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洛帶是四川乃至西南地區(qū)最大的客家人聚居區(qū)，是中國內(nèi)陸“最后的客家王國”，中原古文化的“人文活化石”。讓我們一起走進洛帶，走進客家，去領(lǐng)略它獨具魅力的人文風(fēng)俗……

老式“九宮格”的窗上，懸掛著今夜的明月，正漸入我的夢鄉(xiāng)……會館、古街、古塔、古亭、古民居都應(yīng)該是老了？老了又煥發(fā)新顏了?？图疑洁l(xiāng)流淌的光陰可是倦了？倦了又蕩漾起伶俐的笑語了。

然而，我無法走進故鄉(xiāng)洛帶厚重的歷史，是因為我一再嘆息它歷史的風(fēng)塵遠影又成夢境；我亦無法穿越客鄉(xiāng)的縱深腹地，是因為那些傳奇的故事和風(fēng)俗，一再牽動我的思緒。當婉約的客家歌謠飄蕩來的時候，當喜氣洋洋的迎親隊伍行進在田壟上的時候，當蒸嘗祭祀的壩壩筵又在春陽下開席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作為客家人一面鏡子的風(fēng)俗，到底暗流著怎樣的血脈，竟能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如此生動地維持原貌？而我又該如何去諦聽它們心靈的聲音呢？

客家婚禮 漢家正脈婚俗中的吉言說唱

儒家經(jīng)典《禮記·昏（婚）儀》說：“昏（婚）禮者，禮之本也”。古時婚俗禮制繁雜，按照《禮記》的記述應(yīng)遵循“納彩”（媒人提親）、“問名”（詢問女方姓名和出生日期）、“納吉”（男女雙方合生辰八字）、“納征”（落聘訂婚）、“請期”（約定婚期）、“親迎”（迎親結(jié)婚）等“六禮”而行。時至今日，成都東山客家男女當然是通過自由戀愛才走入婚姻殿堂的，但提親的過場還是要走的；對“八字”合與不合也不在乎了，但迎親過禮的排場還是很有必要的?；樗椎某淌诫m有些變化，但萬變不離“六禮”其宗。只是在洛帶的說法是：提親、吃轉(zhuǎn)轉(zhuǎn)酒、剝根、報期下聘、過禮迎親、拜堂和回門。

如果說以洛帶為中心的東山客家人婚俗，在程式上更多留存了中原古意的話，其風(fēng)貌風(fēng)情又沐南國春暉，比如東山客家婚禮序幕的“哭嫁”，就與土家族、壯族等婚俗中的“哭嫁”并無二致。

50多歲的李聲鴻打小就在洛帶的老街上長大，又一直在當?shù)貜氖氯何墓ぷ?，走村串巷，耳濡目染，曾?jīng)風(fēng)行當?shù)氐囊皇资卓图疑礁锠€熟心中，加之嗓音洪亮，被鄉(xiāng)人譽為“客家山歌王子”。在李聲鴻看來，客家人雖然“守舊”，但又受南方少數(shù)民族鄉(xiāng)土風(fēng)情的影響，性格十分開朗，觸景生情，便可依曲成歌?！翱梢哉f，但凡客家人，都會唱山歌。過去，客家青年男女相互結(jié)識，往往都是從山歌對唱開始的?！闭f罷，他便唱了起來：“阿妹啊！愛我唱山歌你就游過河，你會游水就游過來啊……”接下來，我也就在聲鴻先生搜羅的各種婚禮唱詞中，大致理清了客家婚禮的全過程。

首先是“開臉”——婚禮頭天一大清早，姑娘沐浴之后，女方年長的女性宗親便會用兩根紅絲線為其絞去臉上的汗毛，同時，將姑娘的辮子改梳為鳳髻，寓意從此告別少女時代?！伴_臉”的同時，一首首表白姑娘依依惜別之情的《哭嫁歌》也就粉墨登場了。有哭辭爹娘的，有哭辭祖宗的，有哭姐妹哭哥嫂的。其中一首《哭嫁歌》是這樣唱的——“爹娘呀！早上出去晚上回，汗?jié)褚律滥_匆忙。這般勞苦為了誰？養(yǎng)育兒女長成人。姐妹呀！父母血液身上流，廿年相處互相愛。深情如海手足情，離別之后莫相忘。”

哭嫁之后，姑娘便在親朋鄰里“唱祖宗”“唱爹娘”“唱姐妹”“唱戴花”“唱上轎”等的聲聲唱詞中，拜別父母，蓋好頭帕，打傘上轎。于是旗旗郎傘、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就行進在了山鄉(xiāng)的原野上。一路上，轎夫也會送上許多的吉祥唱詞：“大花大轎，龍鳳呈祥；閃閃悠悠，一帆風(fēng)順；天長地久，長發(fā)富貴……”及至男家，鼓樂聲起，鞭炮陣陣，但轎夫并不落轎，只是一味高唱：“一頂轎子紅彤彤，新娘嫁個新郎公。一頂轎子花又花，來年添個胖娃娃……”直到主人家奉上大禮封后，方才唱道：“封龍口，封龍口，祝賀新郎新娘活到九十九。轎子落轎，買田置地。”落轎之后，童子掀簾，婦人牽手，新郎迎出新娘踩席入堂，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新郎用系上紅繩的竹筷挑起新娘的蓋頭，司儀便高唱：“先拜天地——轉(zhuǎn)拜父母——夫妻對拜——入洞房——禮成！”嗩吶鼓樂隨之高奏，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是一陣緊接一陣，一場熱鬧喜慶的婚宴就開始了。

但婚禮更為精彩的還在入夜的“鬧洞房”。按照客家人傳統(tǒng)的說法，鬧的人越多，兩口子的生活才會越過越紅火。鬧洞房是從鋪床開始的，鋪床人會邊鋪床展席邊說唱道：“中間一把草，兩個同到老”“席子擺得四四方，明年早早買地方”等。而到真正鬧洞房的時候，那四言八句的吉語和唱詞就更為豐富了——“手拿金斧逗花床，先來向你送金娘?！薄鞍涯慵t包取雙數(shù)，明年早早生個讀書郎?！薄耙粡埓?，四四方，中間栽根柏樹秧；柏樹籽，娃娃多，十個兒子九登科?！庇哪L(fēng)趣的吉祥說唱，直把婚禮掀入高潮，直把新人帶到良宵。

客家歌謠 洋洋風(fēng)情中的禮俗教誨

農(nóng)歷八月的一天，洛帶鎮(zhèn)金龍村的小鐘姑娘一大早就起來了，因為要參加村里組織的客家歌謠比賽，她不僅把漂亮的辮子梳了又梳，還特意穿上了那件不久前才專門找人縫制的藍花布對襟盛裝。小鐘所在的金龍山村，離洛帶古鎮(zhèn)只有5公里。這里湖光山色，森林密布，風(fēng)景如畫。村因山谷有湖名金龍湖，山頂有古寺名金龍寺而名。后來地方政府為發(fā)展旅游業(yè)，又在湖與寺之間，修建了一條蜿蜒山脊的金龍長城。由于村民多為客家人，加之受外來文化的沖擊小，山村呈現(xiàn)的客家風(fēng)情更加質(zhì)樸、濃郁。

20多歲的小鐘，不僅人長得漂亮，性格也開朗大方，歌聲更甜美亮麗。說著，她便在果林環(huán)抱的院壩里唱了起來：“桃花樹，李花樹，紅紅白白開無數(shù)。一潑大水一潑風(fēng)，千花萬花一夜空。昨晡日（昨日）看花花正好，今晡日（今日）看花只有草。細仔（小孩）大了大人老，孝順爺娘要趁早。”別說，那客家話語唱出來的歌謠，唱腔輕快、風(fēng)趣，對我而言別有一番親切的感覺。

其實，這首題名《勸孝順》的歌謠我小時也唱過，是在識字之前阿公阿婆就教會我的。記得兒時春節(jié)拜年的時候，為討老輩子歡心，小孩們一般都會比賽著唱這首歌謠。當然，童年時的想法是“拜年，拜年，紅包拿來”，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逐步理解了長輩的辛勞，并從歌謠里深深體會到人之大節(jié)的孝順意義。除此之外，印象深刻的還有勸學(xué)童謠《月光光》中唱到的“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有“阿鵲叫，來報喜。不報別的喜，只報你家內(nèi)外有規(guī)矩”的《勸和順》，有“春來百花嬌，日出蒙露消； 窮人不消焦，勤儉忠厚會翻梢”的《勸耐貧》等等。

在客家社會中，與遷徙一同滋生的鄉(xiāng)愁，以及與鄉(xiāng)愁共生的對根的溯源，都有著對中原的集體認同意識，而表現(xiàn)在他們鮮活禮俗生活中的，則更多承載了中原崇儒重教的風(fēng)尚。客家人把宋代理學(xué)大家朱熹修纂的《家禮》作為本族的禮儀規(guī)范，其林林總總的家譜也多以“遵朱文公家禮”為標榜。當中原文化不斷融合之時，偏安一隅的客家人反而維持了它的古意，以至于當年黃遵憲行走在閩、粵、贛客家地區(qū)時，也不禁發(fā)出“禮失求諸野”的感慨。不僅如此，客家人還把儒學(xué)宣揚的禮樂文明，深入淺出地編入歌謠的唱詞中，從小教誨，代代傳誦。

上午10時，山村湖畔大壩前的廣場上人頭攢動，戴著紅領(lǐng)巾的學(xué)童們，小鐘那樣的俊男俏女們，甚至好幾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紛紛上臺一展歌喉。于是，那些祀祖先、孝父母、重師尊、和鄉(xiāng)鄰、懲懶惰的客家歌謠便婉轉(zhuǎn)悠揚地飛進山林，飄入湖里。鳥鳴唱和，湖水激起輕輕的漣漪，一時間，我還以為自己和黃遵憲一樣，走進了那片“禮失求諸野”的客家原鄉(xiāng)。

客家蒸嘗會 皇室規(guī)制的祭祀遺風(fēng)

清明時節(jié)，桃紅柳綠，在以洛帶為中心的成都東山客家地區(qū)，不少客家家族都會舉行“蒸嘗會”這樣盛大的祭祖活動。

夏、商時代，一年有四時之祭，“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嘗、冬祭曰烝（同蒸）”（《禮記·祭統(tǒng)》。到周時，更名春祭“曰祠”、夏祭“曰礿”，四時之祭合稱為“礿祠蒸嘗”（《詩經(jīng)·小雅》），以敬天奉地，祭先祀祖。后來，四時祭祀改為春秋兩祭，并以“蒸嘗”之名泛指祭祀。而這種源于皇家貴族的祭祀之風(fēng)，也為中原的廣大民間所接受，并隨客家人南遷帶入四川。所以，但凡客家人聚居區(qū)，總是祠堂林立，“凡大小姓，莫不有祠”。

但客家人的“蒸嘗”，也指先祖留下的各房共有的耕地、山林、店鋪等固定資產(chǎn)及其收入。至今仍鑲嵌在洛帶寶勝村劉家祠堂里的那塊《示喻碑》，就清楚地記錄了當時劉家的各項蒸嘗祖業(yè)以及收入的用途和管理辦法——“無事祭祖做會”，如遇緊急之事，“應(yīng)族堰長集眾議妥，方能支用”，管理上則須“各照公事，對祖錄賬，三年屆滿，憑眾算明……”從中可知，蒸嘗的收入，主要是用于仿古制祭祀祖先的蒸嘗會。

成都東山客家人的蒸嘗會大都在清明時節(jié)舉行?，F(xiàn)年74歲的林洪鐿大爺，是如今他這個家族入川一支的“幺房老輩子”，在談及幾十年前林氏家族一次清明蒸嘗會的盛況時，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清明那天，入川先祖的祖墳地上，炮仗是一陣接著一陣。各地族人也紛紛趕來，當各家各戶都到祖墳上燒香磕頭酹地后，大家就按班輩大小，依序排列在祖墳?zāi)沟厍暗哪菈K大壩子上，向祖宗先人舉行三牲祭獻的大禮。這個時候，作為蒸嘗會首的父親，會站在搭起的高臺上高唱祭詞：‘清明盛典，飲水思源；祖宗高遠，代代齊全；風(fēng)雨蒸嘗，認祖歸宗； 聊備薄禮，設(shè)在堂前；敬請父母，往上推遷……’同時告誡族人：‘聯(lián)絡(luò)感情，維護族譽；孝敬父母，尊老愛幼；遵紀守法，自重自愛；助困濟貧，團結(jié)互助……’”

儀式之后，便是由祖產(chǎn)收入置辦的一場規(guī)模盛大的壩壩筵。林大爺至今還記得，那場宴席共殺了8頭大肥豬，擺了20多桌，2000多人同時就餐?！肮馐清?、碗、瓢、盆和青菜蘿卜就堆了一壩，煙霧騰騰的大鐵鍋和高高的蒸籠排了一路。二三十個本家廚子和好幾十個打下手的族人，從蒸嘗會的前兩天就開始殺豬宰羊，蒸煮燉燒，直到清明當天的中午過后，才把酒席擺齊。”就想那2000多人的就餐場面該是何等的蔚為壯觀！春陽、山風(fēng)、酒，飲入族人同根的血液，熱烈的氛圍中，大家親情交融；而祖先的榮光，也就這樣親切地貫穿了一個族群慎終追遠的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