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么可怕的
姥姥82歲,是我見過為人處世最特別的人。她現(xiàn)實,見佛下拜,見鬼插刀;一輩子秉承“對事應付處理就是了,沒什么好怕的”的原則,大事小事,生死事,事事皆是。
2001~2003年,兩年間我舅舅和姥爺被診斷出同一種晚期惡性癌癥,意外而迅速地先后去世。那時我還小,近幾年我才逐漸明白姥姥那幾年間的處境:她唯一的兒子兼長子,四十多歲就驟然早逝,突然丈夫也不見了。由于長時間的忙碌奔波所暫時懸置的傷痛,在第二場葬禮后爆發(fā)在一種生活無目的感之中,留下的是真空也是黑洞。
姥姥很悲痛。她覺得自己再這樣悲痛的話,可能要活不下去了,此事需要有效率地解決。她瞄了一圈,把目力所及的主要合法宗教考察了一遍,最后信了喇嘛教,目前家里終日是酥油茶的芬芳。
信了宗教就得參加宗教活動才像樣。她伙同一幫老太太一起去了尼泊爾,本來是要拜法王,參加寺廟活動。去了她一看,忒臟,算了算了不拜了。買了一箱子唐卡經(jīng)幡香爐回來了,儼然海外室內(nèi)裝潢之旅。大家說得抄經(jīng),她抄了一下,覺得大概對眼睛不好,沒經(jīng)過心理斗爭,輕輕松松就算了算了不抄了。
選擇性傾聽
我管姥姥這種態(tài)度叫選擇派生活,基本方針是挑著過,對意識形態(tài)偷懶?;?,對那些無法視而不見的困難在戰(zhàn)略上重視,戰(zhàn)術(shù)上若無其事繞著走。
譬如這兩三年,年過八十以后,她開始耳背。我大姨和我媽都向我反映了這個現(xiàn)象,“聽不見了,我們說話她都聽不見了;看電視好像還聽得清,電視音效好?!?/p>
給姥姥打電話時,據(jù)我判斷此人好像聽力甚為敏銳,反應甚為敏捷啊。
過段時間,那些婦女都發(fā)現(xiàn)了,“她是想聽就聽見,不想聽就聽不見?!?但凡說她壞話,她隔一個房間都能聽見。這人還挺狡猾:那些婦女們問她“媽,您聽見了嗎?”這種問題,她就木然以報,堅決聽不見。
我想那我去正面質(zhì)詢質(zhì)詢吧。就問她:“是真聽不見,還是假聽不見啊?”
姥姥不屑地說:“她們說話沒什么好聽的。你大姨凈說狗,你媽凈說瑜伽。”
我問:“那我小姨呢?”
她回答:“你小姨凈胡說。”
然后,兩個人樂呵呵地傻笑。
她從來不愛假客氣,碰到世間玫瑰色的面紗就當成蜘蛛網(wǎng),伸指頭戳。有時玩嗨了,我跟姥姥說:“你最漂亮了?!彼f:“哪里,哪里,老毛猴兒?!?/p>
電話里我告訴她我養(yǎng)的貓?zhí)匾缿傥?,假如我關(guān)了房門,出來時它一定趴在門口等我。姥姥鎮(zhèn)定地表示:“老鼠要是進洞了,貓都趴在洞口守著?!?/p>
姥姥的烏龍女兒
姥姥有個烏龍女兒——我媽。說她烏龍,是因為她這人論廢物程度絕對不亞于我,跟努力工作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我媽小時候有回得了一個獎,姥姥怎么也想不通,私下里,姥姥對姥爺說:“人家是不是以為她殘疾人啊,那樣的話倒算是自強不息?!?/p>
八成是烏龍了。反正得獎以后,我媽就有了一項義務,每周末得去婦聯(lián)接聽某婦女熱線,有女性打進求助電話,她就提供人生建議、心靈安慰、情緒咨詢。大家為此都挺高興,因為我媽特愛教育人,周末就干涉我們老老小小的人生,把我們煩瘋。如今給她一個拿唾沫星子服務社會的出口挺好的。
沒多久婦聯(lián)工作人員找她談話,“您不能一個電話就跟對方談一兩個小時,別人都打不進來?!?/p>
不知是哪種磁場起的作用,反正我媽值班時幫助到的凈是失足婦女。沒過幾個月,我媽怎么想怎么覺得社會危險,人易沉淪,她就設(shè)法安排了一個活動,把小學還沒畢業(yè)的我?guī)ナ薪嫉呐咏甜B(yǎng)院參觀。
我現(xiàn)在也不明白她帶年齡個位數(shù)的我參觀女子教養(yǎng)院是要警戒什么??傊铱隙ㄊ菦]體會到她打算讓我體會的。我去了一看,喲,環(huán)境不錯啊,宿舍被子疊得和部隊差不多么,啥都挺白的。還坐禮堂后面看了一個勞改隊文藝匯演,跳舞講故事,到了故事的高潮好像我該哭了,我就哭了。
姥姥也覺得她這事辦得邏輯不順。但姥姥問她的是,“你帶她去監(jiān)獄,就不怕人家把她留下?”
我媽啞口無言,我也比較黯然。
前幾年我看一東歐電影終于找到這句話的出處。人家片子里人物說:“哎唷你還帶熊孩子去看馬戲,不怕馬戲團把他扣下啊。”
愛甜食的姥姥
姥姥平素愛吃零食,尤其愛吃甜的。困難年代,姥姥的話梅糖啊蛋糕啊供應不足,真痛苦。幸虧這時,老天開眼,她喜獲肝炎,能買病號點心吃。她講起這個意外的肝炎事件,一副好人終究有福報的神氣。
她把她那些蛋糕點心藏在柜子頂兒上。20世紀50年代末時,我大舅還是個小不點兒,趁姥姥上班,踩凳子上柜頂夠點心。姥姥下班急著回家吃零食,進門正撞上犯罪一幕!這邊她欲沖而奪之,那邊大舅看左右也露餡了,干脆站凳子上不下來,胳膊跟吸盤似的扒住柜頂,把腳踮成筷子,胳膊舉高,急著吃上一口算一口,在她搶走之前趕緊把已經(jīng)拿到手里的塞嘴里。據(jù)說姥姥站在地上,牢牢抱住大舅的腿,拽也拽不下來,她眼看甜點心就要進兒子的嘴,一聲哀吼,“放下我的沙琪瑪!”
吃是吃上了,大舅挨了一頓揍,憤恨表示,“媽,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后來她果然年事未高就得了糖尿病。不得老天也不能容啊。查出糖尿病是她單位年度體檢,拿到報告那天她提前下班,垂頭喪氣回來了。她在餐桌前坐定,手按心窩捋氣,緩了好一會兒,下定決心,把家里的小阿姨叫過來,掎裳悲慟,“零食都是你的了?!?/p>
去年姥姥來美國看我,我早就計劃好帶她去一個甜品店吃她喜歡的意式冰淇淋。我們在冰淇淋店的小圓桌旁挨著坐下,點一只淺綠色開心果味的嫩玉一般透亮以及一只赤粉色朗姆草莓味的燦如霞珠的冰淇淋球。看著姥姥用小勺一層一層地刮冰淇淋球,我挖一勺入口,涼的冰跳跳糖噼里啪啦地炸開,慢慢抿一會兒,舌頭上就汪出奶油的小池塘??粗蛑苛馨蔡竦哪?,我突然有恍如酒醉的感覺。
坐在收銀臺旁邊的桌子,我聽見收銀員問顧客偏好的巧克力口味,“您喜歡偏苦的還是帶酸味的呢?”
顧客是位穿三件套米黃褐色西裝格子背心、戴領(lǐng)結(jié)、頭發(fā)全白的老紳士,我回頭看見他沉吟,之后說:“是禮物,我還不了解對方的口味?!崩先伺踔缓星煽肆ψ叩轿覀冏狼八徒o姥姥,對她說:“希望它給你帶來快樂?!?/p>
可惜姥姥年輕時整天都在忙入黨,沒有好好學英語,否則現(xiàn)在能迎來人生第二春!但最給勁一刻是,老紳士走后,姥姥咬了一口巧克力,說:“太硬,咬不動,不好吃”。我決定,要學的不是提高被搭訕率的方法,而是大咖這種睥睨天下的氣度。
慢慢地變得有點像你
今年我妹結(jié)婚。姥姥特高興,又逛街又約裁縫,連買帶做打造了六身新衣服,套裝、西裝、唐裝。我說:“原來伴娘是你啊?”
到婚禮前夕,她沒挺住對群眾輿論的恐慌,擔心人家議論她這么老了還打扮成老妖婆,最后穿了身舊衣服去了。
我妹結(jié)完婚,姥姥表示對剩男我哥的擔心,“小某出去了,小某眼看就要砸手里了?!?/p>
她倒是不怕我砸手里。因為姥姥一直嫌我脾氣不好,她覺得我跟誰談戀愛就等于坑誰。我上大學時,看我成年了,她說:“咱家也沒什么仇人,不然以后把你嫁過去多好?!?/p>
現(xiàn)在她看到我男人,可能在琢磨,“怎么就害到了這個好孩子啊?!?/p>
假如有一天我舉辦婚禮,那一定是因為你,姥姥,讓你能吃到我的蛋糕,看著我慢慢地能變得有點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