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學界廣泛思考“龍學”，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文論如何深入發(fā)展的背景下，張少康先生提出要將文學批評和藝術批評結合起來進行研究，考察它們之間的交互影響與發(fā)展演變，指出這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研究深化的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本文試著在前輩研究的基礎上繼續(xù)探討《文心雕龍》與中國古代藝術理論的問題。筆者在閱讀相關文獻時發(fā)現(xiàn)《文心雕龍》多次引用《呂氏春秋》樂論的內容。如《文心雕龍》的《明詩》《樂府》《頌贊》等篇對于《呂氏春秋》的《古樂》等篇的引用，又如《文心雕龍》的《聲律》《知音》等篇對于《呂氏春秋》的《長見》《本味》等篇的引用。而《文心雕龍·樂府》篇受到《呂氏春秋》樂論的影響最深，本文試著對此進行一些探討。

關鍵詞：《呂氏春秋》 《文心雕龍》 影響

《呂氏春秋》樂論上承《荀子·樂論》，下啟《禮記·樂記》，是樂論發(fā)展史上很重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其內容豐富完備?！秴问洗呵铩窐氛搶Α段男牡颀垺犯菲挠绊?，集中表現(xiàn)在《呂氏春秋·音初》篇?！兑舫酢窂目臻g角度論述了音樂的產(chǎn)生。首先論述了東、南、西、北音的產(chǎn)生。認為東音始于夏后氏孔甲感嘆義子難逃跛足劫難而創(chuàng)作的《破斧》之歌。南音始于涂山氏之女思念大禹所創(chuàng)作的“候人兮猗”之歌，而后來周公、召公時在此采風，創(chuàng)作出《周南》《召南》。西音始于殷整甲遷徙西河，思念故鄉(xiāng)之歌；后來辛馀靡封侯住在西山，繼承了這一音樂；而秦穆公時在那里采風，開始作為秦國的音樂。北音始于有氏之女感嘆神燕離去所做的“燕燕往飛”之歌。并通過上述各方音樂均產(chǎn)生于人的各種情感，總結出音樂產(chǎn)生于人心的結論：“凡音者，產(chǎn)乎人心者也?！眥1}進而指出（外物）感動于心則通過音樂表現(xiàn)出來，音樂雖然表現(xiàn)于外，卻又可以影響內心：“感于心則蕩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內?！眥2}因此認為可以通過音樂來考察風俗人情、古今興衰、賢愚善惡等等，通過音樂可以觀察到的內容是非常深遠的。亂世就會有諸如鄭衛(wèi)之音之類的音樂產(chǎn)生，會對人心產(chǎn)生各種負面影響，進而產(chǎn)生一些邪惡的行為。所以，在文章的最后指出要修養(yǎng)品德、端正內心，以產(chǎn)生和諧的音樂，并通過和諧之樂使人民走上正道：“是故聞其聲而知其風，察其風而知其志，觀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賢不肖、君子小人皆形于樂，不可隱匿。故曰：樂之為觀也，深矣?！嵭l(wèi)之音、桑間之音，此亂國之所好，衰德之所說。流辟、越、濫之音出，則滔蕩之氣、邪慢之心感矣；感則百奸眾辟從此產(chǎn)矣。故君子反道以修德，正德以出樂，和樂而民鄉(xiāng)方矣?！眥3}此外，在《呂氏春秋》其他很多篇目中都論及這個問題。除上文提到的《古樂》論述樂教內容、《侈樂》批評鄭衛(wèi)之音外，《本生》《遇合》《貴直》《壅塞》等篇也論述了這個問題?！侗旧罚骸懊衣X，鄭衛(wèi)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4}《遇合》：“客有以吹籟見越王者，羽、角、宮、徵、商不繆，越王不善；為野音，而反善之?！眥5}《貴直》：“亡國之音不得至于廟，亡國之社不得見于天，亡國之器陳于廷，所以為戒。王必勉之！”{6}《壅塞》：“秦繆公時，戎強大。秦繆公遺之女樂二八與良宰焉。戎王大喜，以其故數(shù)飲食，日夜不休?！亚軇t又不知?！眥7}這些理論是樂論史上的主流觀點，有很深遠的理論淵源，篇幅所限，本文重點不在于梳理樂論史，故不展開論述。

這些音樂理論對《文心雕龍·樂府》影響很深。在《樂府》篇中，劉勰追溯樂府起源時從上帝之歌、三皇五帝之樂開始，一直追溯到南北東西音的產(chǎn)生。其中除了上帝之歌，未見于《呂氏春秋》記載，其余劉勰提到的三皇時代的葛天氏之樂，五帝時代黃帝的《咸池》、帝嚳的《六英》，以及南北東西音均出于《呂氏春秋·古樂》篇與《呂氏春秋·音初》等篇的記載。此外，《呂氏春秋·明理》篇也有“五帝三王之于樂盡之矣”{8}的記載。雖然劉勰時代這些記載的樂曲可能也不可考，還是將它們作為樂府詩始祖記錄了下來?？梢娺@些記載之寶貴，影響之深。{9}

除了對《呂氏春秋》樂論史料的大量采用外，《文心雕龍·樂府》對《呂氏春秋》樂論中關于音樂產(chǎn)生于人心并影響人心的觀點也是完全繼承。《文心雕龍·樂府》將王侯貴族的音樂擴大到“匹夫庶婦”所創(chuàng)作的民間歌曲，指出這些音樂經(jīng)過“詩觀采言”“樂胥被律”的加工之后，便可以反應當?shù)氐拿耧L民俗，即劉勰所謂的“志感絲篁”“氣變金石”。由此揭示了樂府的主要功用是觀風俗，鑒得失：“師曠覘風于盛衰，季札鑒微于興廢，精之至也?！眥10}并進一步引申出音樂的產(chǎn)生和樂教的內容。劉勰認為音樂產(chǎn)生于人心，其影響也深及骨髓，所以要謹慎對待音樂，要提倡雅樂，實行樂教：“夫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塞淫濫。敷訓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11}劉勰對歷代樂府進行評述也秉持著樂論的觀點。劉勰痛心于秦始皇焚燒樂經(jīng)，致使“中和之響，闃其不還”；批評漢武帝時期雅樂俗化；批評曹氏父子“志不出于滔蕩，辭不離于哀思”，雖然其曲為“雖三調之正聲”，還是將其歸為“韶夏之鄭曲”?？梢妱③膶τ跇犯难耪笾畤栏袷遣粊営跇氛摰?，不僅需要音樂的雅正，還需要文辭的雅正。黃侃先生“彥和云三祖所作為鄭曲者，蓋譏其詞之不雅耳”{12}的評價可謂精準。論述晉代樂府時，劉勰同樣強調歌詞和曲調的配合協(xié)調問題。他指出傅玄、張華所創(chuàng)作的樂府雖然內容上“以詠祖宗”，但如果沒有典雅的曲調也是不行的，并通過樂師杜夔調律雅正、荀勖改懸哀急正反兩例說明這個問題。{13}學界對劉勰的這些論述有很多批評，清代大學者紀昀批評劉勰“矯枉過正”{14}。近現(xiàn)代的研究也從批評開始，隨著研究的深入，逐漸肯定了劉勰在論述樂府嬗變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的感樂憂時意識和以文救世的理想。{15}認識到劉勰的良苦用心，就會理解劉勰為何大量引用樂論材料批判“詩聲俱鄭”的現(xiàn)象：“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樂，不直聽聲而而已。若夫艷歌婉孌，怨詩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眥16}從中也可見樂論對其影響之深。劉勰對樂府之詩和聲都做了規(guī)范：詩要簡略，聲要雅正。并通過肯定曹植與陸機的樂府作品來說明樂府作品可以沒有配樂，但不能失去雅樂的標準：“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jié)；故陳思稱左延年閑于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觀高祖之詠大風，孝武之嘆來遲，歌童被聲，莫敢不協(xié)。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蓋未思也。”{17}

在《樂府》的最后一部分中，劉勰論述了自己創(chuàng)作該篇的目的是為了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區(qū)別詩與歌這兩種文體。“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故略具樂篇，以標區(qū)界?！眥18}詩與歌到底有什么樣的區(qū)別呢？可以說劉勰一直在回答這個問題。劉勰認為二者的主要區(qū)別在于歌與音樂關系緊密，因而要與音樂一樣追求雅正的標準，并以此標準來批評樂府發(fā)展中的不良現(xiàn)象。在《樂府》贊中劉勰批評“韶響難追，鄭聲易啟”的現(xiàn)象?？偨Y了創(chuàng)作《樂府》的主旨：“豈惟觀樂？于焉識禮?！眥19}劉勰一直強調樂府是與音樂關系非常緊密的文類，因而賦予其很多樂教的使命。

通過本文的論述可見，以《呂氏春秋》樂論為代表的樂論思想對《文心雕龍·樂府》篇的影響，其影響的多方面，除了文獻的影響，更多的是理論思想方面的影響。研究這些包括樂論在內的藝術理論與文論之間的互動關系，會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某些文論觀念和理論淵源。

{1}{2}{3}{4}{5}{6}{7}{8} 陸玖譯注：《呂氏春秋》，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73頁，第173頁，第173頁，第15頁，第451—452頁，第853頁，第873頁，第181頁。

{9} 《詩經(jīng)·國風·曹風》中有《候人》、《詩經(jīng)·國風·邶風》中有《燕燕》、《詩經(jīng)·國風·豳風》中有《破斧》，黃侃先生因此認為“《曹風》依放（效）涂上也”、“《邶風》依放有也”、“《豳風》依放孔甲也”，載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5頁。

{10}{11}{13}{16}{17}{18}{19} 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01頁，第101頁，第101—102頁，第102頁，第102—103頁，第103頁，第103頁。

{12} 黃侃著：《文心雕龍札記》，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8頁。

{14} 黃霖著：《文心雕龍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

{15} 可以參考劉艷《感樂憂時，呼“中和之響”》，載《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4月第2期。

參考文獻：

[1]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

[3] 黃霖.文心雕龍匯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 陸玖.呂氏春秋[M].北京：中華書局，2011.

[5] 張少康.古典文藝美學論稿[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6] 張少康.夕秀集[M].北京：華文出版社，1999.

[7] 張少康.文心與書畫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8] 張少康.《文心雕龍》與書畫樂論[J].2007年臺灣《文心雕龍》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8.

[9] 陶禮天.試論《文心雕龍》“折中”精神的主要體現(xiàn)[A].論劉勰及其《文心雕龍》（鎮(zhèn)江《文心雕龍》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專輯）[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0.

[10] 陶禮天.儒道釋尚“中”論與《文心雕龍》之執(zhí)“中”精神——劉勰“折中”方法論新探[M].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編.《文心雕龍研究》第5輯.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

[11] 劉艷.感樂憂時，呼“中和之響”[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2）.

[12] 郭鵬.簡論《呂氏春秋》對《文心雕龍》的影響 [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4）.

作 者：范英梅，首都師范大學在讀博士，講師職稱，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