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時光怎樣流逝，時代怎樣變遷，人們都不會忘懷曾對祖國做出無私奉獻的大興安嶺，更不會忘懷開發(fā)和建設林區(qū)中那些以身殉職的人們！

——題記

一

“為了艾琳，也為了孟貴的大森林！”當年鄭鋼這句諾言，如今已踐行了30年。

已過知天命之年的鄭鋼，在大興安嶺最北部的孟貴林業(yè)局工作了30年。早在32年前，他和同班同學艾琳從遠方的常青林校畢業(yè)，艾琳回到了最需要她的也是最偏遠的家鄉(xiāng)孟貴林業(yè)局做森林調(diào)查工作，鄭鋼又上了兩年大專院校。他們是在林校畢業(yè)后開始初戀的。在林校期間，鄭鋼是學習委員，艾琳是團支書。兩人雖心有靈犀，但嚴明的校紀使那層窗戶紙誰都沒敢主動去捅破。

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生活的節(jié)奏是緩慢的。艾琳和鄭鋼的愛情進度同樣是緩慢的，緩慢得既神秘又清純。仿佛漫長年份里釀成的一壇美酒，芬芳醇厚，綿柔悠長；又仿佛是泥土里埋藏了一冬的種子，說不清在春天的哪一時刻破土萌芽。愛情的過程可謂“寧靜致遠”。“我愛你”三個字已植根于各自的心靈深處，用語言文字向?qū)Ψ奖磉_似乎顯得多余。但畢業(yè)后的分別，才使他們深切地感受到對方在自己心中的不可或缺。

先是他一口氣給她寫了一封足有五頁紙的信，她從他的字里行間，讀懂了他們要共同表達的醞釀已久的情愫。于是，他們每周一封信成了彼此傳情的鴻雁。相隔千里的他們，無論多么繁忙和艱苦，兩顆心都能感受到對方的甜蜜和溫暖，抑或惆悵和郁悶。他們的字里行間蘊含著愛慕與思念，分擔著憂愁和不快；他們在共同的憧憬中，編織著美好的未來。

命運就像一把無規(guī)律的梭子，很多情況下，不是你想織什么就可以織出什么的。就在鄭鋼畢業(yè)前夕，艾琳帶領(lǐng)她的隊員們在原始森林調(diào)查時，為了過一條小河測取準確的數(shù)據(jù)，不幸以身殉職了。愛情親吻著青春，青春親吻著大森林，大森林親吻著她那永別了的一切……

二

鄭鋼近年來感到，人到中年后隨著年齡的增長，早年的很多往事越來越清晰起來。尤其對艾琳生前那些往事的追憶，總是難以釋懷。他并不是對妻子的感情疏淡了，妻子柳如清樸實厚道，勤儉持家，是典型的林區(qū)中年婦女，趕上“四〇五〇政策”剛退休在家賦閑。當年她和艾琳在一起整整搞了一年森林調(diào)查，二人又是最好的閨蜜，所以能理解鄭鋼和艾琳當年的那段戀情，用她的話說艾琳應該得到懷念。鄭鋼用理性而成熟的情感去懷念他的初戀，如清風明月、山高水長。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末期，艾琳在孟貴林業(yè)中學初中畢業(yè)后，就去了一個林場知青點，和大小伙子一樣干著清林的體力活，整整掄了兩年大斧子。在密林深處異常艱苦的環(huán)境里，她不僅磨出了兩手老繭，還練成了吃苦耐勞、勤儉樸實、不怕艱險的性格。她雖然過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但內(nèi)心不曾放棄對求知的向往。勞動之余，她用別人閑聊和打撲克的時間，悄悄地復習著自己在“文革”時期荒廢的課程。在常青林校恢復考試錄取制度后，她第一批被錄取了。

在常青林校，語文老師讓同學們描寫家鄉(xiāng)的美。艾琳寫道：“大森林是最美的。它的遼闊，它的豐富，它的壯美，它的清新，它的變幻，它的神秘，勝過大自然中的一切。如果說大海是深沉含蓄的美，那么大森林既有深沉含蓄的美，又有陽剛奔放的美，所以人們叫它‘林?！?。”鄭鋼之前從不知道大興安嶺，只是從電影《林海雪原》里對林區(qū)略知一二。艾琳說：“那是小興安嶺，我們那里是大興安嶺。只是比小興安嶺更偏遠，更寒冷，當然也更閉塞落后一些?！?/p>

當年常青林校后面有一片高大的人工樹林，對來自松嫩平原上工業(yè)城市的鄭鋼來說，格外喜歡在那里看書和健身。他說自己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這樣成片的森林。艾琳就說：“將來你有機會到大興安嶺，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森林。”這句話，后來卻成了鄭鋼在孟貴林業(yè)局工作生活30年的讖語。

鄭鋼對家鄉(xiāng)那座城市印象最深的就是天空是灰蒙蒙的，大晴天也不能開窗戶。每當艾琳夸贊大興安嶺的時候，他就只好說：“我們那里產(chǎn)鋼鐵，所以我爸給我起名叫鄭鋼。意思是讓我像鋼材一樣做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祖國把我擰到哪里，就在哪里發(fā)揮作用。”

鄭鋼從老一輩那里繼承的觀念，沒想到多年后竟被下一代給PK了。就連自己的女兒也曾當面反駁他：“人不是螺絲釘！爸爸您當年為了愛情也好為了事業(yè)也好，來林區(qū)苦苦堅守30年值嗎？”鄭鋼在孟貴是出了名的“倔人”，但他明白用自己的觀點駁不倒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們拿出任意一個當今社會現(xiàn)實中的事情，就能把自己駁得站不住腳。

但鄭鋼內(nèi)心仍倔強地支持自己當年的選擇，他認為自己的青春是無悔的！令他困惑的是林區(qū)很多年輕人即使是初中學歷，寧可進城打工，也不想在當?shù)爻杉伊I(yè)了。當年許多熱血青年以“到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為榮，而今人們又怎么看呢？這些困惑是因為自己在林區(qū)待傻了，還是靈魂深處仍保留著一些什么？假如艾琳活著的話，她會不會因為當年在大森林里忘我的工作而后悔呢？

三

鄭鋼清楚地記得，艾琳在孟貴森調(diào)隊工作一年后，也就是他上大專后的第一個暑假，他第一次專程從學校來孟貴看望艾琳的情景。

鄭鋼中途從齊齊哈爾轉(zhuǎn)車，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才到達終點站孟貴。列車在站臺緩緩地駛著，接站的人群中，艾琳從車頭向車尾匆匆走著并用目光尋著他。到第三節(jié)車廂，隔著打開的車窗，兩人的目光就在熙攘的人群中，很快捕捉到了對方的身影。

僅僅一年不見，但他們都覺得是那么漫長。如今近在咫尺，兩對期盼已久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似有很多話語，卻又無從開口。艾琳甜甜的略帶羞澀的微笑，比一年前略顯黑瘦的臉龐，以及更加明亮而脈脈含情的眼睛，使鄭鋼傻傻地看著，竟忘了此時應該趕緊拿著行李下車。直到艾琳沖他笑嗔著提醒：“還愣啥呢？”他這才注意到車廂里的人都堵在門口擠著下車呢！

也許是愛屋及烏。鄭鋼第一次來孟貴，就徹底愛上了這里。藍藍的天白白的云，空氣清爽得像水洗一樣，大街上很難看到一輛機動車。小鎮(zhèn)北面的凝翠山兀立于群山之上，山頂幾棵挺拔蒼翠的古松張開有力的手臂，隨時歡迎著每個遠方的來客。更讓他感到驚喜的是，這里三伏天的氣溫竟宛如陽春。

艾琳的家在孟貴最早的居民區(qū)，這里的居民大多是建林業(yè)局那年從外地招來的工人。艾琳的父親當年是坐著鐵皮悶罐火車到孟貴，然后又坐著牛套子車到山場當伐木工人的。后來父親有了房子，就把母親和牙牙學語的艾琳從農(nóng)村老家接到了這里。鄭鋼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艾琳家木刻楞的房子頂上鋪滿了魚鱗板，房檐下掛著一串串草蘑、油蘑、樺樹蘑。院墻是清一色的松木桿夾成的，房前屋后碼放著一垛垛齊刷刷的柈子。陽光里，滿院子漂浮著蘑菇曬干后那種特有的清香。

艾琳的家人對鄭鋼的招待既熱情又實在，唯恐這個遠方的客人吃不飽，一桌子孟貴特產(chǎn)，都是用大盤子或小盆盛得滿滿冒尖的。給鄭鋼印象最深的是炸柳根魚、小雞燉蘑菇、松仁玉米和四葉菜餃子。尤其是艾琳去年秋天用紅豆做的果酒，在地窖存了近一年，清冽甘醇，清爽可口。后來他在孟貴的30年里，這類飲食一直是他最喜愛的。鄭鋼曾到林區(qū)之外出差，也品嘗過這類飲食，但總覺得比不上孟貴當?shù)禺a(chǎn)的原汁原味的好。

次日艾琳請了假，陪鄭鋼來到凝翠山下一條河的橋面上，鄭鋼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了如此清澈的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淺處的鵝卵石和成群的柳根魚。水邊繁茂的稠李子樹把半個身子探到水面，岸上合抱粗的楊柳，樹干直直地鉆到半空中，這些都是山外沒有的景象。

艾琳指著橋下潺潺的流水，說：“這條河叫孟貴河，因發(fā)源于孟貴林業(yè)局‘施業(yè)區(qū)’內(nèi)，也叫孟貴人的母親河?！?/p>

“‘孟貴’是什么意思呢？”鄭鋼不解地問。

艾琳滔滔不絕地解說道：“‘孟貴’是當?shù)厣贁?shù)民族語，是‘蒙古人到過的地方’的意思。傳說成吉思汗當年遠征外興安嶺以北地區(qū)，親率蒙古鐵騎路過這條河。看到這里山峻水清，風光迷人，戎馬倥傯的一代天驕也有寄情山水的時候，于是就安營扎寨在河邊逗留了兩天。人們?yōu)榱思o念這件事，就給這河起名叫‘孟貴’河。直到1964年這里建林業(yè)局才有了固定居民，以前只有鄂溫克人在這一帶游獵放牧?！?/p>

他們過了橋，沿著河岸就到了凝翠山腳下，艾琳提議：“咱倆比賽，看誰先登上山頂好嗎？”

“敢情你在林區(qū)都練出來了，我長這么大，還第一次登山呢！”鄭鋼心里沒底兒。

“特簡單，上山身子前傾，下山身子后傾，注意腳底，剩下的就看你的體力和耐力啦！”說話間，艾琳一個健步跨上了山道臺階。

鄭鋼不甘示弱，開始還能與艾琳并行著，到了半山腰就氣喘吁吁了。

艾琳了解鄭鋼的倔脾氣，即使累垮也不求饒。艾琳就提議去山道西邊的白樺林里，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鄭鋼和艾琳并肩坐在白樺林的地面上，陳年的落葉在這干旱陡峭的山坡上累積得很厚，松軟而潔凈，發(fā)出陣陣草木的清香，給鄭鋼帶來了異常舒暢的感覺。他伸手向兜里想掏手帕擦擦汗，忽然想起昨晚在旅店洗了，今早艾琳從家里來旅店在門外喊他，他著急出門忘帶了。這時艾琳已把自己的手帕遞到他的臉前，那上面帶著主人的體溫和馨香，有著誘人的可愛。鄭鋼順勢將手帕和艾琳的手，一起緊緊握在自己滾燙的雙手里。艾琳的手觸電般地顫了一下，呼吸急促起來，心跳得比剛才登山時還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情感，在兩顆年輕的心里萌動著，蕩漾著……之前，他們曾不止一次想象過的親密畫面，此刻竟茫然得不知所措了。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過了一會兒，鄭鋼用左手笨拙地摟著艾琳的肩，俯下臉想貼近她的臉。艾琳羞怯而慌亂地推開他站起來，定了定神后，狡黠地說：“這么多眼睛都盯著咱們呢！”

“哪有??？”鄭鋼坐在那里傻傻地問。

“在樹干上！”艾琳頑皮地笑著答道。

鄭鋼抬頭，看到周圍一棵棵高大挺拔、亭亭玉立的白樺樹干上，從上到下長著許多疤痕，果然像人的眼睛。

“哦！真奇怪呀！”鄭鋼說話間已被艾琳拉起來，牽著手在幾棵樹干旁尋視起來：那些“眼睛”，有的恬淡，有的茫然，有的憂傷，有的甚至還掛著淚痕……

鄭鋼感慨道：“白樺林不僅美，還有這些深情的眼睛！”

“有時我看到一些樺樹被截成原木，堆在一邊又發(fā)出新枝葉的時候，就感覺它們在掙扎，在訴求，在拼將最后一絲力氣為生養(yǎng)它的土地增添一抹新綠。最后體內(nèi)水分耗干了，直到朽得剩下一層皮?？吹剿鼈?，我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滋味?！卑諑е鴰追謶z惜和傷感，幽幽地說道。

這時鄭鋼聯(lián)想到，當年艾琳在林校描寫家鄉(xiāng)美時，說過什么叫真正的大森林?，F(xiàn)在他身臨其境初步感受到了，尤其感受到了林區(qū)長大的艾琳這種悲憫的情懷。因為愛，所以悲憫。悲憫是一種大情懷，是一種深邃的思索，更是深深的敬畏。對鄭鋼來說，一個人內(nèi)心的刻薄和淺陋是他不屑一顧的，選擇一個一生相伴的人，容貌、地位、金錢之類，似乎都不是決定的因素。他深信艾琳的內(nèi)在美是一般女孩子比不上的，就像這山里的白樺，它的潔白，它的挺拔，甚至它的淚痕，都是大山以外生長的白樺所不能比的。

當他們攀上山頂防火瞭望塔的時候，鄭鋼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一望無際的群山盡收眼底，大森林隨著山形地貌起伏著，陣陣山風掠過遮天蔽日的松樹林，發(fā)出巨瀾般恢弘沉雄的低鳴。這天籟般的聲音蕩滌著自己的心，似乎把塵世間一切雜念都過濾得如同林下的山泉，清爽而明凈，自己的眼界和心界也頓然豁亮起來。

艾琳偎著鄭鋼扶著欄桿。聽松濤對她來說不是第一次了，但站在山頂高塔來聽還是第一次。她被這陣陣松濤沉醉了，任憑齊耳的短發(fā)被山風吹得凌亂，披在清秀的臉上。艾琳若有所悟地看著鄭鋼說：“松濤不是常有的，也許凡是屬于‘大美無形，大音希聲’之類的，都不屑于嘩眾取寵的喧鬧和嘁嘁喳喳的叫嚷吧？”鄭鋼心神領(lǐng)會地點著頭。

凝翠山之行，對鄭鋼和艾琳來說，是最后一次單獨親密相處的時光。那情景使鄭鋼終生難忘，當然還有遺憾；因為遺憾所以難忘。兩人僅僅是并并肩，拉拉手，簡簡單單卻刻骨銘心。

四

第三天，鄭鋼在旅店整理著艾琳送給他的土特產(chǎn)，準備動身回家了。與他住同一房間的調(diào)木材的山東老大爺問他：“那閨女很不錯嘛！怎么這么快你就打道回府啦？”

鄭鋼解釋道：“是我堅持要走的。因為她們單位要組建一個女子森林調(diào)查組，她被選任組長，并負責馬上組織的女隊員的業(yè)務培訓。我不能影響她的正事呀！再說來日方長……”

此前，女森調(diào)隊員只在山下做統(tǒng)計、繪圖之類內(nèi)業(yè)，上山也只是做做驗收工作。她們認真細致的特點遠勝于男隊員，如果北部原始森林第一手資料經(jīng)她們之手調(diào)查，將是最詳實的。這也是林業(yè)局要求森調(diào)隊馬上組建女子調(diào)查組的主要原因。

艾琳在車站送別鄭鋼，短暫的相聚使二人更加難分難舍。艾琳懇切地說：“畢業(yè)后到孟貴林業(yè)局工作吧，我們這里很缺大學生。”

鄭鋼說：“通過這幾天的感受，我覺得自己很喜歡這里。”說完，又沖艾琳莞爾一笑，“主要還是為了你。”

“別光耍嘴皮子，還是看你畢業(yè)后的行動吧！”艾琳說話間，火車已經(jīng)徐徐啟動了。

鄭鋼從車窗探出頭和手，向艾琳揮別，他看到艾琳雖強作笑臉，雙眸里卻蓄著淚花，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自己。鄭鋼讀懂了她心里不舍的依戀和深情的期盼。直到送站的人群散了，火車快要駛到站西的“三不管”居民區(qū)附近了，她仍站在那里。鄭鋼的眼睛也不知何時潤濕了，他暗暗下定決心：“畢業(yè)后一定要來！”

孟貴車站一別，誰也不曾想到竟是他們的永訣。此情此景，后來就永遠定格在鄭鋼的記憶深處了。

五

女子森調(diào)組成立以后，在艾琳的帶領(lǐng)下，以準確細致的工作，逐步向北部原始林區(qū)推進。全組五個女孩子，別看平均年齡不到二十二歲，但她們工作的質(zhì)量，卻讓當初不服氣的男隊員們刮目相看。過去山場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有個順口溜說他們：

說話嘴巴不把門，

拉屎撒尿不避人；

懶刮胡子不洗澡，

耍起酒瘋不像人！

如今有文化有修養(yǎng)的女隊員住進隊部，令人驚喜地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新氣象：隊部有了男女兩個廁所，說粗話得看場合了，個人衛(wèi)生不再那么邋遢了，酗酒打仗罵人都感到丟人了。用隊長的話說，不僅工作質(zhì)量提高了，精神文明也上去了。

第二年“五一”勞動節(jié)，艾琳她們組被評為林業(yè)局局級“先進班組”。報社記者還專程來山場采訪拍照。報紙刊登的大幅照片上，背景是大森林，姑娘們清一色的勞動布工作服，每個人還打著綁腿。艾琳扛著羅盤儀三腳架，柳如清扛著標桿，兩個年齡較大的高個女隊員一個拎著大砍刀，一個提著斧頭，一個最矮的女孩肩上挎著百米繩。勞動的自豪洋溢在她們青春的笑臉上……標題是《原始森林五朵金花》。

若干年后，當鄭鋼和女兒看到柳如清珍藏的當年的黑白照片時，不禁笑了。女兒調(diào)侃道：“這哪是什么‘五朵金花’？我看更像‘密林深處別動隊’！不過，艾琳姨和媽媽的眼睛還是蠻清純的，現(xiàn)在的美眉們很少有這樣的了。”

柳如清不屑地說：“你們這代人張口美眉妖精白骨精什么的，那個年代林區(qū)的年輕人都很單純，叫美女都覺得不自在，連化妝品也只是一種雪花膏而已。別看你艾琳姨是組長，但干的活比誰都多，遇到累活險活，她總是第一個沖向前。晚上收工回帳篷，她還帶頭幫著劈柈子，做飯。她手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小裂口子，繭子也最多?！?/p>

女兒惋惜道：“艾琳姨真是好樣的！只可惜太不幸了?！?/p>

“當時要是早知道有那不幸的話，我死活也不能讓她過河呀！嗨，不說這些了，傷心！”柳如清說不下去了。

女兒轉(zhuǎn)換了話題：“還是說說你們山場的業(yè)余生活和戀愛方式吧！”

柳如清的腦海又浮現(xiàn)出當年的情景，她喃喃地說：“那個年代條件雖苦，但心里頭沒覺得苦。一個磚頭大的錄音機和幾盤磁帶，就能使我們?nèi)缱砣绨V。我發(fā)現(xiàn)你艾琳姨經(jīng)常在晚上別人都躺下后寫著什么，直到她去世后，我給她整理遺物才知道她戀愛了，對象是你爸。之前她收發(fā)你爸信件從來不經(jīng)森調(diào)隊，她去世后我從她一個本子里，才了解到你爸，知道了你爸的地址。那時候談戀愛，尤其對女孩子來說，大多是謹慎的、秘密的、低調(diào)的，我和你爸也是認識兩年后才確定的戀愛關(guān)系?！?/p>

女兒俏皮地說：“你們那代人很有意思！現(xiàn)在兩極分化了：初中戀愛不見怪，奔三奔四在等待……”

六

人的命運很多時候就是陰差陽錯的，或者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當年“五一”剛過，艾琳和她的姐妹們就向原始森林最北部地區(qū)進發(fā)了。為了搶在樹木放葉前完成任務，她們白天在密林里調(diào)查設計，晚上回帳篷里繪圖統(tǒng)計，最后只剩一個小山溝沒調(diào)查了。

5月9日這天，從中午開始飄起了零星雪花，汗水和雪水濕透了她們的衣服，一停下來就凍得打冷顫。估計天黑前就能全部完成任務了，大家在艾琳的帶領(lǐng)下，正加勁兒往前趕著進度。這時卻有條小河橫在前面，冰面剛化完，水流湍急而幽暗。

柳如清擦著臉上的水，向艾琳提議：“只剩對面山坡了，別過河了，干脆用目測估計一下，填上數(shù)據(jù)也能交差，總比從前有的男隊員弄出什么‘隔山瞭望法’強吧！”

“二十四拜都拜了，還差這一哆嗦？成立咱們女子組不就是怕出現(xiàn)不準確的數(shù)據(jù)嗎？”艾琳邊反駁著，邊沿著小河尋找有無可以過河的橫倒木。

不多時，艾琳就發(fā)現(xiàn)了一棵倒木剛好搭在小河的兩岸上，只是流水從上面淹沒一二十公分。她們都穿著高筒水靴子，以前類似的情況還是能蹚過去的。

柳如清用標桿在那里探了探，想從倒木上蹚過去。艾琳一把拽住她，不容置辯地說：“還是先讓我試試吧！”

艾琳搶過標桿，在倒木上一邊探著一邊向?qū)Π杜仓?。蹚到河心時，突然幾個浪花打進靴子里灌了包，大家趕忙喊著提醒她小心。剎那間，艾琳被刺骨的冷水一激，還沒等站穩(wěn)，突然腳底又一滑，緊接著就被冰冷湍急的河水沖得一個踉蹌倒了下去。

大家發(fā)瘋一般急得團團轉(zhuǎn)，但誰都不會鳧水。柳如清急忙把繩子拋向艾琳，艾琳在齊胸深的河里掙扎了兩下，胳膊和手卻像僵了一般不聽使喚了，緊接著就被急流卷進了水下……

柳如清不顧一切地正要撲過去，卻被年齡較大的兩個高個女孩緊緊抱住，她們哭喊著說：“咱們都是旱鴨子，下去一個白搭一個呀！”四個女孩望著兇猛的河水，腦袋像炸了一般，呼天喊地哭成一團。

當森調(diào)隊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時已是傍晚了，隊長立即帶著十多人連夜沿河搜尋，拂曉時才找到艾琳的遺體。隊長哽咽著說艾琳是被刺骨的河水冰得抽筋了才被淹死的，在場的人沒有不哭的……

七

當鄭鋼知道這個噩耗時，已是一個多月之后了，這一個多月里，他給艾琳去了幾封信，都不見回信。鄭鋼記得艾琳在最后一封信里，說她們正往原始森林深處進發(fā)，就以為交通太不方便無法回信，加上自己這一階段整天忙于畢業(yè)考試也沒多想。

艾琳遇難后，善良的艾琳父母考慮到怕耽誤鄭鋼的畢業(yè)考試，所以才決定暫時不告訴鄭鋼這個噩耗的。

鄭鋼畢業(yè)前的所有工作都就緒了，只差畢業(yè)分配志愿表沒發(fā)下來，剩下的就是焦急地等著艾琳的回信。這天下午，他終于接到一封來自孟貴的信，但信封上陌生的字跡讓他不解，他拆開看了起來：

未曾見面的鄭鋼兄弟：

首先請諒解為了不耽誤你畢業(yè)考試，直到現(xiàn)在才給你回信。

我是艾琳的閨友和同事柳如清，受她父母之托，給你寫這封我有生以來感覺最難寫的信。懇請你看的時候一定要盡量克制自己并節(jié)哀……

當時鄭鋼不知是如何堅持看到最后的，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極度的悲傷充滿了他的心。那些日子，他的心境就像三伏天掉進了冰窟窿，有幾次一個人躲在無人之處傷心地啜泣。他多么希望這封信是個惡作劇，但從艾琳過去的書信和言談中，已了解到柳如清是她最好的朋友，根本不可能搞這種惡作劇，況且柳如清的信里無不充滿著真切的悲痛。

鄭鋼在分配志愿欄里，毫不猶豫地填上了“孟貴林業(yè)局”。有的老師和同學勸他可以留在城里或去個條件好的地方，再說艾琳已不在了，不必再這么過于執(zhí)著。但倔強的鄭鋼總是堅定地說：“為了艾琳，也為了孟貴的大森林！”

八

5月9日，艾琳逝世30周年忌日這天早晨，乍暖還寒的孟貴天空落起了棉絮般的雪花。鄭鋼和柳如清帶著水果、點心和幾打冥票，專程打車來到了艾琳墓地。這些年，他們記不清來過多少次了。

艾琳墳前當年那株孤單的杜鵑，如今已長成一簇一簇的粗枝密條。幾束向陽的枝頭已探出粉嫩的骨朵，雪花落在上面顯得溫馨而晶瑩。

鄭鋼一下就想起了當年艾琳給自己的信中曾寫過《興安杜鵑》的詩句：

在這貧寒的山野上，

出落成嬌羞的新娘。

只有興安嶺的春雪，

才配得上她的嫁妝。

在鄭鋼心里，艾琳就像杜鵑枝頭上一朵永遠沐著白雪的蓓蕾。令他痛徹心扉的是沒有“待到山花爛漫時”卻不幸夭折了，這就像古人說的“殤”?。《嗌倌陙碜约弘y以釋然的是，心靈深處那些凄美的哀惋以及憂傷的懷念。

在柳如清心里，艾琳生前用內(nèi)心的真誠和執(zhí)著，面對工作、生活、友誼和愛情，有一種原生態(tài)的質(zhì)樸和沒有雜質(zhì)的純凈，這些在當今喧囂浮躁的時代，該是多么難能可貴?。?/p>

柳如清恭恭敬敬地擺著供品，鄭鋼把墳前的積雪和枯草清理干凈后，小心翼翼地點燃了冥票。今年的積雪比往年融得晚多了，否則為了防火是不許用火的。

雪天里，潔白的煙霧升騰著，給這荒涼的墓地增添了暖意。

他倆相偎著站在那里，沒有說話，也沒有其他別的儀式。

30年了，人生長河里不算短，但他們沒有忘懷，又怎能忘懷呢！起碼他們這代人是不會忘懷的，真的是“不思量，自難忘”。

冥票的火焰裹挾著火星兒燃燒著，煙霧在雪霧里迷漫著，鄭鋼和柳如清潤濕的眼睛仿佛影影綽綽地看到：

火星兒化作了綻放的杜鵑……

紙灰已變成了飄飛的雪花……

他倆就這樣癡癡地看著：一朵朵，一片片；綻放著，燃燒著；紛飛著，升騰著……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