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對人說起曾去過池州,那一定會有人問:到過杏花村沒有?在外地人的眼里,池州開在一朵花中,隱在一首詩里。那朵花就是杏花,那首詩就是《清明》詩。杏花、牧童、沾衣欲濕的雨、輕輕飄動的酒旗給了池州流傳千年的詩意。
鶯飛草長,杏花開得正當(dāng)時,杏花節(jié)也正當(dāng)其時??商炱缕鹆诵∮?,這不是季節(jié)的錯。因為先有季節(jié),才有“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的詩,才有今天的杏花節(jié)。要是沒有這小雨,就算花開得再燦爛,那賞花的情趣也會減去幾分。況且這雨潤濕過的杏花,看著看著就似乎看到了醉酡的腮,總是會撩起路人的酒興。三月的一天,百名藝術(shù)家走進杏花村的活動,讓遠來的藝術(shù)家們見識了江南的雨,池州的雨,杏花村里的雨。
杏花村里的雨,它不露聲色,藏在空氣里,藏在細風(fēng)中,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悄悄打濕了你的睫毛,頓時讓人醉眼朦朧。杏花村里的雨,它和美得無力的花瓣一起飄零,和欣喜的眸子一起閃亮,和采蜜的蜂一起幸福地流淚。杏花村里的雨,最終都要落進溪水里。
村里的那道溪是花溪,因為小溪的岸邊開滿了杏花。我們?nèi)ベp花的那天,剛剛下過一場雨,溪水微漲,略有些渾濁。偶爾溪邊有一兩瓣杏花落下時,我的心都會顫一下,但我隨即就會看到它飄落到溪中。美麗的花瓣,隨波逐春水,不知流到何方?我在心里輕輕地說:“我喜歡這煙火的塵世,這葉嫩花初,茅屋竹籬,喜歡這從杏花蕊里吹來的細風(fēng),它輕輕地呵著人的耳根子。”
在杏花村里,由人引導(dǎo)著走,會使你覺得少了些什么,倒不如自己一個人走,或者結(jié)伴三三兩兩地走。無需快捷,無需匆忙,享受的是一份閑適和生活的慢。當(dāng)尋不到去酒家的路時,也無需去看路標(biāo)和指示牌,找個人問路會讓你生出柳暗花明的感覺。若是田疇閭閻,雞犬相聞,會讓問路人的感覺十分親切。在遙遠的唐朝,池州刺史杜牧就是在這個村子里問路的。你瞧,橫笛那么悠然地吹著,蓑衣那么隨意地披在身上,牛背上的牧童將手一指,刺史大人就看見了茅屋前面高懸的酒旗。
杏花是村落的花朵,不像蘭花,藏在深山空谷之中,在一片寂寞中開,空自香著。杏花開在世俗之中,但這并不意味著杏花沒有了禪意。杏花的禪就是平常,就是自在,就是入世的歡欣。她的每一朵都是杏樹的心,每到三月,杏樹把她的心吐出來,就像詩人吟詠來自心靈深處的詩。杏花是喜歡熱鬧的,阡阡陌陌,屋前屋后,杏花開在民間,流漫的是喜。在我們賞花的途中,有志愿者在敘說著杏花村的逸事和傳說,那些久遠的故事在麥田的浪花中,在炊煙的裊裊中,亦真亦幻,卻親切得一如皖南鄉(xiāng)村的溫情。
我想杜牧絕對想不到,他隨口吟出的這首詩,會讓日后池州的杏花以及杏花開放的村莊,名揚天下?!靶踊ㄖ︻^著春風(fēng),十里煙村一色紅”,到底是先有這個燦若云霞的景象,還是先有《清明》這首詩,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無從考證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那朵從詩中綻放開來的杏花,依舊是嬌艷如胭脂萬點,依舊是喜歡在澄澈季節(jié),那么熱烈地展現(xiàn)著她的秀逸和靈動。在中國的歷史上,恐怕沒有哪一朵花如此鮮活地開放在詩歌之上,沒有哪一個村莊因為一朵花而名聞遐邇,也沒有哪一個城市用一朵花作了城徽。
曾經(jīng)想寫出一篇文章來詮釋《清明》那首詩的意境,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幾乎是徒勞的。雖然我在池州住過這么多年,也曾在杏花雨下散過步,可我仍然找不到詩人杜牧寫詩時的那種思緒。杜牧在池州時,也許正是他仕途開始坎坷之時,可他也當(dāng)之無愧的是當(dāng)時首屈一指的領(lǐng)銜詩人。在池州,他舉辦了好幾次盛大的詩會,許多仕官學(xué)者、鄉(xiāng)賢隱士紛紛來到池州,只是為了尋訪詩人。大凡文人,在詩歌的面前,他即使有再多的憂郁,這時候也該煙消云散了吧。我寧愿發(fā)揮著這樣的想象:《清明》詩不應(yīng)該是愁苦的,向牧童問路的也非青衫落拓的杜牧一人,而是他攜著遠道而來的客人的手——也許是孟遲,也許是張祜,到西門的郊外找酒喝時,信口吟誦出來的千古絕唱。
現(xiàn)在,這種場景分明如昨,我忽而又從《清明》詩中讀出了杜牧的傷春之情。杏花嶺上,我們在那一大片杏花林中徜徉。有一瓣杏花落到我的衣領(lǐng)里,又有一瓣杏花飄到我的袖口上。我看見它們不是一朵一朵地開,而是擠在一起,爆炸地開。杏花的開放,使我終于讀懂了“怒放”這個詞。沒有樹葉的枝干上,點綴的是帶著紅暈的花朵。站在嶺頭,仿佛看到那些花織成一面剔透的鏡子,鏡子里隱隱約約的背景是江南水墨般的煙雨。從千年前牧童的順手一指,到今天的繁華的杏花節(jié),杏花已經(jīng)開過一千多回?;ㄩ_易逝,春之短暫使人傷悲。再過十幾天,歌還是前時的婉轉(zhuǎn)清亮,花卻要偷偷地謝了。
張曉風(fēng)說過:“我愛鮮花,愛那明天就握不住的顏色、氣息和形狀——由于它明天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用來不及的愛去愛它?!闭怯捎谛踊ㄩ_的短促,我們才“愛的是那份乍然相見的驚喜”。不過,在我的心里,還有一朵花,她是常年盛開著,永不頹敗,那就是唐詩里的那朵杏花,對于我們來說,她不僅僅是一個驚喜,更是一個象征:一個村莊的象征,一個城市的象征,一個文化的象征,永遠也不會消失。
三月,你煙雨之中來到池州時,一定要看看那朵開在唐詩里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