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刻紋銅器,一直是國家重要文物,在研究中國美術史和青銅工藝史中具重要意義。1978年3月,江蘇省淮陰高莊戰(zhàn)國墓出土了刻紋銅箅形器4件(見淮陰市博物館:《淮陰高莊戰(zhàn)國墓》,《考古學報》1988年第2期)。這些刻紋銅箅形器,以形制奇特,紋飾精美,生動流暢,神怪紛陳而著稱,是研究古代神話和宗教習俗的重要資料之一。但由于這些銅箅形器器壁很薄,況長期埋藏于地下,在地下應力的作用下,早已腐蝕損壞,故一直以殘缺的面目出現(xiàn),不為世人所知?,F(xiàn)在,在該器成功修復之際,特從中選擇兩件,收殘補闕,繪制成圖,以期全面反映其歷史和藝術價值,探索其圖像的內容和意義。
本文所介紹的兩件刻紋銅箅形器(圖1),皆呈圓形平盤狀,不是鑄造器,而是鍛造器。是經熱加工鍛打而成的青銅器。鍛打時主要利用精心冶煉的銅坯,在反復加熱的狀態(tài)下,持續(xù)鍛打,直到所設計的形式。然后再進行鉆孔、剪邊、研磨、繪圖、刻畫、外鍍錫鉛等程序,達到紋飾繁褥、美輪美奐的境地。因此,這些刻紋銅箅形器器壁都很薄,其厚度尚不足1毫米。且形制相同,大小一樣,都是直徑約50厘米的圓盤狀銅器。每器上有30個直徑4厘米的圓形箅孔,除中心有一孔外,余為兩圈同心排列,其中內圈11孔,外圈18孔,分布均勻,排列有序。中央是一直徑15厘米的圓形平臺,平臺和箅孔周圍有精心刻畫的索紋圈,邊沿亦刻有索紋圈。器表滿刻細如毫發(fā)的圖像,有山巒林木、飛鳥走獸、神人怪獸、珍禽瑞獸、車馬田獵等。這些圖像之間,似沒有特定的聯(lián)系,獨自成體,但都呈奔騰跳躍狀,充滿著流動的美感,充分表現(xiàn)了古代工匠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是迄今以來所發(fā)現(xiàn)的刻紋內容最豐富的銅器。
所謂刻紋銅器,又名鏨刻銅器、針刻銅器,其紋飾圖案不是筆畫的,也不是鑄造的,而是用堅韌銳利的工具刻畫的,線條強勁有力,比頭發(fā)絲還要精細,所以構圖精美繁褥,在很小的畫面上刻出極其豐富的內容,哪怕只有方寸之地,也是一個廣闊的天地。這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青銅藝術的創(chuàng)造,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但這兩件刻紋銅箅形器,都不是小型銅器,而是直徑50厘米的器物,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圖像,令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其具體內容見圖2、圖3。
如圖所示,這兩件銅箅形器形制相同,大小一樣,都是以中心孔為軸心,作同心圓式排列,上刻密不透風的各式各樣的圖像。圖2是銅箅形器1的圖像,自內向外,可分四圈。第一圈在中心孔外,索紋圈內,上刻一座階梯狀的高臺,這是古人對山巒形象化的刻畫,所表現(xiàn)的是一座山巒。山巒上下,樹木茁壯成長,野獸奔跑出沒,鳥兒悠閑信步,龍蛇翻騰纏繞,幾位神人怪獸,或行、或立、或挽弓射箭,或操龍踐龍,或肩負九齒橫木,各司其職,互不防礙,充滿活力和生機,反映了自然界的和諧生活,一片祥和氣氛。山內有一人面雙身的怪獸,這是沿襲古人正面形象的表現(xiàn)手法,在商周青銅器上比比皆是,所表現(xiàn)的是一位山神。在古典神話《山海經》中,名山大川皆有神靈司守,而有些山神是人面獸身。林下有一鳥首人身者,正舉弓欲射,所表現(xiàn)的是狩獵圖像。此外,圈內還有林木四株,神人三位。這些林木,皆是層次分明的針葉樹,所表現(xiàn)的應是松林。這些神人,襦服深衣,雙手平伸,似在做著什么。其中有一位頭生五角的方首神怪,其兩手各操一龍,雙足各踩一龍,所表現(xiàn)的是操龍踐龍。在這里,龍被刻畫成蜥蜴的樣子。在中國文化中,龍有九子,此是其中之一,所表現(xiàn)的是鱷龍形象。這些鱷龍被神人操在手中,踩在腳下,可見其地位不會過高,具有猙獰恐怖、兇惡無比的性格。第二圈在索紋外,內排箅孔內,上刻林木之下,麋鹿奔跑,狐兔跳躍,其中有一狐尾生九枝,所表現(xiàn)的是九尾狐圖像。在中國古代文化中,九尾狐是祥瑞的象征,見之則天下大吉。林木之下,有二位鳥首人身之人,一人張弓欲射,一人持矛欲刺,表現(xiàn)的是狩獵圖像。此外,還有山神、神人等,其中有一是肩負九齒橫木的鳥首人身者圖像。在出土文物中,鳥首人身者常有發(fā)現(xiàn),如洛陽出土的戰(zhàn)國圖像紋銅壺上就有這種圖像(見蔡運章等:《洛陽西工131號戰(zhàn)國墓》,《文物》1994年第7期)。這是古代神話中鳥崇拜的反映,所刻畫的是上天入地的使者,至漢代則演變成羽人。第三圈在兩排箅孔之間,上刻山巒二座,內刻二蛇纏繞,所表現(xiàn)的是地主和社神。在《山海經》中,蛇常作為土地的守護者,故是地主和社神。如《海外北經》云:“軒轅之丘,在軒轅國北,其丘方,四蛇相繞?!鄙綆n左右,樹木成林,虎嘯狼奔,鳥獸成群,其中有張弓欲射的狩獵者,也有襦服深衣的神人。此外,在二蛇相纏的山巒左右,還有背上長角的乘黃。乘黃也是古代神話中的瑞獸,如《山海經·海內西經》云:“白民之國……有乘黃,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者壽二千歲?!钡谒娜Γ谕馊肟字?,口沿索紋圈之內,上刻鳥獸圖像,其中也有頭生雙角的神人。整個畫面充滿著流動的旋律,描繪了山林中的生態(tài)萬物,人間萬象,遍及神話世界。
圖3是銅箅形器2上的刻紋,其圖像內容和銅箅形器1大致一樣,都是山林、鳥獸、狩獵和神人怪獸圖像,但也有某些不同,也是分成四圈。如第二圈圖像中,上刻一人兩手各拉一獸之尾,一人兩手各操一龍之尾,表現(xiàn)的應是斗獸操龍圖像。在中國古代神話中,人獸相斗是較為常見的內容,如漢畫中就有不少象人斗獸的圖像。象人是頭戴假面之人,是舞者裝扮成神人的游戲活動。實際上,這種游戲活動戰(zhàn)國時就有,此箅形器上的圖像就是證據(jù)。操龍戲龍古代也有,如張衡《西京賦》中就記有“魚龍曼延”的戲舞,現(xiàn)代民間的舞龍也可能淵源于此?!棒~龍曼延”在漢畫中也有較多的反映,如山東沂南東漢畫像石就有一幅人站在龍身上作各種表演的畫圖(見南京博物院等:《沂南畫像石墓發(fā)掘報告》,文化部文物事業(yè)管理局出版,1956年)。第三圈圖像中,上刻二輛馬車,分列圖面兩邊。這些馬車,皆一人駕車,一人張弓欲射,所表現(xiàn)的應是狩獵之類。每車駕有二馬,其中一車旌旄飄揚,應是古代車馬田獵的寫照。其中二馬相背和二輪前后的圖像,所表現(xiàn)的不是二馬相背,也不是四輪馬車,而是古人透視法沒掌握之前的表現(xiàn)方法,充滿幼稚和拙作,是先民早期的畫圖,和內蒙古商周骨板上的馬車一致。因此,此器刻紋除了和銅箅形器1相同外,還增加了斗獸戲龍和車馬田獵的圖像。這些圖像都大大豐富了刻紋圖像,反映了人們的禮儀和宗教活動,是迄今以來最生動逼真的畫面。
綜上所述,這兩件銅箅形器都是以山林鳥獸為背景,幾乎每圈都刻有張弓欲射者和持矛欲刺者的圖像,因此,其內容是以狩獵為主,所反映的是古代狩獵活動。眾所周知,狩獵是古代山林草原民族之生活,是先民賴以生存的生產活動。氏族公社時期,貴族亦以此整軍備武,是軍事訓練和全民皆兵的重要內容。故一年四季都有狩獵,所謂春、夏苗、秋、冬狩是也。久而久之,演變成禮制,商周時期的大禮即由此而生。據(jù)《周禮》記載,大禮由大司馬主持,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是西周重要禮儀之一。除了檢閱、演習、田獵外,還有一些象人斗獸、請神娛神、驅鬼辟邪等活動,這是古人寓禮于樂、寓教于樂的反映,所謂有禮有樂,禮樂結合,禮樂文化是也。因此,此銅箅形器的圖像有可能是古代大禮的寫照,反映了商周時期大禮的情形。其中的山林鳥獸者,是古人對山林的期盼,希冀林茂草豐,鳥獸興旺,有取之不盡的獵物。其中的鳥首人身者、操龍斗獸者、操龍踐龍者可能是當時的象人表演,是大禮中的請神和娛神活動,表現(xiàn)了古人對神靈的敬畏和祈盼,希冀具有神人的智慧和力量。此外,圖像中的九尾狐、乘黃等瑞獸,亦反映了古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祈求天下太平,吉祥長壽。
這兩件銅箅形器以山林鳥獸為背景,其中有許多神人怪獸圖像。這些神人怪獸在我國神話總集《山海經》中大都有所記載,從而所證《山海經》所言皆有所本,是一部有重要價值的著作。因此,也有的研究者以此來研究古代神話,從而所證《山海經》不是一時一地一人之作品,曾廣泛流傳于燕、齊、晉、楚各地,是古人口耳相傳的神話匯總。實際上,類似的神人怪獸在出土文物中多有發(fā)現(xiàn),如曾侯乙墓漆棺畫、長沙子彈庫帛書上都有此類圖像出土。同時,這種圖像也見于《楚辭》中的神話,如屈原、宋玉辭賦中的描述。因此,這兩件銅器都有古代神人的圖像,是研究古代神話的重要資料之一。同時,解析這兩件銅器上的圖像內容也有助于探索刻紋銅器之淵源,進而尋根問底,探索其文化屬性。從目前來看,刻紋銅器在楚地鮮有發(fā)現(xiàn),而在江南地區(qū)的吳國卻出土較多,同時也見于三晉等北方地區(qū)。眾所周知,三晉毗鄰北方草原地帶,和游牧民族朝夕相處。而游牧民族以狩獵放牧為業(yè),具有產生狩獵紋圖像的基礎。而吳國因處于江南水網(wǎng)地帶,人們以舟代車,山行水處,所從事的是漁獵農耕文化,與銅箅形器上的山林鳥獸相差太多。同時,銅箅形器沒有江南的稻作文化,沒有水鄉(xiāng)的舟船漁獵,據(jù)此不可能是江南地區(qū)的圖像,所反映的應是北方山林草原地帶的狩獵習俗。從表現(xiàn)手法上,這種圖像在北方早有發(fā)現(xiàn),如內蒙古新石器時期的陰山巖畫,其表現(xiàn)手法就和狩獵紋圖像如出一轍。因此,這種狩獵紋圖像有可能是陰山巖畫的繼承和發(fā)展,它孕育于北方山林草原一帶,以后才由晉傳入包括淮陰在內的江淮地區(qū)。
中國古代的青銅器,代代相傳,高潮迭起,如商代的獸面紋,西周的竊曲紋,春秋時期的蟠螭紋和蟠虺紋,都以莊重典雅威嚴神秘而著稱,在中國青銅史上具有突出地位。而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刻紋銅器,它以充滿靈動活潑生命氣息的圖像,在威嚴神秘的青銅藝術中獨樹一幟。這是古代工匠以刀當筆所作的青銅畫,具有自然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在中國美術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本文所介紹這兩件刻紋銅箅形器就是其中的代表,其上密密麻麻的山林鳥獸和神人怪獸圖像就是證據(jù)。它的修復不僅搶救了這二件長期處于殘缺狀態(tài)下的青銅器,也搶救和保護了兩幅瀕于損壞的戰(zhàn)國青銅畫,亦為進一步的考證和研究奠定了基礎。實際上,這兩件銅器雖已出土三十多年,但在全國范圍內,至今仍是唯一的箅形器物,沒有發(fā)現(xiàn)與此雷同或相似之器。
對于這兩件青銅器的用途,人們至今仍然迷惑不解,是有待考證和研究的出土文物。要說是銅箅吧,人們至今也還沒有發(fā)現(xiàn)能安裝如此大銅箅的青銅,況且,此器上的30個直徑4厘米的箅孔也不宜蒸餾食物。查現(xiàn)已出土的商周青銅,都是腹徑約30多厘米的銅器,況且,其箅孔都是又窄又細的條形孔,只有這樣的箅孔才適宜蒸餾食物。因此,此器不可能是蒸餾食物的銅箅,由于形似銅箅,故以銅箅形器稱之。近期以來,筆者從無錫鴻山越國貴族墓的原始瓷溫酒器(圖4)得到啟發(fā)(見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等:《無錫鴻山越國貴族墓發(fā)掘報告》,《文物》2006年第1期),推測此器有可能是古代溫酒或冰酒的承盤,器上直徑4厘米的箅孔可用于放置觚杯等酒具。況同墓也出土了腹徑50厘米的刻紋銅鑒,和此器配套正好合適。冬季時向銅鑒注入熱水,夏季時放入冰塊,然后再放置承盤和斟滿美酒的酒器,以作溫酒或冰酒。況且,高莊墓亦出土了一些越文化器物,和無錫鴻山墓大致同期,兩墓具有一定的淵源,其器物相似或相像是可能的。因此,此器有可能是戰(zhàn)國時期溫酒或冰酒用的承盤,而不是蒸餾食物的銅箅。(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