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響的時候,馮已經(jīng)鉆進被窩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剛才的情景如同噩夢一般,陸的聲音完全是歇斯底里的,聽上去那么瘋狂,那么可怕。那聲音從身后厲聲地傳過來: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就開槍啦!夜色如水,漆黑一團。馮彎下腰,沒命地跑。他的心怦怦跳著。他想陸會開槍的,陸是神槍手。由于緊張,他摔了兩跤,樹枝劃破了他的臉,但他沒有停下來。他跌跌撞撞地滾下了一個土溝,前邊就是連隊的駐地了。他明白陸已經(jīng)失去了機會。崗哨是班里的黃。黃從一棵大樹后邊跳了出來,警惕地端著槍。當他看清是馮時,這才松了一口氣。黃說馮,你干嘛呢?怎么還沒睡呀?馮努力鎮(zhèn)靜著自己,馮說我拉肚子了,去田里方便方便。黃就不出聲地笑起來,把干瘦的身子重新縮回大樹后邊。馮走進班里,一股熟悉的溫暖的煙葉和腳汗混和的氣味迎面撲過來,周圍是此起彼伏的鼾聲,夜晚顯得很溫柔很靜謐。馮驚魂甫定地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又從水缸里舀了一大碗涼水咕嘟咕嘟灌下去,然后才輕手輕腳地爬上地鋪,鉆進了被窩。他想這事會講清楚的,他想等明天,等陸冷靜下來后再給他解釋……可就在這時候,槍響了起來。槍聲像車胎爆裂似的,撕破了寧靜的夜幕。
馮的心臟緊縮了一下。旋即屋外便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說話聲。哪里打槍?這是連長的聲音。好像是后山,有人回答。接著又有了更多的人聲和說話聲,指導(dǎo)員好像也起來了。零亂的腳步聲紛紛向后山跑去了。馮躺在地鋪上一動不動,耳朵卻高高地豎著,聽著外面的動靜。班里的人也醒了,睡在他身邊的班長急促地搗了他一下:
快起來,有情況!
出了啥事?
不知道。
好像有槍聲……
班長帶頭沖到院子里,班里的人都抓起槍跟了出來,馮卻磨磨蹭蹭有意落在后邊。外面的情況顯得有些混亂,不少黑影跑來跑去,都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咚咚跑過來,指導(dǎo)員滿臉是汗,一只手提著手槍,一只手在空中慌亂地揮舞著,用變了調(diào)的嘶啞的嗓音大聲喊道:
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快去后山,快去后山!
喊聲驚動了整個駐地,又有人向后山跑去了。不久便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陸死了,陸被槍打死了。
團政治部的王主任是在事情發(fā)生后的第二天來到七連駐地的,他身后跟著一個長著白凈面孔、鼻梁上架著副眼鏡的梁干事。調(diào)查工作很快展開了。七連駐地是一個偏僻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山村,全村大約三十來戶人家。當?shù)赝练顺鰶],情況復(fù)雜。七連是在去年秋天接受剿匪任務(wù)后開到這里的。為了不驚擾村民,也為了排除部隊初到乍來可能在老百姓中引起的不必要的恐慌,七連奉命在村外的小山下搭起了一排茅棚駐扎下來。這里離村子大約幾百公尺,中間隔著一條大土溝。出事那天晚上,馮就是滾下這條土溝后,狼狽地逃回連隊駐地的。
七連所屬的野戰(zhàn)團是一支解放戰(zhàn)爭期間組建起來的部隊,曾在遼沈、平津戰(zhàn)役中打過不少硬仗?;春?zhàn)役之后,正當他們隨著野戰(zhàn)兵團向南節(jié)節(jié)推進時,組織上突然決定把他們調(diào)進這一帶的大山里擔負剿匪任務(wù)。這是一項極其艱巨的工作,事情從一開始就進行得非常艱苦。國民黨敗兵逃進山里后,迅速地與當?shù)氐膽T匪們勾結(jié)在了一起。他們利用熟悉的地形和野蠻殘酷的手段,給剿匪部隊制造了意想不到的重重困難。
部隊剛開進山里時,幾乎是兩眼一抹黑,舉步維艱,老百姓唯恐避之不及。在土匪的血腥高壓下,當?shù)剞r(nóng)事凋敝,村野荒蕪,各村的青壯年不是參加了土匪,就是被土匪殺害了,或者逃走了、失蹤了。許多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孩子外,幾乎看不到男人。到處都是寡婦,有的地方甚至成了沒有男人的寡婦村。土匪們常常把那些被俘的戰(zhàn)士以及所謂的赤色分子的尸體肢解后,掛在村口或要道的大樹上,引來成群的禿鷲……然而,就在這樣嚴酷復(fù)雜的環(huán)境里,部隊還是很快地打開了局面。幾個月里,他們給了土匪沉重的打擊,尤其是黑鷹峰一戰(zhàn),圍殲土匪數(shù)千余名,擊斃匪首朱老五、宋胡子等十二人,土匪勢力一蹶不振,少數(shù)殘余勢力落荒而逃,鉆進深山老林不敢再露頭了。
形勢逐漸好轉(zhuǎn)起來,群眾的敵意和誤解也正在一點一點地消除,一些村子里陸續(xù)建立起了農(nóng)會。春天到來的時候,部隊按照上級的指示,一邊剿匪,一邊抓緊農(nóng)時,幫助缺乏勞力的村民們耕地播種,荒蕪的土地開始露出了生機。經(jīng)過長期的殺戮和混亂之后,這點難得的生機就給人帶來了一種強烈的溫暖,使人們重新品嘗到了生活的安寧和美好。就在這時候,陸的死亡事件發(fā)生了。
陸是一個老兵,黑皮、矮矬,長相結(jié)實而粗糙。他作戰(zhàn)兇狠,槍法好,煙癮很大。休息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圪蹴在一邊默默地卷煙抽,一支接一支,沒有煙葉時干樹葉子也能對付,照樣冒火星子。陸原先在國民黨部隊當兵,后來參加了起義,被分到七連。他性格內(nèi)向,平時沉默寡言,并不活躍,但打起仗來卻像換了一個人,手也特別狠。到七連后,陸因作戰(zhàn)勇猛曾多次立功。
陸是一個孤兒,他的全家都在日軍的一次清鄉(xiāng)時被殺害了,陸因藏在糞坑里才躲過了這場劫難。據(jù)說,那次屠殺全村死了二百多號人,尸橫遍野,血腥味數(shù)月不散。從那以后,陸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七連不少人都感到這家伙有些怪,平時不吭不哈,任勞任怨,可有時為了芝麻大點的小事,甚至一言不合,他就會沒輕沒重地干出傻事來。有一次吃飯時,不知為了什么他和班里的黃斗起嘴來。開始兩人還有說有笑。黃是河南人,黃說俺日你姐,這是他的口頭禪,陸的臉卻在陡然之間一下子變色了。
他說,你說啥?
俺日你姐。
陸便不慌不忙地放下碗走了過去。
你再說一句?他說。
俺日你姐,黃又來了一句,說完之后還朝陸笑了笑。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是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的。陸像猛獸一樣把身體干瘦的黃一下子掀翻在地,然后用手卡住了他的細脖子。在場的人起先還跟著起哄,很快便發(fā)現(xiàn)不對頭了,于是一齊擁上去,費了好大勁才把陸鐵鉗般的手扳了開來,這時黃只剩下一口氣了。
你瘋啦!人們紛紛斥責(zé),陸卻一聲不吭地蹲在角落里抽起煙來。事后才有人了解到,陸的姐姐在那次清鄉(xiāng)時被日軍輪奸而死,這事給了他極大的刺激。
陸還有一個不小的毛病,就是喜歡虐殺俘虜,為此他受過不少批評。據(jù)說,衛(wèi)生員曾對人說過這是一種病態(tài),但戰(zhàn)爭年代誰也顧不上認真對待這件事,人們更多的把這理解為階級仇恨。因此批評歸批評,檢討歸檢討,這樣的事后來還是時有發(fā)生。就在部隊進山后,陸還干過一次讓人目瞪口呆的事。
那是不久前的一天,陸和馮押解一個土匪頭目去連部。這個土匪頭目就是上面提到的宋胡子。宋胡子是個罪大惡極、嗜殺成性的慣匪,他曾率眾血洗過縣城,殺死干部和進步群眾八十余人,造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慘案。七連的一個通信員那天晚上去縣城送信,也落入了宋胡子的匪徒之手。宋胡子令人將他綁在一棵大樹上,當著全城的百姓,剖腹開膛,剜了他的心,并把腸子拽出來,繞在他的脖子上,其狀慘不忍睹。
黑鷹峰一仗后,宋胡子的匪幫遭到毀滅性的打擊,紛紛作鳥獸散,宋胡子也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這天他躲在一個親戚家,正在附近巡邏的五班得到村民的報告迅速趕到,把他堵在地窖里一舉抓獲。接著,五班長又令人一邊繼續(xù)搜索其他匪徒,一邊讓陸和馮將宋胡子押回連部。
抓獲宋胡子的村子離連隊駐地并不遠,只需翻一座小山就到了。為了防止宋胡子逃跑,他們把他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腿上也上了腳絆。剛上路時,陸還能夠克制自己,但由于宋胡子不老實,一會兒要撒尿,一會兒說腿疼走不動了,這一來把陸給惹火了,壓抑在心里的仇恨不可遏止地爆發(fā)了。他開始動手整起宋胡子,用槍托不斷地朝他的背上和腰上砸去,砸得宋胡子鬼哭狼嚎。宋胡子的罪惡太大了!馮也覺得該打,千刀萬剮也不解恨。但當陸用柴刀——由于山區(qū)作戰(zhàn)的需要,戰(zhàn)士們大都隨身攜帶柴刀——從路邊砍下一條粗大的藤條時,馮意識到不對勁了。他看到陸像狼一樣哼哼著喘著粗氣,兩眼閃著血紅的光,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馮說,別打了,解放軍優(yōu)待俘虜。陸卻沉穩(wěn)地笑起來,用力抖動著手中的藤條。陸說,他是畜牲,他不是人!說著就推開馮,掄起藤條,沒命地抽打起來。宋胡子哀嚎著倒在地上,頭上的血像泉水似的噴出來,丑陋的身子如同一條垂死的蛇,在飛舞的藤條下不停地扭動、掙扎。
馮沖上去抱住陸。馮說別打了,打死了,怎么向連里交待?
你別管,陸咆哮著。陸說,他是畜牲,他不是人!
馮死死地抓住陸的胳膊。馮說,他是畜牲,可留著他還有用,你現(xiàn)在不能打死他。馮又說,你再打,我就向連長報告。
陸冷冷地笑起來,那笑不禁讓馮打了個寒顫。陸說,你去報告呀,你忘了這畜牲殺了多少人,忘了通信員是怎么死的?
馮說,我沒忘,我也恨這畜牲,恨不得馬上宰了他,可我們在執(zhí)行任務(wù),我們不能打死他。
陸不說話了。他扔下手中的藤條,坐在一塊石頭上卷起一支粗大的喇叭煙,氣呼呼地悶頭抽起來。
馮走過去,拉起氣息奄奄的宋胡子。宋胡子呻吟著,要水喝。水,水,宋胡子有氣無力地哼哼著。
馮搖搖水壺,里邊已經(jīng)空了。馮說:陸,你還有水嗎?陸卻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理睬馮。馮苦笑了一下。馮抬頭看到不遠處的山坡下有一條小溪,便走了過去。他下了山坡來到溪邊,用手捧起清澈的溪水洗了洗臉。他心里想,陸什么都好,就是脾氣太壞。宋胡子是該殺,但他是俘虜,這事得由上級來處理,不能隨便弄死他。他這么想著,就解下水壺準備舀水。——突然,一聲尖利絕望的叫聲從背后傳來,馮像被針扎了似的從溪邊跳了起來。他扔掉水壺,三步兩步?jīng)_上山坡。眼前的景象使他驚訝得合不攏嘴巴:宋胡子倒在地上,光溜溜的腦殼已經(jīng)像瓢一樣被劈了開來,黑濃的充滿腥臭氣的血漿和腦漿混合在一起,流得滿地皆是。陸正在一邊心平氣和地擦拭著沾滿血漿的柴刀。他望著驚慌失措的馮,像孩子似的滿足地笑著。
你瘋啦?馮驚叫起來。
他要逃跑,陸回答說,又像以往那樣圪蹴在地上,用濺滿血漿的手不緊不慢地卷起煙來。
那你也不能殺他!
他要逃跑,陸說,這個畜牲要逃跑。
馮說不出話來了。他感到震驚,也感到無可奈何。他想陸準是瘋了,陸什么事都能干出來。后來為了這件事,他們受到了上級的嚴厲批評,陸還被關(guān)了七天禁閉。但連長指導(dǎo)員都認為陸是一個好同志,陸作戰(zhàn)勇敢,陸苦大仇深,陸愛憎分明,虐殺俘虜是不對的,今后要加強教育。陸也檢討了自己,表示以后不再犯這樣的錯誤,于是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也只能如此??烧l也沒想到,不久就發(fā)生了陸的死亡事件。
王主任認真地聽取了連長和指導(dǎo)員的匯報。聽匯報時,他不斷地插話,提出問題,黝黑的臉上眉頭緊鎖,頗為嚴肅,梁干事在一旁不停地記錄著,一邊記,一邊不時地用手推著滑到鼻梁上的眼鏡。連長和指導(dǎo)員的表情都很沉重。他們對陸的死感到十分困惑。他們不明白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會不會是土匪干的?王主任提醒說。
不大可能,連長和指導(dǎo)員都否定了這一點。槍聲是半夜里響起來的,連長說,他一聽到槍聲就從屋里跑了出來。他開始以為是土匪,但旋即就排除了這一想法。他帶著幾名戰(zhàn)士向打槍的后山跑去,結(jié)果就看到陸倒在那里,已經(jīng)死了。指導(dǎo)員進一步補充說,陸是死在一棵馬尾松下,這棵馬尾松就在半山腰的一個平坡上。衛(wèi)生員檢查后認為,陸系自殺,子彈是從嘴巴里射進去的?,F(xiàn)場勘查為這一結(jié)論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陸的嘴巴被火藥燒焦了,整個面孔也都被火藥熏得黑乎乎的,卡賓槍的子彈穿過后腦勺炸了開來,發(fā)黃的像板油似的腦漿濺滿了樹干。陸的身體合仆著,臉朝下趴在地上,很顯然是在扣動扳機的一剎那撲倒在地的,但槍管仍死死地含在嘴里。據(jù)說,這是海明威的自殺方式。當然陸是不可能知道海明威的,王主任、梁干事,以及七連的人也都可能不知道海明威,可這種海明威式的自殺方式卻不能不使人感到深深的震撼。
這是為了啥?王主任慢吞吞地開口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舊報紙,撕下一塊,用手捋捋平,然后卷了一支喇叭煙,含在嘴上吸起來。這是為了啥?他看著連長指導(dǎo)員又問了一句。
連長和指導(dǎo)員茫然地對視著,無法回答。
總有原因啊,王主任說,一個人總不能無緣無故就想死吧?
是的,連長指導(dǎo)員都表示贊同。
問題是原因在哪里,這就是我們要弄清楚的,對不對?
說得對,說得對。
那么原因在哪里呢?王主任咳嗽著,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又用腳踏了踏。你們是咋想的?他又問。
連長指導(dǎo)員無言以對,都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梁干事推了推眼鏡小聲開口了。他還沒說話,臉先紅了起來。你們注意到?jīng)]有,他說,在事情發(fā)生前,有沒有什么先兆呢?也就是說,陸在死前有沒有什么反常的舉動?
這個,連長想了一下,望著王主任說,是不是把五班長找來問一下?
陸是五班的兵,指導(dǎo)員解釋說,如果有啥反常,五班長不會不知道。
嗯,王主任點點頭。
五班長是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大塊頭,說話卻細聲細氣的,不緊不慢。他很莊重地思考了一下王主任提出的問題,然后便搖了搖那個被大胡子弄得毛茸茸的方臉盤兒。沒有,他肯定說,陸很正常。記得那天他們班是幫阿萊家翻地,陸干得很起勁,一個人拉著犁飛跑,看得阿萊瞪大眼睛一個勁地贊嘆。休息的時候,陸還高興地唱了二人轉(zhuǎn)。陸是東北人,指導(dǎo)員這時轉(zhuǎn)向王主任又一次解釋說。
后來呢?王主任問。
后來?五班長咬了咬嘴唇,后來就收工了。對了,陸收工后還幫阿萊家挑了水,挑了滿滿一缸。回來時一切都挺好,晚飯時陸吃了四碗米飯,陸飯量很大,五班長說。
阿萊是誰?王主任問道。
阿萊是村里的寡婦,指導(dǎo)員說,她丈夫是農(nóng)會干部,給土匪殺害了。
嗯,王主任摸著下巴,沉吟了一下。
找五班長談過話后,王主任又挨個找了五班的其他戰(zhàn)士,大家講的情況也都與五班長講的大同小異。與馮談話時,馮顯得有些緊張,兩手不停地搓著衣角。王主任笑著說你怎么啦,馮說沒啥。是老兵嗎?王主任又問。馮點點頭。
啥時參加的部隊?王主任卷了一支煙,有意緩解一下情緒。
四七年。
哪里人?
東北海城。
哦,與陸是同鄉(xiāng)?
是同鄉(xiāng),一個縣的。
聽說你的鋪緊挨著陸,那晚陸離開時,你有沒有發(fā)覺?
沒有,馮說,我睡著了,那天幫阿萊家干活干得很累……我睡著了。
可有人說,出事之前你剛從外面回來,有沒有這事?
馮局促了一下。馮說,我拉肚子了,我去了一趟田里。是黃說的吧?回來時,黃看到了我,那晚是黃的崗。
那么你回來時,有沒有注意到陸不在鋪上呢?王主任又問。
馮遲疑了一會兒。注意到了……他說,陸的鋪是空的。
你當時咋想的?
我想……我也沒多想,我太困了,我就睡下了。
嗯,王主任站起來,在屋里踱了幾步,然后又站下來看著馮,問道,你覺得陸這人咋樣?
挺好,馮說,不過……
不過啥?
不過,他腦子受過刺激,愛走極端……
怎么講?王主任感到不太明白。
指導(dǎo)員插話說,陸的全家都讓日本人殺害了,只有他一個人死里逃生,他親眼看到親人被殺害,這使他的脾氣變得有些怪。
嗯,王主任摸了摸下巴,轉(zhuǎn)向馮,出事前你有沒有感到陸有些反常?
馮搖搖頭。馮回憶說,那天他們幫阿萊家干活,陸干得很賣力,后來收工后,他還去阿萊家?guī)椭羲?/p>
是他一個去的嗎?
是……一個人。
嗯,王主任皺了一下眉頭,又卷起一支煙抽起來。
馮走后,王主任用不大情愿的口氣憂心忡忡地對連長和指導(dǎo)員說,這事會不會和那個啥的阿萊有關(guān)系?
這個,不大可能吧?連長和指導(dǎo)員的表情都顯得有些尷尬。
王主任見到阿萊的第一眼,心里便撲通了一下。這絕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寡婦。這樣的人難免不弄出點故事來,王主任憑經(jīng)驗這樣想著,窩在心底的那個不祥的預(yù)感也仿佛一下子擴大了。
阿萊家的房子是三間新蓋的茅屋,茅屋外邊圍了一圈用葛藤條扎起來的籬笆。王主任和梁干事是在指導(dǎo)員陪同下一起來的。指導(dǎo)員介紹說,阿萊家的房子讓土匪燒掉了,這房子是連里后來派人給修建的,籬笆也是由陸和馮利用休息時間給扎的。戰(zhàn)士們都很同情阿萊,指導(dǎo)員說,阿萊丈夫曾積極協(xié)助部隊圍剿土匪,但不幸遭到了土匪的殘酷殺害,他的老母親雙眼也是被土匪剜掉的。現(xiàn)在阿萊就和他的老母親生活在一起。
王主任他們一行走進阿萊家時,阿萊正蹲在灶前燒著火。她慌亂地站起身,雙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圍裙上擦著。指導(dǎo)員向她介紹了王主任,又向她介紹了梁干事。指導(dǎo)員說,團首長是來看望你們的。坐,快坐,阿萊搬過板凳,解下圍裙在上面擦著。一道鮮艷的陽光從門外斜斜地照射進來,干燥蓬松的浮灰輕輕地飛揚著,在陽光中像有無數(shù)只小蟲子在蠕動。阿萊的身材很飽滿,長得挺拔而結(jié)實的胸脯在薄薄的布衫下生動地起伏著。一對深深的酒窩印在圓圓的、布滿了紅暈的臉龐上,俊秀的眼睛里閃著水靈靈的光,細長的眼睫毛像小鳥翅膀似的不停地撲閃著,在眼圈下投下了一道好看的暗影。王主任心里想,這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屋里傳來了咳嗽聲、腳步聲,一個瞎眼老太太從里邊摸摸索索地走出來了。她拄著一根竹拐杖,深陷的眼窩周圍殘留著讓人感到猙獰的傷疤。指導(dǎo)員上前扶住她。指導(dǎo)員說,阿婆您慢著點。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阿婆癟著嘴嘟囔著。
阿萊走過去把娘攙到門口的一張小木凳上坐下來,輕聲說,首長們來了。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阿婆又咕噥了幾句,就低下頭,目光仿佛定在腳尖上一動不動了。
阿萊重新回到灶間燒起火來,暗紅的火光不時映亮了她那張美麗而憂傷的面容。談話完全是被動的,王主任問一句,阿萊回一句,有時連話也不說,只是點頭或搖頭,氣氛顯得有些僵硬。簡單地拉了幾句家常之后,王主任便很策略很和藹地向阿萊提到了陸。王主任說,陸的事你都聽說了吧?阿萊點點頭,好像害怕什么似的躲閃著王主任的目光。
那天陸在你們家干活來,是嗎?
嗯。
還干了啥沒有?
搖頭。
他沒對你說過啥?
搖頭。
收工后,他幫你們家挑水來?
嗯。
就他一個人?
點頭。
后來呢?
后來?
是的,后來呢?
……
阿萊咬了一下嘴唇,猛然埋下臉向灶洞里塞了一把柴,許久沒有聲音了。
阿萊,指導(dǎo)員叫了她一聲,王主任問你話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萊的聲音突然哽咽起來。當她抬起頭來,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阿萊的臉上盈滿了淚光。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阿萊很傷心地哭起來,肩頭劇烈地抽動著。
王主任夾著煙卷的手抖了一下,他望了望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的表情也顯得十分意外。阿萊,出了啥事?指導(dǎo)員皺了皺眉毛,有些緊張地問道。
阿萊啜泣著,不回答。
一直坐在門口,像泥塑一樣的阿萊娘這時嘮嘮叨叨地開口了。這娃命苦啊,她的癟嘴吃力地努動著。年輕輕的就落了寡,男人讓土匪殺了,死得慘啊!……我早對他們說過,這幫土匪惹不得,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可他們就是不聽……她才十九歲啊,往后這日子還長著哩。有啥法子啊,命不濟呀!……陸是個好人啊,手腳勤利著哩。我的眼雖然瞎了,可心里明白,陸是個好人,只是這娃命薄啊,算命先生說,這娃兒命硬,克男人……
娘,你別說了,阿萊哭著打斷了她的話。
好,不說了,不說了,阿萊娘揉著那兩只枯井般的眼窩,聲音也哽咽了。
王主任的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黑下來。他大口抽著煙,用嚴肅的聲調(diào)說,阿萊,究竟出了啥事,希望你能說清楚。請你放心,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我們會替你們做主的。
阿萊又搖起頭來。
你不用怕,有啥就說啥。
……
是不是陸欺負你了?
沒,沒,阿萊慌亂地說。
那你為啥哭???
我心里難過,陸是個好人,陸是個好人……
談話進行不下去了,王主任他們又坐了一會兒就滿懷狐疑地離開了。在回去的路上,王主任一言未發(fā),指導(dǎo)員和梁干事也默默無語,但大家心里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陸的死也許和阿萊有關(guān)。這種事是很敏感的,過去部隊就曾發(fā)生過。這一帶地處深山老林,地理偏僻,民智未開,不少習(xí)俗還殘留著一些蠻古遺風(fēng),男女之事原本比較隨便,加上土匪為害,許多村子寡婦成群,男人奇缺,部隊開進來后就難免發(fā)生一些違紀事件,而且大多是當?shù)嘏酥鲃佣鵀橹?。盡管如此,為了嚴肅紀律,維護人民軍隊的聲譽,上級還是下決心嚴肅處理這類事件。去年冬天,四連的一個排長就因為這件事撞到槍口上了。
事情據(jù)說是連長查哨時發(fā)現(xiàn)的,當時連長不動聲色,等排長回到駐地后,便立即被叫到連部去了。連長首先讓他繳出武器,然后告訴他你等待處理吧。這個排長試圖作出解釋,連長卻憤怒地打斷了他的話。連長說,真丟人,我為你感到恥辱。第二天排長被帶到團部,接著團里就作出了槍斃的決定。消息傳出,全團都震驚不已。就連四連長和指導(dǎo)員也感到十分意外,他們急忙趕到團部,和他們一起去的還有村民們推舉出的兩位全村輩分最高的老頭子。他們向團里歷數(shù)了這個排長的種種好處。他們說他曾多次立功,他們還說他從土匪的巢穴里解救過五個備受凌辱的婦女。在一次土匪放火燒村時,就是這位排長多次跳入火中,搶救了一些老人和孩子的生命,而自己卻被大火燒傷多處。他們請求團里對他寬大處理。兩位老人甚至還一再固執(zhí)地表示,這事要說錯,只是他們女人的錯,不關(guān)排長這孩子的事。最后,老人們還拿出了一張由全體村民們蓋了手印的求情書。望著上面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手印,團長和政委一時間也動了感情。他們答應(yīng)再認真考慮一下。但就在這天晚上,槍斃的命令還是被執(zhí)行了。團里還為此發(fā)了一份措辭嚴厲的通報。通報強調(diào),國有國法,軍有軍規(guī),無論何人,無論他過去功勞再大,一旦觸犯軍紀就決不姑息遷就。自此以后,部隊紀律有了很大好轉(zhuǎn)。
陸的死會不會也因為這種情況呢?但令人不解的是,他為啥要自殺呢?這里肯定還另有隱情。王主任回到連部后,向連長指導(dǎo)員談了自己的想法,并向團里作了報告。團長和政委指示,應(yīng)該進一步做好阿萊的工作,搞清事情的真相。
然而一連幾天,連長、指導(dǎo)員的努力卻一無所獲,阿萊什么也不肯說。不久,王主任和梁干事就因為團里另有急事趕回去了。由于環(huán)境艱苦,部隊工作千頭萬緒,不可能在這件事上投入過多的精力,王主任他們回去后雖也過問過幾次進展情況,但調(diào)查工作實際上已被擱置下來。幾個月后,隨著剿匪工作的結(jié)束,部隊奉命開出了這一帶山區(qū),奔赴新的戰(zhàn)場,這件事也就徹底無人過問了,但陸的死亡事件卻始終是一個沒有解開的謎,長久地留在人們的心頭。當然除了馮——馮是清楚的,可馮什么也沒說,他和阿萊一樣把謎底牢牢地封死在心里。
部隊開拔前一天,是個悶熱的夏季的晚上,氣壓很低,沒有風(fēng),天上也沒有星月,蚊蟲嗡嗡飛舞,空氣中飽含著水氣,濕漉漉的,令人心情煩躁,坐臥不寧。馮獨自來到后山,幾個月前陸就是在這里自殺的,他的墳也埋在不遠處的山坡下面。直到如今馮仍感到不可思議。他根本沒想到陸會走上絕路。如果當時他不跑,不知會不會出現(xiàn)另外的結(jié)局。也許,他想,也許陸不會死。
山頂上有了一絲風(fēng),四周一片黑暗。置身在黑夜中,馮的心里稍稍寧靜了一點。在調(diào)查這件事的日子里,他一直心神不寧。他的思想很矛盾,想得很多,也很復(fù)雜。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他已想好了一套令人信服的說法,可好幾次已經(jīng)走到連部門口了,最后又改變了主意,退了回來。起先他還有些擔心阿萊,但阿萊什么也沒說。馮心里想,這樣也好,陸已經(jīng)死了,就讓一切都過去吧,就像這漆黑的夜晚把一切都掩蓋吧。
馮走到山頂上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山坡下閃著一團火光。他愣了一會兒,后來走了過去。陸的墳前跪著一個女人,正在那里燒紙?;鸸庵?,黑色的紙灰像幽靈似的飄飛起來。
阿萊,馮走到近前輕輕喚了一聲。
阿萊沒有回頭。她跪著的背影就像一首憂傷的詩篇,令人心碎。今天是陸三個月忌日,你知道嗎?她用低低的聲音說。
馮默然無言。
阿萊把手中的紙一張張地送進火中。那天,你不該跑,她又低低地說。
可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
你不該跑。
阿萊,我不能不那樣……
你不該跑,阿萊又說。突然她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他是個好人,他是個好人啊……
馮的心被尖利地刺痛了。他感到了愧疚和丑陋。就在這一剎那,他猛然意識到,這個被掩蓋的過程也許永遠也掩蓋不了,它會長久地伴隨著他,折磨著他的靈魂。馮痛苦地喘不過氣來,扭過頭,像逃跑似的向山頂上跌跌撞撞地走去……
許多年后,馮作為一個離職的師級干部,住在某地醫(yī)院的干部病房里。不久前,他剛剛實施過一次生死攸關(guān)的手術(shù),但這次手術(shù)并沒有改變他的命運,擴散的癌細胞正在對他的肌體進行殘酷的吞噬。馮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干部病房是一個坐落在花園中的小樓,四周很安靜,溫柔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雪白的病房里。身體一天一天虛弱下去的馮就躺在這片寧靜和溫柔之中回想著往事,消磨自己在這個可愛的而又令人煩惱的人世上的最后的時光。
一天,當他正像往常一樣沉浸在回憶之中時,病房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腳步聲一直響到他的病床邊,然后停了下來。馮撩起微微閉合的眼皮,這時他的目光激動地閃爍起來。來人竟是過去七連的老指導(dǎo)員。老指導(dǎo)員解放后調(diào)到了另一個軍區(qū),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離職了。他是從另外一個老戰(zhàn)友那兒得知馮的情況,專程趕來看他的。多年未見,兩位老戰(zhàn)友的心情都顯得頗不平靜。馮掙扎著從床上坐起身,緊緊地拉住老指導(dǎo)員的手,眼睛慢慢地濕潤了。像所有久別重逢的老戰(zhàn)友一樣,他們的話題很自然地圍繞往事以及分散在各地的老戰(zhàn)友的情況展開了。你還記得陸嗎?馮突然間這樣問道。
當然記得,指導(dǎo)員感到有些意外,愣了一下說,你怎么想起他了?
因為這些日子,我眼前老是晃著他的身影,馮說,只要一閉上眼睛,陸就冒了出來,怎么也擺脫不掉。
哦,指導(dǎo)員疑惑不解地望著馮,這是為啥?
馮沒有正面回答。他說,你想知道陸為什么自殺嗎?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
馮點點頭,指導(dǎo)員驚訝地張開了嘴巴。
屋子里像死一般地靜默了一會兒。馮那張枯瘦的變了形的臉上表情凝重。給我一支煙,他輕輕地開口說。
醫(yī)生允許嗎?指導(dǎo)員有些為難地看著他。
我想抽一支,馮用很堅決的口氣說。指導(dǎo)員猶豫了一下,掏了一支煙遞給他。馮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揭開了那個埋在他心底幾十年的謎底……
出事那個白天本來一切都很正常,五班幫著阿萊家翻地,陸干得很起勁。收工后,他還主動提出要給阿萊家挑水,馮要幫著一起挑,也被他拒絕了。陸說這點活,他一個人就行。晚上開飯前,陸按時回到了駐地。這事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晚飯后的那段時光過得十分平靜,陸像以往一樣圪蹴在一個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卷著煙抽。陸的煙癮很大,這本來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但事后回想起來,陸那晚的情緒明顯與以往不同,他顯得很激動,臉上也閃著一種極少見的不同尋常的紅光。記得當時不知是誰還拿他開玩笑說,陸,你他媽的撿到金元寶啦,咋這樣高興?陸便罵了一句,心慌意亂地扭過頭去。
幾個小時后,那樁可怕的事就發(fā)生了。
事情的確出在阿萊家。直到如今,馮仍然感到十分后悔。那天晚上,他如果不去阿萊家,也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陸也不會死,可結(jié)果偏偏相反……
馮去阿萊家時,夜正深沉,四周萬籟俱靜,離連隊駐地不遠的那個小山村已沉浸在夢鄉(xiāng)之中。這是一個沒有星月的夜晚,土匪們?yōu)榱嘶顒臃奖?,早把村里的狗宰盡殺絕了,只有遠處的山林里不時傳來貓頭鷹陰森的不安分的怪叫。阿萊家的屋子共三間,中間是堂屋,東頭是瞎眼老娘住的,西頭是阿萊住的。馮走進阿萊家院子里,立時便被屋中傳出的一陣異常的響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躡手躡腳地靠到阿萊的窗下,一個男人正在屋里像馬一樣粗重有力地喘息著,在這亢奮激越的喘息聲中還夾雜著阿萊低低的如同夢囈般的呻吟。這聲音在靜夜中一聲一聲傳出來,如同鼓點一般撞擊著馮躁熱不已混亂不堪的神思。他拼命地屏住呼吸,渾身顫抖不已。突然間,那男人低低叫了一句什么,馮沒有聽清,但他聽出這是陸的聲音。馮的心臟仿佛一下子凝固了,熱血涌上了大腦……
屋子里的響動仍在持續(xù)著,馮差不多立即就想到應(yīng)該馬上離開,可他的手腳這時已不聽使喚,四肢冰冷,渾身麻木,像被槍擊中似的連動也動不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恢復(fù)了正常。當馮輕手輕腳地想退出院子時,由于慌亂,他碰翻了一只擺在窗下的瓦盆。瓦盆當啷地響了一聲。后來馮無數(shù)次地想到,正是這一響改變一切。
誰?屋里傳來阿萊低低的喝問。
馮緊貼著墻,一動不動。
誰?阿萊又問了一句。
馮還是一聲不吭。
屋子里安靜下來了,馮踮起腳尖離開窗下,剛要抬腿翻過籬笆,一個冷冰冰的鐵器頂住了他的后腦。別動!接著是一聲低低的怒吼。
馮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支卡賓槍烏黑的槍口正對著他,在槍口的上方是陸那雙由于恐懼和憤怒而變得失常的目光。那目光,在清冷的夜色中像狼一樣閃著幽暗的綠色的光點。
你聽我說……馮囁嚅著,大口喘著粗氣。
住口!陸惡狠狠地打斷他。你在監(jiān)視我?他目露兇光,一字一句地問道。
不,不……馮剛想解釋,陸又一次暴躁地齜起那排堅硬的在黑暗中閃著白光的牙齒,打斷了他的話。住口!他低低地吼道,你他媽的要壞我的事!
不,我保證,馮說,我保證什么也不說……
你以為我會信你?
我賭咒……
陸冷冷地笑起來,目光中閃著一種病態(tài)的瘋狂。馮從那張正在一點一點變得猙獰起來的面孔上,看到了一種可怕的結(jié)局。他的頭腦開始混亂了,身上沁出了一陣冰冷的汗水。別干傻事,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陸,別干傻事。但回答他的卻是黑暗中傳來的一聲清脆的拉槍栓的聲音。馮閉上了眼睛,死亡的氣息像潮水一樣冰涼地涌了上來。馮想一切都不可挽回了。陸是個瘋子,陸什么事都能干出來。
突然,一聲尖利的抽泣聲響了起來。陸和馮都回過頭去,不知何時阿萊已來到院子里。她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漂亮的臉上閃著淚光,那神情就像一只受傷的鳥兒一樣望著面前的兩個男人。一只飽滿的乳房從敞開的衣服里滾了出來,在昏暗的夜光下閃著一片朦朦朧朧的白光。
她一步步地走到陸的面前,然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阿萊仿佛喘不過氣來似的,哽咽地說道。走開,這不關(guān)你的事,陸惱怒地跺了一下腳。阿萊哭得更傷心了,她膝蓋頭點地向前爬了兩步,抱住陸的腿,苦苦哀求著,美麗的身影如同風(fēng)中楊柳,凄凄哀哀地搖擺著。都是我不好,她說,都是我不好,要殺你就先殺我吧。
阿萊的哭求顯然使陸有些不知所措了。這不關(guān)你的事,他低低地咕噥著,接著便像驟然間泄了氣似的,手中的槍也慢慢地垂了下去。他扶起阿萊,他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你先進屋。
當他扶著阿萊向屋里走去的時候,馮突然醒悟過來,猛然跳過籬笆,像兔子一樣竄了起來。
站住,站住……馮聽見陸在背后喊。夜色如水,漆黑一團。馮的心里怦怦跳著,他拼命地跑,他想陸會開槍的,陸是神槍手。但不知為什么,陸卻沒有開槍。后來,馮就滾下了那道救命的土溝,氣喘吁吁地跑回了駐地。
再后來,就發(fā)生了陸自殺的事……
我真后悔,馮說,也許當時我不該跑。他嘆了一口氣,把頭無力地靠在床架上,陷入了沉默。
屋子里靜靜的。指導(dǎo)員又掏出煙來遞給馮,自己也點燃了一支,兩人就這么默默地抽了好一會兒。
我不明白,指導(dǎo)員終于打破了沉默,那晚你去阿萊家干什么?
馮像觸電似的抖了一下。他睜開眼睛迅速地望了指導(dǎo)員一眼,然后又沉重地垂下眼皮。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他低低地問。
真話。
馮仿佛痛苦地呻吟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臉上充滿了懺悔的表情。屋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風(fēng)不時發(fā)出輕微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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