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4年冬,洪澤湖大堤決口,湖水四下漫溢,泛濫成災(zāi)。對于朝廷來說,水災(zāi)固然糟糕,但更可怕的是:運河斷了。
京杭大運河,人工開鑿,堪稱人間奇跡。它猶如長長的紐帶,一頭連著政治中心北京,一頭連著“蘇湖熟天下足”的江南。每年都會有三四百萬石糧食從蘇杭啟程,經(jīng)由這條紐帶運往京城,滿足帝都百萬居民的消費需求。這樣的運輸方式稱為“漕運”;南方運來的這些糧食稱為“漕糧”。
從元朝到清朝,漕運延續(xù)了幾百年,運輸模式幾乎從未改變過。
毫無疑問,漕糧是朝廷的財神爺,運河是朝廷的生命線。運河一斷,意味著京城漕糧供應(yīng)中斷,并可能動搖大清江山的穩(wěn)定。
這個棘手的難題擺在了道光帝面前。
漏洞百出
進入18世紀,運河越來越脆弱,圍繞運河而生的漕運體制也是弊竇叢生。
——淤塞。京杭運河縱貫?zāi)媳?,既溝通了各大水系,也飽受黃河水患之苦。清前期黃河連年決口泛濫,運河河道不僅屢受沖廢,而且卷進大量泥沙,日益淤積,河床抬高,反過來使黃河頻繁倒灌。洪澤湖大壩一旦坍塌,就無法蓄積足夠的水量和水位,漕運船只將被困住。由于治理不力,江蘇境內(nèi)的運河河道幾度淤塞,運輸越發(fā)艱難,年復(fù)一年,漕糧抵達京城幾乎越來越遲。
——“浮收”。在漕運過程中,損耗在所難免。官府不愿承擔,便將其攤派給百姓。有時,征糧官故意使量斗裝滿冒尖(稱“淋尖”),還用腳使勁踢量器(稱“踢斛”)。這樣,容器裝得更多更實,踢灑在外的糧食就被中飽私囊。有時,征糧官在規(guī)定數(shù)外直接多收40%?50%。如果農(nóng)民拒不交納,便會被扣上“抗糧”的帽子。斗不過官府,又不愿認栽的農(nóng)民,要么買通有權(quán)有勢的人代為交納,要么把糧食保護起來等待驗收。如此一來,征糧官攤派不成,便軟硬兼施,激起民眾不滿,“鬧漕”事件不斷。
——缺錢。漕糧開拔,需要兵丁押船護送。官府支付的全程運費只有每船300兩,標準多年不變。隨著物價上漲,早已脫離實際,根本不夠用。為了補足差額,有的兵丁隨船夾帶南北特產(chǎn),走私販運,牟取暴利。然而,由于運河淤積,水深不足,船只超載私貨,有擱淺的危險。官府遂嚴禁兵丁夾帶私貨。這樣一來,差額依舊,兵丁們只好向沿途官府攤派,并將這筆錢最終轉(zhuǎn)嫁給老百姓。
——冗員。乾隆以來,朝廷為了籌集戰(zhàn)爭經(jīng)費,以捐官為名賣了許多頂戴。這些新官來到省里報到,無缺可去,一般都塞進漕運系統(tǒng),搞得人滿為患。有些官員無事可做,照樣領(lǐng)取俸祿;有些官員干起了營私舞弊、中飽私囊的買賣;還有些官員不務(wù)正業(yè),整天想著以此為跳板升官發(fā)財。這些人逐漸成了漕運弊政既得利益的維護者。
海運爭論
就在道光帝為此苦惱之際,協(xié)辦大學(xué)士、戶部尚書英和送來一份《籌漕運變通全局疏》。其中說,為今之計,只有“暫雇海運,以分滯運,酌折額漕,以資治河”。他給漕運危機開出的藥方是:雇傭商船運送漕糧,準許商船在運糧的同時攜帶貨物。
英和的治理理念,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服務(wù)民營化、市場化、商業(yè)化,通過購買社會化的服務(wù)滿足公益需求。購買渠道不拘一格,實現(xiàn)過程向民間適當放寬和讓利。
他知道,許多官員反對海運,理由有四:風(fēng)大浪急、海盜出沒、糧食易霉、成本較高。針對這些議論,英和給出的答案是海運“四善”:雇商分運,不致歧誤;腳價從漕費撥付,無須另籌;準帶商貨,商必踴躍;洋面安靜,必無意外。他反問那些反對者:海上年年都有商船往來,為何沒聽說過船毀人亡的事?運河里也多有險阻,歷年都有船只遇險沉沒,船夫家破人亡,豈能只是海運有危險,漕運就沒事?
事實上,到道光年間,中國發(fā)展漕糧海運的條件已經(jīng)日趨成熟:
——安全。清代中國商船經(jīng)常往來北方沿海,了解海情風(fēng)信,運輸路線日趨清晰。這就降低了海運的氣象風(fēng)險。
——方便。江浙沿海廣泛使用沙船(即平底船)運輸貨物。這種船的船底有甲板,船旁有水槽,其下有承孔,“水從槽入,即從孔出,艙中從無潮濕”,載重量達到幾百石。
——圖利。當時,沙船由北向南航行稱為“正載”,將東北的豆麥販運到南方;由南向北則是裝載茶葉布匹,一旦裝不滿,就稱為“放空”。由于沙船吃水淺,為避風(fēng)浪,確保安全,船向北行至吳淞口,會取泥壓艙。如果投入漕運,就省去了這一環(huán)節(jié),而且官府給運費,允許攜帶自營商貨。有利可圖,節(jié)約成本,船主自然樂意。
顯然,朝廷和船商可以在海運試點中獲得雙贏。
既然漕運難以為繼,海運優(yōu)勢明顯,道光決心一試。
他先后出了三招:第一招是人事調(diào)整。重用英和,并將主張海運的琦善和陶澍,分別被提拔為兩江總督和江蘇巡撫。對海運并不熱衷的兩江總督孫玉庭、漕運總督魏元煜,竭力挽救漕運,結(jié)果收效甚微,還賠了百萬兩銀子,被革職拿問。各地督撫見此,紛紛上奏,支持海運。海運改革的輿論阻力暫時消除了。
第二招是招商運糧。陶澍在上海召集船商,約定日期,兌換漕糧。他還列舉了海運對船主們的好處:漕糧已兌,沙船不致等候;載米給價,不致賠累;任聽放洋,不致掣肘;春初東風(fēng)盛行,不患風(fēng)濤;管運不管交,不患收米勒掯;準捎客貨及前往奉天裝豆餅,多有利潤;奏請獎勵,名利雙收。他鄭重承諾:“一切便宜,斷不稍滋牽累”。
第三招是議定章程。陶澍等人擬定了《海運兌收章程》,其中規(guī)定,沙船運送漕糧,酌給耗米;漕糧無故缺損,令船主賠補;驗米交米,專派大員經(jīng)理;海運漕糧,飭沿海水師巡防;海運船商,分別獎敘;河運漕船,酌加調(diào)劑。所有運費由官府和船商面議商定,在漕糧上船時發(fā)放。出臺《大通查米章程》,規(guī)定送漕糧的商船只準攜帶20%的私人物品。
三板斧下來,由于措置得當,許多船商踴躍報名參加漕糧海運。陶澍很快就雇到了1000多條沙船,跑兩趟就可以裝150多萬石糧食。船湊齊了,陶澍決定成立上海海運總局,具體負責漕糧海運事宜。
曇花一現(xiàn)
1825年夏,海運試行正式拉開帷幕,地理范圍是江蘇四府一州。
為爭取商人的積極性,官府對應(yīng)募商船作出免稅、優(yōu)價、獎勵等的承諾。為確保海運暢通,上海在設(shè)海運總局的同時,還在天津成立了轉(zhuǎn)運局,查驗運糧。
沙船按照載米州縣,分別懸掛各色旗號。州縣按旗色區(qū)分,交納漕糧。船上鋪席蓋草,便于防潮。每天都有90多艘商船前來兌換漕糧。只用了一個月時間,海運就將123萬石運往北方,這個速度在當時的技術(shù)條件下已經(jīng)非常驚人。參加運輸?shù)拇欢噙_1955艘,目的地直指天津。
海運從策劃、協(xié)商到舉行,耗時8個月,不僅所有船只安然無恙,大米損耗數(shù)量很少,確保正額“顆粒無損”,而且運輸效率高,省了不少錢。這樣的成果令道光頗為欣慰。
1826年,陶澍奏陳《海運章程》8章,打算把海運機制化,堅持下去。然而,這份建議剛送到戶部就被束之高閣。次年,兩江總督蔣攸銛支持陶澍主張,奏請續(xù)行海運,卻招致道光的一頓申斥。
道光發(fā)布了一道上諭,其中說道:“朕思海運,原非良策,以今年河湖情形而論,本不可行”。主張堅持海運,屬于“自卸干系,巧占地步,止顧目前,于國計并不通盤籌劃,試問為國乎,為身乎”。在漕糧海運高歌猛進的當口,道光的這番話無異于晴天霹靂。
顯然,道光并沒有把海運視為一次改革契機、一種戰(zhàn)略工具,而僅僅是替代漕運的“權(quán)宜之計”。在道光眼中,漕運仍是南糧北運的主渠道。這樣,海運只能停留在“嘗試”上,無法形成常態(tài)化機制,從而推動形成具有近代色彩的主權(quán)意識、海疆意識和軍事戰(zhàn)略意識。
道光是個安于現(xiàn)狀的君主,希望扭轉(zhuǎn)王朝傾頹的局面,又不想打破祖宗家法。因此,他的改革總在“守”與“變”之間走鋼絲。面對祖宗家法,他選擇“拘守成例,不敢稍有變通”;面對新鮮事物,他剛探出腦袋,又縮了回去。
令道光無奈的,是漕運利益集團無休止的呼吁。海運一旦形成規(guī)模和慣例,運河將門庭冷落,陷入荒廢。漕運也會隨之失去市場,管理漕運的官員就將被裁撤,漕運船只上當差的兵丁則可能生計無著,甚至無處安置。因此,為了飯碗,為了既得利益,他們堅決抵制海運。有人在海運途中向漕糧摻雜藥物,使糧食迅速發(fā)霉變質(zhì),以此說明海運的不可靠。
令道光擔心的,是運河衰落導(dǎo)致朝廷對江南控制力的減弱,以及漕運中斷導(dǎo)致眾多靠此謀生的群體陷入失業(yè),危及社會穩(wěn)定。政治和經(jīng)濟的雙重顧慮,讓他不得不停下改革的腳步。漕運改海運的試點就此終結(jié)。
皇上說了不,大家也就不敢再建言,于是,一切恢復(fù)如常。南方的糧食仍然要歷盡艱險,曠日持久,從蘇杭運到京城。各省每年解送進京的漕糧日漸減少,倉儲積存日漸空虛。京師地區(qū)的糧食供應(yīng)危機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更加嚴重。
1846年,道光看到商人取道海路,從南方販賣大米到天津,業(yè)已司空見慣,覺得漕運效率實在太低,只好下令恢復(fù)海運,將其作為一種輔助的糧食運輸形式。十幾年后,隨著輪船的引入,海運的速度更快、運輸量更大、安全性更高,逐漸取代漕運成了漕糧運輸?shù)闹髑馈?855年,黃河發(fā)生改道,不再奪淮入海,致使江蘇境內(nèi)的運河河道枯竭,漕運逐漸中斷。很顯然,真正促使運輸方式發(fā)生革命性變革的,是科技創(chuàng)新驅(qū)動和客觀地理條件的變化。道光主推的這場海運改革,并不徹底。顯然,改革不能停,否則有可能前功盡棄。
20世紀初,早已有職無事的漕運總督,在清末新政的吏治改革中被裁撤。一個時代就此終結(jié)。2014年6月22日,京杭大運河作為“文化遺產(chǎn)”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xué)清史研究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