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一生基本上是漂泊流落以終的,在行走遷徙的過程中,他覽閱山水無數(shù),對自然地理的認知識不斷深化,帶有切實質(zhì)感的山脈水系亦每每從濃郁激蕩的詩情中走出。杜甫詩歌既有真切痛徹的生命體驗,深沉厚重的憂患意識,又呈現(xiàn)出鮮明翔實的地理特色,詩中的許多意象既是地理本原的抽象化,也是詩意的具象化,常常穿越自然山水的表層而直達地理歷史的內(nèi)核。在詩人精心繪制的地理圖景中,滲透疊加著強烈的時代感觸和歷史沉郁的本質(zhì),神奇的地理發(fā)現(xiàn)與精神的跨越升華交相輝映,地理具象與詩歌意境及歷史意識融通渾化。地理是最古老的歷史,詩歌一旦具有了地理意義,也就被賦予了恒久的歷史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正是地理元素的參與和運用,才造就了杜甫宏偉的詩史,玉成了一代詩圣。
關(guān)鍵詞:杜甫 詩歌 地理特質(zhì) 精神跨越 歷史意義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是中國古人的一種求知模式和自我修養(yǎng)的路徑。杜甫根植于華夏中州,從博大精深的河洛文化中走來。他青年時代即壯游南北,把負笈行路視為人生樂事,中年輾轉(zhuǎn)漂泊于陜甘巴蜀,晚年淪落流寓于湘鄂之地,在這個過程中,盡管他對自然地理的認知和識斷在不斷深化,并在傳統(tǒng)地理的核心地帶創(chuàng)造出了盛唐最為耀眼的詩篇,但最終卻未能走出生命的困境,一生基本上是流落以終的。其平生所作,既有真切厚重的生命體驗,又呈現(xiàn)出鮮明翔實的地理特色,展現(xiàn)了詩人的生命歷程和情感歷程。翻開杜甫的皇皇詩卷,詩人竊比稷契、致君堯舜的政治情懷,憂國憂民、舍己利他的赤膽衷腸自是令人感喟不已,而語詞字符后面帶有切實質(zhì)感的山脈水系亦每每從濃郁激蕩的詩情中走出。這些多姿多彩、形貌各異的自然具象,常常越過人們既有的地理知識,成為感性思維框架中雕塑式的標識。因此,考量杜甫詩歌在地理意義上的實證特征,尋繹和辨識杜詩的地理特質(zhì)與地理發(fā)現(xiàn),便成為杜詩研究的一種必然選擇。
一、縱游神州南北、華夏文化制高點的放歌
子美一生,走川歷原,越山過壑,覽閱山水無數(shù)。在他早期的詩歌中,《望岳》所呈現(xiàn)的地理氣象最為闊大,堪稱一曲地理的頌歌。杜甫出生于河南鞏縣,他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洛陽度過的,青少年時期主要也是在洛陽一帶活動,故而深受以洛陽為中心的豫西傳統(tǒng)文化(即河洛文化)的影響。河洛是古代最先進入文明時代的地區(qū)之一,這里既是夏王朝的發(fā)源地,也是商王朝的腹心地帶,東周時期更為周天子所居之王城。周公旦曾在洛陽制禮作樂,年青時代的孔子也曾到此問禮于老子,問樂于萇弘。漢唐時期以洛陽為東都,是天下傳播儒學(xué)思想的中心之一。杜甫生活在儒家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的河洛文化的氛圍中,從小便苦讀儒家經(jīng)典,終生追求和踐行儒家修齊治平的政治理想。盛唐的恢弘氣象,更激發(fā)了詩人積極進取、奮發(fā)有為、建立事功的政治熱情。唐玄宗開元年間,青春年少、風(fēng)華正茂的杜甫在漫游齊趙、行經(jīng)泰山時揮毫賦吟了《望岳》之什,這是一首走進地理、感悟人生、張揚情懷的詩章,也是一次地理與哲學(xué)的對話,詩人所站立的地理位置和思想高度都是超越前人的。開篇“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于遙望中騁思馳情,驚嘆泰山的峻偉綿遠,一幅廣袤浩渺、無限伸延的青郁畫卷,鋪展于長天遠地之間。在這橫無際涯、天圓地方的闊大視覺中,似乎能夠感受到詩易楚辭中的地理物象,遠古文化中天宇地域的深切觀照,中華文明的始祖?zhèn)冋且赃@種窮極蒼穹的思維理念來展開世界想象,探究宇宙奧秘,體認自然萬物的。詩作繪就的宏廓中古地理的圖譜,使詩境大開,齊魯秀色,形勝山川,盡顯無余。“如何”乃作者之追問探尋,“青”“了”二字是極為精妙妥帖的地貌地形要訣。齊魯乃孔子故里,儒學(xué)圣地,春秋時期,孔圣曾在此著書立說,授徒講學(xué),施行教化。詩人在華夏文化的制高點上,迎來了心潮的高漲?!扒辔戳恕保仁且庀?,也是圖景,是詩家對自己追問的思索和應(yīng)答,從中表現(xiàn)出青年杜甫蓬勃的精神狀態(tài)和宏闊的生命格局。泰山得造化之鐘愛,聚天地之靈秀,山北山南,陰陽自殊,昏曉有別。山中云氣迭出,飛鳥回還,令人心胸蕩漾,眼目縱張。這是帶有切實質(zhì)感的地理圖像,是詩人對自然地理的直覺品味和精妙解讀。篇末之“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化用《孟子·盡心上》中“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抒發(fā)了詩人勇攀絕頂、卓然出群的雄心壯志,豪氣充溢,激情勃發(fā),胸襟超凡,富含哲理。清人浦起龍認為杜詩“當(dāng)以是為首”,杜甫之“心胸氣魄,于斯可觀。取為壓卷,屹然作鎮(zhèn)”{1}。詩作起筆即開張了泰山地理的方儀,是以收筆所表現(xiàn)出的澎湃而高揚的生命激情,渾灝而充沛的地理空間意識,便顯得實而不華,潛氣內(nèi)轉(zhuǎn),渾然一體,讀來令人神往。
杜甫“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游》),輕裘肥馬,縱歌射獵,何等清狂豪放!此前他曾南下吳越(今江蘇、浙江一帶),游蘇杭、渡錢塘、到會稽、賞鏡湖、走剡溪、奔天姥、過江寧,遍覽江南的秀麗山川,巡游名勝,憑吊古跡,快意人生,瀟灑青春??梢哉f,探知地理的興趣,貫穿了杜甫的一生,直到晚年他還不無遺憾地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保ā秹延巍罚盐茨芷筮^海到日本一游引為平生一大憾事。在探索地理的過程中,許多沉睡隱秘的地理物象被重新喚醒發(fā)掘,它們與杜甫這位具有高度憂患意識和通識目光的詩人之間形成了某種特殊的關(guān)系,展開了一種深刻的對話。這種探索發(fā)現(xiàn),這種非凡意志對杜甫精神品格的修養(yǎng)鑄就關(guān)系至大,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的影響也極為深遠。詩人對自然圖景的審視感悟和對地理物象的妙用,大大突破了傳統(tǒng)詩歌專注于吟哦山水表里的狹區(qū)而直達地理的內(nèi)核與本質(zhì),從而拓展出一個詩學(xué)想象下的深邃嚴密的理性世界,產(chǎn)生了一種科學(xué)意義上的審美感知。當(dāng)觀之于細處,按之以幽微。
二、隴西地理狹區(qū)、政治格局中心的低唱
以儒學(xué)為主流的文化是社會本位的文化,治國齊平、濟世安民的人生理想,決定了古代知識分子的人生是社會化、政治化的人生。杜甫早年負才氣盛,視己甚高,“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他懷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同上)的政治理想,在結(jié)束了南北漫游的生活之后,來到唐之帝都,“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壯游》),開始了長安之游,求官謀職,以期得君行道。
西入長安,杜甫登慈恩寺塔,游曲江勝地,覽終南秀色,深深感受到盛世帝都文化的博大與厚重。然朝政昏暗,仕途偃蹇,生活多艱,雄奇壯偉的帝都形勝,卻難掩詩作蒼涼的底色,華貴富麗的京華氣象,帶給詩人的只是遺憾與無奈,進而便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執(zhí)著注目和深邃思考,這為他此后一系列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寫實詩歌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極為堅實的基礎(chǔ)。這些詩歌,又無不帶有鮮明的地理指向,而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從長安到奉先(今陜西蒲城)省親,歲暮天寒,道阻且長,途中自會遇到許多地理識斷問題。詩人夜半冒寒出發(fā),凌晨行經(jīng)驪山,“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霧霾空盈野,山道崎嶇難行,這是實時天色氣象、地理形態(tài)最真實最省簡的寫照。艱難跋涉、跨越地理的實感進入了詩歌的視界,苦澀的字符底層是深厚堅實的地理依托,既是詩意的,又是地理的。句中動詞的運用,激活了固態(tài)的地理,注入了行走者的精神狀態(tài),具體具象的地理成為人物活動的空間圖景,坎坷不平的路途刻錄著詩人沉重蹣跚的足音。驪山地理所具有的特殊內(nèi)涵,觸發(fā)了杜甫深沉憂切的聯(lián)想。玄宗君臣在此冬則避寒,夏則避暑,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而黎民百姓則饑寒交迫、困苦不堪?!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便是對當(dāng)時社會貧富對立、苦樂迥異、兩極分化這種嚴酷現(xiàn)實的深刻揭示?!氨鞭@就涇渭,官渡又改轍”,“北轅”“改轍”為行路的空間方位,“涇渭”“官渡”則是具體明確的地理標識。據(jù)《長安志》所載:“奉先縣,西南至京兆(長安)二百四十里。”詩人一路所行所經(jīng),軌跡十分明晰,地理識斷時有所出。在涇渭極目望去,從隴西奔騰而來的宏波流冰,兇猛異常,“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薄耙伞薄翱帧笔谴饲榇司跋略娙艘烧妗Ⅲ@憂的心理狀態(tài),充滿對可怖地理狀貌的憂懼惶恐。天柱將折,險橋即垮,隱喻國勢危殆,風(fēng)雨飄搖,大唐帝國大廈將倒,搖搖欲墜,詩人敏銳的政治嗅覺,“安史之亂”前夕為王朝安危、為國家命運焦慮不安的時代憂患意識于此盡見。明代王嗣將其評之為“隱語”,謂其證以時事,寫得曲折,憂思無極{2},堪為的論。杜甫歷盡苦辛,終于抵家,入門即聞“幼子饑已卒”的噩耗,他深責(zé)自己愧為人父,進而推己及人,從自己這個特權(quán)家庭的不幸聯(lián)想到一般平民百姓的際遇又當(dāng)如何?思之于此,詩人“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憂思高比終南,愁緒廣遠浩大。篇末將山的巍峨高峻與詩人巨大深廣的憂憤融為一體,把深沉的時代感觸滲透在地理物象之中,憂國憂民之情,在此收盡申足。
“安史之亂”爆發(fā)以后,烽火遍地,生靈涂炭,滿目瘡痍,杜甫的生活愈加動蕩不安,流亡陜北,羈押長安,冒死逃至行在鳳翔,外放華州(今陜西華縣)司功參軍,此間曾往洛陽省親,歸程歷新安縣、石壕村、潼關(guān)等地而返,旋又辭官度隴,前往秦州(今甘肅天水),復(fù)至同谷(今甘肅成縣),流蕩于西北一帶的山川。詩人在亂離中所寫的許多悲愴文字,往往都有著深刻的地理印記?!侗愄铡?、《悲青坂》哀痛陳陶(今陜西咸陽東)、青坂(當(dāng)在陳陶附近)之役中官軍的慘敗,傷悼陣亡的將士?!栋Ы^》回想昔日繁華秀美的曲江,如今千門緊閉,胡騎滿城,進而追尋和揭示釀成國家禍亂的根源,表現(xiàn)出深刻的歷史批判精神?!洞和贰侗闭鳌贰缎掳怖簟贰妒纠簟贰朵P(guān)吏》諸作,在傷時念亂、憂國憂民、思親恨別的濃郁詩情中,無不攝入了豐富翔實的地理元素。而諸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郊入地底,涇水中蕩”(《北征》)之類的吟唱,更深及山河內(nèi)核,帶有可以觸摸的地理屬性,是涉及山水內(nèi)質(zhì)的體悟。作為文弱書生,杜甫卻不乏軍事家的謀略和識見。青坂之?dāng)『?,杜甫反思?zhàn)敗之因,原是官軍在不利情勢下匆忙出戰(zhàn)所致,“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悲青坂》),希望政府軍做好充分準備,堅守以待,伺機破敵,萬勿輕舉妄動,重蹈覆轍。至德二年(757)正月,叛軍史思明等部合兵十萬圍攻太原,妄圖在得手后長驅(qū)西進,蘆子關(guān)(今陜西安塞縣西北)是由太原向陜、甘西進的必經(jīng)關(guān)隘,杜甫認為應(yīng)迅速派兵扼守,依托險關(guān)要隘抗擊叛軍,防其西犯,“延州秦北戶,關(guān)防猶可倚。焉得一萬人,疾驅(qū)塞蘆子?!J關(guān)扼兩寇,深意實在此?!保ā度J子》)此處的地理意象,具有多么真切和實際的意義。行軍作戰(zhàn),駐扎屯營,據(jù)關(guān)扼守,詩人把充滿兵機的天時地利,布防謀劃的軍事地理化入詩中,給詩作平添了一種軍陣戰(zhàn)防的非凡氣勢。
隴西地域遼闊,氣候惡劣,山水奇險峭拔。杜甫致慨于長期流蕩、無所歸止的漂泊生活:“大哉乾坤內(nèi),吾道常悠悠?!保ā栋l(fā)秦州》)“始來此山中,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保ā栋l(fā)同谷縣》)他的《秦州雜詩》和由秦入蜀的紀行詩,摹寫秦州的地理形勢、風(fēng)光景物,描述行途的山水之奇,行路之難,呈現(xiàn)出隴西怪偉宏肆、峭拔奇崛的地域特色,誠如宋人林亦之所言的“杜陵詩卷是圖經(jīng)”{3}。劉克莊亦稱杜甫記秦州“山川城郭之異,土地風(fēng)氣所宜,開卷一覽,盡在是矣”{4}。杜甫假山水以抒胸臆,山水因杜甫而顯魅力,正是詩人遷徙行走中的地理發(fā)現(xiàn),隴西一帶的風(fēng)光景物才得昭彰。杜甫的隴西歲月和他在地理狹區(qū)的創(chuàng)作,打通了地理地域的阻塞隔絕,接通了內(nèi)地與邊緣的精神聯(lián)系,借助地理的識斷和發(fā)現(xiàn),杜甫的詩歌進入了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天地,大大地拓展了文學(xué)的視野,為傳統(tǒng)文化提供了新的審美規(guī)范,新的認知方式和地理域界。
由上觀之,無論長安十年的困守,抑或四載亂離的惶,杜甫基本上還是在傳統(tǒng)地理的核心地帶,在中國政治格局的中心輾轉(zhuǎn)流蕩的。回溯詩人十?dāng)?shù)年的歷程,撲面而來的是精神具象化了的地理感受,地理直通著思想,思想解讀了地理,神奇的地理發(fā)現(xiàn)和精神的跨越升華交相輝映,詩性的地理認知中始終跳動著時代的脈搏,承載著歷史的厚重感和悲切感。
三、傳統(tǒng)地理腹地、巴楚長天遠水的悲吟
流寓隴西,杜甫舉步維艱,生活無以為繼,不得不去隴就蜀,卒遷湘鄂,由化外邊緣地帶漸次向傳統(tǒng)地理的腹地遷徙轉(zhuǎn)進。巴楚山水,兩湖(湖南湖北)風(fēng)物,在文學(xué)的腳步早已涉足之后,再次以地理實體的形象走進了杜甫的視野,引來了詩人的殷殷顧盼。
巴蜀地處西南,幅員廣大,物產(chǎn)豐饒,素有“天府之國”的美譽。作為戰(zhàn)略要地,成都平原的北部門戶即為大小劍山及險關(guān)劍閣。乾元二年(759)歲末,杜甫經(jīng)大劍山入蜀,其《劍門》一詩,起筆便直描劍山的地理狀貌,驚嘆其地勢的雄奇險要:“惟天有設(shè)險,劍門天下壯。連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兩崖崇墉倚,刻畫城郭狀。一夫怒臨關(guān),百萬未可傍。”雄關(guān)險隘,天造地設(shè),崖絕峰連,易守難攻。生動壯美的詩境中,富含著多少地貌形勝、溝壑峽谷、山脈走向方面的地理內(nèi)容以及深沉綿遠的歷史意識,帶出了多少詩歌的氣勢和文學(xué)的想象力,和李白《蜀道難》)之“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詠嘆堪稱異曲同工。如果說《劍門》之作呈現(xiàn)了川北雄踞天下的關(guān)隘要塞,那么《出郭》之什則展示了四川盆地中部開闊平坦,四圍高原隆起、峰巒隔斷的地理特點:“霜露晚凄凄,高天逐望低。遠煙鹽井上,斜景雪峰西?!本毜木拔锩鑼?,宏觀的地理把握,饒富的礦藏特色畢集句中,省簡的筆墨中,蘊蓄著多少地理的信息,壓縮了多少覽閱的累積。
漂泊巴蜀的杜甫,先居于成都草堂,復(fù)流轉(zhuǎn)于梓州、綿州、閬州等地,后又乘舟東下,寓居夔州。蜀地的山山水水、名勝古跡、城池樓臺、郊原阡陌、村落田園、草木花鳥,舉凡帶有切實質(zhì)感和蜀地地域特色的地理物象,無不成為詩人吟詠的對象。諸如“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保ā犊穹颉罚俺羌鈴截旗撼?,獨立縹緲之飛樓。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保ā栋椎鄢亲罡邩恰罚爸邪椭畺|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白帝高為三峽鎮(zhèn),夔州險過百牢關(guān)。”(《夔州歌》)“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fēng)塵接素秋”(《秋興八首》)等等對蜀地水文地理乃至天象的吟唱,在杜詩中不勝枚舉。杜甫一生漂泊,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卻時時心系國家安危和生民疾苦,常常悲愴滿懷,憂思無極,詩風(fēng)沉郁頓挫,筆調(diào)滯重低回,蜀地的山川風(fēng)物與詩人的憂思悲懷契合相映,形諸吟詠,便頗多孤臣的悲曲哀音。
杜詩沉郁悲涼的色調(diào),圖摹地理風(fēng)物的特質(zhì),在《登高》詩中得到進一步的彰顯??v觀古往今來的文學(xué)妙造,可謂山水吟哦易,地理詠唱難,欲達地理的深度,當(dāng)具博大的胸懷,觀照視野要廣,生命格局須大,能夠進入地理的層次,便可拓出一個大的境界?!帮L(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倍鸥Υ藭r所處的夔州地當(dāng)巫峽,形勝勢險,天高氣朗,猿猴哀鳴,江清沙白,飛鳥回旋,落葉蕭蕭,江流滾滾,峽江俯仰,秋色無際。詩人視界高遠,胸襟廣闊,對山水表象的透視自然也就具備了應(yīng)有的深度。這兩聯(lián)帶出了多少地理地域和歷史文化方面的省察感悟,為全詩抒寫的憂思悲情開啟了一幅宏闊而又深遠的地理圖景。站在歲月的門檻外面,可以盤點此生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薄叭f里”連及上聯(lián)的“無邊”“不盡”表現(xiàn)了空間的廣度,“百年”顯示了時間的深度,詩人胸懷宇宙,縱覽人生,半世艱難,暮年漂泊,悲秋日之肅殺,哀生命之衰敗,嘆身世之飄零,念平生之多病,感老身之孤寂,傷時局之多艱,窮愁潦倒,兩鬢斑白。詩人不知攝取了多少地理地貌的印象,累積了多少凄楚的記憶,才能在動人心魄的地理景物中疊加進歷史沉郁的本質(zhì)和個人悲切的生命體驗。應(yīng)當(dāng)說,地理筆墨可達文字的極致,它能凈化文字和文學(xué)本身的雜質(zhì),賦予其最深厚最恒定的力量,使之達到感性美和理性美的高度統(tǒng)一。
杜甫生命的最后三年在湘鄂流落以終。代宗大歷三年(768),詩人去蜀出川,輾轉(zhuǎn)流離于湖北江陵、公安,湖南岳州、潭州、衡州等地,卒歿于湘江舟中。湖湘古屬楚國,就地理形貌觀之,巴郡多山,楚地富水。杜甫的晚年歲月每以江河舟楫為侶,詩筆亦多涉楚地的湖光水色和歷史上的風(fēng)云人物,就中抒發(fā)詩人的憂時之感、淪落之悲、失意之慨。如“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耙棺黹L沙酒,曉行湘水春。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賈傅才未有,褚公書絕倫。名高前后事,回首一傷神。”(《發(fā)潭州》)“水鄉(xiāng)霾白屋,楓岸疊青岑?!瓡胖性煟筛瓯倍飞?。……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風(fēng)疾舟中伏枕書懷》)之屬是也。這些詩作,大都有其固化的地理形態(tài),獨特的歷史精神,滯重的文字背后時時映現(xiàn)著楚地的水色風(fēng)情,回蕩著洞庭的洪波巨濤,詩人由對地理物象的審美感知,進而升華為對人生的理性探索,對生命的痛徹體驗,對國家人民的無盡憂思,其博大的情懷,遠遠超越了自然山水的表象而直達地理歷史的本質(zhì)。自然地理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chǔ),地理是最古老的歷史,詩歌一旦具有了地理意義,也就被賦予了恒久的歷史意義。從這個維度上說,正是地理元素的運用和參與,才造就了杜甫宏偉的詩史,玉成了一代詩圣。
{1} 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頁。
{2} 王嗣:《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6頁。
{3} 馮至:《杜甫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76頁。
{4} 華文軒編:《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杜甫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