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陶淵明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田園詩人,但對其田園詩的解讀,歷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筆者認(rèn)為,陶淵明的田園詩字里行間往往隱含著一股憤激不平之氣,是靜穆其表,憤激其里。這種特點(diǎn),是其生活的社會使之然,是其秉性氣質(zhì)使之然。
關(guān)鍵詞:田園詩 靜穆 題閑 賦閑 隱晦 曲折
陶淵明,一名潛,字元亮,私謚靖節(jié),別號五柳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東晉末期南朝宋初期詩人、文學(xué)家、辭賦家、散文家。后世稱他為“百世田園之主,千古隱逸之宗”。
陶詩的最大特色是善于運(yùn)用樸素平淡的語言,表現(xiàn)日常生活及其感受,不但描寫外界景物十分真切,而且把他那真率的性格、內(nèi)心世界的種種活動和盤托出,非常真實坦白,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從而打動了千千萬萬的讀者,也贏得了我國歷代眾多注家、評論家的苦心研討。在唐代,李白、高適、顏真卿、白居易等極力推崇其人品和氣節(jié);孟浩然、王維、韋應(yīng)物、柳宗元等認(rèn)真仿效其題材與風(fēng)格。北宋以后,他的地位愈尊,蘇軾認(rèn)為:“淵明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并著有《和陶集》,追和陶詩111首,大有將他置于曹、劉、李、杜之上之勢;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陸九淵也大力贊揚(yáng)他的詩,不遺余力;元明清三代,注陶、評陶風(fēng)氣大開,注本、評本之多,幾與注杜、評杜相埒。真乃是“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
然而,對陶詩的評價、解讀,歷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特別是其田園詩因為以其長期隱居農(nóng)村的各種生活為題材,往往營造出一種和諧、安詳、靜穆、優(yōu)美的意境,因而有些研究者便由此推斷陶淵明是“渾身靜穆”的“田園詩人”;有的論者很樂于稱道淵明胸中的“無一點(diǎn)黏著”。筆者認(rèn)為,自云“性剛才拙,與物多忤”的陶淵明生逢亂世、懷才不遇,即使退隱以后,胸中也不可能“無一點(diǎn)黏著”,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不乏焦慮乃至憤激的情緒的,其濃烈程度幾乎超過同時代所有的詩人,他的田園詩其實是:看似靜穆非靜穆,題閑賦閑非寫閑。
一、在“靜穆”的外衣下,暗含“猛志固常在”的思想意緒
陶淵明留傳后世的詩雖只有125首,但對后世影響很大。只要細(xì)讀其詩,就會隱隱覺著字里行間隱含著一股憤激不平之氣。如《雜詩》《讀山海經(jīng)》《詠貧士》等組詩向來就被人們認(rèn)為是“金剛怒目式”的作品。就是一直被評論家認(rèn)定“靜穆”的代表作,如《歸園田居》諸篇,其實也并不“靜穆”。
陶淵明在晉安帝義熙元年,主動辭去了彭澤縣令,決意退隱田園,從此不再出仕。次年寫了《歸園田居》組詩五首,五首詩分別從辭官場、聚親朋、樂農(nóng)事、訪故舊、歡夜飲幾個側(cè)面描繪了詩人離開官場時的愉快心情,贊美躬耕生活和田園風(fēng)光。作者將恬淡幽美的園林風(fēng)光,舒適閑靜的生活情趣,“披草共來往”的喜人鏡頭,“戴月荷鋤歸”的迷人場面,寫得惟妙惟肖,恰如一幀幀絕妙的水墨畫,真稱得上是夠“靜穆”的了!然而,只要你細(xì)細(xì)品味,就會發(fā)現(xiàn)潛藏在字里行間的憤激不平之氣。如第一首: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本詩敘述棄官歸田的原因,歸田之后的村居生活,重返自然的愉快心情。詩中,詩人將官場和田園相比較,認(rèn)為官場的生活就如同“羈鳥”“池魚”一樣,扭曲人性,毫無自由快樂可言,而歸隱田園則是鳥歸山林、魚歸深潭。無論是后檐的榆柳、堂前的桃李,還是暮色中的遠(yuǎn)村、裊裊升起的炊煙,甚至狗吠、甚至雞鳴,都讓他覺得新鮮親切,興味盎然,田園生活,那是真正的人間天堂。結(jié)尾“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看似平靜溫和,但詩人內(nèi)心深處如春潮漫漲,激動難寧。他將仕途比作“塵網(wǎng)”,把從仕時的“我”喻作“羈鳥”“池魚”,將退隱田園更是比喻為沖出“樊籠”,返回“自然”。愛憎之情溢于言表!又如第三首: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這是一幅天上溶溶月、地上綽綽影的“夜歸圖”,表面看來真是“靜穆”之極。但作者卻在篇末筆鋒一轉(zhuǎn),略露微詞:“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對歸田之意如此珍視,其中就隱含了其對仕宦生活的厭惡、鄙視之情。
再如陶淵明歸隱田園十六年后創(chuàng)作的《桃花源詩并序》,詩人在詩中描述了一個心中的理想社會:“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重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人人都“怡然自樂”。這里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勞動,大家過著富庶和平的生活,似乎毫無憤激之筆可尋。實則不然,盛贊桃源之美,不正是針砭塵世之丑嗎?更何況詩前小序?qū)ⅰ扒亍薄皾h”“魏晉”并提,將故事背景放在“晉太元中”,難道這不足啟人深思嗎?“淳薄既異源”句更是指明了桃花源中的風(fēng)氣“淳樸”,而人世間的人情“淡薄”,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詩人對現(xiàn)實社會的直接否定!這也足以證明,歸隱后的陶淵明胸中并不是“無一點(diǎn)黏著”。
又如《和郭主薄》:“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難道這僅僅是對霜威下盛開的菊花和不凋的青松的盡情贊頌?難道這里就沒有對“風(fēng)霜”之流的極大鄙夷與諷刺!可見,即使是看來“靜穆”的作品,也是“靜穆”其表,憤激其里的。
陶淵明是我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大量寫飲酒詩的詩人。他的《飲酒》二十首其實就是以“醉人”的語態(tài)或指責(zé)是非顛倒、毀譽(yù)雷同的上流社會;或揭露世俗的腐朽黑暗;或反映仕途的險惡;或表現(xiàn)詩人退出官場后怡然陶醉的心情;或表現(xiàn)詩人在困頓中的牢騷不平。東晉元熙二年(420),劉裕廢晉恭帝為零陵王,次年殺之自立,建劉宋王朝?!妒鼍啤芳匆员扔魇址[晦曲折地記錄了這一篡權(quán)易代的過程,對晉恭帝以及晉王朝的覆滅流露了無限的哀惋之情。此時陶淵明已躬耕隱居多年,亂世也看慣了,篡權(quán)也看慣了,但這首詩仍透露出他對世事不能忘懷的精神。
再如《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歷來被評為“靜穆”“淡遠(yuǎn)”,得到很高的稱譽(yù)。但沈從文卻在《“商山四皓”和“悠然見南山”》一文中指出“南山”即指“商山四皓”,商山四皓后有出山輔政之舉, 故陶淵明目其為圣為賢?!坝迫灰娔仙健?,悠然閑放的背后,當(dāng)別有隱情, 身在草野而心存帝闕, 這才是詩人“赍志沒地,長懷無已”伴隨他一生而無從割舍、難以化解的情結(jié)。清代龔自珍也說:“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己亥雜詩·舟中讀陶詩》),把陶淵明看成隱居臥龍岡、口吟《梁甫吟》的諸葛亮,這還不是在待機(jī)出山嗎?
在陶淵明的田園詩中幾乎篇篇有酒,但題“閑”、賦“閑”之處也不下二十。如“童冠齊業(yè),閑詠以歸”(《時運(yùn)》),“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歸園田居》),“或有數(shù)斗酒,閑飲自歡然”(《答龐參軍》),“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世冥”(《辛丑歲七日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等。然而,陶淵明題閑、寫閑之篇,并非賦閑之作,在閑靜幽適的背后,也往往顯出作者內(nèi)心的極不平靜。如《九月閑居》,雖曰閑居,一點(diǎn)也不悠閑!“秋菊盈園”,自是幽靜閑適;可“持醪靡由”,又是多么掃興!天高氣爽,燕去雁來,如此秋光。怎不怡人?可是作者卻唱出大異其趣的詩句:“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yùn)傾!”言祛百慮正是心有百慮,要制頹齡正是心憂頹齡。無怪乎作者末了發(fā)出這一深沉而又激切的慨嘆和呼叫了!
由此可見,雖然陶淵明的田園詩由衷地贊美“躬耕自資”的“悠閑”生活,但在他的心靈深處依然跳動著“大志濟(jì)蒼生”“猛志固常在”的建功立業(yè)、光耀門庭的思緒。還是心追手摹“自謂不甚愧淵明”的蘇軾說得真切“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fù)不已,乃識其奇趣也。”(《書唐氏六家書后》)
二、陶詩曲意表達(dá)憤意的原因
陶淵明出身于破落仕宦家庭。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軍功顯著,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荊、江二州刺史,封長沙郡公。祖父陶茂、父親陶逸都作過太守。但到陶淵明時已家道衰微,他九歲喪父,與母妹三人度日。孤兒寡母,多在外祖父孟嘉家里生活。孟嘉是當(dāng)代名士,“行不茍合,年無夸矜,未嘗有喜慍之容。好酣酒,逾多不亂;至于忘懷得意,傍若無人,”(《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淵明“存心處世,頗多追仿其外祖輩者”(逮欽立語)。日后,他的個性、修養(yǎng),都很有外祖父的遺風(fēng)。外祖父家里藏書多,給他提供了閱讀古籍和了解歷史的條件,在學(xué)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的兩晉時代,他不僅像一般的士大夫那樣學(xué)習(xí)《老子》《莊子》,而且還學(xué)了儒家的《六經(jīng)》和文、史以及神話之類的“異書”。時代思潮和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使他接受了儒家和道家兩種不同的思想,培養(yǎng)了“猛志逸四?!焙汀靶员緪矍鹕健钡膬煞N不同的志趣。
陶淵明大半生遭逢晉宋更替的亂世。晉宋是我國歷史上一個大分裂、大動亂、大混戰(zhàn)、大篡弒的時代。據(jù)歷史記載,陶淵明一生遭逢六次廢、殺、立皇帝,其中每一次廢立,無不伴隨著一次政治上的大清洗和大屠殺。何晏、鄧、夏侯云、李豐、嵇康等名士不滿時政,因而被殺;同一時期的作家殷仲文,因忤劉裕,加罪被誅。在《感士不遇賦》中說“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jìn)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至于當(dāng)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而少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雜詩》其五)抱負(fù)的陶淵明,在先后“五仕五歸”的十三年里,他為實現(xiàn)“大濟(jì)蒼生”的理想抱負(fù)而不斷嘗試,但終因政局的混亂跌宕、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使詩人對此黑暗政治產(chǎn)生了深深的絕望,而“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歸園田居》其一),“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歸去來兮辭序》)的天性,也終于使詩人毅然辭官歸里,過著“躬耕自資”的生活。
“性剛才拙,與物多忤”的秉性氣質(zhì)使陶淵明不能不憤、不能不說;而如同“宏羅”“密網(wǎng)”的社會又使他不能明說,不能直白!于是,特別的秉性氣質(zhì)面對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自然只能以獨(dú)特的方式開始新的生活——辭官歸田!也自然只能在其詩中以隱晦、曲折的獨(dú)特方式表達(dá)自己的態(tài)度。正如魯迅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指出:“陶潛之在晉末,是和孔融于漢末與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將近易代的時候……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說當(dāng)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tài)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罷了”。朱熹說:“淵明詩,人皆說平淡,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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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盧惠平,廣東石油化工學(xué)院高州師范學(xué)院中文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