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韋金山的小說是小說,韋金山的小說是好小說,韋金山的小說是我喜歡的小說。
但是給韋金山的小說作個評論,我想來想去,卻說不出個子丑寅卯。這也許就是陶淵明所說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吧。我們不得不承認,對于好景色、好作品,我們和陶老先生的感受是一樣的,那就是:沒啥說的。西人有“不可言說論”,他們?yōu)榱俗屛覀兘邮苓@個“不可言說論”,言說了不少東西。
事實正是如此。我國老早就有文評家,我很有限的所知告訴我,就小說而言,那些文評家,看到好的小說,也基本陷入“沒啥說的”狀態(tài)。當年的文評家很少對那些名著長篇大論地說三道四??催^某批《三國》,也就是隔幾行或幾段,用一兩個字或很短的一段話表達激賞之情。有的批語是擔心我這樣的讀者看不懂,老先生顯其能耐,給我提個醒:當心啊,這有伏筆。這也流露了點評者的拳拳赤子心,技癢嘛。和我一樣,大概總是比較可愛的樣子。
筆者讀了一種《儒林外史》匯校匯評本。那真是妙趣橫生,異常熱鬧。看幾位“儒粉”癡心校而評之,尤其是評的部分,老幾位還打嘴仗呢!而這個評,基本屬于“瞧瞧,瞧瞧,寫得多牛啊,換了誰誰,指定就沒有這個效果”。完全不涉及“意義”、“主義”、“思想”、“精神”之類的玩意。
那么文評家是什么時候開始長篇大論的呢——據(jù)筆者瞎猜,沒有考證。那就是當“意義”這個敗興的勞什子被格外關注以來,文評家陡然成了職業(yè),可以拿來混飯吃了。
筆者讀過太多這樣的評論文章,筆者也寫過幾個這樣的文章。其實,筆者目下認為,這樣寫評論文章是比較無聊的,比較不靠譜的。對作品“意義”的關注,對寫評論的人有些好處。首先可以避開對作品質(zhì)量的考量,管你文筆如何,文采怎樣,統(tǒng)統(tǒng)不予置評。咱就談意義。至于意義是什么,那由我來定義。一般做法是沾邊就賴,管你作者是什么意思,我來寫,就按我說的意思來。于是這個“意義”被論者無限發(fā)揮,越扯越大,還振振有詞曰:此乃創(chuàng)造性誤讀。被評者看了這樣的評論,沒有不高興的理由。評論者也就不會得罪人了。此為兩全其美,也叫雙贏。
平心而論,論者的難處應該獲得理解。因為論者是人不是神,他們面對好的作品,總是無以言說,頂多幾句話也就說完了。如魯迅先生評價《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就完了,別的沒啥說的。
而不好的作品又沒有必要拉出來示眾,然后批評一番。畢竟作家不該你錢,這樣做非常犯不上。
回顧我本人的閱讀經(jīng)驗,也許對澄清“我們?yōu)槭裁撮喿x”和“我們?yōu)槭裁磳懽鳌笔怯袔椭摹?/p>
一言以蔽之,我的閱讀小說的核心驅(qū)動力是“趣味”。也就是小說這東西讀起來很好玩兒,很有趣。故事引人入勝,扣人心弦。小說有許多特質(zhì),十之八九離不開趣味。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裝得像一個寫作者了,又多了一個好玩的方面。那就是文字趣味,語言趣味。筆者讀書很少,國外的作品讀的就更少了。就語言文字趣味,那還得讀我們的古典文學。比如《金瓶梅》里說: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作為一個被“意義論”毒化的人,加之有一把年紀了,就認為這個話將趣味和意義完美結(jié)合了。
再比如,《警世通言》之《張主管志誠脫奇禍》里的張媒說:“……有那三件事的她不去嫁個年少郎君,卻肯隨你這老頭子?偏你這幾根白胡須是沙糖拌的?”沙糖拌胡須,這倒是一道聞所未聞的涼菜,足可佐酒了。
此類趣味,不勝枚舉。賞析這樣的語言文字趣味一般都在酒桌上,聊博朋友一笑。而在堂而皇之的文學討論會上,這樣的談論肯定是不招人待見的。為顯示逼格不低,好歹也要說說“所指”和“能指”,說說蘇珊·朗格那幫人,這樣才有恫嚇力。
韋金山的小說就是很有趣味的小說。特別是這兩篇,《老陳的病》和《釣鼠》。前者步步遞進編織了一個完美的趣味鏈條,把一個簡單老陳的復雜心思描摹得淋漓盡致。這里完全可以運用“接受美學”的邏輯,把老陳分析一番。諸如老陳的經(jīng)濟條件,老陳的狡黠性格,老陳還有幽默滑稽的一面呢。再往深處研究,我們完全可以說老陳的病根源于孤獨無助,老人一旦無助,也就必然導致強烈的孤獨感。
但是作者只給我們提供表面的東西。這意思是說,韋金山在文字上不力圖搞什么隱喻,真正的好小說是不搞什么隱喻的。作者只負責呈現(xiàn)。韋金山妙趣橫生、機變百出的呈現(xiàn),使作品不產(chǎn)生意義都難。
《釣鼠》是一則精美的小品。文字鮮活、儉省、嚴謹、機智。在筆者看來,《釣鼠》就是一段單口相聲。這篇小說完成于多年以前,若在當時論這篇小說,我們就很省事了,這篇小說就是“諷刺了工廠人浮于事”嘛。但是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我們發(fā)現(xiàn)了小說的驚人魅力,《釣鼠》跨越了時代,顯出了更大的意蘊,小說變成了寓言。《釣鼠》,一個完美扎實的趣味過程,是無法用單一的意義來匡定的,它的意義必然是發(fā)散的。
寫到這里才談及韋金山的作品,完全是被“欲辯已忘言”困住的結(jié)果,不知不覺還夾帶了一點私貨。其實這點所謂私貨人人口袋里都有,只是不想發(fā)賣而已。當下有人呼吁“回歸常識”,筆者在此響應一下,我所說的都是常識中的常識,沒啥稀奇。
對作品的欣賞,當然離不開對意義的探究。始于趣味,終于意義,這是必然的。無論是寫作者還是閱讀者,對趣味的迷戀根源都在于人的天性。筆者個人認為,所謂“詩意的棲居”,就點破了人對趣味迷戀的原因。據(jù)說人生活在語言里,而語言就是詩意棲居的載體。
終于意義也是必然的,何況對意義的探求也是一種重要的趣味。這是一個水到渠成的結(jié)果?!坝q已忘言”的前提是“此中有真意”。筆者只是對有些論者對意義的過度闡釋有點小小的不以為然,覺得適度節(jié)制是非常必要的。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