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要山上有個妖怪學(xué)堂。
我爹娘都是底層的小妖精,拼命賺錢把我送到了青要山上學(xué)藝,結(jié)果法術(shù)沒學(xué)會,倒學(xué)了一身行騙的本事。
我跟舞鶴調(diào)查了一下民間需求,決定開始騙婚賺銀兩。
舞鶴擅長幻術(shù),能把空宅變豪宅。她又是只壁虎精,有斷尾的本事分身術(shù)也學(xué)得不錯。所以既能偽裝成我娘親,也能扮成媒婆。
我天資愚鈍學(xué)藝不精,除了輕身逃逸之術(shù)不錯其他都是一團糟,卻勝在貌美如花,只要舉著扇子露半邊小臉,就能讓人呆怔,迷得前來看人的家伙找不著東南西北。
接下來就是訂親,等收了對方聘禮,我跟舞鶴就遁了,這樣一路行騙走遍大江南北之后,我跟舞鶴也成了小富婆。
俗話說得好,久走夜路必闖鬼。
這次我們騙的人是個寒門公子,單親家庭,家里沒多少余糧。他娘拿出了一塊據(jù)說是祖?zhèn)鞯挠衽遄銎付Y,當(dāng)時我看到就覺得玉佩上靈氣充盈,碧色玉石內(nèi)有一點透明的水滴,像落了一滴淚在其中,讓我移不開眼。
心想我一定要得到那塊玉佩。
奈何這一次,那婦人精明至極,一定要等到拜堂之后再將玉佩交給我。我左思右想覺得也沒多大差別,不就是多了個拜堂么,等拜完堂之后我要脫身,區(qū)區(qū)凡人豈能攔得住我?
二月十五那日,我穿了大紅的嫁衣,進了那張家的大門。
他家應(yīng)該比我想象的還要窮一些,只請了三兩個窮親戚,擺了一桌酒菜,也沒人纏著新郎,都催著新郎新娘快些入了洞房。
我記掛著我的玉佩,舞鶴便幫我問了幾句,若是對方敢反悔,她不介意給他們點兒顏色看。
結(jié)果那張氏便道:“玉佩我給了我兒,他呆會兒必會贈你?!?/p>
我性子倒是很溫和,見狀也沒多說什么,跟著張家公子進了洞房。
他用雙手掀開我的紅蓋頭,隨后也是愣在當(dāng)場。
我也愣了,卻沒想到,凡間也有這么好看的男子,竟是能與青要山最俊美的妖精媲美。
那妖精是我男神,男神喜歡的是天上的百合仙子。
張家公子也愣了一瞬,只是片刻便反應(yīng)過來,低低地喊了一聲我的小名。
“端端?!?/p>
我叫云端。
娘親說我出生的那一天,整座山都罩在了祥云之中。我爹山下覓食歸來,就看見我們的家門前那棵古樹像是矗立在彼岸云端一般,故而給我取了這名。
“端端……”張家公子又喚了我一聲,他眼神溫柔,眸子里像是春日和風(fēng),吹得湖水漣漪,拂得青柳搖頭。
又像是陳年美酒,熏得醉人。我情不自禁地抿了嘴角,只覺得心跳有些加速,恨不得在他唇上抿一口。
屋外的舞鶴催我快些,她等得不耐煩了。
我傳音回她,“難得看到這么好看的人,我先占點兒便宜再走!”
許是我抿唇的動作太誘人,張家公子眸子里陡然燃起了火苗。他俯身下來,親吻我的唇,我也不抗拒,伸出右手攬住他的脖頸,回應(yīng)他的吻。
他腰間懸掛的玉佩正是我喜歡的那枚。我左手擱在他腰處,攥住了那塊玉佩。觸手只覺得冰涼,猶如千年寒冰,凍得我渾身打了個哆嗦。
而張家公子吮吸的動作從緩到急,我因這一抖牙齒咬破了他的嘴皮,還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
齒間還在回味那血的芬芳,下一刻,我便聽得屋外舞鶴大叫了一聲不好。
我一把扯下他腰間玉佩,正要將其擊昏之后出去尋舞鶴,抬手卻覺得身子綿軟,一絲力氣都施不出來。
不僅如此,我身上靈氣全都消失了。
怎么回事?
不是他的玉佩,就是他的血。
不曾想,我招搖撞騙這么久都沒遇到危險,碰上和尚道士也能全身能退,如今竟然遭了一個窮酸公子的道。
【二】
我莫名其妙的失了靈力,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想要破口大罵吧,卻聽到一個溫潤的男聲響起,“云端,這是你欠他的,好好還債吧……”
那聲音我認得,正是我之前肖想過的男神。
我一時悲憤,只覺得心酸莫名。待張寒玉再吻過來的時候,我也不反抗了,任由他胡來。
只是沒想到等了許久不見他繼續(xù)動作,我抬眼,就看到他眉宇間憂色極濃。
“端端,你不舒服嗎,還是心情不好?”他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我的眉心,常年握筆寫字,他食指上有繭,摩擦著我額間的肌膚,帶著一陣酥麻的癢。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猶如茫茫黑夜之中,為我獨自綻放的星辰。
我并不討厭他,否則之前也不會留下來占他便宜了。
我甚至覺得自己很喜歡他,就好像第一眼看到那塊玉佩,就迫不及待地想弄到手一樣。
現(xiàn)在,撩撥我心弦的不再是那塊玉佩,而是他張寒玉。
男神說是我欠他的?莫非當(dāng)真是前世欠下的債,這會兒工夫讓我以身相許來還?
罷了罷了,還就還,這么個俊俏公子我也不吃虧!
第二日去敬了茶,便被張氏安排做活了。
張寒玉在房間里讀書,我在外面做粗活。正午的時候我給他送飯,他聽見我聲音沙啞,從房間里取出一罐枇杷膏遞給我。
他很溫柔且很疼我,倒讓我心頭稍微好受了一些。
傍晚的時候累得我渾身無力,瞧見舞鶴的時候都快落淚了。
她爬在屋子一角,聽我絮絮叨叨的說了今天做的農(nóng)活,末了才道:“你是想把之前賺的銀兩分給你吧?”
她聲音陡然悲憤起來,“你嫁給一個俊俏公子還債還好,你知道嗎?我今天是來跟你道別了。該死的,那狐貍精說我們行騙觸怒了四方土地神,逼著我把贓款贓物給還了回去,現(xiàn)在還得關(guān)十年禁閉!”
“虧我還把他當(dāng)男神,一直思慕他?!?/p>
忘了說,壁虎精舞鶴跟我的男神是同一個,也就是青要山那只喚做玉權(quán)的狐貍精。
我看舞鶴可憐,便將昨夜的事情也講給了她聽。
男神只是罰她,卻讓我以身相許給別人,這得多虐心……
最后,我跟舞鶴一起開口罵道:“這挨千刀的男神??!”
“對了,端端,昨夜里感覺如何?”我瞧著一只壁虎趴在墻角笑得一臉猥瑣,自覺分外無語。
昨夜能怎么樣,我不肯跟張寒玉一起睡,他倒是沒惱,說若我不愿便不會碰我。
我見他誠懇,便挨著他睡了。雖是沒發(fā)生別的事情,但他冷得跟玉石一樣,隔著被子都顯冷,睡了一夜,我就著了涼。
這不,嗓子都啞了。
舞鶴搖頭晃尾道:“芙蓉帳暖度春宵……”
我手里捧著個罐子,下意思就接口道:“一罐川貝枇杷膏!”
舞鶴便道:“嗓子都喊啞了喂!”
我:“想哪去了……”
【三】
日子雖窮,但張寒玉待我是極好。
他每日替我畫眉,用親手雕刻的木頭簪子替我綰發(fā)。我是妖精,雖然他家貧所以洗衣做飯下田這些都得做,但因為心情不錯,我也不覺得有多累了。
那日張寒玉偷偷寫了字出去賣錢,用換得的一點兒碎銀為我買了玉簪子,后來我才得知他臨街賣字被同窗給瞧見了,受了一番奚落。
若說我從前總是覺得自己是身不由己才會待在他身邊,自那時起,我便明白,我喜歡他,心甘情愿與他一同受苦。
如此過了半年,我爹娘偷偷來看我。
娘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辛苦,我藏了有些粗糙的手,笑著道:“一點兒不苦,相公可疼我了。”
爹爹嘆了口氣,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靈力還是沒有?”
我點點頭,倒也沒什么不開心,如今也算是習(xí)慣了。
娘親掏了些珠寶首飾和金子出來要給我,卻被爹爹阻止了。
“那是她欠他的。”說完之后,爹爹瞪了娘一眼,說完之后不再看我,攜著娘親化作一陣青煙遠去了。
爹爹一直對我很兇呢,還是娘親好。
這次,我又從爹爹口中聽到了那句話。
那是我欠他的,我到底欠了張寒玉什么?。坎贿^不管怎樣,我挺慶幸我前世欠了他,今生才能遇上他來還債。
張寒玉十年寒窗苦讀,為的就是金榜題名。我和婆婆張氏給他湊了盤纏,送他上了進京趕考的客船。
半年之后,張寒玉高中狀元,我與張氏喜極而泣,相擁在了一處。
彼時我因為沒有靈力滋養(yǎng),面色有些蠟黃,嘴唇干裂,一雙手長滿了粗繭。他走這半年,我從未描過眉上過妝,然自得到消息,我每天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抹上淡淡的胭脂,等他衣錦還鄉(xiāng)。
不曾想,沒等到他回來見我,卻等來一封休書。
“云端,有夫張寒玉,因其犯七出之條,故立此休書休之,此后各自婚嫁,永無爭執(zhí)??趾鬅o憑,自愿立此文約為照。立約人:張寒玉。”
我見了休書那夜心情很差,只覺得燭火搖曳,豆丁點兒大火光在屋內(nèi)投下光怪陸離的影,握著手中寒玉身體都結(jié)了冰。
腦子里響起爹爹和狐貍精都說過的話,那是我欠他的。
我到底欠了他什么呢,以身相許都不夠,還要虐我身心,毀我深情?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我思緒恍惚,不久便失去意識。
次日正午才起,我急匆匆地去見婆婆,卻沒想到,這土墻壘的屋子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
京城里來的人遞了休書于我,又悄悄接走了婆婆張氏,將我一人留在了這里。
【四】
我是妖精,哪怕失了靈力也是妖精,斷不會像尋常棄婦一般尋死覓活。
我要上京城,親口質(zhì)問張寒玉。
是誰說要同我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我都沒嫌棄他是凡人只有短短幾十載性命,還想過待他死后殉情,他竟然敢這么對我?
我收拾了包袱就要上京,沒想到還未去到渡口,便被幾個地痞攔了去路。
“喲,小娘子要去哪兒?”
“莫不是要上京城尋那狀元郎?不對,不是狀元郎,是駙馬爺!”一人哈哈大笑,“金科狀元張寒玉,下月初七便要娶長公主,我瞧你模樣不錯,倒不如從了小爺我,包管把你養(yǎng)的白白胖胖的!”
領(lǐng)頭那人生得賊眉鼠眼,這會兒伸手過來拿我,我一巴掌將他的手打開,怒喝了一聲“滾!”
“小娘子倒是個小辣椒!”
“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沒靈力,此時斗不過這幾個地痞流氓,被人反剪雙手捆住,嘴里塞入布團之后,塞進麻袋里抗走。
鼻尖又聞到了那異香,應(yīng)該是迷香的味道。
隱約聽得有個婦人道:“那駙馬爺可真狠心,休了結(jié)發(fā)妻子不說,竟還要取她性命。”
“不得胡說,當(dāng)心閃了舌頭。此事若是傳出去,你我腦袋都保不住。”
我心頭一陣鈍痛,眼睛里頓時霧氣蒙蒙。
好你個張寒玉!
活生生的陳世美,我……我……待我抓到你,把你帶回青要山,讓我的妖精朋友們虐死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雖是說了狠話,心中酸澀仍是涌向四肢百骸,貼身藏著的玉佩更冷了,像是凍傷了我的心口一樣。
“到了。”
我被人拖了下去,身子撞到大樹,疼得吸了口涼氣。
“竟然醒了?!币蝗说馈?/p>
“醒了也罷,可以做個明白鬼!”
我心道不好拼命掙扎,奈何卻無法破開麻袋,就在這時,身上傳來一陣鈍痛,疼得撕心裂肺,奈何我嘴被堵住,只能發(fā)出陣陣嗚嗚聲。
他們要將我亂棍打死。
隔著麻袋,我甚至不知道兇手長什么模樣!
難道說,我以身相許,虐了心神還不夠,如今還得賠上一條性命?心中本是將張寒玉怨恨至極,只是隨著那一棍一棍落在身上,我思緒恍惚,腦海之中閃現(xiàn)出一些從未見過的畫面。
玉石落地,碎得四分五裂。每一塊碎片都反射了陽光,晃得我眼睛生疼,眼角里都有了淚水。
殷紅的鮮血侵入翠綠的玉石,在里面沁出血絲。
渾身上下都疼,我沒哭。
腦海之中浮現(xiàn)那些畫面的時候,我哭了。
畫面之中的人影我明明都看不清楚,但我知道,那就是我。我甚至能清楚的感覺到心疼,還有無盡的悔意。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墜入玉石之中。
【五】
冤有頭債有主,我大概真的虧欠張寒玉很多,所以才會如此。
隨著眼淚的滾落,我覺得貼著心口冰冷的玉石也似乎有了熱度,那些怨恨都像是被胸口的暖意給融化了一樣。
四下陡然起了風(fēng),陰冷的風(fēng)吹到身上,讓我微微哆嗦了一下。
外面便有人道:“打了幾十棍,這人還能動,莫不是見鬼了!”
下一刻,便有人驚叫一聲,“媽呀,有妖怪!”
我得救了。
救我的正是舞鶴。她說到色誘了某人,所以十年禁閉給減免了,至于某人是誰,我死活沒套出來。
“張寒玉那忘恩負義的負心漢,我要取了他狗命!”鶴舞淚眼婆娑,拉著我的手道:“你為他做牛做馬,他竟然這么待你??纯茨氵@糙手,看看你那滿身的傷……”
我感動不已,沒想到她話鋒一轉(zhuǎn),“不過現(xiàn)在你起碼老了二十歲,比起來我就顯得年輕漂亮多了。要是咱再去行騙,只能你扮媒婆了?!?/p>
我心里挺難受的,這會兒被舞鶴弄得格外無語,倒一時忘了憂愁。
“等你養(yǎng)好傷,我就帶你去弄死那負心漢,陳世美!”舞鶴揚著拳頭道。
“放你出來救人,不是要你去殺人?!?/p>
喲,狐貍精玉權(quán)來了。
玉權(quán)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見他如此,反倒抬頭朝他一笑,大大方方地道:“你既然知道我欠他,那我到底欠了他什么?”
見他不語,我補充道:“我想我欠他的肯定很多,所以現(xiàn)在明明受了那么多苦,我心頭卻一點兒都不恨他?!?/p>
“真想知道?”
“恩!”
彼時我還帶著好奇之心,想要窺視那前塵往事,等到真的看了,卻覺得心情沉重至極,暗罵了一聲孽障!
那孽障不是別人,正是前世的我。
狐貍精帶我去了流光鏡前,我看完之后,在流光鏡前面的青石那里坐了整整一天。
我想,我真的欠了他很多。
【六】
我這樣法術(shù)學(xué)不會小腦不發(fā)達的小妖精,上輩子竟然能做天上赫赫威名的戰(zhàn)神。
五百年前,仙界和妖界還時有征戰(zhàn),戰(zhàn)神一心想誅盡天下妖邪,為此想盡辦法。其實那時候仙界已經(jīng)打算停戰(zhàn)了,長久征戰(zhàn)波及凡間,使得民不聊生,這些也是仙界之人不想看到的。
而且很多仙人都是從妖飛升上去的,所以妖界不乏清修的好妖。
戰(zhàn)神乃是天生上神,只想把天底下的妖精都一鍋端了。
當(dāng)時妖界有一座山名為滄瀾,滄瀾山上迷霧重重,入之便失了方向,戰(zhàn)勝統(tǒng)領(lǐng)的仙兵仙將也不例外,乃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仙界將士無法突破滄瀾攻打妖界余孽,戰(zhàn)神左思右想,便想出了個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對策。
她偽裝成了個被仙兵追殺的小妖精,跌跌撞撞闖入迷霧,氣若游絲之時,遇見了長衫玉立的玉石精。
流光鏡內(nèi),張寒玉緩緩走到了戰(zhàn)神的身邊,他扶她起來,告訴她,“姑娘別怕,他們追不進來了?!?/p>
“寒玉寒玉,你身上怎么冷冰冰的?”
“寒玉,我抱著你你就不冷了?!?/p>
“寒玉,你看這些仙兵真蠢,在原地打轉(zhuǎn)。糟了,這個是不是要進來了,你看,他就在我面前了?!?/p>
“別怕,有我在這里,他們進不來的?!?/p>
“當(dāng)真?”
“自然?!?/p>
他們雙手緊握,在那一刻,就好像天地間有了彼此,便再也不會害怕和寂寞。
我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能那么聰明。
轉(zhuǎn)世的時候腦子都被狗吃了嗎?
不過,我也真的不想承認,那個在滄瀾山上潛伏了百年,找到迷霧癥結(jié)所在,惑了玉石精心神,得了玉石精喜愛的女子,是我的前世。
滄瀾山的迷霧乃是因為一塊寒玉所致。
那塊寒玉早已能幻出人形,他就是張寒玉。
他是塊冷玉,前世的我把他給捂熱了,然后又給了他最重的傷害。
迷霧陣除,戰(zhàn)神與仙兵里應(yīng)外合攻下了滄瀾山,囚了妖精無數(shù),膽敢反抗者,就地處決。那一日,妖精的血將滄瀾山的土壤都染紅了。
至此,寒玉徹底粉碎。他臨死之前曾問戰(zhàn)神,“為何要如此做?”
我還能聽見他卑微的聲音,“你有沒有真正愛過我?”
“沒有!”
我似乎聽到了他心碎的聲音,比我現(xiàn)在所遭遇的,要痛苦千倍。
當(dāng)真沒有嗎?
若是沒有,她也不會自我請罪,入了這天道輪回。
如今,滄瀾山上人形大小的玉石,只剩下了我掌心里的這一小塊。而這玉石之中,有戰(zhàn)神的一滴熱淚。
我坐在流光鏡旁邊發(fā)呆,掌心里的玉石仿佛一塊烙鐵,燙在我手上、燙在我心上。
夜里,舞鶴來尋我,她本是臉上帶著笑的,還調(diào)侃我是不是傻了,在看清我的臉時,卻伸手抱住了我。
“端端,端端,你怎么了?別嚇我?!?/p>
我揚起臉,笑著道:“舞鶴,我沒事?!?/p>
她伸手抹我的淚水,“你都哭了?!?/p>
是嗎?
我都不知道我哭了呢。我只是看著舞鶴輕聲道:“我真的欠他很多,現(xiàn)在都沒還夠?!?/p>
“傻子呢,欠債不還天經(jīng)地義,再說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舞鶴拍了拍我的后背,“沒事的!”
那一刻,我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狐貍精知道,爹娘也知道,舞鶴他們也知道!知道我是那個討人嫌的戰(zhàn)神,卻仍舊如此待我。
我不僅虧欠張寒玉,我還欠了他們。
欠了這天底下每一個妖精。
【七】
初七這日,鶴舞帶我去京城看公主大婚。
公主大婚,十里紅妝,隊伍蜿蜒如龍,瞧不見首尾。
張寒玉穿著大紅喜服,騎著高頭大馬,看起來春風(fēng)得意。他本就生得俊美,當(dāng)初洞房花燭夜時就迷了我的眼,現(xiàn)在騎在馬上,更是讓街邊的男女老少都移不開眼。紛紛贊嘆,好一個豐神俊朗的狀元郎。
“真的不去殺了他?”舞鶴咬牙切齒地道。
我搖搖頭,他高興就好。
做了駙馬,必定一生富貴榮華。我雖心頭不舒服,卻仍舊盼著他好。
“不殺也行,咱去搶親!”舞鶴又道。
我仍是搖頭。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舞鶴不高興了,伸手來掐我。明明我們動靜不大,卻見騎在馬上的張寒玉陡然回頭,看向了我和鶴舞的位置。
我心跳猶如擂鼓。
他看到我了嗎?我嘴角露出個笑容,將頭上的面紗略略掀開一角。
然而張寒玉徑直轉(zhuǎn)過頭去,他沒有看到我。
雀躍的心情瞬間變得無比失望,我眼角又有了熱淚。
他騎著高頭大馬漸行漸遠,他的青絲被風(fēng)吹起幾縷,明明隔得那么遠,卻總是在我眼前搖晃,使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將他的發(fā)絲抓在手中。
“干什么呢?”前面的人頓時不滿地道。
我醒過神來,只能連聲道歉了。
看了他成親,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隨著鶴舞回了青要山,給一干妖精端茶倒水捏肩捶腿,想要彌補一下我心中的虧欠。
我整天忙得跟個旋轉(zhuǎn)不停的陀螺一樣。
只有這樣,我才能暫時忘記張寒玉。
只是暫時,因為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他了。
卻沒想到,半月之后,鶴舞咋呼地朝我奔來,她大聲道:“不好了!”
“怎么?”
“聽說駙馬爺?shù)昧酥丶?,時日無多?!?/p>
我心頭一滯,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時日無多了。
鶴舞帶我前往駙馬府,明明是騰云駕霧去的,我仍舊覺得不夠快,恨不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鶴舞頭一次沒嫌我催得煩,只是下一刻,我眼睛一酸,心頭霎時空落落的。
我的靈力回來了。
我知道,張寒玉他去了。鎖住我靈力的,果然是他的血。前世戰(zhàn)神的淚入了玉石,而玉石之中又有寒玉的血,是這個原因,使得他的血能鎖我的靈力。想來,那是戰(zhàn)神自己設(shè)下的封印。
若得不到原諒,便永遠受他克制。
我偷偷去看了他的尸骨。
他并非生病,而是中毒而死。本想替他報仇,然而查來查去我才發(fā)現(xiàn),張寒玉竟是自殺的。
當(dāng)初接走婆婆的是張寒玉派的人,要殺我的卻是長公主。長公主對張寒玉一見鐘情,記恨被他深愛著的我。表面上告訴寒玉,只要他答應(yīng)休妻便饒我性命,暗地卻要置我于死地,還要我誤會他,含恨而終。
婆婆身子骨一直不好,沒享幾天福便去了,而相公暗中查到我早已被害死,便覺得生無可戀,隨我而去。
當(dāng)初我說我要為他殉情。
卻沒想到,我沒做到,他做到了。
明明我是來還債的,我又欠了他……
【八】
“端端,你別這樣……”
我日漸消沉,心中早已存了死意,奈何他們看得太緊,一直尋不到機會,就連我那妖精爹娘,都前來寬慰我。
只是我真的心若死灰了。
最后還是玉權(quán)告訴我,我的債還沒還完,還得跟張寒玉折騰六世。
張寒玉的下一世已經(jīng)出生了,他讓我時刻準備著還債。
我欣喜若狂,恨不得再次封他為男神。
以身相許?虐身虐心?
沒有問題,不管刀山火海我都去得,相公,我來了!
“不行,他還太小,你身上有妖氣,對嬰兒不好!”
我日盼夜盼,終于盼到張寒玉長到了十歲。
這日,我悄悄爬上了他家墻頭,沖著站在樹下背書的張寒玉微微一笑。
“嗨,小相公?!?/p>
他回頭看我,大眼睛里滿是疑惑,睫毛如蝶翼一般,振翅欲飛。
“你是誰,怎么攀上我家墻頭?”
“我是你的小媳婦端端,我在墻頭等你?!?/p>
他微微愣住,隨后照著書上的句子念了一遍,“一枝紅杏出墻來……咦,我又不是紅杏?!?/p>
我正掩嘴偷笑,就見他撇我一眼繼續(xù)道:“你看起來也不??!”
這一世的張寒玉,怎么變成了個小毒舌!
之后的幾世,我都早早的守在了他身邊,死皮賴臉的要做他媳婦兒,世世皆得償所愿。
雖然免不了虐心虐身,但我甘之如飴。
只是也不是每一世都那么順利,這七世的最后一世,我遇到了難題。
往年我都是早早守在他身邊,避免他被別的姑娘給惦記上了,這一回他投身到了皇宮,做了太子。
我是妖精,還修為尚淺。皇宮有祥龍守護,我無法靠近。
我每日憂心忡忡,握著玉佩哀嘆連連,人都瘦了一圈。奈何大家都是妖精,沒人幫得了我。
這夜,我手握著寒玉入夢,沒承想,在夢里見到了張寒玉。那寒玉乃是他本體,有我前世一滴熱淚,又被我貼身收藏,使得我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夢中的環(huán)境是我從未見過的皇宮,卻清晰得宛如真實,就好像我真的身處皇宮一樣。
張寒玉如今已有十一歲,他異常聰慧德才兼?zhèn)?,深受皇帝疼愛。他在花園里讀書,簌簌的花瓣從樹上落下,落到了他手中的書卷上。
張寒玉抬頭,便看到了坐在樹干上的我。
“你是何人,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微微一笑,仍是回答,“我是你的小媳婦端端,我在這里等你?!?/p>
四目相對,我從他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倒影。
我與他羈絆太深,所以每一次,他都能毫不猶豫的接納我。
【九】
我每日都盼著入睡,與寒玉在夢中相會。
他會覺得我很神奇,竟然能與他心意相通。卻不知我與他相處了太久,早已熟悉他的一切。
在夢里,寒玉漸漸長大,我與他拜了天地,再次結(jié)成了夫妻。
夢境之中,只有我和他二人,沒有外人阻撓,沒有世俗煩心事,這一世,竟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世。
卻沒想到,一日午后,我正盼著夜里快點到來的時候,鶴舞突然闖入,大聲道:“快跑快跑,有道士來了!”
一群道士闖入了青要山,要誅盡山上妖邪。
領(lǐng)頭那人手里握著一柄長槍,那是當(dāng)年仙界戰(zhàn)神手中的斬魂槍。他們勢如破竹地攻上了青要山,將一眾小妖圍在了山頂。
“太子殿下被妖物纏生,陽氣耗盡,命不久矣,交出那妖物,饒你們不死!”
這時,我才知道,這些除妖道士,是皇帝找來的。
我夜夜與他相會,因是夢中,他的身體并未不妥,奈何現(xiàn)實卻并非如此。我的小相公張寒玉如今骨瘦如柴,只剩下了一口氣在。
到底還是要虐一回心……
我眼眶濕潤,總覺得生生世世下來,我都在欠他。
“快些把人交出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領(lǐng)頭那人長槍一舞,槍尖閃過一道紅芒,離得近些的妖精頓時傷了一片。
前世的我,就是用這柄長槍,傷了不少的妖。
我剛要往前,卻被鶴舞拉住。她連連搖頭,讓我不要沖動。
我現(xiàn)在是妖。若是被斬魂擊殺,必定灰飛煙滅。
那是我前世的武器,現(xiàn)在卻被用來了結(jié)我的性命。
我朝鶴舞笑了一下,掙脫了她的手。
“是我!”
“魅惑太子的妖物是我!與他們無關(guān),若你要傷他們,我便立刻取了太子的命!”我看著那群道士,從容赴死。
斬魂槍沒入我心窩,從我后背穿透而出。明明被刺了個透心涼,我卻不覺得有多痛。
前世的我,便是這般偷襲了張寒玉。
我低頭,看到胸口暈開的血跡,嘴角勾起一個明媚的笑容來。
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
這群臭道士真過分,刺哪里不好,刺我心窩,還不打聲招呼!要是傷了我心頭肉怎么辦?
幸虧,幸虧沒有傷到寒玉。
我顫抖著伸手掏出藏在心口處的寒玉,嘴角咳出的鮮血落在寒玉上,眨眼之間沁入之中,在里面形成了一縷一縷的血絲。
此時的我沒有注意,那原本寒玉之中淚珠形狀的水滴消失了。
耳邊聽到玉權(quán)低啞的聲音,“戰(zhàn)神,你欠的債還完了?!?/p>
我艱難地扭頭,便看到青要山的妖精俱都面帶微笑地看著我,鶴舞嘴皮子喃喃動了兩下,沒有開口說話,而我爹起了頭道,“我原諒你了?!?/p>
娘親捂著嘴哭,爹爹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我們原諒你了。
那我就放心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我死了,寒玉他還會不會記得我?
忘了最好,免得我又欠他了……
【尾聲】
我回了仙宮。
鶴舞說我白癡,一般的妖精被斬魂槍殺了肯定會魂飛魄散,但我是戰(zhàn)神啊,斬魂槍真正的主人,斬魂槍還能噬主不成?
她還說她從來沒生過我氣,所以就沒什么原諒不原諒的了。她仍舊堅持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像我這么呆萌蠢的人,不是天界那個老處女戰(zhàn)神!
戰(zhàn)神就是因為沒男人,才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天天打仗!
……
我訕訕笑了兩下沒有反駁,站在天宮大門處望著門外,心跳猶如擂鼓。
寒玉從前雖是妖,但歷了七世情劫,如今已羽化升仙位列仙班。
我在天門等他。
張寒玉出現(xiàn)在了仙宮門口,他穿一襲青衣,模樣清俊,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一樣。
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朝著他快步走去,只想一頭扎入他懷中。
卻沒想到,他眉頭一皺,后退一步道:“不知仙子有何事?男女授受不親!”
我身子僵住,淚如雨下。伸手去抹,怎么都止不住,滿手都是淚痕。
從前的虐身虐心我都能受得住,然而此時他的一句話,讓我渾身冰涼,心跳仿佛驟然停止。
我當(dāng)時還想忘了更好,難道一語成讖?
這會兒他真的忘了我……
我勉強扯出個笑容,聲音里已經(jīng)帶了哭腔。
“我是你的小媳婦端端,我在這里等你。”
說出這句話,已經(jīng)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我雙腿一軟,險些栽倒在地。
然而就在這時,他上前一步攬住我的腰。
“端端,端端,對不起!”
他的吻落在我額頭上,讓我一時傻愣當(dāng)場。
張寒玉吻著我的淚珠,“對不起對不起,這是,這是狐仙的主意?!?/p>
“喂,節(jié)操呢!有你這么賣隊友的嗎?”玉權(quán)的聲音傳來,讓我渾身一震。
竟然教唆寒玉來嚇我!我剛剛心都快碎了好嗎?
“死狐貍精,我一槍戳死你!”
我破涕為笑,將臉上的淚水鼻涕通通擦在了寒玉身上。
張寒玉刮了一下我的鼻頭,“端端,這下,輪到我欠你?!?/p>
我欠你,用永生永世來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