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象著一只碗在另一個世界里會有什么用場，是飯菜飄香清茶四溢，還是黃沙披裹青泥淤塞，抑或依舊被用作貓盆狗器，甚至永遠地趴在奶奶那雙瘦小的腳旁一無是用……

那是一只粗砂瓷碗，外口麻黃，內(nèi)質(zhì)奶白，沒有任何花鳥魚蟲的修飾，甚至連普通瓷碗上常有的一圈天藍色的邊線都免了。碗沿兒上的脈絡(luò)開合互通，縱橫相連，就像其盛放過的那些變奏的日子一樣細密，盡管涂上一層淺淺的釉色，但是洗刷起來，瓷碗的內(nèi)外兩面上無數(shù)個微小的凸起，總給人一種麻沙沙皮澀澀的感覺，而碗面上那些細密的網(wǎng)狀的裂璺也使得瓷碗的碰撞聲如木瓢，沉悶而又嘶啞。奶奶說那只瓷碗粗茶淡飯地養(yǎng)過太爺，喂過祖父，因而對于我，它已經(jīng)是一位地道的“五世之祖”了，然而到了父親那里，它卻改了用場，我更是給它帶來了一場災(zāi)難。

這得從爺爺說起。爺爺先天體弱，一生“三小”——個兒小，手兒小，聲音小，人卻心細如麻。太爺看他不是種田掏力的材料，就花錢讓他學(xué)門兒手藝，干起了七十二行中的鋦匠。這是一個不入九流的行當(dāng)，不過倒也能填飽肚子，因為當(dāng)時的人們不像現(xiàn)在這樣打腫臉充胖子，好好的家當(dāng)說扔就扔了，眼皮兒眨都不眨。窮家破院的鍋碗瓢盆，高堂大戶的酒壇菜缸，甚至床下的夜壺開璺了，摔破了，只要能找準茬口拼接起來，都會花上三四個銅板等著鋦匠來修修補補。爺爺學(xué)徒期滿后，就十里八鄉(xiāng)地奔波上了，肩上挑著太爺新置的桑木扁擔(dān)，懷里揣著祖上留下的粗瓷大碗?？柿耍ㄒ煌牒永锏那逅?，餓了，啃幾口奶奶烙的玉米餅子。要是逢上飯時兒，爺爺就向人家熱湯熱水地討上幾碗，吸吸溜溜地喝干凈，然后趁上一身大汗，低下頭，弓著腰，屏住氣，瞇起眼，“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又繼續(xù)敲打著他的鍋碗瓢盆了。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爺爺?shù)膿?dān)子挑得越來越沉，腳步邁得越來越慢，氣息喘得越來越緊了。終于有一天，爺爺還沒有吃完奶奶煮下的雞蛋面葉兒，就“哇”的一聲吐出大口鮮血，雪白的面湯一下子被染成一碗鮮紅的血漿……爺爺患上肺癆，長臥不起，三年后撒手而去，硬生生地把一副擔(dān)子撂給了父親。奶奶不忍，因為兒子的身個兒還沒長到扁擔(dān)的一半；父親不愿，因為爺爺?shù)脑绯鐾須w讓奶奶揣著太多的牽掛?？墒?，那一片崩塌的天地總得有人撐起吧！好在奶奶心靈手巧，在與爺爺十幾年的共同生活中，她慢慢地學(xué)會了爺爺?shù)氖炙?，有時在旁邊還能搭個幫手，因此，盡管爺爺?shù)摹叭摺蔽礉M，可兒女們饑腸餓肚的聲聲哭喊，絞割著奶奶的酸心和碎步……奶奶鐵了心要替父親挑起這副擔(dān)子。

奶奶先是尋來鄰居家打碎了的盆盆罐罐，一個一個地修補，一遍一遍地測試，直到滴水不漏，才好生還給人家。幾天后，奶奶扒盡鍋灶底下的柴灰，拎了滿滿一盆清水，把那件壓在箱底的藍花格子斜襟兒大褂漿洗了三遍。第一次出門兒，奶奶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她先是對著一大缸清水穿上長襟褂，登上大腰褲，接著扣齊了布扣兒，扎緊了腰帶，綁好了褲腳兒。緊繃繃的褲腿兒顯得那一雙金蓮更瘦更小更窄了。奶奶又摸出一把斷齒兒的桃木梳子，把松散的發(fā)絲梳個整整齊齊，然后左手攥住中間，右手抖腕一轉(zhuǎn)，變戲法一樣把一團墨云盤成一座小山，穩(wěn)穩(wěn)地堆在后腦處；接著騰出右手，把一只錚亮的銀簪杠在那座山中，最后才張開一只從貨郎那里買來的黑絲發(fā)網(wǎng)將其緊緊罩住，好像生怕那團墨云被風(fēng)吹散了似的。做完這一切，奶奶才用雙手在腰間和屁股上趟趟摸摸、拍拍打打，算是收拾停當(dāng)。依著東院的嬸娘，非要給奶奶用繃線揪揪臉上的汗毛呢。奶奶說算了，俺去要飯，又不是相親，人家不嫌俺邋邋遢遢就阿彌陀佛了。

一切收拾停當(dāng)，奶奶揣著那只瓷碗上路了。藍天碧野之間，奶奶的小腳窄窄的，肩上的扁擔(dān)窄窄的，眼前的道路也是窄窄的。一陣清風(fēng)吹來，路邊的草兒跟奶奶殷勤打著招呼，花兒朝奶奶頻頻點頭，田間地頭一些不知名的蟲子也為奶奶盡情地歌唱，更有三五只青紫紅蜻蜓追著奶奶飛，伴著奶奶飛，領(lǐng)著奶奶飛，始終不即不離，就連肩上的桑木扁擔(dān)也一閃一閃地蹦跶著，像在跳舞。奶奶顧不得這些，她懷里的那顆心兒比肩上的扁擔(dān)跳得更歡，她真不知道這開場的生意如何，但是為了倒下的男人，為了站著的孩子，憑著一雙三寸金蓮和一根桑木扁擔(dān)，再窄的路她也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終于到了一個村子，奶奶放下?lián)?，尋得一處高地站個穩(wěn)當(dāng)。她的吆喝很能吸引莊戶人家。奶奶先是舉起那副綴著紅絲纓子的羊皮撥浪鼓，然后抖手一甩，“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哐當(dāng)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哐當(dāng)當(dāng)哐當(dāng)”，清脆的節(jié)奏飛進了一座座院落，一條條胡同，松散的紅纓子也齊刷刷地跟著一陣子狂舞。就在紅纓子的舞蹈將停未停之時，奶奶又亮起嗓子跟進一聲吆喝：“有那爛壇子破罐子，摔碎了的茶缸子，大鐵鍋，小紅盆，爛個窟窿開個璺，都拿來修修補補啦——”奶奶的聲音像紅纓子一樣鮮亮，逗得旁邊的孩子們蹦跳著，都想爭搶到羊皮撥浪鼓子搖上幾把。奶奶把著他們的小手兒搖來晃去了幾遍，之后就擺了攤子，坐在馬扎上，與幾個納著鞋底兒的娘們兒接上了話頭兒。

男人沒來?。?/p>

癆病，走了。奶奶將吹散的劉海掖進耳丫里。

就那么放心娃？

托給東院他嬸兒了。

三嫂，給俺看著針線，有個開璺的八掌子大鍋，俺得找來補補。一個女人站起來，拍拍屁股，往家里走去……

奶奶干活兒的時候，身前身后都筑起了人墻，有納著鞋底兒說長道短的娘們兒，有搖著羊皮撥浪鼓追逐打鬧的娃兒，還有那些或倚著歪墻或靠著老樹但都端著煙鍋的男人，他們一邊噴云吐霧，一邊山南海北地侃著……

你還別說，真是個稀罕！從南京到北京，沒見過娘們兒耍錘釘。

哎呀，哪來這么個鋦匠，那行頭架勢，一看就知道是投過師傅的。

嗨，都說要想會，跟師傅睡，瞧那麻利樣兒，活計肯定不賴，不知睡過哪位高手?。?/p>

我說老三，聽說你的夜壺開璺了，要不拎過來，也讓這娘們兒的小手給你拾掇拾掇……

然后就是一陣子嘿嘿哈哈，接著煙鍋子一個比一個亮堂。有個更為大膽潑皮的男人，竟然走上前去圍著場子轉(zhuǎn)悠起來，兩只眼睛像兩個探照燈在奶奶身上滾來滾去，好像非要照出個究竟似的。奶奶被盯得慌了神，一不小心，一錘砸到手指上，殷紅的血液流淌到雪白的石膏膩子上，鮮亮鮮亮的，而眼眶里的淚水卻被奶奶生生地吞到了肚里，酸酸的，咸咸的，澀澀的。十指連心啊，那個疼勁兒，絕不亞于剛才那個刁滑的男人用利劍一樣的眼光剜她的肉剔她的骨。倒是那個大嫂快步上前，手中揚起還沒有納齊的鞋底兒，嘴里卻酸了吧唧地罵道，瞧你那雙賊不溜秋的母狗眼，回頭老娘用剪子給你剜出來。女人家的活計，男人瞅什么瞅？

奶奶謝過大嫂，又掄起一個壇子放到膝蓋上。她顧不得這些，她所有的心思都跟著那個細小的鉆頭，鉚進了密密的釘眼中。奶奶擺正瓷器，拼接碎片，上弓打眼，截銅造鋦，揚錘敲打，手指干枯而又靈巧，釘線平坦而又細密，只消喝口水的工夫，一個破碎的器物在奶奶的手中陡然變成一件完好的家當(dāng)了。奶奶后來說過，鋦碗是門兒技術(shù)活兒，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巴鋦子就有很多講究。你得先有一副金剛鉆，俗話說，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兒。你還得有一把好弓子，做活兒時，一手持一根木柱，一手拉動小弓，弓弦纏在木柱上，木柱往復(fù)轉(zhuǎn)動，鉆頭便一路鉆下去。鉆孔更是個細致活兒，鉆不好就會損壞瓷器，孔眼兒能否打得漂亮，各個鋦子間距離是否長短相稱，大小一致，那就能看出鋦碗師傅水平間的差異了。另外還得有雙巧手，弓眼打好后，就得把破損的瓷片兒對好茬口拼接起來，然后順著釘眼隔一段距離巴一個鋦子。最后還要在裂縫處抹上膩子，自己再用手蹚一蹚捋一捋，覺得不刮手了，這樣一件瓷器就算修復(fù)好了。要是手粗心粗，活兒做得就粗，鋦過的碗上巴過的盆上就像醫(yī)生留下的刀口一樣，皺皺巴巴的，像條千足大蜈蚣。巴鍋就不一樣了，你得先把鍋的漏眼兒擴大，然后貼一個專用的巴子，巴子內(nèi)側(cè)抹上一點石膏膩子，再將釘銷穿過漏眼兒，另一側(cè)也壓上鐵片。釘銷穿過后，將銷子分開壓下，再用錘子將銷子和鐵片敲平，把上下兩個鐵片壓緊，這樣鍋就補好了。奶奶說到這些的時候，父親往往就睡著了，他對破碎的瓷片是不放心上的。

父親撐事了以后，就央求著奶奶別再出去了，他說他能養(yǎng)活一個大家。奶奶依了父親，但是手中修修補補的活計沒有停歇。東鄰西舍送來的壇壇罐罐什么的，奶奶總是趁著閑空修補修補，有時還用修補好的瓷碗給人家送去她親手從自家老樹上打下的大棗。奶奶說，這年頭家底兒厚實的都用上洋鐵皮的盆罐了，來修鍋補碗的還不都是窮家破院的，能幫一碗就幫一碗吧。

與爺爺不同，父親卻生得五大三粗，奶奶說外甥隨舅。父親各種農(nóng)活兒都是一把好手，加上膀橫腰圓的，隊里有什么臟活兒重活兒，隊長都先想著他，老安呢，讓他去干吧。父親也不挑不揀的，樂呵呵地上去了。完工了，他就收拾起家什，大步流星地趕回家來，隔著斷墻沖著西院一喊，隊長，那活兒妥了。隊長說，知道了，就走進房里翻出賬本兒，給父親偷偷地加上兩個工分兒。有時父親累了，困了，而農(nóng)活兒又很吃緊，他就端出那只瓷碗，倒上半碗老白干兒，倚著斷墻或靠上彎腰棗樹，一口氣抽個碗底朝天，然后嚼上幾根大蔥或者老蒜，瞇瞪一會兒雙眼，就又扛著家什出工了。奶奶看見了，也不阻攔，有時還從泥囤里挖出幾升玉米或半筐紅芋片兒，到集鎮(zhèn)上換回一瓶大曲，然后炒個蘿卜或調(diào)個洋蔥什么的等著父親回來。

父親是個粗人，但對我的教育很是細心的。遺憾的是，學(xué)堂里先生長長的教鞭并沒有完全敲碎我天性中的頑皮，以致我的愚莽為那只瓷碗帶來了巨大災(zāi)難。

村東的菜花嬸娘過門兒時就是一個標致的女人，她喜著以后八個月時的模樣兒更是逗樂了我們幾個小屁孩子。嬸娘的腰肢雖然從水蛇變成了水桶，但走路時胸脯挺得高高的，肚皮探得遠遠的，肉嘟嘟的屁股蛋子像兩坨剛下架的涼粉，不論走到哪里，那個圓圓的肚子都要事先打個招呼，瞧，俺菜花嬸娘來了。也不知誰的主意，說是要學(xué)著嬸娘走路，而且越像越好。于是幾個頑皮的家伙有的抱個葫蘆，有的摟著南瓜，有的干脆把褂子脫了，揉成一疙瘩塞進了褲腰……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飛奔回家拎出那只瓷碗，吸一口長氣，把它倒扣在肚皮上，然后屏住呼吸，腆著肚子，大瓷碗穩(wěn)穩(wěn)地貼住了。我學(xué)著菜花嬸娘的模樣，挺胸，探肚，擺手，掐腰，提臀，連著走了幾個來回，把小伙伴兒們逗得前仰后合，有幾個笑得趴在地上，眼里還滾出了淚蛋蛋……我正在得意，那只碗?yún)s“咣”的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我嚇得當(dāng)時就尿了褲子，而且還流進了碗片兒里。父親的拳頭、巴掌和他那恨鐵不成鋼的叫罵聲散發(fā)出土腥味、汗臭味，同時夾雜著一股濃濃烈烈的老白干的味道。奶奶一邊痛斥著兒子，一邊哄勸著孫子，一邊還小心地拾起瓷碗的碎片放進她的粗布大襟褂里，一同兜回家來。

瓷碗碎了，父親的酒量似乎也小了，可奶奶的手一刻也沒消停，她在閑置了多年的小木箱里翻找出金鋼鉆頭，牛筋弓子，銼刀，已經(jīng)生銹了的巴釘，還有半袋石膏膩子……奶奶把所有的工具都備齊了，才選一個晴朗的日子，把瓷碗的碎片擺放在院里，然后攤開膝布，戴上眼鏡——她要把那些碎片重新鋦成一個大碗。奶奶尋著，拼著，兩片粘成一片，四塊連成兩塊，八塊又合成四塊，對茬的地方用巴釘緊緊扣住，缺口的地方用石膏膩子糊住，凸著的用銼刀銼去，凹著的用石膏膩子填滿。半天工夫，一堆破碎的瓷片在奶奶手中硬是站立起來了！奶奶長舒一口氣，用褂襟子輕輕抹去額頭的細汗。我知道，奶奶是在用全部的心思和一生的氣力，做著這輩子最后一件修修補補的活計。

父親的酒碗也已經(jīng)換成洋鐵皮的了，奶奶補過的那只瓷碗就閑臥在墻角里。一個秋天，菜花嬸娘送來一只貓咪，奶奶就用它當(dāng)貓盆了。漸漸的，貓咪從一只變成了一窩，奶奶的活計便是認真地喂貓，小心地洗碗，要么就是穿上長袍，半躺在南墻下曬個太陽。奶奶曬太陽的時候，腳邊總是趴著一只貓，有時剛剛洗凈晾干的碗里也蜷臥著一只。

貓有九命，奶奶卻只有一生。俗話說，人死不帶病，何況奶奶一輩子都無大病，但她好像對自己的生死有所先知。一天晚上，奶奶說她想喝點米湯，父親熬好后端到奶奶床前，奶奶卻執(zhí)意要用那只瓷碗喝，還說早晚她都要把那只瓷碗隨身帶走的。我趕緊耷拉著腦袋說，不成的，那碗被俺尿過。奶奶說，童子尿不臊的。奶奶喝了半碗米粥，而且吃得好像從來沒有那么香甜，就連掛在嘴角的一粒米星兒，她都用干癟的手指塞進了嘴里。我想奶奶一定能從那碗米湯的稻香中，品嘗出了爺爺?shù)难刮秲?、父親的烈酒味兒和孫子的尿臊味兒，并且揣著這生活的“三味”永遠地進入夢鄉(xiāng)……

把奶奶移進棺槨之后，我突發(fā)奇想地把那只瓷碗注滿了豆油，搓個燈捻，放在棺槨前做了長明燈。父親因為連日操勞加之過度悲傷，明顯挺不住了。我勸著父親休息后，自己陪著奶奶。

靈堂里靜悄悄、冷清清、昏暗暗的，甚而有些陰森，只有那盞靈燈擎著光柱，拂著清風(fēng)，使勁地搖曳著。穿過飛揚的紙錢，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在另一個世界里揚錘敲打的身影。奶奶的生活雖然繁瑣細碎，然而她用昂揚的鐵錘，高奏著一支鍋碗瓢盆交響曲。奶奶的雙手把著的雖然是壇壇罐罐，但彌合的卻是一種破碎的關(guān)系，修復(fù)的更是一種失落的精神，而精神的明亮是要用思想的火炬去照耀的，這正像棺槨之前閃閃跳躍著的靈燈……

碗里有燈，燈中有芯，燈芯不滅，精神不死！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