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后，許李文一直在自己的房間里沒有出來。

桌子上的飯菜熱氣騰騰，飄舞著一陣陣香氣，這是李黛玉每天為兒子做的功課。李黛玉推門進去，看到許李文手里捏著一面圓鏡子站在窗口發(fā)呆。許李文的房間屬于緊湊型，小巧精致，除了床，還有一張寫字臺和一只書柜，他是一個喜愛讀書和善于思考的孩子。

窗外已經(jīng)暮色朦朧，白云懶洋洋地飄向遠方。李黛玉說，文文，媽今天給你做了紅燒排骨。許李文今年十五歲，是個初中生，正是長身體、強體質的年齡。許李文面對窗口說，媽媽，我有白頭發(fā)了。他的語氣沉悶干澀，但字字清晰。李黛玉笑了一聲，說，不可能吧。

許李文固執(zhí)地說，是真的，我已經(jīng)找到了。李黛玉的思維還有些糊涂，她不相信兒子的話是真的。許李文點亮了頂燈，燈光下，李黛玉居然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暗淡無光。許李文走到李黛玉眼前，把身體彎曲下來說，你看，我的頭頂上有兩根白頭發(fā)。許李文的身高超越了他媽媽。李黛玉在兒子的頭上摸了摸，感覺摸到了青春的氣息，她的心里流過一陣欣喜，說，真沒有，你爸爸都沒有白頭發(fā)，你一個小伙子怎么可能會有。

許李文直起腰說，我的后腦勺上也有白頭發(fā)，也是兩根，這是趙小勇看到的，他已經(jīng)替我拔下來了。趙小勇是坐在許李文后排的同學，他每天都能看到許李文的后腦勺，有一天他驚訝地告訴許李文，你有白頭發(fā)了。許李文以為趙小勇開玩笑，說，給我拔下來看看。結果趙小勇按住他的頭真拔下了兩根白發(fā)，許李文回家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頂上還有兩根白發(fā)。

許李文拉開書包，從里面抽出一本書，放到桌子上慢慢打開。這是一本語文課本，里面夾著一張折疊好的黃紙。

許李文小心翼翼地展開來，說，這兩根白發(fā)就是從我后腦勺上拔下來的。李黛玉只看到桌子上的一張黃紙，看不清躺在黃紙上的兩根白發(fā)。許李文似乎看出了他媽媽的懷疑，他把黃紙放到自己的手掌上，然后平穩(wěn)地舉起來說，你看，就是這兩根。這張黃紙在李黛玉的眼前了，她看到上面確實有兩根油亮短小的白發(fā)，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許李文的青春氣息。李黛玉說，哦，真有兩根。沒什么大不了的，現(xiàn)在像你這種年齡的孩子長幾根白發(fā)的很多。

許李文看了看李黛玉沒有說話，他走到客廳，在飯桌前坐下說，爸爸呢？李黛玉說，他上夜班去了。許李文的爸爸許銀虎以前是鋼鐵廠的煉鋼工，后來鋼鐵廠倒閉下了崗，現(xiàn)在是博物館的一名保安，他的工作是白天晚上輪班制的。

許李文埋頭吃完了晚飯，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吃飯時，李黛玉說過幾句話，但許李文都像沒聽到。過了一會兒，李黛玉發(fā)現(xiàn)，許李文在房間里舉著鏡子照頭皮，他的這些反常言行讓李黛玉心煩意亂起來。臨睡前，李黛玉看到許李文還在照鏡子，她覺得兒子真的有心事了，難道他要為幾根白頭發(fā)想不開？

許李文的話少了很多，他每天說的話基本都圍繞著他的白頭發(fā)。許李文一臉疑惑地說，我的后腦勺又長出白發(fā)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多，這是趙小勇說的。李黛玉吃驚地摸住許李文的頭說，我看看，說不定趙小勇在騙你。

李黛玉看得很仔細，她的手像柔軟的犁慢慢在許李文的頭上翻來覆去，她沒有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發(fā)。李黛玉松了一口氣說，兒子，我沒看到你有白頭發(fā)。許李文捋了捋被李黛玉弄亂的頭發(fā)，說，后腦勺上的趙小勇替我拔了，看得到的我自己都拔了。

李黛玉再次看到了那個黃紙包，里面的白發(fā)已經(jīng)有一小撮，它們膽戰(zhàn)心驚地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李黛玉吃驚地說，有這么多了，都是你的？許李文用手指撥了撥這些白發(fā)說，是的，都是我和趙小勇拔下來的。李黛玉愣了一下，說，有幾十根了吧，以后我給你拔吧。許李文細心地包好白發(fā)，夾在課本中，再放回書包里，好像這包白發(fā)也是他的學習用品。許李文說，爸爸讀書時有過白頭發(fā)嗎？李黛玉沒想到許李文會提這么一個問題，而且她確實也回答不了，她說，這個——這個我不知道。許李文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李黛玉說，媽媽，你在騙我。

李黛玉是二十九歲和許銀虎結婚的，那個時候許銀虎三十五歲，是個剛剛離婚的男人，也是一個響當當?shù)匿撹F工人。有人把李黛玉介紹給許銀虎，他一看就喜歡上了她，談了幾個月戀愛，他們就急不可待地喜結良緣。結婚前，李黛玉的父母提出一個要求，就是我家李黛玉是黃花閨女，她一定要嫁給你我們也沒辦法，但以后孩子出生了名字中必須要帶一個“李”字。許銀虎爽快地說，行！他以一個字的代價，換回了黃花閨女李黛玉。

周六傍晚，許銀虎踏著一絲余暉走進家門，他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冰箱邊上有沒有啤酒了。許銀虎是一個愛喝酒的男人，這和他以前是個煉鋼工有關。那個時候，許銀虎工資高、待遇好，但煉鋼工比較辛苦，而且沒有一個煉鋼工是不喝酒的?，F(xiàn)在他做了保安，別的都改變了，只有喝酒這個傳統(tǒng)完整地繼承下來。

李黛玉早兩天從超市搬回來兩箱啤酒，許銀虎已經(jīng)看到過的，現(xiàn)在他又看了看，看到啤酒，許銀虎似乎心里踏實了。他說，黛玉，明天博物館組織我們一日游。哈，今年館長換了，就是不一樣。李黛玉說，一日游，誰稀罕。

許銀虎把兩瓶啤酒立到桌子上說，知足者常樂嘛。他打開一瓶啤酒又說，文文呢？李黛玉說，在自己房間里發(fā)呆，最近他都這樣，你沒看出來嗎？許銀虎喊一聲，文文，吃飯了。許李文慢騰騰地走出來坐到飯桌前，他拿起一雙筷子，然后看許銀虎的腦袋，他已經(jīng)看了好幾天，發(fā)現(xiàn)這個腦袋上的頭發(fā)烏黑锃亮，看不到一根白發(fā)。

許李文想，爸爸五十歲了，依然有一頭好發(fā)，他年輕時一定不會有白發(fā)。許銀虎發(fā)現(xiàn)了許李文看他的異樣，說，我頭上有什么東西嗎？

許李文認真地說，爸爸，你讀書時有過白頭發(fā)嗎？許銀虎驚訝地張了張嘴，幾滴啤酒延著嘴角流出來，他趕緊咽了一下說，扯淡，年紀輕輕的怎么會有白發(fā)。許李文說，我不是扯淡，我有白頭發(fā)了。

這一次，許銀虎也看到了許李文手里的黃紙包，一小撮白發(fā)靜靜地躺在上面。許銀虎看看許李文，然后又看看李黛玉說，這是你的白頭發(fā)？李黛玉說，文文說是趙小勇和他自己拔下來的，我沒看到文文頭上有白頭發(fā)。

許銀虎拉過許李文說，我看看，你怎么可能會有白頭發(fā)。許銀虎在許李文的頭上找了找說，哪里有白頭發(fā)，真是扯淡！許李文說，爸爸，這是真的，我不騙你！許銀虎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李黛玉說，文文，你爸爸和我都沒看到過你頭上的白發(fā)，只看到過黃紙包里的白發(fā)。許銀虎說，對呀，你讓它們長出來看看呀。許李文突然哽咽起來，說，我頭上都是白發(fā)，你讓我怎么去學校。

許李文跑進房間把門關上了。李黛玉走過去聽了聽，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許銀虎說，這個事你知道的？李黛玉點點頭，許銀虎說，有多長時間了？李黛玉想了想說，大概二十多天了吧。許銀虎說，扯淡！你怎么不告訴我呢？李黛玉說，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說有幾根白頭發(fā)有什么大不了的。許銀虎生氣了，拍著桌子說，一切為了孩子，他這個樣子還能讀好書嗎！

之前，李黛玉確實沒把許李文說的事當一回事，以為過幾天也就沒事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個事變得越來越復雜了。李黛玉說，你想想，你讀書時有沒有白頭發(fā)？許銀虎捋著自己的頭發(fā)，冥思苦想了一會兒說，這么多年了，我真想不起來，不過我相信我不會有的，你看，我到現(xiàn)在還只有幾根白發(fā)呢。李黛玉說，下次文文問你了，你就說想起來了，以前讀書時你有過白頭發(fā)，而且一直有的，現(xiàn)在的黑發(fā)是染出來的。許銀虎說，真是扯淡嘛。李黛玉說，沒辦法，一切為了孩子。

許李文的家在一條只有二三百米長的小巷里，小巷的兩邊都是老房子，去年政府出資給這些老房子進行“包裝”，就是把外墻粉飾一新，這樣看上去像新造的一樣了。坐在許李文后面的趙小勇也住在這條小巷里，他的家在小巷的盡頭。

這天放學，許李文和趙小勇一起騎車回家，以前他們都是這樣的，早上趙小勇啃著早點來叫許李文，許李文有時吃過了早飯，有時也啃著早點。學校不是太遠，穿過兩條大街三四條小巷就到了，最多不過二十分鐘的路程。兩個孩子能結伴而行，家長們都感覺挺省心省事。

現(xiàn)在，許李文騎自行車比平常要快，趙小勇跟在后面說話，兩個人一路上都在爭論要不要繼續(xù)拔白頭發(fā)這個事。許李文的意見是，從今天起他不想拔白發(fā)了，因為他要給爸爸媽媽看看，他有白頭發(fā)是真的；趙小勇認為，還是要拔白發(fā)，如果不每天拔掉很快會被同學發(fā)現(xiàn)，萬一被張潔好發(fā)現(xiàn)就糟糕了。張潔好是許李文和趙小勇的女同學，是他們班里稱得上漂亮的女生之一，趙小勇知道許李文對張潔好有好感，而且這種好感已經(jīng)被張潔好認可了。

快到家時，許李文回頭說，如果白頭發(fā)每天有，那我的頭發(fā)不是要拔光了？趙小勇趕上來說，不可能，拔得差不多了，你們也能結婚了。哈哈。趙小勇把車騎出一個半圓圈子，留下一陣笑聲走了。

許李文把自行車停好，又一聲不響直奔自己的小房間。李黛玉趕緊出門追趕趙小勇，她一路小跑追上去喊，趙小勇——喂——趙小勇，你等等。趙小勇停了下來，他就停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望過去，那幾間粉墻黛瓦古色古香的房子就是趙小勇的家，看上去像一個小型的名人紀念館。

趙小勇坐在自行車上，停在原地，不動也不說話，他的一只腳在踏板上，另一只腳踏在地上。趙小勇和許李文同歲，月份也差不多，但看上去比許李文要成熟。

李黛玉說，趙小勇，我有事要問你。趙小勇說，你問吧。李黛玉早想問問趙小勇，她覺得趙小勇一定知道許李文的事。李黛玉說，你要說實話。趙小勇笑了笑，她又說，你在替許李文拔白頭發(fā)。趙小勇說，是呀。李黛玉說，你拔下來的頭發(fā)都是白的嗎？趙小勇說，當然呀。李黛玉想了想說，明天開始你不要給許李文拔了，這樣拔下去他的頭發(fā)要拔光了。趙小勇笑著說，是他自己要我拔的呀。李黛玉嚴肅地說，我是他媽，我說不拔了就不準拔，聽見了嗎？趙小勇聽了心里想，你是他媽，又不是我媽，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趙小勇用力一腳踏下去，自行車就飛了出去，他不忘扭頭說，不好意思，你聽，我媽在叫我了呢。

有一天，許銀虎問李黛玉，兒子最近心情怎么樣？李黛玉正在看電視連續(xù)劇，她慢騰騰地抬起頭來說，什么怎么樣？許銀虎說，看你心不在焉的，這種垃圾電視劇有什么好看的，我在問你兒子的事呢？李黛玉聽清楚了，她盯住許銀虎醉醺醺的臉說，怎么樣要問你呢，你是爹。許銀虎生氣了，說，扯淡，文文有白發(fā)的事一直是你在關心。李黛玉說，文文的學習你關心過了嗎？許銀虎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喊，文文，爸爸在叫你。小房間里一點反應也沒有，李黛玉裝出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看電視。

許銀虎覺得自己很沒面子。他推開小房間的門，看到許李文坐在寫字臺前發(fā)呆。許銀虎生氣地說，你——你就這樣子？許李文說，什么這樣子？你們除了關心我的學習和分數(shù)，你們關心過我的內(nèi)心嗎？許銀虎說，扯淡，做父母的不關心你，你說誰關心你？

許銀虎沒想到兒子越來越不像話，現(xiàn)在這種沒心沒肺的話也敢說了。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準備要好好教育教育許李文。李黛玉說，文文，你心里有話說出來，爸爸媽媽聽你說。許李文玩弄著手里的一枝筆，筆在他的手指間像小丑一樣跳舞。李黛玉又說，你還在為白頭發(fā)的事憂愁吧。她想用手摸許李文的頭發(fā)，手剛剛觸摸到他的頭發(fā)，許李文按住了這只手，然后走過去按下了頂燈的開關。小房間一下子明亮了，連房間頂部的那些不規(guī)則的細密紋路都清晰可見。

許李文坐下來說，我的頭上有許多白頭發(fā)了。李黛玉吃驚地看了看許銀虎，許銀虎沒有說話，而是懶洋洋地從床上站起來。李黛玉貼近許李文的頭看了看，確實看到兒子后腦勺上有零零星星的白發(fā)，她說，真有幾根呢。許銀虎湊近也看了看，說，不算多，才幾根，沒什么大不了。許李文說，還不算多，每天都在多呢，有一天我的頭發(fā)全白了怎么辦？李黛玉說，不會的，就算是少年白，也不會全白的。來，我給你拔掉。許李文堅決地說，不。許銀虎說，我給你拔掉吧。許銀虎也想動手拔，許李文躲開后說，這是你們想看到的，你們不是希望它長出來看看嗎？

許銀虎和李黛玉聽了面面相覷。許李文又說，爸爸，你告訴我真話，你讀書時有過白頭發(fā)嗎？許銀虎的腦子來了個急轉彎，他說，有的，不過不是太多。許李文說，既然你這么早有白發(fā)了，現(xiàn)在怎么沒有了？李黛玉急了，忙說，你爸有白頭發(fā)的，早幾天我還給他拔了許多。許銀虎繼續(xù)腦子急轉彎，他說，你媽拔的是少數(shù)，告訴你，我在染頭發(fā)，要不早就一頭白發(fā)了。

許銀虎坐下來拉過兒子的手說，你看看，爸爸有很多白頭發(fā)了吧。李黛玉用手捋動許銀虎的頭發(fā)，她真發(fā)現(xiàn)了幾根白發(fā)，她說，真有不少白頭發(fā)呢，你看。

許李文看到許銀虎的頭上確實有白發(fā)，幾根而已，它們基本上潛伏在黑發(fā)的下面。許李文說，我也要染頭發(fā)。許銀虎大吃一驚，他沒想到許李文會提這樣的要求，但話已經(jīng)說出口又不好當場推翻，只好說，再說吧，我半年才染一次頭發(fā)。許李文說，半年就半年，我跟你一起去染頭發(fā)。

在許銀虎承認讀書時有白發(fā)和現(xiàn)在染過發(fā)之前，許李文和趙小勇爭論過，少年白是不是因為遺傳的原因。后來他們還上網(wǎng)查過，證實遺傳確實是原因之一。問題是，那時許銀虎的說法剛好相反，這讓許李文感到很痛苦，他甚至懷疑許銀虎不是自己的親爹?，F(xiàn)在，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對趙小勇說，我的白頭發(fā)是遺傳的。

趙小勇聽了許李文的最新消息后說，其實遺傳不遺傳對你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你越來越多的白頭發(fā)怎么辦？許李文說，到時我和我爸一起去染頭發(fā)。趙小勇驚訝地說，你也去染頭發(fā)？笑話。許李文說，我已經(jīng)和我爸說定了。趙小勇笑著說，你有白頭發(fā)你爸你媽都認可了，要不要拔了？許李文說，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不愿意給我拔了嗎？趙小勇說，我到現(xiàn)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你媽不想你拔白頭發(fā)，還是你自己不想拔白頭發(fā)？許李文想了想，覺得這確實是一個稀里糊涂的問題，他摸著后腦勺說，哦——哈——反正后腦勺上的白頭發(fā)我也看不到。

許李文的白發(fā)像春天的雜草，正在悄然無聲地蔓延開來。他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拔下了許多白頭發(fā)，每天晚上，他在做作業(yè)前都會認真地拔，仿佛這也是一門功課。許李文把拔下來的白發(fā)包進黃紙包，然后想像著自己染頭發(fā)后的新形象。

有一天放學，許李文在停車場拿自行車，聽到有個女生柔柔地叫了他一聲，回頭一看是張潔好，他來不及激動，張潔好吃驚地說，許李文，你后腦勺上有白頭發(fā)了？許李文吞吞吐吐地說，我——白發(fā)——我是遺傳的，我爸也這樣。張潔好說，怎么都長在后腦勺上？許李文不好意思地說，我看得見的都拔掉了，后腦勺上看不見。張潔好笑了笑說，為什么要拔掉呢？許李文哼哧了半天才說，白發(fā)多了，郁悶。張潔好說，拔掉的多嗎？許李文想給張潔好看書包里的黃紙包，但又沒有勇氣和膽量，他說，也不算太多吧。

趙小勇等在校門口，幾次聲嘶力竭地呼喊，喂，許李文——喂喂——文文！張潔好說，你聽，趙小勇喊你喊得急呢。許李文說，我們是同路。

路上，趙小勇一直在怪笑，他看到許李文和張潔好在說話，而且猜測出他們的談話是關于白發(fā)的。許李文說，趙小勇，你有什么好笑的，我問你，我后腦勺上的白發(fā)多嗎？趙小勇說，不多不少吧。許李文說，多也好少也好，明天開始，你都給我拔光。趙小勇說，不不，我不想拔。許李文說，我叫你拔你就拔。趙小勇哈哈笑了，說，你口氣這么大呀，我不拔你想怎么樣？許李文說，你不拔，我們就一刀兩斷。趙小勇聽得呆若木雞了，過了一會才說，這是你要我拔的。

趙小勇拔了一個星期，沒能拔光許李文后腦勺上的白頭發(fā)。趙小勇氣餒了，說，許李文呀許李文，你成了名副其實的“少年白”，我沒辦法拔了。許李文說，趙小勇，你閑話少說，是不是真不想拔了？趙小勇說，你看，拔掉的還是長出來的多，你說我還怎么拔。

許李文提出要去染頭發(fā)，他說，爸爸，我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了。許銀虎好像有心事，他站在客廳發(fā)呆。許李文走近他又說，我要去染頭發(fā)。許銀虎驚醒似地說，我正在想這個事，啊，你要去染頭發(fā)？許李文說，是的，你說過要帶我一起去染發(fā)的。許銀虎沉默一會說，我染過還沒到半年呢。許李文說，爸爸，已經(jīng)七個多月了。許銀虎說，啊，我忘了，不過，我又染過了。

許李文覺得許銀虎在欺騙他，他說，我自己去染吧。許李文的意思是給他錢，他自己會去找染發(fā)的地方。許銀虎不想弄巧成拙，所以他不說話了。李黛玉接過話頭說，染發(fā)對身體不好，我?guī)阆热メt(yī)院看看，看看有什么藥能治“少年白”。許銀虎覺得去醫(yī)院是個最佳選擇，他怎么會沒想到呢，他說，如果吃藥沒效果，我下次一定帶你去染發(fā)。

李黛玉帶著許李文跑了幾家醫(yī)院，結果都說“少年白”治不了，醫(yī)生說只要營養(yǎng)跟上、放松精神、消除憂郁，能控制少年白發(fā)的增加。

接下來的日子里，按照醫(yī)生的建議，許李文和父母密切配合，天天期待有欣喜的結果出現(xiàn)。然而，許李文頭上的白發(fā)還在茁壯成長，一家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了。許銀虎也有了壓力，他對李黛玉說，兒子這個樣子中考肯定考不好，將來高考更沒指望。李黛玉說，他怎么會不像你，哪里來的“少年白”？許銀虎聽得別扭，別人說這樣的話他可以不在乎，李黛玉這么說意思就不一樣。他說，真扯淡，不像我，要問你了，你說像誰？

李黛玉話說出口，馬上意識到自己這話的不倫不類，她說，許銀虎，你不要歪曲我說的話，我的意思是，文文像你就好了，你看你的頭發(fā)到現(xiàn)在還烏黑發(fā)亮。

許銀虎覺得李黛玉真是一個大笨蛋，越說許李文好像越不是他許銀虎親生的。李黛玉又意識到自己的表達不夠到位，她不等許銀虎有反應，又說，如果文文的白發(fā)再多起來，我看真要染發(fā)了，小伙子要漂亮的。許銀虎氣呼呼地說，扯淡，染發(fā)有什么好處？你看到過有學生染發(fā)的嗎？

李黛玉接到許李文班主任電話的時候，正在給許李文蒸黃鱔。班主任打這個電話的目的是要家長配合學校抓學習，因為不到一個月就要中考了。最后班主任提醒李黛玉，許李文的成績下滑了。

李黛玉接完電話，心情一下子就雪上加霜了，她想許李文的成績下滑一定和白發(fā)有關?；叵肫饋?，自從那天許李文說有白頭發(fā)之后，他經(jīng)常在小房間發(fā)呆或者拔白發(fā)。之前的許李文不是這樣的，之前他會在晚飯后聽一會兒音樂，放松一下心情，然后認真做作業(yè)復習功課，考試成績都會名列前茅?，F(xiàn)在，許李文只對長在自己頭上的白發(fā)感興趣，而且與這些白發(fā)們越來越糾纏不休。

臨近中考前，許李文居然又提出要去染頭發(fā)，他說，我要去染頭發(fā)。許銀虎又氣又惱，但關鍵時刻不好發(fā)作，他忍氣吞聲地說，你馬上要中考了，能不能先集中精力準備考試，考完了爸爸帶你去染頭發(fā)，我說話算數(shù)。李黛玉也說，考進重點高中，一只腳就邁進了大學，你再忍一忍吧。許李文說，你們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樣。

許李文已經(jīng)想好了，在考進高中前一定要去染一染頭發(fā)，他不能讓高中的新同學們看到自己是一個“少年白”。

其實，許李文也是想忍一忍的，他更不想和父母公開鬧翻，但他確實沒有復習迎考的心思。許李文對趙小勇說，你給我拔白發(fā)吧。趙小勇疑惑地說，你還要我拔白頭發(fā)？你的白頭發(fā)太多了，拔不完呢。許李文說，你不想給我拔了？趙小勇說，你爸不是說要帶你去染頭發(fā)，去染一下吧。許李文惡狠狠地說，我染不染發(fā)管你屁事，我問你，你到底拔不拔？

趙小勇看到許李文的表情很痛苦，還充斥著絕望，他咬咬牙說，拔，拔，拔！趙小勇說到做到，他每天都給許李文拔白頭發(fā)，許李文包白發(fā)的黃紙包在不斷充實，但頭上的白發(fā)卻依然層出不窮。

中考結束了，許李文和趙小勇都考砸了，他們的分數(shù)只能上一般的高中，而且要交三萬元的贊助費。許銀虎肺都要氣炸了，李黛玉說，你別激動，你兒子能讀高中已經(jīng)不錯了，你想想，他考成這個樣子，你做爹的也有責任。許銀虎說，你扯淡，難道要我替他去中考嗎？李黛玉說，文文思想負擔那么重，你為他做過什么？許銀虎惡狠狠地說，我騙他了，我騙他半年染一次頭發(fā)。

李黛玉想哭，眼睛情不自禁地紅了，她實在心痛三萬塊贊助費。李黛玉說，你除了喝酒罵人還能做什么？許銀虎一口氣塞上來，頓時啞口無言了。

許銀虎和李黛玉的“冷戰(zhàn)”打了三天還沒結果，許李文的內(nèi)心很復雜，因為面對的現(xiàn)實令人沮喪。這幾天，許李文吃完晚飯都會一個人出去閑逛。他沒有和同學們一起出去放松，譬如看電影、去KTV或者串門聊天，他覺得一個“少年白”考砸了中考，走到哪里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這天晚上，許李文突然想到要去了解染發(fā)的情況，只有掌握了染發(fā)的情況，在這個事上他才有更大的發(fā)言權。他后悔遲走了這一步，否則他的中考絕不會是這個結果。他的目標是附近的幾家美發(fā)屋，先問詢一下諸如染發(fā)的價格、時間、副作用什么的基本情況，然后決定染不染發(fā)或者什么時候染發(fā)。

就在這個時候，趙小勇和他的父母進來了，坐在客廳一聲不吭看電視的許銀虎和李黛玉沒反應過來，以為趙小勇一家走錯了家門。趙小勇的媽媽進門就說，許李文呢？許銀虎和李黛玉都覺得很奇怪，趙小勇和許李文考得半斤八兩，難道還有什么經(jīng)驗可以交流？李黛玉說，他在自己的房間玩電腦。趙小勇的媽媽說，這樣就好，我們兩家人都在，有些事大家說說清楚。

趙小勇一家三口的三張臉都是陰沉的，就差沒掉眼淚了，看上去像是專程來奔喪的。趙小勇的爸爸抽著煙吐著粗氣，似乎胸中正在燃燒。許銀虎心里也不舒服，所以虎著臉說，扯淡，我們有什么好說清楚的。趙小勇的媽媽說，你這是什么話，難道我們是來尋開心的。許李文呢，他怎么還不出來，我有事問他。李黛玉說，你們先坐下來，有話好好說。

趙小勇的爸爸媽媽都坐了下來，趙小勇低著頭站著，仿佛就是來挨批挨罵的。李黛玉把許李文叫了出來，說，趙小勇的媽媽有事要問你？許銀虎說，問什么問？有事問我！趙小勇的爸爸忍不住說，老許，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啊，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你兒子考了個垃圾高中，我兒子也考了個垃圾高中，你找過原因嗎？啊，我們找到原因了，想核實一下，這對你們也有好處的呀。

趙小勇的爸爸是一個副鎮(zhèn)長，他眼里的人都成了他管轄鎮(zhèn)里的村民和問題。李黛玉說，趙鎮(zhèn)長，你們有事就問吧。趙小勇的媽媽說，許李文，我問你，你的頭上是不是有白頭發(fā)？啊，真有這么多了。

許李文聽到趙小勇的媽媽這么說話，感覺有點惡心，他沒看她，把眼光落在掛歷上的一個美女身上，說，我有白頭發(fā)怎么啦。許銀虎說，真是扯淡，我兒子有白頭發(fā)關你們屁事。趙小勇的爸爸跳起來大聲說，老許，你這是什么素質，我告訴你，你們許李文的白頭發(fā)與我兒子的中考有關系，而且有必然的關系。趙小勇的媽媽瞪一眼她男人，說，你少說兩句，要說等我說完你再說。

趙小勇的媽媽說，許李文，中考前，趙小勇說他每天都在給你拔白頭發(fā)，有這個事嗎？許李文說，是的，這有錯嗎？趙小勇的媽媽驚嘆一聲說，啊，你看，果然有這個事。趙小勇的爸爸又忍不住跳了起來說，有錯，是大錯特錯，正是因為這種錯，我兒子的中考才考得一塌糊涂。你們都聽到了嗎，許李文的白頭發(fā)就是罪魁禍首。

這一次許銀虎跳起來了，他說，這是什么話，扯淡，還罪魁禍首。來，我問你，趙小勇，你中考考砸了是因為給許李文拔白發(fā)的緣故嗎？你說，你要老老實實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趙小勇的身上，他從來沒有被這么多目光注視過，想逃避是不可能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拔過——考不好不一定是這個——原因。趙小勇還想解釋些什么，他爸爸突然沖上來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不好好學習，不想為學校爭光，我叫你拔——拔——拔！趙小勇沒有做好吃耳光的準備，他被打得原地轉了一圈，然后才響起嘹亮的哭聲。

許銀虎沒想到趙鎮(zhèn)長居然會在他家里動手打人，這簡直就是上門尋開心嘛。他說，啊喲，你看你，什么素質？還是鎮(zhèn)長呢，要打自己的孩子回家去打。趙小勇的媽媽說，我們走，不過，我家趙小勇的三萬贊助費要你們負責。李黛玉說，惡人先告狀呀，我們要你們賠，許李文的白頭發(fā)就是讓趙小勇越拔越多的，所以我家許李文的三萬贊助費理應你們負責。趙小勇的爸爸一把拉過痛哭流涕的趙小勇說，我們走，大不了和你們這種人家一刀兩斷！

最后，許李文和趙小勇又在一起了，他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而且被分到同一班，趙小勇還是坐在許李文的后面。也就是說，他每天依然能看到許李文的后腦勺。

有一次，趙小勇主動對許李文說，我不會再給你拔白頭發(fā)了，給你拔白頭發(fā)我付出了代價。你應該知道的。許李文說，可以理解，但我沒想到像你爸爸這種人還能當鎮(zhèn)長。趙小勇說，你不要輕視我爸爸，我爸爸天生是當官的料。信不信由你！趙小勇自從上次挨了他爸爸一記響亮耳光后，越來越像他爸爸了。許李文笑笑說，爸爸總是自己的爸爸好。

許李文上高中后，學習明顯緊張了，他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業(yè)。許銀虎覺得自己有必要和兒子談談心，兒子長這么大，已經(jīng)是一個大小伙子了，可他沒有和兒子坐下來說過心里話，從來都把他看成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許銀虎生出了一絲內(nèi)疚和后悔。

每天晚上，許李文做作業(yè)都要做到十點鐘，然后休息一下，吃李黛玉為他做好的夜宵。接著預習明天要上的課，十一點半之前睡覺。許李文出來吃夜宵的時候，發(fā)現(xiàn)許銀虎和李黛玉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的音量小到基本沒聲音。以前，這個時間許銀虎和李黛玉都在房間了，客廳里靜悄悄的，只亮著兩只六瓦的節(jié)能燈。許李文說，你們還沒睡呀？他的語氣說明今天他的心情還算不錯。許銀虎說，你坐過來，我們聊幾句。

許李文端著一碗冷熱適中的餃子坐了過來。許銀虎說，時間過得真快呀，一眨眼你是個高中生了，再一眨眼，你就要上大學了。許李文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吧。許銀虎說，我以前確實不夠關心你，從今天起，爸如果不做夜班就和你媽陪你做作業(yè)。只要你好好學習，將來考上重點大學，你有什么要求爸都答應你。許銀虎說話低著頭，模樣像在做檢討，一臉的誠心誠意。

李黛玉解釋說，你爸的意思是，我們要多關心你，給你做夜宵，陪你做作業(yè)，讓你心情舒暢，頭腦清醒靈活。許銀虎連忙說，我就是這個意思，我表達的都是我的內(nèi)心。許李文說，你們放心吧，我會努力的。不過，晚上你們不用陪我的，你們還是早點睡。

許銀虎每天都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陪許李文做作業(yè)，而且到十點吃夜宵的時候，許銀虎都會和兒子聊幾句。有一次，許李文出來吃夜宵，許銀虎笑瞇瞇地說，你看我給你弄來了什么？許李文說，是什么好吃的吧。自從許李文上高中后，許銀虎和李黛玉很重視他的營養(yǎng)，盡量保證他能吃好睡好。許銀虎從沙發(fā)邊上拎起一只玻璃瓶，說，我好不容易給你弄了一瓶“何首烏”酒，聽說它是專治白發(fā)的，每天睡前一小匙，效果很不錯。李黛玉說，你爸為了你白發(fā)的事，費盡心機呀，他東奔西走弄來了這瓶酒。

許李文疑惑地說，真有效果？許銀虎說，當然有，等一會睡前你就吃吧。我知道你一直想染頭發(fā)，可是染頭發(fā)有副作用，化學染發(fā)劑呀，誰染誰倒霉。許李文說，你不是也在染頭發(fā)嗎？李黛玉說，你爸老了，他的抵抗力比你強。

許銀虎覺得不能再騙兒子了，兒子是高中生，他有自己的思想和理解能力，有些事他應該知道了。許銀虎說，我扯淡，我從來沒有染過頭發(fā)，以前這么說是騙你的，不過我現(xiàn)在白發(fā)真的多起來了。

許李文聽許銀虎的話，吃了兩年的“何首烏”酒。有一天，坐在他后面的趙小勇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地說，喂喂——許李文，你后腦勺上的白頭發(fā)呢，誰給你拔得這么干凈？許李文說，沒人拔。趙小勇說，嘁，難道你的“少年白”治好了。

許李文也有一種百感交集的感覺，這么多年來，他和父母乃至于趙小勇都曾經(jīng)為自己的白頭發(fā)付出了代價，現(xiàn)在一切都即將過去了。他說，趙小勇，你無聊呀，我不想和你說這個事，我們還是認真復習，準備考上好大學吧。趙小勇說，好吧好吧，和什么樣的人在一起，就會有什么樣的人生。跟著蒼蠅，找到廁所；跟著蜜蜂，找到花朵。

高考結束后，許銀虎和李黛玉沒有催問許李文考得怎么樣，而是安排去北京旅游，他們一家三口都沒去過北京。出發(fā)前，許李文突然發(fā)現(xiàn)，許銀虎仿佛一夜白了頭，看上去像個白發(fā)老人。許銀虎看到兒子盯著他的腦袋發(fā)呆，說，我有白頭發(fā)是正常的，老了。許李文把那個包著白頭發(fā)的黃紙包從窗口扔出去，只見白頭發(fā)在空中像雪花一樣飄散開來，然后落花流水般地消失了。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