樹洞深處滑去。
季子洄竟然敢違拗自己,白玘惱羞成怒,抽出劍來對著地上猛刺,斬?cái)嗑匏筛?。巨松根部發(fā)出斷裂之聲,更加搖搖欲墜。
“你不出來,我便推倒這樹,看你往哪里躲!”
白玘的威脅不見成效,更加難以自控,全力一推,咔擦聲不絕于耳,巨松朝著藏龍觀殿宇方向緩緩倒去。
季子洄見前方主根緩緩斷裂,拼力猛爬,趕在巨松倒地前進(jìn)入了深入底下的部位。他忍不住回頭,見自己在巨坑之中,坑壁上斷根無數(shù),而巨坑之旁,半月之下,正是目眥欲裂垂眼怒視著他的白玘。
“你要躲到哪里去,我會吃了你不成?”怒色中,竟夾雜著一絲不知所措,以及難掩的委屈。
季子洄已無心分析她此種情緒因何而起,只覺心如刀絞,忍不住出言安慰道:“我怎會躲你,只是有急事要去辦?!?/p>
“何事如此著急?”白玘強(qiáng)壓怒氣。
季子洄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愣了許久,卻還是無言以對。半響,他微微抬起前爪,對著白玘拱手一拜,便要轉(zhuǎn)身朝那無盡的黑暗中去。
“子洄別動!”
只聽一聲厲喝,妙磬飄然而至,懷中正抱著阿紫。
白玘推倒巨松搞出那么大動靜,谷底的妙磬與琨襄察覺,欲上來察探究竟,在谷中撿到巨松倒地時(shí)被彈飛的阿紫。阿紫以為自己惹了大禍,連忙將季子洄偷聽他們講話,尋找結(jié)界間隙要討好琨襄的事告知妙磬。
妙磬與季子洄朝夕相處數(shù)十年,怎會不知他心性淡泊,只在與白玘有關(guān)的事情上認(rèn)真。他定是聽到琨襄要讓白玘去堵那間隙的話,想要取而代之。
徒弟自然是自己的親,他可舍不得季子洄白白送死。
季子洄突見妙磬,略微愣神后加速前進(jìn)。結(jié)界不能施法,妙磬無法阻攔,余光掃到白玘,大喝一聲:“子洄,你就不想知道白玘心里是否有你嗎?”
他聞言如遭雷劈,不由得頓住腳。
妙磬連忙隔空傳音給白玘:“他為了你要去死,萬萬攔住他,你哄他他定會依從?!?/p>
白玘愕然,她不就是打了季子洄一下嗎,他用得著去尋死?照這樣說,他早該自戕七八百回。
她第一反應(yīng)是不信,望向琨襄,琨襄卻對她點(diǎn)頭。
有一把火從她心底燒起來,她跳入坑中,抓住季子洄從洞中露出的尾巴尖,卻拖不動他。
“誰要你為我去死,你給我出來!”
季子洄用爪子死死扣住樹根內(nèi)壁,在白玘看不到地方猛搖頭。她看向妙磬,妙磬和懷中的阿紫也望著她,皆是無能為力的神情。
她狠剜阿紫一眼,對季子洄吼道:“明明是你兩面三刀,送我靈石又騙我,背著我和那紫毛畜生你儂我儂,我打你一下,你卻委屈到要去尋死了!你是要把自己埋進(jìn)土里憋死不成!”
妙磬讓她哄他,她卻一句好話也說不出,只有發(fā)自肺腑的沖天怒火。她不曾察覺自己說出的話有多酸,好似遭人背棄的怨婦,卻還癡心不改的模樣。
季子洄聞言心里酸甜交加,柔聲道:“我不是去尋死,你先放開我?!?/p>
“不,你先出來?!卑撰^堅(jiān)持。
可事已至此怎能半途而廢,季子洄咬牙,緩聲道:“白玘,蒼淙那么美味,我可曾與你講過?”
蒼淙……蒼淙!她從未告知他人當(dāng)年那顆雪鶴卵被她取名叫蒼淙,只在被敖赦示好不得脫身時(shí)敷衍他,說自己昔日的情人死去了。
這是騙人的話,她怎會喜歡上一顆不知性別的卵。雖有母親遺命在身,她想的也只是將蒼淙孵化出來,那延續(xù)族群的任務(wù)就落到蒼淙頭上,不再是她的使命,她便樂得逍遙。誰想她精心呵護(hù)視之為親人的蒼淙被狐貍吃掉,她迫不得已,壓抑本性,走上艱苦壓抑的修行之道。
她腦中轟鳴,季子洄怎會知道蒼淙?
“那味道勝過世上所有食物……也可能是我當(dāng)時(shí)餓昏頭的緣故。你細(xì)想想,其實(shí)你早已認(rèn)出我了吧,莫非如此,怎會見著我就想殺之而后快?”
不!季子洄不是它,它那么狡詐,季子洄這么蠢,不會是它!
“你閉嘴,快出來!”白玘想要反駁,出口的卻是阻攔的話——不能讓他再說下去,那都是謊話……一定是。
“那天是滿月,我一生中最好的事情都在那天耗盡,你冰上獨(dú)舞的美麗,接住我時(shí)大難不死的欣喜,蒼淙的美味。我毀了你的一切,阿玘,這樣的我要去死,你竟不許嗎?莫非你真喜歡我不成?”
真相大白,季子洄反而淡然,還順勢調(diào)侃她一句。
白玘不禁踉蹌一步,真是他嗎……是他!辜負(fù)她信任,將她推入深淵,毀掉一切的那只狐貍,就是季子洄。
她早該察覺他不愧余力的討好背后另有隱情,就如當(dāng)年一樣,博取她信任,而后撕掉偽裝將她背棄!
真傻,竟又一次信了他,付出的真心再一次被摔得粉碎。
“你去死吧!”重壓之下,她喊了出來。
“好?!?/p>
季子洄沒有猶豫,奮力狂奔。無盡的黑暗終將他淹沒,他感覺渾身劇痛,而后再也動彈不得。
全身灼痛,張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無法睡去,只能生受這痛苦,時(shí)間像拉長的線,將他緊緊捆縛。
誠如師父所說,生不如死,難以描述。
這滋味不是阿玘來領(lǐng)受,真是萬幸啊。
8
踏苔子來到一片狼藉的藏龍觀時(shí),一切已成定局。
師叔妙磬移開樹根泥土,找到已嵌入裂隙之中被結(jié)界源源不斷吸走靈力的季子洄,將靈石度入他體內(nèi)。
白玘聽師叔坦白實(shí)情,得知季子洄是帶她受過后冷笑道:“他當(dāng)我像他一樣蠢嗎,我若不依,你們還能強(qiáng)押我去堵那裂隙不成?都是他自找的……他活該?!?/p>
明明放狠話的是她,轉(zhuǎn)身后卻神色哀戚,只是那表情須臾不見,又換上冷若冰霜的模樣。
而后她拜別琨襄,化形振翅而去,再沒回過駐云山。第二年便聽說她得償所愿,擢升上界。
妙磬在裂隙上方搭建了新的結(jié)界,修了假山做掩飾,留出一個(gè)通往季子洄那里的洞。他尋遍三界,找各式寶物為季子洄續(xù)命。
踏苔子時(shí)常去看季子洄,他被困在間隙之中,毫無意識,毛色日益暗淡。
就這樣過了千年,在踏苔子擢升天界的前月,駐云山地動山搖。之后環(huán)繞山谷黑霧與山上霧氣一并散去,谷中慢慢蓄滿了水,碧油油好不喜人。
季子洄也終于脫身,妙磬與琨襄全力施救,帝君也悄然降臨相助,終也是無用,日漸虛弱了。
踏苔子去見他,他已經(jīng)不能變化人型,話也極少。聽到天上有鳥飛過便怎么也要爬起來看一眼,而后閉眼假寐,全身抖個(gè)不停。
日日掙扎著醒來,這樣痛苦煎熬,卻不肯撒手而去。
“是想見白玘嗎?”踏苔子問他,季子洄睜開眼看著他,沒有回答。
踏苔子想,哪怕是用綁的,也要帶白玘去見他。
可是白玘卻說:“與我何干?死便死吧,何須知會我。”
踏苔子望著她,悲憤交集,大吼道:“子洄年幼時(shí)的無心之錯(cuò),他已盡力補(bǔ)償,為你受盡苦楚,你竟是這樣無情!”
白玘冷笑一聲,翩然而去,沒有絲毫停留。她回到仙府,將大門掩住,便再也不能自控,顫抖著跪倒在地。
那只狐貍快死了。這千年之中,她這么想過許多回,也悄悄去見過季子洄很多次。
起先懷著恨,想要看他受苦,見到后卻揪緊心腸,如墜地獄。恨意逐漸消散,無盡的悔意與痛苦涌上心頭,日夜煎熬。
他修為那么差,好多次險(xiǎn)些撐不過去,她與妙磬一樣,到處收集靈物為他續(xù)命,為此訪遍天涯海角。見著季子洄時(shí)心如針扎,困在仙府見不到時(shí)又無比恐懼,生怕他有什么閃失。
她最后對季子洄說的話是什么?
“你去死吧?!?/p>
如今就快得償所愿,她卻這樣傷心,不敢與她相見。當(dāng)年的季子洄也是如此吧,想要坦白往事,卻無法開口。
皆因逃避痛苦是萬物本能。而季子洄卻為了她,自投羅網(wǎng),萬劫不復(fù)。
白玘去見季子洄時(shí)是個(gè)晴天,季子洄正趴在院中曬太陽,她在旁邊坐下也沒能察覺。
“季子洄,我恨你。”白玘說。
恨他毀了自己自在的一生,恨他犯蠢替她煎熬千年,恨他就要死了,她卻無能為力。恨到落淚,沾濕他暗淡皮毛。
“阿玘……”
他半睜開眼,望見春光正好,白玘慟然垂淚,卻再無力氣安慰。他叫出她的名字,便枕著她衣袖慢慢睡去,陷入滄然卻幸福夢中。
沒了云霧遮蓋,日影之下,那窈窕仙子將他緊緊抱住,嗚嗚咽咽說著原諒和喜歡,求他別走。
那是他等待千年,渴求一生的話呀,可惜,他沒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