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詩群，安徽繁昌人，女，迄今已在全國報刊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兩百余篇，出版文集《陌上清歌》（2007年，作家出版社）、《相思樹上合歡枝——李商隱的詩歌人生》（2012年，重慶出版集團）、《浮生六記——浮生與溫暖》（2012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在最好的年華遇見你——他們曾這樣相愛》（2013年，長江文藝出版社）、五人合集《有一種胸懷叫大氣》（2009年，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等數(shù)種，有多篇作品被《讀者》、《雨花》、《文苑》、《浙江作家》、《甘肅文藝》等雜志選載。

引 子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回望，依舊有清冽的光芒映射在心底，似冷月亮的輝光在無人的山澗靜靜流淌。我一遍一遍咀嚼這兩個字，雪國，雪國，雪國。川端康成的句式，簡潔，憂郁，淡淡的哀美，直抵人心，惆悵得讓人想哭泣。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疖囋谛盘査巴Ａ讼聛?。”他這樣給《雪國》開頭。彼時，我想，他的心，一定被淡淡的哀愁籠罩，于是他輕易攫住了我，讓我跟隨他的敘述，走進那個銀白世界。

世界是蒼暗的。盡管那個國度有冷冽的白，有美輪美奐的四季景物，有駒子隱忍的愛情，可是那虛無徒勞的美麗，像夤夜驀然綻放的一束煙火，來不及驚醒了誰，瞬間便消逝在寂寞的夜空，那樣不真實，像一段琉璃殘夢。

雪國里的少女，在川端康成的指間，靜靜開放。駒子。葉子。在島村心底，一個是他憑著指頭的感觸記住的女人，一個是眼睛里有燈火閃映的女人。她們是漫山遍野胡枝子一樣的芭茅花，是飛舞著的蒲公英，在潔凈的雪國，在溫泉浴場，在那個夢一樣玄美的世界，她們開放，又隕落。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樹呀，

三棵梨樹，

三棵杉。

烏鴉在下面

營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窩。

林中的蟋蟀

啁啾鳴叫。

阿杉給朋友來上墳，

來上墳啊，

一個，一個，又一個。

……

是葉子在浴室里唱的拍球歌。那優(yōu)美又悲凄的嗓音，仿佛穿過了時空，隱隱地，像冬天落雪的聲音。

不絕如縷的惆悵，掩襲而來。

時光寂靜。許多年后，當(dāng)我重新翻閱《雪國》，重新經(jīng)由川端唯美憂傷的語句，抵達那個絕美的世界時，卻發(fā)現(xiàn)它須臾未曾離開，它只是沉入了我的心底，像一艘泰坦尼克。

一 車窗暮景的預(yù)言

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

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

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

島村第二次去雪國，為的是見駒子。

為此，他在十二月滑雪季來臨之前，從東京坐上了開往雪國的列車?；疖嚧┻^縣界長長的隧道，在信號所前，他見到了車窗暮景中美麗的葉子。

葉子是《雪國》中第一位出現(xiàn)的少女，在川端康成筆下，她始終縈繞著夢幻般的神秘色彩。彼時，她坐在島村對面，無微不至地照顧一位男病人?；疖囃Ｏ聲r，她將頭探出車窗，用優(yōu)美又近乎哀戚的聲音同站長先生交談，拜托他照顧在鐵路信號所工作的弟弟。

這是一個寂靜的雪夜，因此葉子的聲音格外優(yōu)美，“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蕩”。在小說中，川端康成一而再地強調(diào)葉子優(yōu)美悲戚的聲音，使她彌散著一種奪人心魄的天使的光芒。

島村，一個坐食祖產(chǎn)、生活悠閑、英俊勻稱、內(nèi)心不乏善良的舞蹈研究者，他對美的體會雖有著異乎常人的敏銳，卻總是停留在空想和虛無中。就拿他所熱衷的舞蹈研究來說，在他熟悉了日本舞蹈后，熱情便開始冷卻；只因他從未親眼見過西方人的舞蹈，便又收集起西方舞蹈的書籍和圖片。他喜愛紙上談兵更甚于親身實踐。他的興趣只停留在想象中，他享受未知領(lǐng)域帶給他的神秘和距離，這會給他在想象中自由暢游的心，帶來最大的熱情。

同樣的感覺也包括，他似是而非的愛情。

葉子便這樣吸引了島村的注意。當(dāng)夜行火車繼續(xù)前行，百無聊賴中，他凝視自己的左手手指，想起了此行要去相會的女人——被他用手指的觸摸記住的女人駒子。然后，他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的同時，被揩抹掉水蒸氣的玻璃鏡中，驀然出現(xiàn)了一只女人的眼睛。

此時，川端的描述有一些詭譎迷幻的色彩。那是坐在島村對面葉子的眼睛。夜行火車的窗玻璃恍似一面預(yù)言的魔鏡，雪國的夜色，人物的命運，都在這里埋下了伏筆。車窗玻璃上的眼睛，在虛實之間忽隱忽現(xiàn)，窗外的夜色漸漸深濃，夜行車封閉的車廂那樣具體而真實，那只美麗的眼睛便游離在這兩重景像中，當(dāng)島村定神去看，卻又什么都看不見。

川端接下來的描寫更為精彩。

“這當(dāng)兒，姑娘的臉上閃現(xiàn)著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并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p>

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這樣的形容，像冰涼的絲綢，有凄艷的質(zhì)地。

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去讀，我以為葉子和島村，會在川端憂傷的筆下展開一段不同尋常的愛情。讀過方知，正如川端自己說過的那樣，葉子和島村，只是安放在主人公駒子身邊的兩個角色。再后來隨著時光漸長，才終于明白，葉子，是駒子最潔凈的靈魂，是夢想，也是預(yù)言。

映現(xiàn)在窗玻璃上的暮景，是小說中人物命運的預(yù)言。耽于想象的島村，其后也無端地喃喃自語：“那些暮景的流逝，難道就是時光流逝的象征嗎？”

雪國，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美麗世界。島村第一次來，是在初夏。他在縣界區(qū)的山里呆了七天后，住進了溫泉浴場的客棧，在這里，他結(jié)識了三弦琴、舞蹈師傅家的學(xué)藝姑娘駒子。那時，駒子還不是藝伎，是個潔凈得出奇的女子。在川端的描述里，駒子和島村瑣碎的對話，潛在著一些情感的暗流，它使你相信，駒子愛上了眼前這個漫不經(jīng)心的男人，而這個男人，只把這一切視作人生中又一場徒勞的游戲，他虛無地看待這一切，因此，他從不肯全身心去投入，他的漫不經(jīng)心，注定了駒子的情感最終是一場無望的徒勞。

為了與駒子幽會，雪國的溫泉浴場，島村先后去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初夏，第二次是在深秋，第三次是在冬季。雪國的四季景色在川端筆下、在島村眼中，流轉(zhuǎn)出令人沉醉的美麗。這美麗卻有著憂傷幻滅的色調(diào)，如駒子的愛情，也如葉子的精神之靈。

島村認識葉子，便是在第二次去雪國的火車上。他不動聲色地為葉子著迷，葉子身上的古典美和神秘謹嚴的氣息，使他像迷戀未知的西方舞蹈一樣，充滿了探知的興趣。但葉子的愛情，卻是飛蛾撲火般的悲壯。那個被她照顧的病人、三弦琴師傅的兒子行男，最后病逝，也一同埋葬了她的幸福和愛情。

葉子的堅定、傳統(tǒng)和堅貞，是一出古典悲劇的謝幕，在島村眼中，充滿了神性的光輝。

兩個美好的女子，看似性格迥異，卻是一個完整的駒子。在見到葉子的最初，島村隱隱感覺，憑著指頭記住的女人，和眼睛里燈火閃映的女人，她們之間有著某種秘而不宣的聯(lián)系。

她們的潔凈美好，宛若兩枝出水并蒂蓮，清麗淡雅，又清玄苦澀。葉子是駒子的另一個自己，是駒子堅定傳統(tǒng)的內(nèi)心。為了生活，日日應(yīng)召陪酒的駒子在藝伎歡場中掙扎。她身陷泥淖，卻向往忠貞和堅忍，而葉子，有如初生嬰兒般美好，在葉子的身上，駒子看到了生的希望。她的另一個自己，葉子在為她活。

因此，當(dāng)葉子被大火吞沒，駒子的精神世界瞬間垮塌，她瘋了。

“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毙≌f中葉子最終的歸宿，如同車窗玻璃鏡中展現(xiàn)的暮景，她的肉體被一場大火帶走，靈魂得以解脫。燈火是她的預(yù)言。

雪國女子的內(nèi)心渴望，在火中涅槃，一如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飛舞在夕陽的余暉中。

二 藝伎駒子的愛情

鏡子里白花花閃爍著的

原來是雪

在鏡中的雪里

現(xiàn)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

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

純潔的美

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駒子已經(jīng)當(dāng)了藝伎。

這個二十歲的雪國女子，島村第一次見，便對她出奇的潔凈刻骨銘心，甚至覺得，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十五歲，她像一朵櫻花燦然開放。但是她的美麗或許是個錯誤。就在那一年，她從家鄉(xiāng)港市被人賣到東京，淪落煙花巷中，當(dāng)了一名酒館女侍。好在不久，有人替她贖身，她開始學(xué)藝，打算日后做一名日本舞蹈師。一年半后，替她贖身的人卻染病身亡，她便一心一意跟隨三弦琴和舞蹈師傅練舞學(xué)琴。師傅有意將她許配給自己的兒子行男，不料行男卻患了結(jié)核病危在旦夕。盡管駒子并不愛行男，也不承認這樁在別人眼中被認定的婚約，為了支付行男在東京治病的醫(yī)療費，她仍然在這年六月當(dāng)了一名藝伎。

這本是一個悲凄的身世，尤其是做藝伎的女子原是那樣的潔凈。但是駒子，她并不認為那是一種奉獻。于她，只是出于對師傅的回報和幫助，自然而然，不需要解釋和說明。

可是這樣淡然的態(tài)度，更有了隱忍和悲涼的含義。

她出現(xiàn)在島村面前，衣服下擺鋪展在烏亮的地板上。島村看到她的衣服下擺，驀然心驚：她到底還是當(dāng)藝伎了嗎！

想起初見，她雖已不再白璧無瑕，卻仍是一個良家女子。他們聊起歌舞伎的話題，因是共同的愛好，便相談甚歡互生好感。為排遣獨行在外生理上的寂寞，島村央她另找一個從事性服務(wù)的藝伎來。

“真討厭！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托我干這種事！”她臉頰緋紅，漠然地眺望窗外的群山。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個朋友，才不向你求歡呢。”島村如是說。身在歡場中，駒子應(yīng)是見慣了這樣的日本男人，可是她仍然郁悶和生氣。眼前這個有點玩世不恭、來自東京貴族階層、具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溫良男子，她初見，已將他的音容納入了心底。

愛情就這樣開始生長。她明知沒有結(jié)果，明知這不過是露水情緣，可她管不了自己的內(nèi)心，哪怕是絕徑一枝蘭，它幽然迷醉的芳香，仍然讓她無法自持，哪怕腳下是苦痛的萬丈淵涯。

她到底把自己給了他。那時，她說：“我沒有什么可惋惜的。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你自己不是說過一定不能持久嗎？”她在意的是持久，因為島村說過，不向她求歡，做個清清白白的朋友才能保持持久的情誼。她不能自已地要愛他，又害怕從此被他輕看，無法持久地挽留他的愛情。

可是第二次見面，她已然做了藝伎。

她的本心，是少女的純情，她想愛一個人，天荒地老地愛。守著愛情，過尋常日子，做一個溫順的日本小婦人?？墒堑讓拥钠D難生活——脅迫她走上了相反的路。

于是，她穿上艷麗的和服，下擺曳地，臉上和脖頸涂了厚厚的白粉，后領(lǐng)空開，從脊背到肩頭仿佛張開了一把白色的扇子。但是熾熱的愛情，仍然透過了那層層包裹，像雪國瑩白的大地上，綻放了一枝火紅的玫瑰。

她屈指數(shù)著日子，一百九十九天，那是島村第一次離開后直到他們第二次見面相隔的時間。島村曾說要在二月來雪國觀賞趕鳥節(jié)，她便去車站接他，徒勞地等了一日又一日。她寫日記，寫了十冊本之多的小說雜記；她在島村面前彈三弦琴，那哀惋優(yōu)美的曲調(diào)，連島村都聽得出她在迷戀著自己；她利用在客棧陪酒的機會，小伎倆地尋找一切借口，到島村的房間與他相會；她為了送別不知能不能再見面的島村，連行男的臨終最后一面都寧愿放棄不見；她醉酒后一遍遍呼喊著“苦惱啊，苦惱！”，她痛苦，因為她愛著一個人，卻被生活丟進了煙花場中，厚厚的脂粉掩飾了她哭泣的內(nèi)心。

盡管她隱忍著愛情，在他面前像個羞澀的少女，像只活潑的云雀，像個很久都沒有找到說話對象的人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可是除了葉子誰又能看見，她的心，一直是下著雪的冬季。

想起電影《藝伎回憶錄》里的千代子。十歲那年，小小的千代子在一座橋上邂逅了會長。彼時，那個干凈儒雅的男人正和一名優(yōu)雅的藝伎并肩而來。為了安慰這個素不相識、凄涼落淚的小女孩，他給她買了一只櫻花冰筒，溫和地對她說：“你怎么有這么叫人驚嘆的眼睛呢?！薄澳赣H把它們給了我，就像你對我一樣?！鼻Т诱f。這個男人擊中了她小小的心。她用櫻花冰筒上的甜點將嘴唇涂紅，仰起臉來燦然地微笑：“現(xiàn)在，我也是個藝伎了。”她一路狂奔回到寄身的藝伎所，跪在祈愿箱前敲響了祈愿鐘，她求神讓她變成一名藝伎，她知道，唯有如此，才能以某種形式再次和他相見。

電影中哀傷唯美的氣息，讓人沉溺其中，有短暫窒息的感覺，卻又叫人無法自拔地癡迷流連。愛總是不拘形式，沒有理由，沒有界線?？墒邱x子不是千代子，她愛上了有家室的島村，卻夢想著像葉子那樣做個堅定忠貞的小婦人。她在兩種狀態(tài)中掙扎，于是她的愛和理想，注定是易碎的琉璃。

駒子和千代子有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島村，也不是那個儒雅含蓄的會長。對于駒子那像胡枝子花一樣盛開在心底的愛情，島村從一開始就明白，卻是以一種虛無徒勞的忽視，否定了它存在的意義。對肌膚的依戀和對雪國山巒的憧憬，在島村眼中原本只是同樣的夢境，一旦在現(xiàn)實中呈現(xiàn)，這個只愿停留在想象中的男人，便像逃離熟悉的日本舞一樣，要逃到另一個未知的夢境中。

于是，葉子，進入了他的內(nèi)心。

“盡管駒子是愛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種空虛感，總把她的愛情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即使那樣，駒子對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膚一樣，觸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憐駒子，也可憐自己。他似乎覺得葉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種像是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他也被這個女子所吸引了?！?/p>

天使一樣神秘美麗的葉子，讓島村心馳。在潮水一樣涌來的傷感和幻滅的哀愁中，他甚至準備帶著葉子離開雪國回到東京，但在東京做過護工的葉子同時又說，除了行男，她不會再給這世上第二個人做護工。她對行男的愛，始終充滿了幻滅的堅貞。

而駒子，當(dāng)她敏感地意識到島村的冷淡，居然央求島村帶著葉子離開。“每當(dāng)想到她在你身邊會受到你疼愛，我在山溝里過放蕩生活這才痛快呢?！边@句話看似發(fā)泄，其實是對自己深深的憐惜。她把自己分作了兩個，那個“她”是潔凈的駒子，而那個“我”是煙花巷中的藝伎駒子。她向往著被島村疼愛的自己，痛恨和鄙棄著當(dāng)藝伎的自己。她被一張網(wǎng)，緊緊地纏裹在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無法擇路而行，眼前，一片冰冷的蒼茫。

島村就要離開雪國。駒子沒有表現(xiàn)出半點哀凄，但那無法看清的心底，卻分明像一場雪崩。島村曾對她說：你是個好女人。她便哭得一塌糊涂。身在歡場，她不相信這是一句真誠的表達?？墒牵齼?nèi)心無時無刻不在渴望島村對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也許太過在意，當(dāng)島村說出來的時候，反倒有了失真的感覺。“你走后，我要正經(jīng)過日子了?！边@是分別來臨之前，駒子對島村的承諾。她憧憬像葉子一樣生活，回到自己潔凈的本原。

可是一場大火，帶走了葉子，也帶走了她最后的一絲憧憬。

所有這一切，像雪國的皚皚白雪一樣，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徒勞的美麗。

三 駒子的原型

駒子撞擊墻壁的空虛回聲

島村聽起來

有如雪花飄落在

自己的心田里

川端說過，駒子是有原型的，而葉子，是他虛擬的人物。

1968年10月，川端康成以《雪國》、《古都》、《千只鶴》三部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在瑞典文學(xué)院作《我在美麗的日本》獲獎演講時，引用日本禪僧良寬等人的詩，來評價日本傳統(tǒng)的美。談到良寬，川端說：“他出生在雪鄉(xiāng)越后，同我的小說《雪國》所描寫的是同一個地方?！?/p>

自此而知，日本的雪鄉(xiāng)越后，便是川端筆下的雪國。越后湯澤的溫泉旅館高半飯店，至今還保留著川端下榻寫作時的“霞間”，飯店收集了許多《雪國》電影的圖片資料，墻上則懸掛著駒子原型的照片，是個稚氣未脫的清麗女子。

1934年初夏，川端康成第一次來到越后湯澤，結(jié)識了藝伎松榮，那一年，她十九歲，正是《雪國》中駒子初見島村的年齡。

松榮出生于一個貧苦的鐵匠家庭，十歲被送往新縣長崗市的藝伎館學(xué)習(xí)，大約在十五歲，來到湯澤做藝伎謀生。她愛看小說，也同《雪國》中的駒子一樣，記日記，寫讀后雜記。

與川端初遇，松榮便愛上了川端。但她有清醒的自知，她知道與面前這位瘦弱儒雅的男人之間，有著遙不可及的距離。但在相聚的日子，她仍然用心地照顧川端，每天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不等天明，便翻過積雪的崖壁來看望他。但她的情感又是隱忍的，她從不奢望會有奇跡降臨。

《雪國》發(fā)表后，松榮并不滿意川端對她的描寫，她說，她的心情，比小說中的駒子還要單純。為此，川端特意為她寫了致歉信，還將小說的原稿送給了她。

松榮25歲那一年回到故鄉(xiāng)新縣三條市，不再做藝伎，嫁給了身有殘疾的裁縫小高久雄，隨夫姓改名為小高菊。此時，她將川端寄給她的信甚至小說原稿付之一炬，她要徹底地同過去告別。

1957年，首版《雪國》電影在湯澤開機。攝制組專門找到小高菊，想聽聽她對電影的意見。她在丈夫的勸說下去了湯澤，但此行并未見到川端。

有人說，六十年代，川端與小高菊曾在一家咖啡廳相會。無人得知，彼時情境能否承載當(dāng)初的美好純情？物是人非，重聚又豈能如初見。那些最純美的感覺，想必已生出了許多不可名狀的意緒。

直到晚年，小高菊也沒有放棄讀書的愛好，只是，她偌大的藏書室里，幾乎沒有川端康成的小說，據(jù)說只有一本川端的粉絲送給她的關(guān)于川端的評傳。

是無情還是忘情，小高菊的心思已無人能夠明白。只是在1999年小高菊患病去世后，有人從她的隨身包里，找到了一張關(guān)于《雪國》的剪報。于是，為她料理后事的人在她的棺槨中，端端正正地放了一本川端的小說《雪國》。也許，那正是她需要的吧。她能夠帶走的，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份紀念。她的青春，已鑲嵌在廣漠的時空中，變成煙火盛開后的虛空。

那一年，她已83歲。而早在1972年，內(nèi)心傷感孤獨的川端口含煤氣管自殺身亡。那些青春時代的戀歌，只剩下日漸衰老的小高菊一個人去回味。也許，她孤獨得太久了。跟隨她的離世，寫在這個世上屬于他們兩人的傳奇，終于，如流星墜落。寂寞長夜里，再沒有他們的聲息。

“駒子撞擊墻壁的空虛回聲，島村聽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的心田里?！睄u村對駒子模糊的情感，便是川端對小高菊的情感。盡管駒子在送別島村時，拒絕回去見行男最后一面，而讓島村對駒子產(chǎn)生了生理上的厭惡，但是一旦離別，內(nèi)心哀傷的情愫又讓他徘徊在對駒子的不舍和懷念中。

第二次回東京，在回程的火車上，島村看到一位老人和一位姑娘，他們快樂無間的交談使島村以為他們是一起的，可是老人中途取下他的柳條箱下車時，對姑娘說了一句：“那么，有緣還會相逢的?！本拖萝囎吡恕Ｄ且豢?，島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人生中的相逢與分別，像一首又一首傷感的歌謠，尚且讓敏感多愁的人不忍相聞，何況那脆弱美麗的愛情！

日本東寶電影公司在拍攝電影《雪國》期間，川端曾去湯澤探班。在酒館的歡迎宴上，三四個當(dāng)?shù)厮嚰砍鰜慝I藝，她們妖冶低俗，讓川端啼笑皆非，也讓客人們大失所望。他們以為，湯澤的藝伎應(yīng)該是川端在小說中描繪的樣子呀。

那個活在川端青年時代的姑娘，不論是典雅純情的小高菊，還是出奇潔凈的駒子，都已是一段甜蜜的夢，和一頁苦澀的回憶。

一去，不復(fù)返。

四 雪國的美麗與哀愁

抬頭望去

銀河好像嘩啦一聲

向他的心坎上

傾瀉了下來

美麗與哀愁，清寂與虛無，像月亮的清輝流淌在小說《雪國》中，到處都有冷冽憂傷的微光。那是川端康成的世界。憂郁感傷的潛流，一直在他的心底孤獨地流淌，從年少，直到他長辭人間。

幼年的川端是個不幸的男孩。1899年，川端出生在大阪市。三歲時，當(dāng)醫(yī)生的父親肺結(jié)核去世；四歲，母親病故；八歲，祖母去世，九歲，姐姐患熱病死亡；十六歲，唯一的親人祖父撒手人寰。世上還有什么樣的疼痛有如喪親的痛切？川端幼小稚嫩的心，留下了鐵錘擊打的鈍痛，這痛感經(jīng)久不散，變成一朵哀傷凄迷的花，長在陽光無法照拂的陰濕角落。

已逝歌手阿桑，曾用沙啞的嗓音唱：“天黑了，孤獨又慢慢割著，有人的心又開始疼了?！毕氲酱ǘ?，就想到阿桑那絕望感傷的情緒，它汩汩地流著，與川端的哀愁流到一起。

雪國的四季，美得讓人不知所措。冬季的雪國，白得像一個潔凈憂傷的童話。冒著熱氣的溫泉浴池，那沁人肺腑的冬夜的清寒氣息，“仿佛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了冰裂聲?！倍那锛竟?jié)，不計其數(shù)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絨毛在飛舞?！吧侥_下的河流，仿佛是從杉樹頂梢流出來的。丘陵上盛開著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閃爍著一片銀光”。

川端后來說：“我雖生猶死，除卻頌贊可悲的日本美之外，不會再寫一行字了?！比毡镜拿溃诖ǘ搜壑?，自始至終彌漫著古典哀傷的美麗，這美，承自紫氏部《源氏物語》中禪宗情緒的物哀，這美是那么的清寂幽玄而不可復(fù)制，愈加散發(fā)出奪人心魄的力量。

川端在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紀念演講中，總結(jié)了他對自然美的理解。他引用波提切利的研究者矢代幸雄的觀點，用“雪月花時最懷友”的詩句來概括日本美的內(nèi)涵。當(dāng)雪的美、月的美、花的美，一切自然的美帶來心的沉醉時，這份美的愉悅總想與友人共享。草木山川，人間萬物，包括人的心靈和情感，都在一種古典淡雅的底色上存在著，寂靜，安然，陳舊的時光指針，流瀉著淡淡的憂傷。

駒子的美，駒子隱忍含蓄的愛情，是時空里緩慢消失的虹，一點一點地淡去，讓人心底的惆悵，像剛剛送別了一場流淚的愛情。玲瓏而懸直的鼻梁，小巧的柔唇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huán)節(jié)，顴骨稍聳的圓臉，膚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這樣美的駒子，卻在藝伎的歡場中消耗著自己，她在放眼看不到邊的泥潭中，卻向往著岸邊無法企及的愛情和理想。無論是美的沉淪，還是美的放縱，總之，她像雪國寒峭的冬季，是一出讓人心痛的悲劇。

葉子的美宛若精靈。她短暫的生命，在浩瀚銀河的俯視下，有著天人合一的自然性。她清澈而略帶悲戚的嗓音，她映現(xiàn)在夜行火車玻璃窗上的容顏，她的沉默寡言和睡前沐浴時總要放聲歌唱的習(xí)慣，幻景般構(gòu)成了《雪國》的精神內(nèi)核。她的靈魂是干凈的，正如駒子的潔凈。一切古典的美好，總是那樣淡遠而素凈，不惹世俗的塵埃?？墒牵瑫r光的流逝，像漠漠黃沙，帶走了春天晨霧一樣清新的曾經(jīng)，掩埋了那些纖毫畢現(xiàn)真實流淚的情感，和那些燦若朝霞的青春。

憂傷的惆悵，席卷過來，席卷過來……

曾經(jīng)，雪國的女子，在雪后晴朗的日子里，將手工制作的縐紗鋪在雪地上曝曬。那是一種古老失傳的工藝。雪國的女人們“在雪中繅絲、織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曬，從紡紗到織布，一切都在雪中進行”。決定離開雪國之前，島村懷著惆悵的心情去了縐紗產(chǎn)地。過去的縐紗市場已變成紡織工業(yè)區(qū)，紡織商為了省工省錢，也用機器替代了紡織女工。那些古樸美麗的記憶，像一個憑空消失的傳奇，蒸發(fā)得沒有任何痕跡。

小說的最后，失火的地方恰是蠶房。川端的心思，像是漫不經(jīng)心，實為縝密的布局。蠶房失火，是飛蛾撲火的寂滅，也是靈魂的升華。川端之前用大量筆墨描寫了雪國深秋的飛蛾，從秋到冬，時間在流逝，飛蛾也日漸走向了死亡。

“一陣北風(fēng)，紗窗上的飛蛾一齊飛了起來。隨著秋涼，每天都有昆蟲在他家里的鋪席上死去”。葉子僅有的一次與島村的對話中，川端也插入了對飛蛾死亡的敘述：“有些飛蛾，看起來老貼在紗窗上，其實是已經(jīng)死掉了。有的像枯葉似地飄散，也有的打墻壁上落下來。島村把它們拿到手上，心想：為什么會長得這樣的美呢！”

“淚水從葉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來，她抓起一只落在鋪席上的小飛蛾，一邊抽泣著一邊說：‘駒姐說我快要發(fā)瘋了?！?/p>

她說罷忽然走出了房間。

“島村感到一股寒意襲上心頭。”

蠶房失火，也是葉子的飛蛾撲火嗎？駒子說過，火，是干凈的。干凈的火帶走葉子，也帶走了駒子的心，她活在這個世間，便成了失心瘋的女人。

“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贝ǘ藢懴逻@個句子時，心底有一片艷麗的玫瑰血嗎？那樣的哀艷，美到極致，也傷入骨髓。

島村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蹦墙k麗的銀河啊，其實，是葉子用臨終的眼所看到的幻景。雪國的愛與哀愁，像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了整個世界。

一切美的幻滅，那瞬間綻放的綺艷哀美，連世界也愀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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