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場愛情都要驚心動魄、生死相許,我這一生最珍惜的,就是那個普普通通的男人,給我的那份普普通通的愛情。至死不渝,入土不忘。
——靜月
楔子:
靈璃死后,我被謝子商和靜月抓了進了一個地宮。師兄在后面緊追不放,為了攔截師兄,謝子商提著劍沖了出去,最后地宮只剩下了我和靜月。
我環(huán)顧四周,這才發(fā)現(xiàn)了我們來到了一個冰室,冰室里掛滿了奇奇怪怪的畫,正中央放了一個冰棺,靜月拉著我走上前去,隨后便讓我站在原地,自己坐到了冰館旁邊,用手撫摸上冰棺里躺著的人的臉。
那人并不年輕,看上去似是七八十歲的樣子,消瘦的身材裹在湛藍色華貴的長衫,倒顯出幾分貴氣。但僅憑五官來看,年輕時候也不算什么美男子,長相最多不過清秀,所以靜月那么癡迷地看著他時,我不由得有些疑惑。但我不敢出聲,只能站在一旁靜靜等著,許久, 她方才道:“我想讓你幫個忙,與之交換,我會告訴你一些你很感興趣的事,比如說,你師兄收集十二魂,是不是真的想復活他喜歡那個姑娘?”
聽到這話,我豁然抬頭,詫異地看著她。靜月似是很滿意我的反應,微笑起來,濃妝之下的容顏,竟有幾分灑脫:“而你,就讓我看看我這一生時光,然后殺了我吧。”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又為什么要死?”我有些詫異,她低頭笑了笑:“我得活太長了,一般人殺不了我,連我自己都不能,但是……我想,他在下面,一定等了我太長時間了。告訴你,是作為給你的酬勞……”
“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酬勞了?!?/p>
我叫葉安,是一個天命師。維護天命,能通陰陽,擅治各類奇藥,熟知天地秘辛。我?guī)椭业膸熜帜?,為了救他心愛的女子在收集十二魂,路上卻遇到被畫骨師畫出來的謝子商與我們爭搶。
我做盡了壞事,然而此時此刻,這個人卻告訴我,十二魂不是為了救師兄心愛的女子。
那么,我為何收集十二魂呢?師兄與謝子商,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呢?
【1】
讓靜月死并不是一件難事。她是神啻宮有史以來最強的一位宮主,早已練就不死之身,一般人殺她可能很難,但對于一位天命師來說,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能讓她死的藥我恰巧放在了身上,便徑直掏給了她。她吃下藥丸后,我又給她開了水鏡,陪她坐在冰棺邊上,仰頭看向水鏡上的畫面。
水鏡的開頭是靜月十五歲那年春末,她從神啻宮逃出來。
那時候的她沒有記憶,只記得自己叫靜月。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去哪兒,只覺得自己必須離開,于是跑得飛快。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覺天色漸晚,體力也越發(fā)不支,正想休息一下,便聽到了一聲尖叫,伴著踩到枯枝之聲。
她豁然抬頭,看見跌落在樹叢之間的人。那人穿著一身素色長衫,驚恐地看著她,渾身顫抖。
他壓住了小樹,便可看到他身后隱隱的火光,伴隨著火光一起過來的,還有一股誘人的肉香,讓她的肚子咕咕作響。她同那人靜靜對視了片刻,突然向前邁了過去,那人緊張得趕緊捂住臉,拼命叫喊起來:“不要殺我!我什么都沒看到!不要殺我!”
她本來想去火堆那里找吃的,聽到這話,便走到了男人面前,低啞著聲道:“你認識我?”
“不認識!”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
“別回答得這么快,你再好好看看!”她有些狐疑,不認識她,看見她反應那么大干嘛?
“不要!”男人拒絕得很快,用手死死捂住臉道:“看見你,你肯定要殺我滅口,我又不傻。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知道,女俠,不管你是殺了人跑出來還是被人殺,求你放過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幼齡兒女,他們都靠我養(yǎng)活,女俠,我死不足惜,求求你可憐可憐我那老母小兒,做人要積德??!”
男人一口氣說完了許多,隨后便喘息著等待她的話。等了許久不見她回話,男人悄悄張開了一下手指,從指縫里看到,那個像鬼魅一般的紅衣少女早已經(jīng)坐在了火堆面前,正在一臉認真地啃著他烤了許久的野兔。
“女女女……女俠!”男人大著膽子,背對著她喊了一聲:“我……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唔……”她嚼著肉,含糊不清道:“你說了很多……”說著,她將嘴里的肉咽了下去,然后抬起來頭來,一臉正經(jīng)道:“統(tǒng)統(tǒng)都沒聽懂!”
男人:“……”
【2】
那是她第一次見沈竹瀝。當時她什么都不懂,但沈竹瀝已經(jīng)是個老江湖。緊張了一會兒之后,沈竹瀝通過觀察和簡單的交談,終于確定了一件事——這個妹子是個傻的。
知道這件事后,沈竹瀝很開心。
他今年十八歲了,不但沒能娶親,甚至連女人的小手都沒拉過。而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他窮。
他母親死得早,父親也在他十三歲的時候病逝,留了他一身半吊子醫(yī)術和累累債款,于是他從十三歲就憑著那半吊子的醫(yī)術坑蒙拐騙行走江湖。但他到活十八歲,臉沒能再發(fā)展一下就算了,還沒房沒馬沒存款。就這樣的條件,沒有一個好姑娘的愿意嫁給他,而愿意嫁給他的姑娘呢,又太慘不忍睹。所以一直到今天,他都沒能成婚,直到看到靜月,他突然覺得看到了希望。
于是他問:“妹子,要不你跟我回家,當我媳婦兒吧?”
靜月啃著兔腿,無比堅定:“不要?!?/p>
沈竹瀝繼續(xù)哄騙:“和我回家有肉吃?!?/p>
靜月:“……”
沈竹瀝:“回去就給你烤這樣的兔子,三只!”
言罷,靜月猛地抬頭,目光灼灼:“成交?!?/p>
就這樣,沈竹瀝輕易地哄騙一個小媳婦兒回家。起初,沈竹瀝把她供著,靜月就安安穩(wěn)穩(wěn)吃喝,但沒過幾天,靜月看著沈竹瀝天天忙里忙外,就開始有點不好意思,主動要求了幫忙。于是沈竹瀝干脆就帶著她到街上,陪他坑蒙拐騙。
沈竹瀝沒有房子,他們經(jīng)常到處跑。他們每到一個地方,就讓靜月裝患了絕癥的病患,然后沈竹瀝一顆靈丹妙藥給靜月吃下,靜月立刻恢復正常,以此來吸引旁邊的人過來買他們的藥。
沈竹瀝制作的“靈丹”,七盒一個療程,純天然,無副作用,主要成分就是面粉,以吃不死人為目標。他們的手段雖然拙劣,但每次都還能騙一些人,然后沒多久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砸攤。每次當他們被人識破之后,他們就立刻一個拿旗子一個卷鋪蓋,瘋狂地跑著逃開。
他們每天白天累死累活,晚上就隨便住一個破廟或者是低價租的爛房子,靜月和沈竹瀝一起做飯,一起吃飯,一起洗碗。等做完一切之后,他們兩就會坐到屋外去看星星。看星星的時候,靜月常常把頭枕在沈竹瀝的大腿上,黑白分明的眼靜靜注視著沈竹瀝,聽他說一個又一個故事。有一次沈竹瀝說著牛郎織女的故事的時候,靜月突然問他:“如果你是牛郎,會去找織女嗎?”
沈竹瀝愣了愣,隨后回答她:“不會?!?/p>
“如果我是牛郎,”他輕撫著她的頭發(fā),說得那么認真:“我不會再去找織女了。織女是神仙,她應該在天上,有大好的人生,我不會去耽誤她。我愛一個人,就想讓她過得好。所以我愿意同她共患難——因為那是她需要我,但是我不會同她共富貴——因為那時候我是在拖累她?!?/p>
聽完沈竹瀝的話,靜月偏頭想了想,許久后,又道:“但是,織女會很難過吧?!?/p>
沈竹瀝沒說話,他溫柔地笑起來,低頭親了親靜月的額頭,慢慢道:“傻姑娘,這人世間值得難過的事太多了,可是值得歡喜的事,也太多了??椗畷y過一陣子,但過了那陣子,她就好了?!?/p>
“你啊……”沈竹瀝嘆了口氣,少有的溫柔:“還太小了?!?/p>
靜月不說話,她眨了眨眼,靜靜瞧著沈竹瀝,沈竹瀝也看著他。夜風襲來,輕輕揚起他的發(fā),他的目光酸澀而傷感,似是經(jīng)歷太多人間疾苦,世事滄桑。
她忍不住抬起手來,撫開他額頭的皺紋。
“可是,竹瀝,”她直起身來,瞧著他,無比認真:“我卻是覺得,只要待在你身邊,無論怎樣,都開心。如果不在你身邊,無論怎樣,都傷心?!?/p>
“所以,富貴也好,困苦也罷,我都想陪著你,不想分開。”
聽著她動人的言語,沈竹瀝卻是不說話,只是微微笑著,張開雙手,擁抱住她。
“我這傻媳婦兒啊……”
他嘆息,卻是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3】
春去秋來,轉眼間就是三個年頭。靜月成功的成長成為一個巧舌如簧、演技出眾、坑蒙拐騙無所不能的女騙子,而沈竹瀝也將他的半吊子醫(yī)術發(fā)展了一下,成為一位真正的醫(yī)生。
年初,在開封被再一次砸攤之后,沈竹瀝將靜月藏在小巷里就跑。他被人揍了一頓,一瘸一拐回來找靜月的時候,看見靜月扶著墻在一旁作嘔。他慌張跑過去給靜月診脈,隨后便愣了愣,抬起頭來看她。
那時候的靜月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的樣子,但看他的時候,一雙眼還是干干凈凈、清澈見底。他愣了愣,隨后便笑了起來,歡喜道:“靜月,咱們有孩子了?!?/p>
回去的路上下了雪,靜月的鞋底薄,沈竹瀝怕她受寒,就讓她撐著傘,背著她往城外租的房子里走。雪下得很大,不一會兒就堆積起來,靜月卻一點都不覺得冷,她趴在沈竹瀝寬闊的背上,聽著他踩在雪里嘎吱嘎吱的聲音,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涌了上來。突然希望時光止步不前,她能就這樣一直待在他身邊,陪他終老。
那天回來后,沈竹瀝帶著靜月又換了一個小鎮(zhèn),而后他在那里花了畢生積蓄買了一套小房子,開始認認真真地給人看病。他的醫(yī)術不算好也不算壞,勉強也能糊口,靜月也不再怎么出門,安靜地在家里等他回家。當時是冬天,靜月體寒,每天晚上沈竹瀝就將她冰冷的腳放到心口捂著,焐熱了就讓她睡著,他便開始做一些白天接的幫人抄寫文書的活。
靜月常常躺在床上睜著眼看他忙到深夜,有時候她會問:“累不累?冷不冷?”他就執(zhí)著筆從一堆文書里起頭來,看她笑開,然后嘆息著說一句:“我這傻媳婦兒啊……”
夏末的時候,靜月生下了一個男孩,母子平安。那時候,沈竹瀝瞧著床上躺著的母子兩人,突然覺得,他一輩子,已經(jīng)很是圓滿。于是他給孩子取名叫了幸生,沈幸生,希望他能有幸福的一生。
孩子滿月那天,沈竹瀝收了醫(yī)攤,在回家路上給靜月買了一根木簪。他歡喜地回到家中,然而一進家門,他就愣住了。
家里坐滿了人,靜月抱著孩子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對面坐了一個女子,優(yōu)雅地端著明顯不屬于他家所有的名貴茶器,抬頭沖他妖嬈一笑:“我來介紹一下,我是靜月的母親,神啻宮的宮主,靜思。謝謝你照顧她這么久,”女子大手一揮,門外人立刻抬了兩個巨大的箱子過來,箱子打開的瞬間,整個房間幾乎被里面的黃金照亮。
女子淡道:“和靜月告別,這些,都是你的?!?/p>
【4】
一聽這話,靜月猛地抬頭,死死盯住了沈竹瀝。
沈竹瀝看向她,她穿著樸素的衣衫,抱著孩子,十指因長年勞累長了厚厚的繭子,和旁邊女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看著他,眼淚盈滿了眼淚,而眼淚后面,則全是懇求。
他看了靜思一眼,靜思瞧著他們二人,淡道:“不是我要拆散你們,只是沈竹瀝,你配不上我女兒。你資質凡庸,而我的女兒……”說到這里,靜思看向靜月,眼中充滿了憐愛:“那可是用千蟲百蠱、數(shù)萬計名藥養(yǎng)出來的根骨,百年難得一遇,若不是當年出了岔子跑出來,你這樣的小癟三,碰一下都可以折了你的性命!”
沈竹瀝沒說話,靜月卻是猛地大吼起來:“那又怎樣!我不記得,我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我現(xiàn)在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我就算死也要死在她身邊!”
“哦?”靜思笑起來:“那么沈竹瀝,你呢?你也要我本該榮華富貴、衣食無憂、有著萬金之軀的女兒,陪著窮困潦倒、買一根木簪就可以當禮物的你在這個小破屋子里,穿著粗布麻衣、一輩子洗衣做飯、然后碌碌無為不知是病死還是餓死的死在你身邊?!”
“還有你的兒子,跟著你們兩,再把這樣的人生走一遍?!”
“竹瀝……沒關系的,沒關系的?!膘o月在旁邊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拉著沈竹瀝的袖子:“我們在一起,什么都沒關系?!?/p>
沈竹瀝不說話,他聽著兩種聲音交雜在他耳邊。
他想起他年少來,他想讀書,只能在私塾門外聽課,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就是一頓狠揍;他想吃米飯,在家里撒潑哭鬧,最后娘親煮了一碗米飯,自己吃了兩天的糠。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眼里也盈滿了眼淚,然后看向了靜月。
靜月似乎明白了什么,拉著他,再不言語。他伸出手來,撫上她的面容,沙啞著聲,慢慢道:“你回去,好好過……”
靜月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說什么,他便再重復了一遍:“你跟你母親回去,好好帶著孩子,以后富貴榮華,我拿著這些錢,也會過得很好,我……”
“懦夫!”靜月終于再也無法忍耐,一巴掌扇到了沈竹瀝臉上。沈竹瀝一個踉蹌,撞到桌子上,摔了下去。靜月猛地從旁邊人腰間抽出劍來,指向沈竹瀝,模糊著眼,顫著手,大喊了一聲:“大丈夫懦弱如斯,你還不如去死!”
沈竹瀝不說話,他看著劍尖,許久后,卻是笑了。
“我懦弱……”他慘白著臉,牙齒打著戰(zhàn),“你不是,早就明白嗎?我只是個普通人,我不聰明,賺不到錢;也沒有武功,不能保護誰。我打小沒怎么讀過書,也沒什么骨氣。我這輩子,欺軟怕硬,畏懼強權,和所有小市民一樣,心胸狹隘,斤斤計較,這些,你不是都知道嗎?”
靜月沒說話,她看著他,許久,她猛地閉上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滑落而下,她沙啞著聲道:“沈竹瀝,你記好,今天這個選擇是你做的,以后,不要后悔?!?/p>
說完,她收了劍,猛地回身,抱著孩子,大步向外走去。沈竹瀝癡癡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旁邊所有人都散盡,只留室內(nèi)一片冷清,他將手探入懷中,摸著那跟木簪,含著眼淚,低喃了一聲:“我這傻媳婦兒哦……”
把這人世想得太簡單,把這世間想得溫柔。
這世間,不是有愛就可以的。
愛情這東西,本就是建立在衣食無憂后的奢侈品,他沈竹瀝太窮了,怎么給得起呢?
【5】
有了錢之后,沈竹瀝開了家醫(yī)館,而后又開了家客棧。醫(yī)館生意不太好,沒兩年就倒閉了,于是沈竹瀝老老實實開起了客棧。他過上了他年少時期盼的日子,衣食無憂。他才25歲,媒婆們也開始上門說親,每一次他想張口答應,然而不知為何,卻又開不了口。
有一日,他聽說神啻宮要招宮仆,那天夜里,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一晚上,第二日,竟就背了包,去了神啻宮。
他給管事的塞了錢,很容易就混了進去,然后就開始做上了雜役生活。
神啻宮在高山頂端,除了盤山臺階,其他三面都是懸崖峭壁,根本不能出去。宮仆的生活很簡單,也就容易八卦,他常常聽別人說起靜月,說那是宮主的女兒,長得美,天資聰慧,尋來不過四年,就已經(jīng)是武藝術法雙修,宮里少有敵手。
每次聽他們說她過得好,他就覺得開心,忍不住躲在被子里悶聲笑出來。
但是他不知道,回去后的靜月,其實過得一點都不好。
她還是嬰兒之時,她母親便將她作為藥人來養(yǎng),當年她提前清醒,回來之后便要將當年沒做完的補回來。
回到神啻宮,她母親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她扔進了一個充滿了蟲子和濃膩藥湯的池子,許多蟲子來咬她,她在里面尖叫,哭泣,躲藏,然而卻都沒有任何人會來救她。
她一開始會叫著沈竹瀝的名字,每每聽到,靜思便會露出嘲諷的笑容。一次又一次,她慢慢理解了靜思臉上的嘲諷,逐漸也就不喊了。
喊他做什么呢?他早就放棄了她,那個懦弱的男人,連妻兒都守不住,拿她換了萬兩黃金,如果見到這樣的景象,還不嚇暈了過去?
久而久之,她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習慣了冷著臉看人,習慣了一個月一次跳進蠱池,習慣了隨意殺人,也習慣了……有一日、她可能會隨意被他人殺。
她成了眾人眼中越發(fā)合格的少宮主,只有在偶爾去看看兒子的時候,會遙想起來,有那么一個男人,會在冬天為她捂腳,背她回家。
然而那人的面容,卻是隨著時光的流逝,越發(fā)模糊起來。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她也忘記是那一日,她去看沈幸生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個男人,他穿著宮仆的衣服,拿著掃帚,看著正在玩耍的少年。
那時候她兒子剛滿十歲,正是貪玩的年紀,不小心摔進了湖里,那男人竟是毫不猶豫,扔了掃帚就跳了下去。等跳下去后,那男人立刻驚叫起來,似乎根本不識水性,反倒是沈幸生,一路游到岸邊上來,站在岸邊看那男人苦苦掙扎,冷哼了一聲:“不自量力?!?/p>
那男人撲騰了片刻,似乎是要沉下去,靜月終于看不下去,手中長綾驀地滑出,將那男人從湖里拖了出來,隨后便命身后人將人救醒過來。
男人醒過來后,慢慢翻過身來,顫抖著跪在了地上,遮住了自己的臉。
然而她已經(jīng)看到了,三十多歲的男人,頭上卻已經(jīng)有了些許白發(fā),雙手粗糙,似乎就只是一個普通奴仆。
她靜靜看著他,感覺心上刀割一般的疼。他沉默了許久,終于道:“少宮主身上衣服還濕著……”
“放肆!”話還沒說完,沈幸生脾氣卻是大的不行,一腳踹到沈竹瀝身上,惱怒道:“本少宮的事是你管得的?!”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一聽這話,沈竹瀝立刻磕起頭來。沈幸生見靜月不說話,不由得有些擔憂地看了過去,靜月看著跪在地上的沈竹瀝,不由自主惱怒起來,卻是笑了,慢慢道:“踢得好……這樣下作卑賤的人,也敢過問少宮主的事?拖下去打……”
靜月冷笑起來:“拖下去,給我用心打!”
當天夜里,沈竹瀝就在靜月門外被杖責了四十下。她聽著外面男人悶哼的聲音,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突然想,他為什么不叫出聲來呢?
懦弱如他,為什么,不求饒叫出來呢?
打完之后,她走出門來,當時下著淅淅瀝瀝地小雨,他被人拖下去,拖出門口時,他睜眼看她,卻見她站在長廊之上,紅衣墨發(fā),美得人心驚。
他不由得笑了起來,看見他的笑容,她愣了愣,然而只是一瞬之間,他便轉出了院門,再沒了蹤跡。
【6】
因為出了這樁子事,沈竹瀝再不能靠近內(nèi)院,于是很久很久,靜月都沒再見過他。因為神啻宮除了宮仆之外,大多修習術法,所以歲月對他們來說,早已沒有了太大的意義,靜月也就忘了,到底是多久沒再見過沈竹瀝。等她突然想起來時,發(fā)現(xiàn)沈幸生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而她的母親靜思,也到了大限之期。
靜思將死那夜,她將靜月叫到了蠱池邊上,然后猛地出手。
對于這一天,靜月早已知曉。
她自小被當作藥人養(yǎng)大,如果此時此刻,靜思能吞噬了她的力量,她的命便能全部轉到靜思的身上。這一點,她早已從典籍中得知。
母女倆纏斗起來,打斗到最后,兩人皆是傷痕累累,抬一下手,都覺得費力。靜思病重,落了下風,只等靜月最后一刀,便能殺了她。然而在那片刻,靜思卻是猛地一拍地板,靜月突然覺得地面一空,猛地墜了下去。
墜下之時,她便知是自己的死期,那一瞬間她腦中千回百轉,最后卻是叫出了一個多年未曾叫出的名字,竹瀝。
而后便感覺身上一疼,狠狠砸在了地上,骨頭似乎都碎了開來。她的眼淚全被砸了出來,轉頭往旁邊看去,不遠處,就是冒著泡的蠱池,而蠱池的對岸,就是一層一層的臺階。她只要能邁過蠱池走過去,就能出去,然而她知道,蠱池里裝的,一定是那種叫“續(xù)命”的蠱蟲,只要她一踏足,她的命便會由蠱蟲續(xù)給靜思;然而她不過去,以她現(xiàn)在的傷勢,不久之后,亦是死。
“竹瀝……”不知為何,她閉上眼,讓眼淚滑落下來,叫的卻仍舊是那人的名字,一聲一聲。
她想,竹瀝,如果知道今日,你是否還會讓我來?
沈竹瀝,你讓我來,到底是因為愛著,還是從未愛過?
蠱池中發(fā)生的一切,外面都不知道。然而沈竹瀝覺在半夜驚醒,只覺得心跳得飛快。
他突然想見見她,那么想,似乎再不見,就永遠見不到了……
他輕輕起身,從門外偷溜了出去。在神啻宮幾十年,他早已熟悉了所有的道路,假作晚上值夜的宮仆,直奔向靜月的院子。他本只是想偷偷望她一眼,然而走到一半,卻就聽到外面的喧鬧之聲,沈幸生在外大喊著:“本少宮要去蠱池見我母親,你們攔著干什么?!”
他連忙折了道路,去了蠱池。然而他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蠱池大殿周邊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尸體,他急忙沖進去,便看見了垂死的靜思和地面上一個大洞。
靜思看見他,怒目相視,喝道:“滾出去!”
“宮主……”沈竹瀝強撐著自己對視著對方的目光,然而一開口,便聽到那大洞里傳來靜月瘋狂地高喊:“殺了她!殺了她!”
沈竹瀝微微一愣,靜思看著他,卻是淡定下來,沉聲道:“你敢?要是殺了我,你還活……”
然而話沒說完,沈竹瀝卻早已是撿起了旁邊的刀,一刀捅進了她的身體里。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手雖然顫抖著,面上卻是揚起了笑容:“為了我的妻子……我有什么不敢?”
靜思驚訝得瞧著他,最后咽了氣。沈竹瀝趕忙沖到了洞邊,看見靜月躺在下面,身邊的土地被血色浸染,讓她仿佛是躺在一朵巨大的花上。她看著他笑,笑容蒼白,嘶啞的聲音帶著回聲到他耳里,慢慢道:“照顧好幸生……求……你了?!?/p>
求他了。
那一瞬間,她想。他懦弱也好,無能也罷,求他能像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一樣,去照顧好他們的孩子。
她來不及救了。沒有人會帶著她穿過那個蠱池,而來的這個洞口,是下了咒只能進不能出的。
她沒有想過他會救她……
然而就在那樣想的瞬間,她卻見到他從洞口看了蠱池那邊的樓梯一眼,隨后就跳了下來。
她看著他從天而降,面上卻是一片坦然,似乎毫無懼意。
然后他在空中笨拙地翻了個身,避開了他,砸在了另外一邊。那聲音那么大,似乎很疼,他卻沒有哼一聲,反而是立刻起身,然后給她診了脈,撕了身上的布條,為她包扎好了傷口。
包扎完畢后,他到蠱池旁邊,偏頭看了看,了然道:“哦,原來是續(xù)生。”
說完,他便到她邊上,將她的血滴了一滴到了蠱池之中。蠱池突然躁動起來,他轉過頭來,溫柔道:“靜月,你看,這么多年我學了很多,對吧?”
靜月沒說話,靜靜看著他,知道他是真的學了很多。
他居然知道了什么叫續(xù)生,以及怎么改變續(xù)生的主人。他見她不說話,就走了過來,將她輕柔的背到背上,溫和道:“別怕,我?guī)愠鋈ァ!?/p>
聽到這句話,一瞬之間,她的眼淚全流了下來。
這么多年,她殺了那么多人,被刺殺了那么多次,哪怕是和靜思生死一刻,她都沒想過死去,然而那一瞬間,她卻突然放棄了自己,嘶啞出聲:“不要,我不要用續(xù)生……”
然而沈竹瀝沒說話,他背著她,那么果絕地、義無反顧地、直接踏入了蠱池。
踏入蠱池的瞬間,續(xù)生突然一擁而上,咬住了他的腿腳,啃噬他的血肉,他微微顫了顫,卻仍舊沒有回頭,背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她在他背上痛哭起來,他卻是不說話,咬緊了牙,顫著手,一言不發(fā)。
她看見池水漸紅,看見他頭發(fā)漸白,卻感覺自己身上有一股暖流涌過。她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得抱緊了他,一聲一聲叫著他的名字:“竹瀝……竹瀝……”
他不說話,只是穩(wěn)穩(wěn)背著她,踩在池水之中。仿佛是靜月十八歲那年年初,他背著她回家,那天漫天大雪,他踩在雪里,嘎吱嘎吱的聲音,聽得人昏昏欲睡。
他這一生,從不曾光彩過。他和這世上的螻蟻一般,并無不同。他生于窮困,長于不堪,他碌碌無為,他懦弱無能。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能忍受著許許多多稱之為偉大光鮮之人都無法忍受的痛苦,背著一個后來被記入青史之中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出絕境。
“靜月,”帶著靜月走出蠱池,背著她,一步一步向上走去的時候,他看見了洞口有人影綽綽。
而這個時候,他腿上只剩白骨,而頭上,也已是滿頭白發(fā)。
他從不曾英俊過,此刻更是糟糕,不過四十多歲,已經(jīng)是七八十歲的模樣。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堆血跡,然而他卻猶自強撐,顫著身子,背著身后女子一步一步往前。
靜月不說話,在他背后抽噎,仿佛還是一個小姑娘一般。他輕笑起來,沙啞著聲,慢慢道:“我……從來沒想過不要你?!?/p>
“我太無能了,所以……那時候我想,我得讓你和孩子,好好的……”
“你走的時候,我其實傷心極了??墒俏夷茉趺崔k呢……”
“可是還好,我看到你們過得很好,也就沒什么好牽掛了。唯一遺憾的……只是從來沒有聽到幸生叫過我一生父親?!闭f著,他頓了頓,又笑起來:“只是我一介小民,當幸生的爹,也太辱沒你們了。想想,你們能過得這樣好,我這一生還有什么不滿足呢?我已經(jīng)……幸運之至了?!?/p>
“靜月啊……”他低啞著聲音,在最后一層臺階上頓了頓,終于說了出來:“我愛你?!?/p>
“我這……”他低笑起來,仿佛是二十歲好年華,帶著調(diào)笑的調(diào)子,慢慢道:“傻媳婦兒啊……”
話剛出口,靜月就愣住了,然而就在那片刻,他背著她,終于踏上了最后一層臺階。
許多人的驚呼聲傳來,眾人紛紛向他們涌來,而那個背著她的男人,卻在說完這句話之后,背著她,再沒動彈。
直到別人沖過來,要將她從他身上接下來,眾人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經(jīng)咽氣了。然而可能是怕靜月摔到,竟是在死后,都沒有動彈半分,保持著背她的姿勢,一直站立在那里。
靜月無法思考,直到將她從他身上接下來,看見他轟然倒地的時候,她才猛地掙脫了別人,撲倒了他身上。
她死死抱住他,無論誰來拉扯,都無法掙開,只是一陣接一陣,號啕痛哭。
他一生不曾說過愛,她也一生不曾想過這個詞。
然而,這世上許多人說著我愛你,卻從不是愛情;
他只說過這么一次,卻是真的真的,用生命,在愛著她。
她張了張口,想叫他的名字,想說那句“我愛你”,卻是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只摸到他懷中一件尚還帶著他體溫的東西。
她將他拿出來。
——那是二十五年前,他為她所買、卻未曾送出去的木簪。
【7】
之后的回憶,對于靜月來說,似乎就再沒有了什么可追憶的。
她一心修習術法武藝,后來因為宮亂,被祭司囚禁于水牢,兩百年之后,她練就了不死之身,武藝術法站在了神啻宮巔峰,而后重回神啻宮,成為宮主。
之后有天命師預言,老祭司之子祭諦將成為神啻宮最強大的祭司,帶領神啻宮走向巔峰,她便沖進水晶宮,帶回了祭諦。
再之后,她歷經(jīng)種種,站在了我面前。
此刻她蒼白著臉看著我,和水鏡里的神色一模一樣。
我靜靜看著她,想從她美艷的臉上,看到一絲過往的痕跡。
然而她卻是笑起來,慢慢道:“我終于可以去陪他了,我很開心。他其實從來不明白,無論如何,只要陪在他身邊,我就開心……”
“無能如何……碌碌無為如何……”
“人生在世,不是……”她口中有鮮血溢出來:“開心就好嗎?”
說著,她抬手,指向了冰棺中沈竹瀝手中的錦盒,艱難道:“我答應你的,在那里?!?/p>
聽了這話,我趕忙沖上去。然而片刻后,我立刻反應過來,回頭看她。
卻見她面帶笑容,閉上了眼睛。而水鏡上,是她十六七歲之時,她和沈竹瀝在洛陽城被人砸攤。他們一手拿著東西,另一只手緊握著對方,瘋狂的往前跑。
當時,風揚起他們墨色的發(fā),他們面上滿是笑容。
當真好風景,當真,好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