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梁遇春散文中包含著豐富復雜的非理性主義內(nèi)蘊，既標示著作者獨特的個人性情、閱歷和思想資源，也折射出那個時代迷茫、焦慮和分裂的整體社會心態(tài)，在1920年代后期進步的青年知識分子中具有相當廣泛的代表性。

關鍵詞：梁遇春散文 非理性主義

一

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稱許梁遇春（1906—1932）為 “中國的愛利亞”，“愛利亞”今譯“伊利亞”，是19世紀英國散文家蘭姆的筆名。這個評價確實道出了梁遇春散文取法蘭姆隨筆的藝術事實，此后的梁遇春散文研究也大多以此為依憑，主要聚焦于其藝術風格、文體特色和藝術源流等方面，而極少對其思想內(nèi)蘊做深入的挖掘。直至最近十年研究梁遇春散文的碩士論文，其研究思路、立論視點、論題主旨亦復如是。梁遇春作為“五四”落潮后的知識青年，其人其思都具有相當?shù)拇硇?；研究梁遇春散文中的思想?nèi)蘊，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其散文創(chuàng)作，而且對于我們更全面地認識和把握1920年代中后期青年知識分子群體的思想狀況和心路歷程亦大有裨益。

二

馬克思指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主要缺點是：對事物、現(xiàn)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觀方面去理解?！狈抢硇灾髁x哲學一反傳統(tǒng)理性主義以抽象理性為核心的本體論，充分反映和表現(xiàn)個人，以人的問題為基本對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梁遇春散文因其對人類認知能力的質(zhì)疑、對理性和體系的反叛和對個人自由意志的極度強調(diào)與內(nèi)省而呈現(xiàn)出非理性主義的內(nèi)蘊。

梁遇春散文中的非理性主義思想首先表現(xiàn)為對知識傳授者的輕蔑以及對學校教育的全盤否定。在《論知識販賣所的伙計》一文中，他開篇即引用了威廉·詹姆斯的名言：“每門學問的天生仇敵是那門的教授?！彼阎R販賣所的伙計分作著書立說的大學教授、隨緣度日的中學教員和可憐卑微的小學教師三類，他們的苦樂雖然各自相異，但正如殺手臉上的橫肉一樣，厭惡知識、失卻求知欲和好奇心，卻是他們共同的終身烙印。因為“他們對于任何一門知識都組織有一個四平八穩(wěn)的系統(tǒng)，整天在那里按章分段、提綱挈領地說出許多大大小小的系統(tǒng)來。你看他們的教科書，那是他們的《圣經(jīng)》，是前有總論，后有結論的。他們費盡苦心把前人所發(fā)現(xiàn)的知識編成這樣一個天羅地網(wǎng)，練就了這個法寶，預備他們終身之用，子孫百世之業(yè)?！保ā墩撝R販賣所的伙計》）所以如果學生把什么新知識呈獻在他們面前，不但得不到夸獎和鼓勵，還要惡言詈罵，說是不懂天高地厚，胡說八道。因為如果他們承認自己亦非全知，對于新知存疑，那就等于是無棒可弄的猴子。這樣，他們自然最賞識那些筆記整齊、服服帖帖聽講的學生，而視東問西問的學生為眼中釘肉中刺了，因為那違礙“師道尊嚴”。最為可怕的是，教師不止自己武斷一切，并且把學生心中存疑好學的神圣火焰也掐滅了，這幾近于屠殺嬰孩。在此分析上，作者不無扼腕地嘆息道：“我們一生的光陰常消磨在兩件事情上面，第一是在學校里學到許多無謂的東西，第二是走出校門后把這些東西一一設法棄掉。最可惜的就是許多人剛把這些垃圾棄盡，還我海闊天空時候，卻壽終正寢了。”（《論知識販賣所的伙計》）所以，他得出結論：“真正要讀書只好在床上、爐旁、煙霧中、酒瓶邊、這才能領略出味道來?！保ā吨v演》）這與韓寒在《三重門》里對數(shù)學老師的諷刺如出一轍。作者完全否認教師傳道解惑的功能和正統(tǒng)學校教育在立德育人上不可替代的地位，確實有失偏頗，也不符合教育史實。但我們不能離開當時“教育救國論”甚囂塵上的時代背景與作者矯枉過正的立論心理來理解這番激烈的言辭，否則就會得出小子之言、何足為訓的片面評價。

其次，梁遇春出于個性自由和獨立思考的追求，四面開花、八方出擊，對違逆自我意志和無拘無束的一切事物都進行了毫不留情的“重審”，形成了一種“逆向性”思維習慣。青年們熱衷于追捧杜威、羅素、杜里舒、泰戈爾等名流的演講，他嗤之以鼻，認為那只能得點東鱗西爪、吉光片羽的皮毛，難以洞見知識的妙諦；《晨報》副刊登載青年必讀書、梁啟超開私人書單、胡適在《現(xiàn)代評論》上鼓吹自家哲學研究實證法，他都不以為然，“趕緊離開學府，萬里奔波，回家（福州）去好好保養(yǎng)這六斤四的頭”（《還我頭來及其他》）；1923年張君勱和丁文江開展的“科玄論戰(zhàn)”大談人生觀；他反其道而行，旁征博引談起了“人死觀”，意在“拋磚引玉，希望能夠動學者的心，對人死觀也在切實研究之后，下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判斷”（《人死觀》）；世人大多提倡“早起三日當一工”，他在英國散文集《懶惰漢的懶惰想頭》的啟發(fā)下，卻一本正經(jīng)地討論“遲起藝術”，認為遲起“不僅能夠給我們甜蜜的空氣，還能夠打破我們結結實實的苦悶”（《“春朝”一刻值千金》）；他還把北方卷天蔽地的狂風看成仁愛上帝恩賜給我們的安穩(wěn)冒險的材料，因為“當我們沖著黃沙往前進的時候，我們仿佛是斬將先登，沖鋒陷陣的健兒，跟自然的大力肉搏”，那是可歌可泣的壯舉……

據(jù)好友石民的回憶，梁遇春在北大期間并不擅長交際，他不大跟人交往，因此知交甚少。但他卻是至性之人，待朋友極為真誠和坦率，常常一反平日的拘謹和膽怯，在朋友面前露骨地亂談，燕語呢喃，仿佛要一口氣把世上的話都說盡似的。但他對知音存在與否又產(chǎn)生懷疑，因為每回“狂笑亂談后心靈的沉寂”和“隨和湊趣后的凄涼”都無以名言，難以排遣。對于愛情和婚姻，他也同樣看得很悲觀，妻子生產(chǎn)在即，他卻躲在家寫《她走了》《苦笑》和《墳》這樣哀感纏綿的散文詩，還抱怨婚姻制度最大的弊端即在朝夕相處：“將一切好處都因為太熟而化成壞處了。”（《途中》）

梁遇春最終把懷疑之箭射向了自身。他坦承自己是個喜歡在十丈紅塵里奔走道路的人，他羨慕救火夫生命的矯健多姿和澄凈清明。但遲疑不前、優(yōu)柔寡斷的天性將自己的行動能力一筆勾銷，變成了慣性的奴隸。他抱怨自己“不敢上人生的舞臺和同伴們狂歡地跳舞，卻躲在簾子后面嗚咽”，“自 己是一個sentimental有余而passionate 不足的人，所以生命老是這么不生不死的挨著永遠不會開出花來，老是過著灰色的生活，天天都在小人物的懺悔之中愛自己討厭自己顧惜自己憎惡自己想把自己趕到自己之外想換一個自己，可是又舍不得同沒有勇氣去掉這個二十幾年來形影相依，深夜擁背的自己?！保ā肚镄男≡罚┻@也怨不得別人，只能痛恨自己的無能，“否則撥云霧而見天日，抖擻精神，打個滾九萬里風云腳下生，豈不適意哉？”（《一個“心克力”的微笑》）由此他開始懷疑人生，“路有盡頭嗎，干嘛要個盡頭呢？走這條路有意義嗎，什么叫做意義呢？人生的意義若在人生之外，那么又何必走此一遭呢？”但他又自我安慰道：自己雖是個默默無言的守墳蒼頭，還是要“今天有路今天走”，因為“從搖籃到墳墓也不過是一條道路”，別無他途。

三

梁遇春一方面運用著理性對庸常事物進行猛烈的批判，另方面又表現(xiàn)出鮮明的非理性主義思想。二者看似自相矛盾，實則具有深刻的因果關聯(lián)：高調(diào)的啟蒙理性，作為“批判的武器”，在屢屢碰壁并難見成效的情勢下，由于其獨斷性、抽象性和強制性，勢必會向其反面轉化，轉向對“武器的批判”。也就是說，梁遇春散文中表現(xiàn)出的非理性主義思想正是啟蒙者對啟蒙思想感到困惑、提出質(zhì)疑和挑戰(zhàn)的必然邏輯，但這并非簡單的否定和顛覆，而是通往更高層次上、更深意義上的“啟蒙”的必經(jīng)階段與必由之路。

無論是對日常陳規(guī)陋習的筆伐、對個體艱難生存境遇的展示，還是對國民愚弱死寂魂靈的鞭撻，梁遇春的批判筆觸所及范圍并未超越當時大多數(shù)作家的視野，他的特殊之處僅在于率真大膽的筆致、聯(lián)翩紛披的奇思妙想，縱橫飄逸的筆調(diào)和隨性機智的語言。在“五四”后那樣一個“事事以翻臉不認古人為標準的時代”（聞一多語），傳統(tǒng)的名聲江河日下，甚至遭萬人唾罵，很少有人為自己支持一種傳統(tǒng)而自豪，文化與學術領域的激進主義思潮暴風驟雨般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梁遇春躬逢其盛，其批判性態(tài)度不難理解；但除了個別文化巨匠如魯迅外，很少有人引火燒身，把槍口對準自己。這固然部分是由于他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但更主要的還是由于他西學思想資源與自我獨特個性的融合，加之其長期耽溺于思索與追問而選擇的思想立場和文化姿態(tài)。他好讀英國散文，但不當西方的信徒；他手捧黃山谷，但不充傳統(tǒng)的守靈人；他不但反古中國的舊傳統(tǒng)，而且批評胡適的新文化“新傳統(tǒng)”，甚至無情地解剖自我，掘心自噬。但他又不像魯迅，曾長期浸淫于古典傳統(tǒng)，可以之為調(diào)燮和緩沖，故而只好“堅持到底”，直至瀕臨激進和絕望的深淵。如此，他就失去立錐之地，陷入“無物之陣”、矛盾之網(wǎng)，非理性思想遂成為其“游魂”暫時棲身的七寶樓臺，至于如何以及何時從反省與掙扎中突圍出來，獲得鳳凰涅之新生，歷史沒來得及給這個掙扎困惑的心靈以機會去啟悟和淬煉。

參考文獻：

[1] 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 吳福輝編.梁遇春散文全編[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3] 朱棟霖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4] 倪偉.笑渦里的淚——談梁遇春[J].文學評論，1996（2）.

作 者：唐小祥，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