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樓夢》中大量運用讖言的形式,不僅與文本完美結合,從神秘的讖語中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命運安排,使之更具獨特的藝術魅力,而且在結構和主題方面也加以滲透,將“人生如夢”的虛無感以詩讖穿插在各個章節(jié)中,羚羊掛角又不斷給讀者暗示。曹雪芹對讖言獨具匠心的運用,使《紅樓夢》語言更能表現(xiàn)美的同時,也成為探佚后四十回情節(jié)的重要材料。
關鍵詞:《紅樓夢》 讖言 宿命論
讖言源于古代巫文化,本指古代巫師、方士等以讖術所作的預言。從先秦起,讖言在歷史故事中已多有記載。到了明清時期,讖言被廣泛運用于小說敘事中,它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逃避文字獄的特殊作用,是這一時期獨具特色的敘事方式。小說中描述占卜、相面、夢兆之類的情節(jié)時,往往采用讖語引起重大的懸念,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增加故事的神秘性。有時甚至成為故事的主線,在小說的謀篇布局等方面發(fā)揮著獨特的作用。
一、讖言在《紅樓夢》中的表現(xiàn)形式
《紅樓夢》多以詩詞的形式來預示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即詩讖。小說中最大的一個讖是在第五回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時,看到了金陵十二釵圖冊和判詞,以及“紅樓夢曲”,大篇幅的讖詞中暗藏了賈府中主要女性的悲劇結局以及這個大家族分崩離析的兆示。類似整部《紅樓夢》的結構框架,只是表達得十分含蓄,需要讀者從后面的情節(jié)中去細品。
另外小篇幅的詩讖散落在各個回目之中,隨意穿插。如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元妃從宮中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猜著后大家再制一個送進去。迎春寫的是“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寶釵寫的是“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說的實際上是各自的性格和歸宿,迎春遇上“中山狼”后,便離黃泉之路不遠,燈謎中隱喻了她一生的遭際;寶釵則是夫妻分離后孤獨守寡,日日煎熬。賈政看了之后心里隱有不安:“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作此不詳之物為戲耶?”①這一回的回目是“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將幾個姑娘的命數(shù)暗藏在燈謎之中,安排十分巧妙。另外在第七十回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姐妹們寫詠絮詞,探春寫的是“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暗含探春遠嫁的命運,跟第五回中的判詞相呼應。黛玉寫的是“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是黛玉早逝的征兆,且可能死于春日,風流婉轉也都將隨風而逝。
曹雪芹以讖言的手法和詩詞隱語的特點,使每個人物口中或筆下的詠物詩詞既是個人遭際的抒發(fā),寄托了身世的慨嘆,又隱含著對自己的命運前途的預感。從而與人物刻畫結合得貼切自然,成為人物性格描寫的一個點睛之處。第七十九回寶黛修改《芙蓉女兒誄》引出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②的讖語。這里明是誄晴雯,暗則是誄黛玉,為黛玉作讖,也是為寶黛愛情的落空作讖。小說中黛玉聽后“忡然變色”便是一種暗示。而此前許多相關她命運的讖言,多是出自她自己之口,如《葬花辭》《秋窗風雨夕》,是黛玉傷春悲秋的心情表述,也是作者在哀嘆黛玉命運的暗示;再如七十六回凹晶館聯(lián)詩,黛玉對出“冷月葬詩魂”的讖句,埋葬的“詩魂”將來便是自己。以人物自身說出將來遭遇的禍事,如第七回送宮花,惜春戲說要出家當尼姑,花沒處戴,預示了她將終身在青燈古佛旁,與花開無緣。
《紅樓夢》中的讖除了主要以詩詞的形式出現(xiàn),也有少量圖讖,即以圖畫配上含有詩詞隱語式的文字來預測人物的命運,如十二釵的判詞均配有圖。也有單獨以圖作讖的,如寶釵的金鎖上的圖案。讖應在《紅樓夢》中構成一個系統(tǒng)的結構,從內部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對結局進行暗示和隱喻,以預言出現(xiàn),以應驗結尾。另一方面,亦是作者借助神的力量,對世人的勸誡、警示和點化。
二、曹雪芹對讖言的獨創(chuàng)性運用
紅樓讖的獨創(chuàng)性在于讖語不再僅僅作為懸念和伏線,而是與人物的性格相結合,使每個人的讖語都成了一首美妙的詩作。如香菱的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史湘云的判詞“湘江水逝楚云飛”,都充滿了美感,表現(xiàn)了曹雪芹對女兒的美的贊頌。讖言和詩營造出的藝術境界更是別具特色,假如沒有讖的暗示,《葬花吟》的魅力便會大減,讀者無法感知到其中的隱喻,語言便不再令人傷痛和動容。當“葬花”的凄涼和“埋香”的雅致與讖言合二為一時,《葬花吟》才顯出它的生命力來,它的意境才是最獨特的。
《紅樓夢》中的讖多是隱蔽式、不明朗的暗讖,如有以小說中的戲曲情節(jié)來暗示人物命運的,如元妃省親時點了四出戲,從脂硯齋批注看,《一捧雪》是伏了賈府的敗落,《長生殿》是伏了元妃之死,《邯鄲夢》是伏了甄寶玉的送玉,《牡丹亭》是伏了黛玉的死。而寶釵過生日時,又點了《魯智深醉鬧五臺山》的戲文,點中了寶玉將最終出家。可見小說中的每一個布局都有作者的用意。另外也有以環(huán)境和景物來作預示的,如七十九回紫菱洲的寥落之景,是以淡淡的筆觸,帶出一種模糊的兇兆,兆示著不僅迎春會離去,大觀園中的每一個女兒都會離去,寶玉所感傷的是大觀園失落的感傷,也是青春繁華失落的感傷。
暗讖以接近生活原生態(tài)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使讖獲得一種實在感。而日常生活也因注入了讖的因素,在平淡無奇中透出嫵媚的神秘。在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中,作者描寫寧府中秋夜宴,本是團圓時刻,卻聞得墻下有長嘆之聲,令人毛骨悚然。盛宴之下發(fā)出的悲音,使凄清之感更甚。這一回是《紅樓夢》全書將跳入大轉折之中的預示,預示著這是賈府中人最后一次享受天倫之樂,此后的回目,喜劇將完全結束,悲劇大幅登場。喜中摻悲的安排,是作者警示世人莫要被富貴聲色迷惑了雙眼,宿命總在不經(jīng)意的時刻到來,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除此之外,《紅樓夢》的敘事中存在著一種特殊的反讖現(xiàn)象,即預言和應驗并不彼此相對,而是背道而馳。如薛寶釵的金鎖上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文字,但她的命運卻是被拋棄,獨守空閨,完全向著另一個的方向行進。反讖以出乎意料的力量,利用預言和結果的巨大反差所形成的沖擊力,獲得獨特的藝術魅力,使小說的結構不落入俗套,而讀者亦感覺更加有趣味性。另一個反讖的例子是香菱,第六十三回行令,香菱掣的是一根并蒂花,上面寫著“連理枝頭花正開”,但香菱遇上薛蟠,并未得到幸福,遇上金桂,更是命喪黃泉。作者選擇反讖以反說正,更讓人感受到命運的無力感。
曹雪芹在小說前半部就以詩讖的形式點名人物最終歸宿,但在小說的發(fā)展脈絡中仍然注意表現(xiàn)人物本身的個性,使其在面對命運的安排時,做出符合自身性格的選擇。寶玉雖有“金玉良緣”的外在壓力,卻固守“木石前盟”,即使注定悲劇,卻奮力抗爭。只是在各種讖詞的籠罩之下,真性情又抵不過外界的沖擊,只能以悲劇結尾。
三、讖言對《紅樓夢》主題的滲透
在小說的開篇,作者即點明:“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雹墼诜比A終將成空的人生中,最令人念念不忘的是那群閨閣女子,最令人悲悼的是她們悲劇的命運?!吧谀┦肋\偏消”(探春),“凡鳥偏從末世來”(鳳姐),這群女子生在末世,便早已帶著一種悲涼的暗示,等待她們的是生命的消亡、家族的消亡和社會的消亡。曹雪芹深深的宿命論覆蓋到每一個人物身上,使《紅樓夢》成為了一部祭奠女性美的凋零和毀滅的作品,表現(xiàn)生命由盛而衰的本質。而所有人不能理解和掌控的一切都被歸咎于命運的齒輪,家族之哀也隱藏在家國之哀中,被洪流沖散了。
事實上,《紅樓夢》的主題自始至終都是通過家族的興衰表現(xiàn)封建社會土崩瓦解的到來,這是明清之際的社會性憂慮。曹雪芹處清朝乾隆時期,前期家族盛大,受皇恩庇護,見識了生命的最繁華。直至家族敗落,又窮困潦倒到極致,看到了生命的最衰敗。因此他得以更冷靜地觀察社會,透過浮華看到宿命的征兆。在小說中每一個讖的運用都有其道理所在,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整部作品的主旋律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
讖言本身給人虛空的感受,而《紅樓夢》中的讖言因曹雪芹別具匠心的文筆而更具魅力和內涵。小說的宗教觀是佛道合一的,以虛無來表現(xiàn)人生的無常,警戒世人看清塵世的聲色誘惑,石頭在人間走了一回,最終又回到了青埂峰上,體現(xiàn)了一個輪回。讖言在虛無之外留下模糊的指向性,似乎在冥冥之中已被命定,緩緩帶出“人生如夢”的主題。既然人生是一場夢幻,那么時間和空間在故事中就不再是必要的,作者將整部作品架空,使人物的年紀與偶爾出現(xiàn)的年月出現(xiàn)明顯的矛盾,是有意為之。這矛盾,亦可以說是作者對生命的感受,淡化的時間和人生使《紅樓夢》具有了更高的概括性,在文學長河中熠熠生輝。
①②③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4頁,第1119頁,第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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