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舟葉葉情,畫影柳輕輕,錦書慢慢行,鶯歌別依依。
——《洛詩集》
1
收到南宮璟給我的木盒,已是元承三十六年。
我陪幼女在府中的蝶院玩耍,暖風(fēng)和煦,藤花漫漫而落,她捏著一只紙鳶,踩在落花的石子路上,瘋癲可愛的模樣,尤像我幼年。
木盒是有人放在府邸門前的,上好的紫光檀木,盒的蓋面上雕刻著楊柳枝蔓,雕工精細,藤蔓圖紋環(huán)繞著內(nèi)嵌的兩個小字——輕輕。
輕輕,是我的名字。出嫁之后,眾人皆稱我甄夫人。
我相公甄華也只喊我夫人,已經(jīng)有六年了,除了父親,再無他人喊過我輕輕。
畫影柳輕輕,錦書慢慢行,這是南宮璟贈予我的一首詩,我曾掛于閨房的幔帳上,日日睜眼便能看見它。
只有半闋,從來不想,卻讓我念了半生。
木盒上帶著一把銀鎖,是我當(dāng)年送給他的出征之禮。
他當(dāng)時卻笑我,這種東西當(dāng)禮物半點誠意都沒有。
我以為他早丟了,原來他還留著。
可是鑰匙呢?那把開鎖的鑰匙呢?
我坐在藤樹下思索鑰匙可能的去處,日光斜散,樹蔭篩影,那些塵封的往事像是有了畫面,穿越經(jīng)年,徑直朝我走來。
2
我與南宮璟相識在元承二十五年。
帝都的朝顏花開了整整一個春季,群燕芬芳,隨處飄散著一股香氣。
我在練功的院中種下一株,日日澆灌,卻怎樣也不見它開花。
表哥笑我與花無緣,舞刀弄槍才是我的專長。
我并不服氣,每日對朝顏花澆灌得更仔細了些。
南宮璟隨他父親至鏢局拜會那日,恰逢我的生辰,父親讓人煮了一碗壽面與一只大壽包端到我練功的小院。
剛出鍋的面與壽包有些燙嘴,我翻墻想出去玩會兒回來再吃,誰知那日路上也沒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晃蕩了一會兒我便又翻墻回來了。
那年我十四歲,雖自幼練習(xí)武功,打架從未輸過,卻在翻墻上屢屢受挫。大概是父親怕我翻得太好太囂張于是將鏢局的墻越筑越高。
我翻出去的時候跌了個狗啃泥,翻回來的時候也沒有例外。
不過我這次沒有跌到地上,而是跌到了一個人的懷里。
溫暖得讓人不想起身的懷抱,長長的手臂將我護著,像枝蔓,卻是柔軟的。
我沒有跌得狗啃泥,而他卻被我壓得蹙緊了眉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南宮璟,白玉無瑕的臉孔,連微蹙眉頭都那般動人,大抵是在鏢局里見慣了粗獷的叔叔伯伯,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公子,一時間我有點兒犯花癡。
“你是從哪里來的野丫頭?”他半瞇眼問道。
“野丫頭!”一句話把我對他的好感全都澆滅了,我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哪里像野丫頭了?
我一把推開他站起身來,氣鼓鼓地說:“本姑娘是這鏢局的大小姐柳輕輕!才不是什么野丫頭!”
他也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纖塵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更顯得幾分清俊。他笑著打量我一番:“你就是那個總愛和別人打架的柳輕輕?!久仰久仰!”
什么?我的出名不是因為武功超群嗎?怎么會是打架?
看著他似笑非笑的好看臉龐,我平復(fù)了一下心情,來者是客,看樣子他是府上的客人,我不打算和他計較。
“雖然你講話很討厭,但是,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不揍你了。”我摸了摸有些餓的肚子,想起我的壽面和壽桃,所有的不愉快都沒有了。
可是當(dāng)我走到石桌旁,只看到兩只空碗的時候,我心底的憤怒再也無法抑制:“哪個渾蛋吃了本姑娘的壽面和壽包?”
伺候我的小桃從屋里跑了出來:“小姐,剛才南宮公子說他有些餓,老爺說就先將壽面給他吃了,等您回來再重新給您做一份。”
“什么!”居然有這種沒天理的事情!我惡狠狠地轉(zhuǎn)過頭,看到南宮璟竟然手里還拿著沒吃完的壽桃問我,“這還有半個你要不要吃?”
這次換我瞇起眼睛來看他,如果目光能殺死人,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無全尸!
“你不吃我吃了?!彼咽O碌陌雮€壽桃塞入口中。
“小桃,去把我的鷹槍拿來。”我沉沉地說道。
“小姐,你不要沖動啊……”
“不就是一個壽桃和壽面嗎?”他竟然還在大放厥詞!
“不用拿鷹槍了……”
“這就對了,淑女動嘴不動手……”
“南宮公子,你快走吧,別再說了……”小桃對著南宮璟使眼色。
“為何……你干嗎走過來?怎么的你還想動手?你……你居然打我……啊……”一拳下去我心中所有的煩悶都豁然開朗,果然打人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啊。
等到父親將我從南宮璟身上拉開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我打得鼻青臉腫差點半身不遂,南宮老爺嚇得趕忙上前檢查南宮璟的傷勢。
父親見我闖了大禍,揚手要打我,我閉著眼準(zhǔn)備接這一巴掌,南宮璟卻說:“伯父莫要生氣,輕輕和我鬧著玩呢?!?/p>
南宮璟的父親也笑著說道:“兩個孩子鬧著玩,柳兄不要介懷?!?/p>
貓哭耗子假慈悲!
“小女太魯莽,讓南宮兄見笑了?!备赣H賠禮道歉。
“我看他們兩個是一見如故,才忘了禮數(shù),不知輕輕許了人家沒有,我看璟兒與她投緣,不如定下娃娃親如何?”
“此話當(dāng)真?小女粗俗莽撞,德容言功無一精通,樣貌普通家世平平,南宮兄莫不是開玩笑?”
父親的一席話讓我有種被撿來的錯覺。
“柳兄言重了,我看輕輕頗為可愛,我也甚是喜歡,不如擇日我上門定禮?!?/p>
“小女承蒙如此厚愛,柳某豈有不答應(yīng)之理?!?/p>
……
當(dāng)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南宮璟悄悄在我耳邊對我說:“以后你再這么兇,小心我休了你!”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親爹,當(dāng)著我的面把我賣了!
清風(fēng)拂過院中的朝顏花,一夕間,從不長蕊的朝顏花長出了花蕊,我想那應(yīng)該是同情地盛開。
2
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與南宮璟定了娃娃親。
這一度成為洛花國百姓口中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之一。
南宮世家曾是洛花國出了名的將軍世家,南宮老爺在十年前與洛羽國的大戰(zhàn)中告捷歸來卻沒能見上他夫人最后一面,他從此辭去官職,在帝都買下幾間店鋪,做點閑散生意。
南宮璟八歲便被送入太學(xué),樣貌與左相公子曲云深可稱雙絕,然曲云深文采、撫琴皆為上層,讓洛花國女子心向往之。南宮璟卻不學(xué)無術(shù),成績倒數(shù),愛玩打屯無聊度日,門庭自是冷落了許多。
在我得知了南宮璟這么多草包事跡之后,對這個人好感全無!
在我心里,我柳輕輕要嫁的一定是蓋世英雄,怎么會是這樣不學(xué)無術(shù)貪圖享樂的草包?
我開始琢磨攪黃這門婚事,在家里和父親撒潑打滾就差沒有上吊明志。
但是父親不為所動,說什么也不肯解除婚約。
我去找表哥幫我想法子,表哥說,男人最要面子,你當(dāng)著眾人的面給他一巴掌,還要羞辱他,讓他從此抬不起頭,這樣估計就能讓他一氣之下把婚事解除。
這個方法雖然有點歹毒,但是說什么我也要試試。
于是我穿戴整齊,蹲在太學(xué)門口等他下學(xué)。
當(dāng)我在地上畫出第五十個圈圈的時候,南宮璟終于從太學(xué)里走了出來。一眾俊男身著白衣,看上去個個都是雙生,但是很奇怪,我總是能一眼就辨認出南宮璟。
誰讓他生了一張漂亮到令人發(fā)指的臉!簡直有辱斯文!
我想到此番前來的目的,立馬站起,大步?jīng)_上前。他看到我走過來,剛要展開笑臉,就被我一個巴掌打愣在原地。
來來往往的俊男們都停下了腳步,紛紛對我投來震驚的目光。我看著南宮璟臉上鮮紅的手掌印一時也有點懊惱,感覺下手重了點。不過表哥說了,舍不得美男毀不了婚,千萬不要手軟。差點忘了說臺詞,我立刻補了一句:“南宮璟,就你一個草包還想娶我,門都沒有?!?/p>
世界充滿了安靜,有一瞬間,人流好像都不會動了似的,最后還是南宮璟身旁一個美男開口說道:“南宮,這就是你口中亭亭玉立婉約溫柔的小媳婦嗎?我怎么看著不像?。俊?/p>
南宮璟忍著一臉疼,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說:“她只是偶爾彪悍了一點點,平日里對我還是很溫柔的?!?/p>
你亂講,你胡說,你不要臉!這些話我還沒來得急喊出來,父親已經(jīng)冷著臉在我身后喊道:“輕輕,你給我滾過來?!?/p>
南宮璟眼見我被父親像提小雞一樣提起來的時候,捂著臉同情的看著我說:“媳婦,你要倒霉了……”
當(dāng)我提著鷹槍,吹著冷風(fēng),連續(xù)被罰練柳式槍法第三天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收到南宮家的退婚消息,反而南宮璟差人送來了一盒采香齋出名的鹵翅,以及一封給我的信。
信里寫了一句話:媳婦,你這輩子插翅都難飛出我的手掌心!
我把紙條揉成一團丟在地上踩了又踩,好你個南宮璟,居然敢挑釁我!
3
當(dāng)眾打人的計謀沒有成功,反而讓我的名聲更加糟糕,悍婦潑婦什么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看來這個南宮璟段數(shù)太高,一般招數(shù)不好對付。
于是我又找到我的智囊團——表哥。
表哥幫我想了個天衣無縫的法子——假裝生病。
這不能是小病,得是大病,他從他一個開醫(yī)館的友人那里要了個獨門奇藥,吃下去之后身上會起斑,就像中了麻風(fēng)一樣,誰都知道麻風(fēng)會傳染,這消息一傳出去南宮家肯定要退婚。
我覺得此計甚是不錯,于是拿了藥之后快速地吃了下去。
果然我的身上開始起了不大不小的斑點,成片成片嚇得我爹魂飛魄散,大夫說我這是得了麻風(fēng),一時間這則消息遍布全洛花國。我躺在床上,愉快地想,這下你要退婚了吧。
聽聞南宮老爺想要上門退婚,是南宮璟跪在他門外整整一晚才把這事壓了下來。
第二天他拖著著了風(fēng)寒的身子來看我,大家都以為我得了麻風(fēng),沒人敢靠近我。
他拎著雞湯推開房門,撲上來就把我抱在懷里:“媳婦,你怎么長成這樣了?”
“我有麻風(fēng)!”我強調(diào)。
“我知道?!?/p>
“這會傳染!”
“我知道。”
“可能會死!”
“我知道?!彼央u湯端到我面前,“你就是死了,也是我媳婦,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p>
不知道為什么,我明明那么討厭南宮璟,可是當(dāng)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里還是有點震撼。
我乖乖地喝完雞湯之后,他把我扶起來,讓我的頭枕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從懷里掏出一枚平安符放在我身上:“媳婦,他們說昭化寺的平安符很有效,我給你求了一個?!?/p>
“這種東西你也信?”
“我都拿十年壽命和菩薩交換了,它怎么能不信守諾言呢!”
“你真是……有毛病……”我忍不住吐槽,卻是從未有過的暖。
南宮璟睜著好看的眼睛:“我沒毛病能喜歡你嗎?你又不漂亮又不溫柔還總打我。”
我瞪他:“你信不信我可以揍你第三次?”
他笑起來:“我信啊,可是只要你能好起來,讓我拿什么去換我都愿意,真的?!?/p>
“那你能上進嗎?能別總是貪玩嗎?”我看著他。
“能,你讓我怎么樣我就怎么樣,好不好?”他低下頭來,漆黑的瞳孔如水波般一層層的蕩入我的心里。
那一刻我想起他信上的那句話:你插翅也難逃我的手掌心。
4
我的麻風(fēng)過幾日就好轉(zhuǎn)了,身上的斑點都退了,大夫都覺得不可思議。
只有我和表哥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為了封住表哥的嘴,我請他吃了好幾頓天香樓的醉鴨。
我再也沒有鬧悔婚的戲碼,老老實實地待在鏢局練鷹槍與詩書。
父親說嫁入南宮家,光會武功是不行的,詩詞歌賦女工什么的都要一并學(xué)習(xí)。
南宮璟卻在那日之后開始勤讀詩書,進步飛快,就連他平日里最不擅長的武學(xué),也開始精進了起來。
他來看我的時間少了,一心撲在課業(yè)與習(xí)武上,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實現(xiàn)對我的諾言。
不論是不是,我對他抵抗的情緒卻是消弭了。
我開始像他口中的小媳婦一樣,站在太學(xué)的門前,拎著食盒站巴巴的等他。
許多人都認識我了,特別是和南宮璟私交甚好的曲云深,每次看我出現(xiàn),他總會笑著揶揄:“喲,溫柔婉約的小媳婦又來給你相公送吃的啦?”
南宮璟厚著臉皮應(yīng)他:“別羨慕了。你不是有個阮小姐了嗎?云深不知夢歸處,似是彩云舞蝶衣呢!”
曲云深只好告饒退去。
后來南宮璟告訴我,這句詩是曲云深為了心上人阮夢蝶所作,題在束淮河畔的涼亭上,那阮夢蝶我是知道的,尚書之女,美貌名揚,是個有名的大家閨秀。
南宮璟與我坐在束淮河畔,吃著我煮的菜,嘆息道:“人家媳婦怎么都是大家閨秀,就我媳婦就是野蠻丫頭呢,我怎么那么命苦……”
“那人家還會寫情詩呢?怎么沒見你給我寫?”
“那么肉麻的東西只有曲云深這種多情種才會做?!?/p>
“你怎么不說是你寫不來?”
“你竟然敢小看我!看我不收拾你!”
南宮璟站起來追著我跑,朝顏花開了十里,花枝灼灼,翩若驚鴻,我感覺自己置身在這樣旖旎的情致中,有種從未有過的快樂。
每次我跑累了,南宮璟便一把把我抱在懷里,長長的手臂圈著我。我貼著他溫暖的懷抱,真希望此生都不要離開。只要能與他在一起,天涯海角,山長水遠,哪里都好。
5
我及笄那年,南宮璟十八。
他從太學(xué)結(jié)業(yè),考取了武狀元。
他的好友曲云深拔得了文狀元的頭銜,兩人一時享譽洛天大陸。
只是曲云深雖是左相之子,卻無心眷戀仕途,終日醉心詩詞歌賦,倒是南宮璟卻被皇上封了將軍,隨軍出征。
洛海國野心勃勃,近年蠢蠢欲動,伺機起兵,南宮璟帶兵征戰(zhàn),迫在眉睫。
他出征前帶我去看花燈。
上元節(jié)的花燈總是出奇的美麗紛呈,他牽著我的手在人群中穿梭,似乎因為他要走,我倆都沒有說話,人潮洶涌,街市喧鬧,我們卻靜得沒有半分聲響。
僅是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直通對方心底。
我們站在束淮河畔等煙火,寂靜的夜空有人在放孔明燈,一盞一盞似璀璨星辰。
我從懷中掏出一柄銀鎖給他:“這是我今日在銀鋪買的,說能保佑出征的人平安。”
“你確定這是保佑平安不是為了把我鎖???”
“誰稀罕鎖住你啊。”我不看他。
他笑著跑到賣燈的小販面前,半晌之后提著一盞燈回來遞到我手中:“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寫兩句詩給你,別總說我不懂浪漫。”
我接過燈,看到素?zé)羯蠈懼鴥删湓姡寒嬘傲p輕,錦書慢慢行。
心里一動,嘴上卻說:“這也算詩啊,一點都不深情!”
“一個武狀元水平有限,你就湊合著看吧……”他笑嘻嘻地牽回我的手。
有人驚呼一聲:“煙花?!?/p>
天空中綻放燦爛的煙花,在空中開放出絢爛的色彩,人流涌動之中南宮璟突然摟著我,溫?zé)岬拇娇吭谖业亩叄骸拜p輕,等我出征回來,我們就成婚。我們做一對真正的夫妻,永不分離?!?/p>
雖是聲音嘈雜,可是我卻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在束淮十里的朝顏花海中,徐徐盛開。
我攥緊南宮璟的手望著他:“你可千萬要活著回來?!?/p>
“放心吧,我這把鎖還要找你這把鑰匙呢?!彼Φ妹髁痢?/p>
那一年的夜空是我從未見過的美麗,我身邊的這個人,成了我全部的牽掛。我一心一意地想要與他廝守,總覺得一生的時間都不夠,只要他出征回來,我們便能一直在一起,舉案齊眉。
6
南宮璟出征之后,我將那盞燈籠紙拆下來,掛在閨房的幔帳上,日日睜眼便能瞧見,仿佛他就在我身邊一般。
我開始學(xué)習(xí)寫書信。
字跡太丑也不管,我把對他的思念都傾注在紙上,每日一封,送往軍營。
我開始關(guān)心邊關(guān)戰(zhàn)事,洛海國來勢洶洶,連攻下洛花國兩座城池,南宮璟他們應(yīng)對艱險,有勝有敗。
他起初還有給我回信,內(nèi)容簡單,字跡潦草,看得出他時間匆匆,字里行間還是透著一股調(diào)侃和沒正形的壞樣子,看得我每次都忍不住想罵他。
其實不管他回多少字,都不重要,只要看到他平安,我便就安心了。
半年之后,他開始漸漸很少回信,有些信件甚至找人代筆。
聽聞赤水關(guān)一戰(zhàn)他們損失慘重,全軍中了敵人奸計,南宮璟率領(lǐng)一眾騎兵被困,敵人利用毒煙之陣,想逼南宮璟出來。
那幾天我總是提心吊膽,好多個夜里起身想去找他。我怕我不去找他,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是父親總是一早就察覺,將我扣在了府中。
好在沒過幾日,傳來消息,南宮璟沖破了敵人的圍攻,與前來救援的軍隊里應(yīng)外合將洛海國的軍隊全部消滅。
洛海國大敗,鳴金收兵,為表誠意,獻出城池十座,立下契書,永不進犯。
南宮璟凱旋而歸。
我與全城百姓一樣,守在街市上等著他,一場戰(zhàn)役打了整整一年,雖然損兵折將,卻還算平安。
我穿了一身粉色翠云軟衫,一早起來梳洗打扮,點脂畫眉,小桃說:“小姐,我從來沒見你這么好看呢,南宮公子看到了一定認不出來。”
城門大開,軍隊浩浩蕩蕩而來,這么多年,我總能一眼就看見南宮璟。他坐在棗紅馬上,一身銀色鎧甲披身,白皙的肌膚已被蜜色的臉龐代替,整個人變得英姿挺拔。
他身旁有一名女子與他并排而行,她一身異族服飾,雖不及洛花國女子婉約柔媚,卻有著一股灑脫的野性,艷麗得讓人移不開眼。
她與南宮璟說話,態(tài)度親昵,她看他的目光讓我的心里一陣緊縮。
那樣的目光我太熟悉,我看了那么多年,我怎會不知。
那是喜歡一個人才有的目光。
他的目光與我對視,我以為他會下馬來和我說話,可是他沒有,他很平靜地將目光從我的眼前掠過,徑直去往皇宮方向。
我在他的軍隊后面跟了很久,路上的人都在說:“南宮將軍身旁這個女子就是那耶族的大公主阿嘉娜吧,聽聞這次我們能打勝,她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呢……他與我們南宮將軍真是男才女貌一對璧人啊?!?/p>
我停在原地,不斷安慰自己,這些都不是真的。南宮璟怎么可能喜歡上別人,這只是謠傳而已。
直到皇上賜婚的消息傳遍了洛花國,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南宮璟要與別人成婚了,而新娘并不是我。
7
我怎么能相信這件事呢,我們自小結(jié)親,我從討厭他,到喜歡他。這一路不算漫長卻也是彌足珍貴。我們走過那么多條街,一同看過朝顏花開,經(jīng)歷了那么多,他怎么可以與別人成婚呢?
父親氣得在房中摔東西:“他們南宮家當(dāng)我們柳家是什么?說都不說一聲就悔婚,簡直欺人太甚。輕輕,你別難過,爹帶你去問個清楚。”
我沒有從南宮璟成婚的消息中清醒過來,就被父親帶到了南宮府。
南宮府已經(jīng)掛滿了紅色彩綢,本是喜氣的紅,落在我眼中便是刺眼的傷。
父親一腳踢開南宮府的大門,一路前往大廳,南宮璟和南宮老爺都在,還有那個那耶族的公主阿嘉娜。
“南宮兄,你倒是和我說清楚,圣上賜婚是什么意思?”父親質(zhì)問道。
“柳兄……”南宮老爺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南宮璟,你父親不好意思說,你說吧!”
南宮璟轉(zhuǎn)過身來,我與他四目相對,一年未見,他一身戎甲,風(fēng)姿卓華,可他卻站在他人身旁,再也不是那個愛我的少年。
“什么怎么回事?這還不清楚嗎?圣上賜婚讓我與南宮璟成婚,他要成為我的駙馬,隨我去那耶族?!卑⒓文葰鈩輿皼暗貙ξ艺f道。
我轉(zhuǎn)頭看著南宮璟,目露哀傷地問:“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當(dāng)真要去那耶做駙馬了?”
他一臉蒼白,目色沉沉,卻還是點了點頭:“對不起,輕輕?!?/p>
輕輕,他這么多年都沒臉沒皮地喊我小媳婦,唯獨喊那么一次,便是臨別前讓我等他,可是我等他回來,他卻要與別人成婚。
感情變數(shù),風(fēng)云莫測,真教人措手不及。
“你這小子?!备赣H一巴掌打在南宮璟的臉上,巨大的一個聲響,伴隨著驚天的雷聲呼嘯而來。
“你怎么動手打人啊?”阿嘉娜趕忙去看南宮璟的臉,關(guān)切心疼的模樣讓我心中一顫。
我拉過父親說:“走吧。爹?!蔽姨痤^,看著南宮璟,我以為他會給我一個解釋,可是他眼神淡然,絲毫解釋的樣子都無。我便知道,再多說什么都無用了。
“南宮璟,我柳輕輕今日與你恩斷義絕,從此再無瓜葛?!蔽乙а勒f完這些,傾盆大雨落了下來,青灰的天色頃刻覆蓋在南宮璟的身上,他沉在光影里,身軀隱隱的抖了一下。
我不再看他,轉(zhuǎn)頭朝外面走去,任雨水灌溉而下,澆濕我的周身。
我不知道在雨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走過束淮河畔,走過小橋,走過那些和南宮璟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地方,最后我蹲在太學(xué)的門口一動也不動。
我想起以前我常在這里等他下學(xué),一眾白衣學(xué)子,我總能第一個認出他,那時候我那么討厭他,怎樣都趕不走他,所有人都笑他找了個兇悍的媳婦,可是他總是毫不在乎。
很多學(xué)子從里面次第而出,他們打著傘,在雨中邁著步子,我多么希望他們里面有那個一直疼我愛我的南宮璟,可是我知道,南宮璟再也不會從里面出來了。
他愛上了別人,離開洛花國,遠赴他鄉(xiāng)。
原來青梅竹馬的情誼,白首到頭的諾言,不離不棄的海誓山盟,在不經(jīng)意間,說變,也就輕易地變了。
8
回家之后我大病三日。
喝不進藥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做夢。夢到我自己一直站在朝顏花下,蝴蝶紛飛,花香四溢。依然絢爛美好,我卻卻感受不到一點點溫暖。
我夢到南宮璟站在不遠處,我跑過去想拉他,他卻飛快地跑開。
我追著他一直跑一直跑,他卻再也不見了。
在夢里我竟沒有哭,心疼得像裂開了一樣卻還是哭不出來。我不敢問他為什么這樣對我,我怕聽到他說:“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了?!?/p>
我是那樣害怕他和我說這句話。我連聽的勇氣都沒有。
病好之后我將掛在幔帳上的燈籠紙撕掉了,連同南宮璟贈我的平安符一并丟在院中,朝顏花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開滿了整個院子,像我們漫漫而開的錯落時光。
我將它們?nèi)窟B根拔起,那些花莖上帶著刺,我全然不顧,任它們將我的雙手扎得鮮血淋漓,痛徹心扉。
拔完之后我坐在院中,看著大雁飛過晴空萬里,劃出一道道痕跡。
我放了一把火,將整個院中的花草燒了起來,燃燒的火焰化成陣陣青煙直沖云霄,仿佛那些年我與南宮璟的溫柔過往,都一并消散了。
我與他,就此別過,再無白首。
9
我與甄華成婚于元承三十年。
他只是一名小小的縣丞,是我在一次走鏢的途中救下的書生。我并沒有放在心上,而他卻日日記掛,最終上門提親。
他沒有任何貴重物品,只有他母親喂養(yǎng)的雞鴨以及十壇老酒。
他一身白衣站在廳堂中央,有些緊張地對父親承諾:“我是真心地喜歡輕輕,我會待她好的?!?/p>
有一瞬間,我在他的眉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像是多年前有人也曾這般對我說過。
我允了這門婚事,彼年南宮璟已經(jīng)離開洛花國兩年。
南宮老爺也搬離帝都不知去處。
我與甄華到了清陽縣,他待我極好,日子雖過得清貧,倒也靜好。
四年中,我為他誕下一雙兒女,再也沒有過問過南宮璟的事情。
他成了我春花秋夢中一道最深的傷疤,不敢觸及,假裝遺忘。
直到收到這只上了鎖的木盒。
我騙甄華思念父親,回了一趟帝都。
我在舊宅的墻角下挖出了那枚鑰匙,出嫁前我親手將它埋在了這里。本想要丟,卻總是舍不得。
雖然沾染了歲月的痕跡,卻依然順利的插入了鎖中。
木盒被打開的一瞬間,我便看到了厚厚的一沓書信。暗黃的信封上,南宮璟的字跡清晰端正,每一封都寫著:輕輕親啟。
我將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打開,在那些片言碎語的信里我了解到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真相。
當(dāng)年他之所以那般對我,并不是因為他變了心,而是因為他在和洛海國的大戰(zhàn)中中了敵方的一種奇毒,那下毒之人在戰(zhàn)爭中死去。雖然毒性被阿嘉娜控制了下來,卻依然是無藥可解。
阿嘉娜確實是愛著他,可是他卻從未想過要與她一起。
只是他知自己的毒無藥可醫(yī),他不想讓我后半生成為寡婦,孤苦無依,所以串通阿嘉娜演了這出戲,為了看上去逼真,他還帶了阿嘉娜回洛花國,讓皇上賜婚。
他其實根本沒有跟阿嘉娜去那耶族,他獨自去往天芒山,搭了一間草廬,廖度殘生。
有一封寫在數(shù)月前:
吾愛輕輕,我們離別,六年有余。
但距我初次見你,卻已有十一載了。
尚記得初見之時,春風(fēng)和煦,碧柳如煙,我隨父親至你府上拜謁,你于高墻之上落入我懷,
朝顏芬芳,花艷灼灼,都不敵你剎那間的笑靨嫣然。
從此你便深藏我心,長久難以忘懷。
五年里我們的相處,總是嬉鬧調(diào)侃,卻溢滿溫情。
你不讓須眉,舞刀弄槍,我亦步亦趨,陪在身側(cè)。
幼時你厭我罵我要與我分離,我暗自傷心了許久,為了悔婚你假裝生病,我見你受苦,依舊自責(zé)不已。我知你想嫁給英雄,我本惰懶,卻因為你變得勤勉無畏。只想有朝一日,能成為你所仰慕的英雄。
出征一年,大漠莽原,浴血奮戰(zhàn),每每身陷險境,總能想起你說要等我回去,切不能辜
負你。
我離開之后,書童告知你夫待你極好,如我那般愛惜你,我深感寬慰。
近日我在門前種下楊柳,隱居山林,常望柳恍惚,以為你在樹下。
斜月西沉,星云漫天,我總會想起你一身粉裙,笑語嚶嚀,婷婷向我而來。
不知是否預(yù)知自己將死,總易想起兒時舊事。
你提花燈一盞,站在茫茫人群中,我們緊握雙手,看煙花璀璨,我總想這樣與你一世安
好。
若你還在,一定又要笑我沒正經(jīng)了罷。
……
我從日出看到日落,看了兩千多封的書信,最后一封是他寫在半月前。字體微顫,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忍著巨大的痛苦。
我看到天色灰暗,再也看不見一絲光線,才停了下來。
仿佛錯漏的那些年華,通過這些錦書都如數(shù)補齊了。
10
我將木盒帶去束淮河畔。
朝顏花在三年前的一個夜里全部凋謝之后便再也沒有長出花蕊,無人知曉發(fā)生了什么。
洛花國從此再無朝顏花。
可是光禿禿的枝干卻還立于河畔,伴隨新種下的柳樹,稀疏生長。
有人在亭中撫琴,婉轉(zhuǎn)動聽,仿佛將時光拉得悠長緩慢。
我想起南宮璟最后一封書信里寫道:“天芒山上有個傳說,若死后將尸身葬于此,可滿
足一個心愿。
我的心愿就是長佑你平安,若還能再有一愿,便是再見你一面。
可是我知,這些都不是我內(nèi)心最盼望的。
若有來生,我渴盼與你白首相攜,廝守終生。
任歲月變遷,滄海桑田,執(zhí)手恩愛,永不分離。
蘭舟葉葉情,畫影柳輕輕,錦書慢慢行,鶯歌別依依。這是南宮璟贈予我的那首詩,他在我出嫁之后,悄悄來到這里,題于涼亭上。
只是經(jīng)年輾轉(zhuǎn),我們踏遍錦書千萬,卻再也無法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