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視與生俱來,一紙戶口卡住求學求職路
每個“黑戶”的經歷,雖然都差別迥異,但幾乎每個人的背后都有一段令人心酸的故事。
已經出嫁到江蘇省的安徽省霍邱縣人曾蕊(化名),直到2013年國慶節(jié),才有了自己的戶口,此前的20多年的時間,她一直都是“黑戶”。起初,是因為家里沒錢交不起“計生罰款”,她的父親曾繁華不敢去派出所登記戶口。長大后,她因沒有戶口處處碰壁,尤其是外出打工,很少有企業(yè)愿意接納沒有戶口和身份證的員工,找工作很困難。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曾繁華跑了很多次村里、鎮(zhèn)里、派出所,卻一直被以各種理由耽擱了下來。2013年他按照村干部要求繳納了3000元罰款,才把女兒的戶口辦了下來。
在《半月談》記者調查走訪的“黑戶”群體中,大部分屬于計劃外生育子女,也有部分屬于棄嬰、收養(yǎng)或領養(yǎng)子女等。因此,“黑戶”中的兒童無疑占主要部分。安徽省靈璧縣的小女孩妮妮(化名)就是其中的一個。
“眼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一直都沒有戶口,經常愁得夜里睡不著覺。只要能幫俺閨女上戶口,咋說都行。”靈璧縣馬莊村村民王書銀說,女兒妮妮7歲了,在村里上小學一年級,因為沒戶口,不能像其他學生一樣辦理學籍,以后孩子成長求學將是個邁不過去的坎。
當地政府向記者表明,按“計劃生育”相關規(guī)定,王書銀的妻子張小蘭屬智障人員,且不是當地人,無法說清本人籍貫,至今沒能辦理戶口和身份證,所以王書銀夫婦無法申領結婚證,兩人都不符合“再生育條件”。妮妮屬引產活產嬰兒,沒有“嬰兒出生醫(yī)學證明”。目前,盡管當地政府已經責成大廟鄉(xiāng)派出所就妮妮入戶事宜請示相關部門予以解決,但前景依然渺茫。
記者在調查采訪中發(fā)現,像妮妮這樣從一出生就是新一代“黑戶”的兒童不在少數,他們因父母一輩是“黑戶”等“歷史原因”,延續(xù)成為“黑二代”。這類群體在戶籍問題的解決上更為復雜。
安徽省合肥市蜀山區(qū)人口計生局城市流動人口科科長程平說,“黑戶”孩子普遍比較自卑,他們會在內心把自己和其他有戶口、有學籍的孩子進行比較,覺得自己是另類、不合群的,教育、醫(yī)療等社會保障方面的差別也很明顯,這些差別會日復一日地加深孩子的自卑心理,影響孩子的性格。
“黑戶”嬰童被賣被送,違法亂象頻發(fā)
2013年10月,一對上海小夫妻將超生二胎“送”給QQ群里認識的網民,引發(fā)輿論嘩然。雖然幾經周折孩子又回到父母身邊,但孩子的身份問題至今無法解決。
《半月談》記者調查發(fā)現,網絡送嬰、賣嬰的事件并非個案,往往都是未繳納罰款的超生兒,還有非婚生育或早婚早育未辦證的孩子。追究當事人送嬰、賣嬰行為的動機,無法上戶口是重要因素之一。
記者調查了解到,受傳統(tǒng)和道德觀念影響,非婚生育而產生的“黑戶”孩童,往往在成長中要承受巨大的社會壓力,被邊緣化的傾向日漸加劇。顧慮到“黑戶”問題,加之生存境遇不佳、法律意識淡薄,近年來,不斷有未婚母親虐待、殺害親生兒女的事件發(fā)生。
如今,隨著社會開放度提高,未婚母親的比例呈現上升趨勢?!叭绾谓o孩子上戶口”,是未婚母親們在網絡線上交流的主要話題。一些未婚母親的選擇令人不寒而栗:有的因無法給孩子合法的身份和美好的未來,抱著僥幸心理把孩子送養(yǎng)出去;有些迫于恐懼、歧視等壓力而將孩子拋棄;更有極端的,則不惜將自己的孩子“扼殺在搖籃里”。
“如果我死了,可能沒有人知道我姓甚名誰!”
湖北省襄陽市樊城區(qū)牛首鎮(zhèn)新集村二組的孫慧慧,31歲,至今仍沒有屬于自己的戶口。她說:“現在如果我死了,可能沒有人知道我姓甚名誰!”
1983年出生的孫慧慧,4歲時生母病逝,后被多次送給親戚或外人寄養(yǎng)。她說,收養(yǎng)的家庭不給自己上戶口,是為了避免給繼母生的小孩帶來“超生罰款”。因為“黑戶”的身份,她就像一個可以隨意轉讓的“物品”,在16歲前先后被“轉讓”了近10次。
16歲那年,最后的收養(yǎng)人逼她出嫁到外地,草草成婚后她開始過上為人妻的生活。但這樣的生活并不幸福,她不僅要經常忍受丈夫的家暴,還被迫跟隨躲債的丈夫逃到遠離家鄉(xiāng)的新疆生活。她說,長大后本想出去打工,但沒有身份證,自己只能任人擺布;結婚后也多次想逃離這個家庭,但沒有身份證根本出不了門,只好忍氣吞聲地委屈將就。
2004年,在新疆生活4年后,丈夫答應給她辦戶口。滿心歡喜的孫慧慧拿到戶口時卻傻了眼,戶口本上寫的根本不是她的真名,而是丈夫舅媽楊景會的名字和信息;隨戶口一起的身份證上,除了照片是自己的,其他信息都與自己無關。
2010年,再也無法忍受沒有自己真實戶口的孫慧慧逃離新疆的家庭,憑著那張假身份證,一路打工賺錢回到了老家襄陽。她向老家牛首鎮(zhèn)派出所提出補錄戶口的申請,但沒有審批下來。派出所民警崔衛(wèi)珍解釋,先要把手中的身份證弄清楚,如果之前的戶口本有問題,是違規(guī)辦理的,要先銷掉;如果是冒充別人的,就要把照片從系統(tǒng)中換下來。
2014年,樊城區(qū)再次啟動“戶口補錄程序”,牛首鎮(zhèn)派出所發(fā)函到新疆麥蓋提縣請求協(xié)助調查其戶口問題。崔衛(wèi)珍說,如果對方證明之前的戶口有問題,發(fā)個函過來,我們就可以重新辦理;如果是冒用別人的信息,對方公安部門進行處罰后,并到戶籍系統(tǒng)中把她的照片換下來,這樣就不會造成重戶口。于是,孫慧慧又開始了新一輪等待。
“黑戶”問題已構成社會管理的嚴峻挑戰(zhàn)
《半月談》記者調研發(fā)現,在人口流動日益加速的現代社會,主要因違法生育而形成的龐大“黑戶”群體已經產生了跨區(qū)域的影響,這些影響隨著代際傳遞而逐步加深,成為社會管理中的盲區(qū)和難點。
“我們查戶口的時候,他們往往會以各種理由回避。”從事計生工作15年的安徽省合肥市蜀山區(qū)人口計生局城市流動人口科科長程平說,“黑戶”人群對計生、公安等部門查戶口的情況非常敏感,他們一般都不會主動承認自己是沒有戶口的,而是會以“忘記帶了”、“過兩天找給你”等各種理由回避。如果查的次數多了,他們可能就會干脆搬家換一個地方租房,這樣就完全消失不見了?!昂趹簟钡拇嬖?,給城市流動人口管理帶來極大的挑戰(zhàn)。除非“黑戶”人群的原所在地計生部門發(fā)函,否則城市計生部門很難掌握“黑戶”人群的信息和動態(tài)。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教授陸益龍、北京隆安(濟南)律師事務所律師周雷等專家認為,人口底數不清,不僅影響高層決策,也會給經濟社會發(fā)展帶來不利影響。山東省多位基層民警表示,一般情況下,民警對轄區(qū)內的“黑戶”有一定的掌控,一旦這些人離開所屬轄區(qū),其他地區(qū)和部門無法確定“黑戶”的準確身份,將面臨不能及時應對的管理困惑,潛藏著巨大的治安隱患。
湖北省襄陽市衛(wèi)計委的一名科長認為,“黑戶”群體的大量存在是一個很嚴重的社會問題,但國家層面仍沒有哪個部門去認真地研究解決這個問題?!昂趹簟遍L期享受不到公民的基本權利和待遇,這無疑把他們推向了社會的對立面。
“‘黑戶’是不折不扣的弱勢群體?!标懸纨堈f,現實中的“黑戶”多數來自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出生的人口,而包括受教育權在內的各項公民基本權利、福利待遇實際上都是以戶籍為前提的。由于戶口與權益密切相關,“黑戶”在社會資源的獲取方面就處在最底層,這無疑會進一步加劇社會分化和社會不公。近年來,社會上發(fā)生多起“黑戶”孩子因無學籍不能參加考試、不能繼續(xù)讀書而導致的悲劇。這些都為治理“黑戶”問題敲響了警鐘。
長期從事青少年維權工作的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中心律師趙輝認為,“黑戶”中的孩子是無辜的受害者?!昂⒆拥氖芙逃彩遣豢赡娴倪^程,政府應先解決這些孩子的戶口問題?!?/p>
戶籍與計生“搭車捆綁”是解決“黑戶”問題最大障礙
《半月談》記者調研了解到,總體上,“黑戶”的存在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具體原因也多種多樣。上海市公安局人口管理辦公室副主任張展宇介紹,在過去的一段歷史時期,我國戶籍管理制度并沒有很嚴格和規(guī)范,戶口在社會活動中的重要性沒有充分彰顯,管理部門也沒有充分開展相關宣傳工作,致使部分群眾對戶籍問題不重視,結果導致戶籍缺失。
復旦大學社政學院教授任遠說,有的人為了規(guī)避高額社會撫養(yǎng)費(俗稱“超生罰款”),故意隱藏子女以換取再生育條件。此外,由于落戶程序煩瑣,一些群眾對辦理入戶登記望而卻步。依靠社區(qū)、居委會、派出所等單薄人力,挨家挨戶上門詢問登記,可能存在人口統(tǒng)計方面的疏漏、錯誤或更新不及時等狀況。
然而,在基層管理實踐中,戶籍管理與計生政策“搭車捆綁”,是造成“黑戶”問題的最大根源,也是當前解決“黑戶”問題、理順人口管理體制的最主要障礙。湖北省襄陽市衛(wèi)計委的一名基層干部介紹,繳納社會撫養(yǎng)費與戶口掛鉤并沒有法規(guī)政策上的明文規(guī)定,在實際工作中,對不繳納社會撫養(yǎng)費的違法生育人員,計生部門可向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但效果不理想。所以,很多地方將兩者掛鉤成了一個慣例,這客觀上把一些超生孩子推進了“黑戶”群體。
“用戶口來控制生育,是造成‘黑戶’的重要原因之一?!标懸纨埖葘<抑赋?,戶籍制度的本意是居住地登記制度,作為一種社會管理手段,在任何時候、任何國家都有其存在的必要。然而,現實中我國戶籍管理由于功能區(qū)分模糊,基層有關部門將其作為與計劃生育相捆綁的懲戒措施,有違戶籍制度本意。
1300多萬“黑戶”浮出水面,成為數十年來中國人口政策和社會治理實踐中不容忽視的“問題人群”。追尋其歷史背景,各級政府在貫徹落實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過程中,在人口數量控制領域取得了卓越成就,但一些制度設計的漏洞和不規(guī)范的基層執(zhí)法也積聚了難以面對卻無法回避的社會矛盾。終結“黑戶”歷史,不僅需要擺脫“人治”慣性,更要加強人文關懷,依靠法治思維。
(摘自《半月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