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華獸皆為雌獸,性安,群居。善植花木,古時多為花匠園丁,尤善植奇花異草,濯然而明?;?,同華,故名榮華獸。
榮華獸居住在永安城東南的萬古庵,后院多種花木,終年異香,大殿供榮華佛,求子求偶尤為靈驗,終年香火不斷。
此獸面目清秀,少言,神色多愁苦,膚白,上有淡藍色半月形斑紋,手有六指,其余與人類女子無異。斑紋色彩老而愈重,直至深藍,沉黑,榮華獸亡。獸亡后,族人切其尸為八塊,埋于土中,澆黃酒為養(yǎng)料,一月后長出榮華木,白而無瑕,質(zhì)地堅硬,色澤似玉,再一月,木上長出四肢,再一月,木出五官,似成年人,既而木質(zhì)變?nèi)幔忠辉潞螅靖鶖?,榮華獸出世。
幼獸不通人語,食花粉飲黃酒為食,至半歲,身形已與人類三歲小孩無異,但面目似年輕女子,言語流暢,極其聰慧。
榮華獸繁殖艱難,八個獸種中一般至多存活一二,天時地利皆不易得,再者,其苗為榮華木時,人類商人喜歡偷偷砍掉作為上好的建材,制造的精品家私小物件,可賣出天價。
永安市終止暴亂,建立新政后,政府下了五道禁令,嚴厲打擊,但因利潤巨大,砍伐榮華木之風氣依然如故。
榮華獸安和溫順,永安城中女子走投無路便去萬古庵中居住,幫她們養(yǎng)育花木,或照顧獸苗或者小獸,雙方和樂融融,各取所需。
榮華獸喜食蜂蜜、黃酒、雞蛋、花菜,不食葷腥,是天生的修行者。
三月的一天,鐘亮登門拜訪我,說師姐,下個星期我舅舅家聚會想請你去。
我坐他對面,莫名其妙,你們家庭聚會叫我去干什么,你追我當你女朋友嗎?
鐘亮一臉踩到炸彈的表情讓我大為受傷,他說我怎么敢——潛臺詞是,你這個老女人!
后來禁不住鐘亮的計策,答應(yīng)去,可當城中著名珠寶商人鐘仁就坐在我對面時,我心里面把鐘亮翻來覆去罵了幾千次——騙我說是聚會,根本是一對一單挑。
我如咸魚在砧板,任憑我讀者鐘仁先生觀摩,鐘亮坐窗戶旁邊看一本厚書,我們坐在中廳,面對面,像美蘇談判。
鐘仁說,我愛看你的小說,你寫得真,獸比人更像人,人比獸還不如獸。
我喝口茶,繼續(xù)干笑,說,其實也不是那么偏激。
然后,冷場。
對面的男人看起來似我大哥般慈祥,面容同鐘亮有幾分相似,卻在神情中透露一種少年人才有的不安,他直勾勾看著我,從額頭看到下巴又看上去。
我被他看得渾身差點起疹子,終于對他說:鐘先生,我還有事……
他一驚,似從夢中驚醒,開口說:我們結(jié)婚吧!
情真意切,我一口被嗆到,鐘亮手中的書落地——死小孩,敢偷聽!我第一時間,居然想到。
打電話罵鐘亮,渾身抖如冬鼠:你害我,你害我,我變鬼也不放過你!
鐘亮也哭笑不得,他說師姐,我這個舅舅一直比較怪,可是沒想到會怪到這種程度,居然看上你這樣女人……
我尖叫一聲,憤然掛電話,深呼吸:小人小人,不要和小朋友生氣,他不懂欣賞……
我打電話給陳年,說,我想來住一段時間。
陳年說,你來。
我母親說,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就不要去找陳年。我已經(jīng)給她添了很多麻煩。
陳年說,哪里,我想念你母親,雖然她死去已有十年。
她坐在我旁邊,喝茶,頭發(fā)蓬松剛剛洗過,在陽光下發(fā)出美麗光芒,空氣中是讓人心安的味道。那時候我還年幼,同母親一直住在這里,閉著眼睛也能辨出:爐中的沉煙,后院的花草,蟲卵,鳥糞,還有陳年身上的潮濕木香。
她依然面容愁苦,已經(jīng)老了,比我上次見她時候,身上的斑紋成了深藍色,那上面皮膚看起來薄而透亮,似乎中間空無一物,她輕輕把手放在我手上,說,你放心在這里住下,住你母親以前住過的房間可好。
我點頭,說,好。深呼吸,心神安寧,反握她的手,她的六根手指冰涼。
她是榮華獸,此處是萬古庵,我心終得安慰。
帶我入后院香客房的獸尚且年幼,脖子形狀優(yōu)美,淡藍色斑紋像蝴蝶般潛伏在皮膚下面。你可以叫我朱槐。她微笑——應(yīng)該是十歲左右的年紀,雖然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人類女子二十歲的樣子,聲音顯得清脆,我之前從未見過她。
那一晚陳年燉豆腐湯給我喝,散發(fā)著異香,非常入味,我們吃著米飯,大廳中日光燈穩(wěn)定而明亮,有壁掛等離子電視播放《新聞聯(lián)播》,陳年指左邊的一群獸給我看,她說她們是在你走了以后才出生的。我扭頭去看,只見朱槐對我微笑。她長得很秀氣,眼睛是我熟悉的媚氣而濕潤。
大廳的另一頭,一群人類女子圍坐在一張圓桌旁,她們的面前擺著幾個肉菜,埋著頭,看起來比面容悲戚的獸們更加悲痛,頭發(fā)染成千奇百怪的顏色,突然一個女人丟掉筷子,埋著頭,痛哭起來。
陳年搖頭,她說,年代變了,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大哭。
《新聞聯(lián)播》是地方臺轉(zhuǎn)播的,完了以后,屏幕上突然閃出鐘仁的臉,叫我的名字,他說,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你快出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陳年看著我,狡猾一笑。
那一夜我夢見我母親,她其實還年輕,但頭發(fā)全白了,坐在窗戶旁邊,聽吱吱呀呀的廣播,跟著唱歌。
隱隱約約,我聽見她的歌聲,后來變成了痛苦的呻吟,似螞蟻吞噬心臟,一聲聲,傳入我耳中。
我醒來,日上三竿,但滿頭大汗。
我推門出去就看見了榮華獸們,一色白衣,立在開得嫵媚的榆葉梅下,低著頭,口中似乎念念有詞。
站在隊伍最后的是年幼的獸,手拉著手,似乎顫抖,最旁邊一個是朱槐,她很快回頭看我,眼中有淚,不知為何,像極我的母親。
吃中飯時候,我問陳年,是什么事情啊。
陳年說,有一根榮華木被砍走了。
一月份死去的那頭老獸種下的八個苗,死掉五個,長出三塊,被砍走了一塊。
朱槐帶我去看那兩頭還沒成形狀的獸,孤零零長在榆葉梅下,我們只能遠遠看見她們,潔白的身體上面隱隱有五官和一些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青斑。
在萬古庵的榮華獸分成兩組,年老一些的去前堂管理大殿,年幼的在后院種植花木。我同朱槐一起照顧榆葉梅。朱槐說,我們每一頭獸都有自己要照顧的花木,這榆葉梅就是我的。她神情愛憐,雖然還是一頭小獸,但分明有母親的光芒,給花木澆水,施肥,剪去錯枝。她摸樹皮給我看,她說你看這棵樹,在我四歲的時候曾經(jīng)長了蟲子,留下了這些疤痕,多可憐。
我說,你被罵了吧,明明是榮華獸,連樹都照顧不好。
她一笑,說不是的,雖然是榮華獸,但樹木會長蟲,會腐爛,會死去,是自然規(guī)律,今生如此,只求來生落下好種子。
我拍拍她頭,我說你還小,怎么說話這么老。
過去我母親也這么對我說——你還小,別這么老氣橫秋。
她讓我去拜榮華佛,抬頭看,就見白玉雕成的佛。是一棵還未成型的榮華木,雪白無瑕。
陳年約我去喝下午茶,翻母親同她照片給我看,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少女,看起來和我一般年紀,榮華獸壽命如此短暫,如同草木,一歲一枯榮。
她畢竟老了,皮膚都發(fā)皺,走路的時候,聽得到骨頭的響聲。抬頭能看見皮膚碎片下落,那些斑紋已經(jīng)變得深黑,像一個個黑洞,黑得嚇人,黑得不見底。
她去拿她的寶貝給我看,神情痛苦,像晚期絕癥病人。
拿一個本子,裝潢高貴,打開,都是白色家私。
陳年說,美嗎。
嗯。我真心點頭。榮華獸如此美,以至死無全尸。
但陳年只是一頁頁翻過照片,眼中甚至有贊賞的目光:真漂亮。
有桌椅,有柜子,有雕塑,有木門,千奇百怪,特別有長出面目的,似活物,明眸半睜,眼波流轉(zhuǎn)。從明顯的年代久遠到很現(xiàn)代的流暢線條,陳年說,被砍的獸,都在這里了。
關(guān)上,似百科全書,厚厚一本。放到桌上,發(fā)出微響。
喝一口茶,陳年說,我看過你寫的獸的故事,以后有機會了,也寫榮華獸。
我百感交集,喉嚨竟哽咽,說,好。
鐘仁的廣告不見了,我要離開萬古庵回家去。
朱槐愣愣地看我,問,你要走了嗎。神情悲傷,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陳年忙拉小獸入懷中哄,看著我,皺眉頭:人類女子住久了,連我們的孩子都學(xué)會了大哭,一點沒教養(yǎng)。
我汗顏,干笑。
陳年拍著朱槐說,難怪你舍不得她,當年你還是一棵獸苗時,是她母親照顧的你。說罷,摸朱槐的臉,喃喃說:你看,你看她看得久了,都長得同她相似。那一年她照顧你們好用心,可惜,只活下來你一個。
我怔住,看眼前的小獸,她也那樣看著我,淚光隱隱,一雙眼睛,分明就是我母親。
走的前夜我失眠了,恍惚中,聽見哭聲,痛苦的嘶吼,如受傷的野獸。
一聲慘叫。
我一驚,回過神,手心全是汗,再一聲。
并非幻覺,那些慘叫、呻吟,真真切切,密密麻麻,如同唱的佛經(jīng),無處不在。
最大一響,自陳年房間傳來。
我光腳跳下床去看,陳年房間外,層層疊疊跪了好幾層榮華獸,著白衣,皮膚上的藍色斑紋似乎發(fā)亮,透過衣服也能看見。我聽見陳年的聲音,嘶啞了,痛苦著,在一聲聲呻吟。
我從獸中走過去,她們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跪著,渾身發(fā)抖,發(fā)出痛苦的悲鳴。
陳年將死,我看一眼就知。
她躺在床上,眼睛凹陷,眼神空洞,只會一聲一聲亂叫。她全身斑紋已經(jīng)發(fā)黑,黑得發(fā)亮,皮膚透明而見底,已經(jīng)有破裂。
從破裂的黑色皮膚中,爬出來的,是一條條肥大的白色蟲,有拇指大小,雪白無瑕,在她身體上緩慢爬行。
她身邊站著幾只獸,按著她掙扎的身體,淚如雨下。
我愣住,轉(zhuǎn)身跑入院中,蹲下,大聲嘔吐。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萬古庵,朱槐送我出門,她臉色有些蒼白,走在我后面,像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們沉默,她帶我出后院,走大堂,然后,出庵。
打車回家,陽光燦爛,春天正濃,誰知,鐘亮似便衣蹲在我家門口,姿勢猥瑣如外地人販子,黑眼圈賽熊貓,抽煙,滿地煙頭。我見他似見鬼,轉(zhuǎn)身就跑,誰知他動作更快,沖過來,兩三下把我制服。
我慘叫:我說鐘亮你放我一條生路我要回家睡覺,你舅舅發(fā)完了瘋你不能接著發(fā)啊!
鐘亮說,我舅舅死了。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嘴巴呼出來的熱氣吹我冰涼的臉。
我被他拖去參加珠寶商鐘仁的葬禮,鐘仁的大姐接見了我,神情倨傲如女皇,她說,你就是我弟弟苦追了很久的那個女孩?挑剔看我里三層外三層,我坦坦蕩蕩,隨她去看。
她突然嘆氣,說,可惜他終生未娶……
我頭皮發(fā)麻,以為他們要我同他陰婚,還好她只是說,我弟弟有東西留給你,你讓鐘亮帶你去拿吧——現(xiàn)代社會真好,我慶幸。
鐘亮把鐘仁留給我的遺物幫我搬回家—— 一把雪白的椅子。
造型典雅,是十年前流行過的樣式,雪白無瑕,質(zhì)地微軟,我再蠢也知道價值連城。椅子背上有精美雕花,正中的雪白木板上隱隱有一個女人的臉,眼簾半睜,說不出詭異,和我像雙胞胎。
我看著她,她似乎知道,張開眼睛,看著我,嫣然一笑。
我驚叫一聲,坐到了地上。
我喝一升熱牛奶,舌頭失去知覺,終于幻覺消失,心神穩(wěn)定,細細去看,這是一頭榮華獸,而且,毫無疑問,是我母親曾經(jīng)照顧過的那八個之一,陳年說,她照顧她們用心,她們都和她長得像,但只留下了朱槐。
她夭折而亡,變成了一把椅子,質(zhì)地溫潤,線條圓滑,細細密密,都是鐘仁撫摸過的痕跡。他得到這把椅子已經(jīng)有十年,第一眼看見,就喜歡她。每日在寬大房間中,他撫摸她,對她講話,甚至,愛上了她。
一日鐘亮找我,他說,師姐,你別怪我,我舅舅死得太恐怖,舌頭被不知道什么東西生生咬斷,我才……
話未盡,我酒已醒,站在大街上,差點被后面來的人撞倒。
我回家,借著酒勁,拆掉了那把椅子,取下靠板,在那張人臉上攔腰一砍,果然,木中,白里透紅,鮮活活,一條人舌。
這獸的嫉妒,我全明白,她以為他愛上別人,于是,同歸于盡,生生咬掉他吻她的舌。那日,她見我,卻終于微笑——原來,不是幻覺。
又過兩天,我收到包裹,寄的人是萬古庵的朱槐,附言說:陳年讓我把這個留給你。打開,雕刻精美,一個木枕,曲線圓滑,通體冰涼,而略柔軟,雪白,極品。枕中,隱隱一張女人臉,陌生的,不知道是哪一個照料那些獸苗的苦命人類女子,眼睛半開,看著我,分明卻是陳年。
我呆呆抱枕頭在膝蓋上,那張臉突然對我一笑——笑,而不言。
榮華獸通體雪白木質(zhì)堅而帶柔,是木中極品。但極難取得,幼苗時大多被蟲所蛀,成為病體,病體不能用,于是任其生長成病獸,全身藍蟲斑,夜夜啃噬獸體,至于斑黑,病獸則亡。
病獸亡,蟲出,族中烤其尸,分為頭、胸、腹、四肢、心——八塊,埋于土中,以求復(fù)生。
一旦長出沒有被蟲蛀的獸,眾獸欣喜若狂,砍下制為家什,此為榮華獸真身,萬古千年不滅。榮華獸終得福音,雖不能言,但心中安寧。
而被蟲蛀的不幸幼獸,無法得成正果,只能長成病獸,吃齋念佛,向榮華佛祈禱,望早日脫離苦海,見木則羨,愛木成癡。
榮華獸性安,不喜動,如荒草,歲歲枯枯榮榮,反復(fù)輪回,鳳凰涅槃,得正果者,少之又少。
但榮華獸安和度之,因眾生皆如此,又何獨憐榮華獸。
摘自中信出版社《異獸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