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敦煌曲子詞因記錄唐五代及宋初四百余年間王朝的興衰、漢與吐蕃等少數(shù)民族之間矛盾和斗爭等內(nèi)容而極具歷史價值,對研究中古時期的政治史、軍事史、民族史乃至文化史、宗教史均有很高的參考價值。作為文學作品,敦煌曲子詞還以其豐富厚重的內(nèi)容,活潑質(zhì)樸的風格,對唐代文人詞、宋詞及后代民間說唱文學的發(fā)展都具有重要影響。
關鍵詞:敦煌曲子詞 中古社會 詞史意義
敦煌曲子詞因豐富厚重的思想內(nèi)容和質(zhì)樸剛健的藝術特色,在中國詞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有些曲子詞因題材內(nèi)容的獨特而極具歷史價值,為全面、系統(tǒng)地考察中古社會提供了彌足珍貴的資料,對研究這一時期的政治史、軍事史、民族史乃至文化史、宗教史均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關于敦煌曲子詞作品,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錄詞一百六十余首。任半塘《敦煌曲校錄》錄詞五百四十余首,饒宗頤、潘重規(guī)等復又做了一些輯錄或校訂。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所收錄的一千二百余首歌辭中,絕大部分是曲子詞。這些曲子詞因集中而鮮明地牽涉到唐五代及宋初的歷史文化和獨特的地域特色、風格特征為人所重視。為此,本文梳理敦煌曲子詞前后四百余年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演進歷程,對它所反映的有關唐代歷史盛衰、唐與吐蕃等少數(shù)民族關系等內(nèi)容,以及在唐代文人詞、宋詞和后世民間說唱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中所起的作用,從史學和文學兩方面論述其詞史意義。
一、敦煌曲子詞前后四百余年的發(fā)展
從唐五代到宋初的四百余年里,中國經(jīng)歷了初唐的發(fā)展、盛唐的輝煌、晚唐五代的動亂和宋初的相對安定。敦煌曲子詞通過一幅幅真實的藝術畫面,再現(xiàn)了這段歷史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透過這些作品,不僅可以窺見李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歷史進程,看到漢族與周邊民族的戰(zhàn)爭與和平,還可以看到中國西北地區(qū)地方政權的交替和人民對和平統(tǒng)一生活的向往。唐五代及宋初四百余年間,敦煌曲子詞隨形勢變化,呈現(xiàn)出帶有階段性的豐富內(nèi)容。
吐蕃進占前——由歌頌圣明的王朝到譴責殘酷的戰(zhàn)爭。唐代前期,由于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中西文化交流的加強,唐代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歌唱盛世、頌揚太平也便成了此時曲子詞的主要內(nèi)容。這些詞常常以堯天、舜日來比喻當下興盛的王朝,表達對盛世的贊美之情,如[獻忠心](“臣遠涉山水”)、[獻忠心](“時清海宴定風波”)。據(jù)考證,這兩首詞都作于唐玄宗時期{1},這時正是李唐王朝國力強盛時期。前詞中“見中華好”“與舜日同欽”和后詞中瑞氣氤氳、“風調(diào)雨順”的描寫,表達的都是對唐朝盛世的贊美。其他如[獻忠心](“圣祚得遙長”)、[感皇恩](“四海天下及諸州”)、[感皇恩](“四海清平遇有年”)等,都是歌頌王朝圣明、天下太平的典型詞作。
隨著唐王朝的走向強大,窮兵黷武的擴張戰(zhàn)爭也隨之而來。許多曲子詞作者以悲憤的心情,表達了對這種戰(zhàn)爭的強烈不滿。這里有被逼上戰(zhàn)場的“十四十五”少年痛苦的歌吟:“十四十五上戰(zhàn)場,手執(zhí)長槍,低頭落淚悔吃糧”([失調(diào)名]),也有獨守空房的怨婦無奈的哭泣:“淚珠串滴,旋流枕上,無計恨征人”([洞仙歌])。無數(shù)征夫被迫“攜劍彎弓沙磧里,拋人如斷弦”([破陣子]),沉重的兵役,給他們的家庭帶來了巨大災難?!跋嗨家挂沟竭呁?,愿天下銷戈鑄戟”([宮怨春])是怨婦們真切的希望,“早晚三邊無事了,香被重眠比目魚”([破陣子])是她們對幸福生活的期盼?!扒赝醺屹|(zhì)三邊滯,千番萬里筑城長”([搗練子]第三首)的勇敢和“里畔髑髏千萬個,十萬骸骨不教回”([搗練子]第四首)的駭聞,揭露的都是武功極盛的大唐盛世的累累罪惡。據(jù)載,唐代前期武功號為極盛,“太宗高宗玄宗三朝,東討高麗、新羅,西征吐蕃、突厥,又在邊境設置十節(jié)度使,帶了重兵,墾種荒田,防御外蕃。兵士終年劬老于外……他們離家之后,他們的夫人所度的歲月自然更是難受。”{2}歷史的真實,在這些曲子詞里得到真切的印證。
吐蕃統(tǒng)治時期——早晚滅狼煙的決心與一心向唐的意愿。自唐德宗建中二年吐蕃占領沙州(敦煌)后,整個河西都被其控制。吐蕃長達七十年的統(tǒng)治,給敦煌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入侵者的斗爭,也沒有放棄過回歸唐朝的意愿。早在敦煌地區(qū)面臨陷落的危機之際,他們就曾向朝廷提出過警示:“若不遠仗天威力,河湟必恐陷戎夷?!保╗望江南])據(jù)《舊唐書·吐蕃傳》載:“潼關失守,河洛阻兵……數(shù)年之后,鳳翔之西,州之北,盡蕃戎之境,湮沒者數(shù)十州?!眥3}這段歷史記載,正是此辭所說的“六蕃圍”與“數(shù)年路隔”。瓜沙此時尚在唐治之下,危而未陷,故有“河湟必恐陷戎夷”之戒,作者的心理動態(tài)顯然在因路隔而失朝方面,其警惕中朝之意頗為明顯。
此時更多的作品描寫了邊區(qū)人民對侵略者的堅強反抗,表達了他們回歸祖國的強烈愿望。如[菩薩蠻](“敦煌古往出神將”)、[失調(diào)名](“皇帝對封遍獎”)、[失調(diào)名](“尚書加封七百”)等。第一首詞的“早晚滅狼蕃,一齊拜圣顏”,以強烈的感情,唱出了敦煌人民的愛國心聲。兩首[失調(diào)名]表達了敦煌人民反抗壓迫、向往回歸的思想感情。第一首“昨聞甘州告捷”表現(xiàn)了瓜沙人民聽到對蕃斗爭取得勝利后的激動心情。第二首中的“自后必令頭輕”意頗含蓄,意謂民殷國富,倉廩豐實,方能賦輕役減,人無重負,足見吐蕃統(tǒng)治之殘酷和瓜沙百姓生活之艱難。
從張議潮逐蕃到歸義軍政權結束——對國事的憂慮和對和平統(tǒng)一的向往。自武宗會昌至懿宗咸通間,張議潮先后收復河湟諸州,從此結束了吐蕃對敦煌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占領。盡管吐蕃被逐出河湟,但唐王朝并沒有因此而獲得持久的和平與穩(wěn)定,所以向往和平統(tǒng)一是這一時期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共同愿望。如昭宗李曄的兩首[菩薩蠻]表達的就是這一思想感情。新舊《唐書》帝紀均載這兩首詞作于乾寧四年七月,即公元897年。據(jù)宋莊綽《雞肋》編:“華州子城西北,有齊云樓基,昭莊駐蹕韓建軍,嘗登其上,賦[菩薩蠻]?!眥4}第一首中的“何處有英雄?迎歸大內(nèi)中”、第二首中的“何日且回歸,玄穹知不知”,表現(xiàn)的就是這位封建帝王對太平安寧的渴望,對動蕩不安的憂慮。此外,[失調(diào)名](“十道銷戈鑄戟”)寫張議潮領導西陲撥亂反正,地方頗歷艱苦,而唐室未能加恤。[望江南](“邊塞苦”)歌詠了敦煌人民起義歸唐之事,同時也表達了瓜州百姓代訴張議潮對唐室之悃誠。從詞中可以看出,瓜沙百姓所向往的不僅僅是敦煌一地的和平安寧,也不僅僅是“三邊罷戰(zhàn)休征”,而是整個社稷的“永保更延齡”,是天下蒼生的“萬家榮”。
二、 從文學與文化政治關系看敦煌曲子詞的詞史意義
敦煌曲子詞描寫了唐五代及宋初四百余年敦煌、河西乃至全國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同時還描繪了部分域外地區(qū)、民族、國家生活的一些片段,是一座很大的寶藏,許多方面有待于進一步研究,特別是文學與文化和政治的關系,漢族與外族的矛盾和互相吸收。對此應從文學與文化和政治關系的角度加以研究,這就是這些詞因與政治歷史緊密相關所顯示出來的“詞史”意義。
敦煌曲子詞包含著豐富的民族關系信息。敦煌曲子詞所反映的四百余年間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戰(zhàn)爭、往來和交流,固然有許多可以與史書互證,甚至可以補史書之闕,但是更重要的是,它是帶著作者的情感,形象具體地寫出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的事件與情景,這一點則是史書所無法代替的。它以文學作品所特有的具體真切、富有感性的優(yōu)長,成為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關系史上寶貴的具有史詩性的歷史文獻。如安史之亂后于闐與沙州之間的交往與交流,史書記載較少。兩《唐書》及《冊府元龜》等書內(nèi),對于于闐記載都極簡略?!缎绿茣び陉D傳》只說安史之亂后,于闐不復至唐。《沙州文錄補》載《于闐公主繪地藏菩薩圖題記》王國維跋云:“德宗時,吐蕃攻陷安西四鎮(zhèn),與唐隔絕,終唐之世遂不復知于闐事?!弊⒃疲骸侗眽衄嵮浴罚骸啊嵯鄧菝堪l(fā)愿,世世為(于闐)國王宏護佛法?!概嵝葑溆谙掏ê?,唐與于闐有交通之跡,然迄未入貢?!眥5}值得慶幸的是,有關唐與于闐交通往來的情況,在曲子詞[謁金門]中卻有反映,詞中“奉戲”應是于闐道通,伎人來沙州向百姓獻雜技、幻術。于闐與沙州之交通究竟何年恢復,有俟史家兼憑本辭所示作專門探討,但從“綿綾家家總滿”可以看出敦煌與于闐兩地貿(mào)易關系之一斑。
又如漢與羌族的關系,也可以從曲子詞[浣溪沙](“喜華宴獻大賢”)得到一些信息。這首詞是羌人迎接唐使即“大賢”時所作,據(jù)考證,時間當在曹義金時期,即后唐同光間{6}。它表明在這個時期,唐與羌人之間是有往來關系的。他們稱唐使為“大賢”,說明他們?nèi)宰鹛茷榫鲊?。漢與回鶻的交往,也可從曲子詞[望江南](“龍沙塞”)得到零星的反映。這里“龍沙”泛指沙州;“諸蕃”統(tǒng)括吐蕃、吐谷渾、回鶻;“寇仇”指各方叛逆;“抱屈”指受阻被劫。此詞所具本事,在《張議潮變文》中亦有所描述。唐宣宗大中十年,唐遣回鶻冊立使王端章隨從押衙陳元弘,已經(jīng)行至雪山之南,被回鶻叛部所劫,賴有沙州游奕人接護,始免,于此詞所詠正合。
有關漢與吐蕃的關系,在曲子詞中表現(xiàn)得尤其多。漢藏關系包括戰(zhàn)爭與外交、武力對峙與和平往來兩個方面。在唐代前期,唐蕃關系大體以和睦共處為主。那時,唐朝強大、富庶,而生活于青藏高原的吐蕃相比之下則弱小、貧窮,他們對富庶發(fā)達的中原漢族王朝十分傾慕,充滿向往之情。 [贊普子](“本是蕃家將”)就表達了他們的這種心情。而“棄氈帳與弓劍,不歸邊土,學唐化”([獻忠心])的舉動和“見中華好,與舜日同欽”([獻忠心])的贊美,更是他們對中原王朝的由衷歌唱。這種情況在正史里亦有記載,據(jù)《舊唐書·吐蕃傳》載:“吐蕃遣使論彌薩等入朝請求和,則天宴之于麟德殿,奏百戲于殿庭。論彌薩曰:‘臣生于邊荒,由來不識中國音樂,乞放臣親觀。’則天許之。于是論彌薩等相視笑忭拜謝曰:‘臣自歸投圣朝,前后禮數(shù)優(yōu)渥,又得親觀奇樂,一生所未見。自顧微瑣,何以仰答天恩?!眥7}字里行間流露出向往、歸順之情。
隨著唐朝國內(nèi)形勢的變化,吐蕃對唐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安史之亂后,吐蕃對唐的連年用兵代替了維持多年的和平友好。歸義軍時期,唐與吐蕃的關系再度轉好。唐蕃之間的使節(jié)往來,從作于曹氏統(tǒng)治沙州時的[定西蕃](“三載方達王命”)中可以看出來。詞中所寫“三載方達王命”是唐德宗時的事情?!秲愿敗肪虐恕稹巴獬疾俊眰淞杏刑茪v朝遣使吐蕃年月。其中崔漢衡于德宗建中二年二月之入蕃,因河西諸州已全非唐治,阻滯甚多,故此年九月偕吐蕃使區(qū)頰贊回至長安。喘息甫定,四年二月,復為“答蕃使”就道。{8}綜其前后,已經(jīng)歷兩年半以上,故作者于入塞之中途,預計三年可達王命。
敦煌曲子詞中的內(nèi)政與外患關系信息。內(nèi)政與外患互相影響,步步加重國家危機這一內(nèi)容是敦煌曲子詞所涉及的另一重要方面。隨著唐朝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的發(fā)展和強大,統(tǒng)治階級的奢靡之風也隨之興起,有關這方面的描寫在吐蕃進占前的敦煌曲子詞中尤為多。有些曲子詞甚至將諷刺的筆觸直接伸向最高統(tǒng)治層,如[傾杯樂](“窈窕逶迤”)描寫李隆基奪取楊玉環(huán)于其兒子后房之事,批判諷刺意味頗為濃厚。還如[內(nèi)家嬌](“兩眼如刀”)所寫楊氏一經(jīng)入宮,勢必傾國,應令“長降仙宮”,“應奉君王”,斷絕禍根。兩首[內(nèi)家嬌]描寫的都是李隆基奪其子妃楊氏的事,后一首為宮內(nèi)伎樂人所作,直詠其人其事。據(jù)《舊唐書·楊貴妃傳》載:“太真資質(zhì)豐艷,善歌舞,通音律,智算過人。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9}正史之筆,竟為民間歌詞作注解,真是不可多得的“史詞”。
唐王朝內(nèi)亂迭起的原因之一是政治的腐朽、朝廷的腐敗。早在唐朝表面上繁榮興盛的天寶年間,吐蕃就已經(jīng)蠢蠢欲動了,如哥舒翰[破陣樂]所寫:“西戎最沐恩深,犬羊違背生心?!泵鎸ν罗奶翎叄瞥坏貌徽{(diào)兵遣將進行反擊。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翰臨危受命,于天寶八載六月率眾攻破吐蕃石堡城。此詞在歌頌“神將驅(qū)兵”“橫行海畔”的同時,也透露出唐朝內(nèi)政的腐敗。外患內(nèi)亂接踵而至,大唐的統(tǒng)治最終在風起云涌的農(nóng)民起義的打擊下土崩瓦解,如[獻忠心]所寫:“自從黃巢作亂,直到今年,傾動遷移。每驚天,京華飄搖?!盵酒泉子]也寫道:“每見惶惶,隊隊雄軍驚御輦。摹街穿巷犯皇宮,只擬奪九重?!秉S巢起義給唐朝以沉重打擊,大軍壓境下,天驚地動,京華飄搖。他們犯皇宮、奪九重,目的就在于打倒皇帝,推翻唐朝政權。據(jù)《資治通鑒》載,黃巢入長安時,“甲騎如流,輜重塞途,千里絡繹不絕?!眥10}后詞中“爭餒失計無投竄,金箱玉印自攜將”的描寫,把唐朝軍隊的崩潰和官僚們慌忙逃竄的丑態(tài)揭露無遺,作者政治立場是站在起義軍一邊的。這在敦煌曲子詞中是獨有之作,雖然數(shù)量有限,但卻相當可貴。
三、敦煌曲子詞在唐詞創(chuàng)作和中國詞史上的意義
上文從反映唐與吐蕃等少數(shù)民族關系、內(nèi)政外患關系角度論述了敦煌曲子詞的詞史意義。敦煌曲子詞在前后四百余年的時間內(nèi),通過眾多作家之手創(chuàng)作出來,不僅豐富了唐五代及宋初詞的內(nèi)容,對中國詞和此后中國民間說唱文學的發(fā)展也起了重要作用,這是又一層“詞史”意義。
敦煌曲子詞除了保家衛(wèi)國的邊塞詞,描寫婦女生活情態(tài)和思想感情的閨情詞,詠寫政治、軍事及名人要員的時事詞和描繪社會民情、民俗的詠物詞等社會現(xiàn)實性很突出、但又慣常所見的題材內(nèi)容之外{11},還有一些是唐、五代、宋初詞中所少有或者沒有的內(nèi)容。這類作品有:一是詠寫佛道的詞,如[五更轉][十二時][百歲篇]等。這類詞大部分以宣揚佛(道)理教義為主要內(nèi)容,但其中不乏反映社會現(xiàn)實、民生疾苦的作品,如[十二時](“雞鳴丑”)和[十二時](“使府君”)。二是有關敦煌地區(qū)的鄉(xiāng)土題材。如[菩薩蠻](“敦煌自古出神將”)、[望江南](“敦煌郡”)、[謁金門](“開于闐”)等。這類作品展現(xiàn)了敦煌以至整個西北邊陲地區(qū)廣闊的社會生活,這在敦煌文學以外的唐五代及宋初中國文學中,實在是很難見到的,這無疑也是對這一時期中國文學題材的新開拓。
除了思想內(nèi)容上的開拓,敦煌曲子詞在提高人們對詞的認識方面亦有重要意義。敦煌遺書發(fā)現(xiàn)之前,人們知道詞這種文學形式,但是一般總認為形成于五代時期,并不知道它在唐代已經(jīng)廣泛地被使用著。敦煌曲子詞的發(fā)現(xiàn)無疑對改變?nèi)藗兊倪@一認識有著重要作用。雖然詞這一形式的文學作品并非僅見于敦煌遺書,但是敦煌遺書中所存藏的詞更加接近該種文學形式的原始狀態(tài),與成就卓然的五代、兩宋中原、西川等地的詞作相比,敦煌曲子詞不僅出現(xiàn)的時間早,而且在形式上質(zhì)樸自由,也少有雕飾之跡,并帶有這種文學形式民間初生期的泥土芬芳??梢哉f,敦煌曲子詞極大地擴展了中國文學的形式。
敦煌曲子詞語言通俗生動,樸素自然。如用“兩眼如刀”([內(nèi)家嬌])描寫容貌,用“把人尤泥”([洞仙歌])模擬情態(tài),用“纖手令行勻翠柳”([浣溪沙])描摹動作,用“一只銀瓶子兩手拴”([秋夜長])來作比興,都是十分形象的。另外,用第一人稱代言,如[風歸云] (“魯女堅貞”)以及故事敘述,如[酒泉子](“犯皇宮”)等性格化、情節(jié)化的手段來寫詞,也是頗具特色的,它不僅表明了曲子詞的語言所具有的魅力和感染力,也說明它表現(xiàn)的是勞動群眾的審美趣味,具有通俗文學的“場上”性質(zhì),而不是文人文學的“案頭”性質(zhì)。敦煌曲子詞語言還有一個特點,是唯此獨有而文人詞所無的,就是方言、方音詞和對話、問答的運用。關于前者,例證瑣碎,已有多篇論作,此處不論。{12}關于后者,有[搗練子](“堂前立”)、[鵲踏枝](“叵奈靈鵲多瞞語”)和[南歌子](“風情問答”)等為例,這在唐宋其他詞作里很少見到。
敦煌曲子詞的發(fā)現(xiàn),是文學領域的大事,為探溯詞的起源、歌詞與音樂的關系提供了大量可資信賴的實證,為后代詞曲的發(fā)展提供了寶貴材料,同時還回答了文學史上某些難以解釋清楚的文學現(xiàn)象。敦煌歌辭發(fā)現(xiàn)以前,關于詞的研究,學術界往往只就《花間集》《尊前集》《唐宋諸賢絕妙詞選》等文人詞進行分析,向上直接溯源到樂府,好像唐代除了繁榮的唐詩和某些文人長短句之外,根本不存在足以影響宋詞發(fā)展的唐代歌辭。直到敦煌遺書問世,這個問題才得到比較客觀的說明。敦煌曲子詞還改變了詞學研究中的某些偏見。過去認為詞是專詠男女之情,風格以婉約為正宗,從而把詞的研究限定在狹窄范圍之內(nèi),只以《花間集》《尊前集》為代表。我們從敦煌曲子詞可以看到,它的題材多種多樣,形式生動活潑,語言通俗自然,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度和廣度都遠遠超出婉約派的范圍,而以清新質(zhì)樸、剛健渾厚為其特征。敦煌曲子詞一開始就不限于男女之情,而是以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為前提的。只是到了晚唐、五代那個沒落的南唐小朝廷,茍且偷安,強顏歡笑,片面發(fā)展敦煌曲子詞中纏綿悱惻的一面,極力抒寫綺靡生活的艷事閑愁,才把詞的發(fā)展引向脫離現(xiàn)實的道路。
過去認為慢詞、長調(diào)產(chǎn)生在宋代,唐代只有短詞、小令,這種看法也是不全面的。在敦煌曲子詞集《云謠集》內(nèi),已經(jīng)有[傾杯樂][內(nèi)家嬌]等百字以上的長調(diào),遠遠早于宋代的慢詞。敦煌歌辭中的[五更轉][十二時][百歲篇][十恩德]等通俗的民間形式,更是深深影響著后代民間說唱文學的發(fā)展。如反映妓女悲慘生活的[望江南](“莫攀我”)對宋代民間歌詞[望江南](“這癡”)的創(chuàng)作就有很大的啟發(fā),無論格調(diào)語氣還是遣詞用語,都有明顯的模擬痕跡。直到近代還有人傳唱[五更調(diào)][十二時]等民間曲調(diào),可謂源遠流長。
總之,通過眾多作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敦煌曲子詞,記錄了唐五代及宋初前后四百余年間王朝的盛衰,也反映了漢與吐蕃等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對研究中古時期的政治史、軍事史、民族史乃至文化史、宗教史均有很高的參考價值。作為文學作品,敦煌曲子詞還以其豐富厚重的內(nèi)容,活潑質(zhì)樸的風格,對唐代文人詞的創(chuàng)作,對宋詞以及后代民間說唱文學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對研究詞的源起和發(fā)展也有重要意義,它的“詞史”意義應該被充分予以發(fā)掘,加以重視。
{1}{2}{4}{5}{6} 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73頁,第589頁,第672頁,第456頁,第475頁。
{3}{7}{9} (后晉)劉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236頁,第5226頁,第2178頁。
{8} (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1514頁。
{10}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8240頁。
{11}{12} 孫其芳:《敦煌詞中的方音釋例》,《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
作 者:王忠祿,蘭州城市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