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27日,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日子,我就是在那一天上飛機去到法國的。頭幾年我住在一個盧瓦爾河谷的小城里。那個地方有達·芬奇終老的城堡,那個小城安逸、漂亮,人要比巴黎人友善很多倍??墒浅鮼碚У降臅r候,真正給人留下強烈印象的其實只有兩樣?xùn)|西:比國內(nèi)高很多的物價,還有強大的寂寞。
我在法國居住過的第一個房間,位于城邊的公路旁。窗子外面的風景在全世界都能看見,獨自蔓延著的公路是瀝青凝結(jié)起來的河,有的時候重型載重卡車呼嘯著經(jīng)過,帶起來瑟瑟的風,加油站很新,但是不知為什么就是覺得蕭條——我當時還不知道,根深蒂固的“公路情結(jié)”就從此扎根在血管里。有風雨的夜晚,我就在這樣的窗口背法語單詞,“彩虹”,“希望”,“有魅力的”,“誘惑”……我身邊來自清晨的面包店的長棍面包已經(jīng)干癟,靜悄悄地死掉了,我還渾然不覺。其實除了這個已經(jīng)硬得不能吃的面包,并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讓我真正覺得,我已在天涯。天涯也不過如此嘛,十八歲的我暗暗地嘆氣,仔細想來那是我第一次像個大人那樣嘆氣。
這美麗寧靜的小城太小太安逸,所以無數(shù)次地讓我產(chǎn)生了那種自己很強大的錯覺。只不過,那種刻骨的孤寂從沒有被治愈過,無論是我靜靜地一個人待著,還是和一群人在一起笑鬧,它都能夠在一個我看不見的角落,像月光那樣猝不及防地撫摸我,微妙地間隔開我這個人和一切火熱的喜怒哀樂。不能擺脫,就習慣吧。那時候我已經(jīng)搬到了一個更冷清的老房子里。老房子真的很大,居然還留著一個傳說中的壁爐。陰雨天氣里,雨水就不知從哪個角落滑落到壁爐里面,半夜里總聽得到它們緩慢滴落的聲音。有一天,我就是在滿室的潮氣中,打開燈和電腦,我想和自己說說話??墒侨绻苤卑椎赜昧奶斓姆绞秸f,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始——我早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不去渴望傾訴什么東西了。那就編個故事,自己講給自己聽吧,在虛假的故事里,放進去我真正的,冷冰冰的人生。
那一年我十九歲,我還沒有真正意識到,我編給自己看的故事,就是小說。
我是非常幸運的。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找到了一樣我愿意為之努力一生的事情,就是寫作。并且,一路上,我遇到過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給我鼓勵,給我支持,幫助我贏得一個年輕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來之不易的好的開始,比如最早愿意用我的稿子的編輯老師,比如第一個鼓勵過我的電影導(dǎo)演,比如我今天的出版人……在寫作的初始,我只是驚訝自己居然如此迷戀自己的故事,還有這些生活在電腦里的人物,我覺得我的存在是因為他們才變得生動,變得熱情,變得更有理由。我愛我的小說,就像一個失去理智的情人。
只是不知不覺間,我寫的所有小說,都發(fā)生在那個我曾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的城市。我虛構(gòu)了一個北方高原上的工業(yè)城市,描寫著那里的沙塵,那里的鋼鐵和噪音,想當然地認為那里一定會誕生很多性格強烈的女人。這個城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只不過,它們很像。春天,沙塵暴撕裂天空的聲音永遠沉淀在我靈魂最深的地方,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我遇上過什么人,什么事情。
再后來,我離開了那個河谷小城,到了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