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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四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如今幾乎很少被人稱呼,或者很少還有人記得。姜四僅在生活安排他的一個固定的圈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那個圈子里的人一則是姜四的同事、同行,都耳聞目睹姜四這幾年是如何混出番模樣的,所以從他們嘴唇里蹦出的那一聲“姜四”,便顯然有一絲不恭或不屑的意味了。二則卻是些對姜四手中那柄尚方寶劍有所求助的人,他們稱呼他“姜四”,臉上一般都顯現(xiàn)著阿諛,巴結(jié),乃至某種十分逼真的虔敬的神色。他們笑容可掬,點頭哈腰的一聲又一聲喊著“姜四”時,都無非在極力證明他們與姜四之間的關系已很親昵,很不一般化,并很有可能在此基礎上于今后再邁一個新臺階。
姜四是位穿便衣的公安。當然,這類便衣是不需要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整日混在渣滓堆里,偽裝得比渣滓們更渣滓,并時刻都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危險的。
姜四的父親便是位老公安。在這座北方著名的大都市K城里,姜四的父親是位威震全城的鐵腕人物。他那股冒著寒氣的目光曾使許多居心不良分子望而喪膽。將門出虎子。后來,姜四的幾位兄弟(在這里不妨稱他們?yōu)榻?、姜二、姜三)也都陸續(xù)當了公安,并像他們的父親一樣工作得兢兢業(yè)業(yè)。唯有姜四一開始便并非是個有意要繼承父業(yè)的人。姜四的瓜子臉很奶油,絕不是他父親那般被北方的朔風吹刮得干巴巴的像枚起皺的硬核桃。姜四的身板也比較單薄,生來沒有練出他幾個兄弟那副善于擒拿格斗的虎背熊腰。姜四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塊干公安的好材料。中學畢業(yè)后,姜四未能考取大學,先是在社會上待業(yè)了幾年。那幾年里,姜四的口袋里只要裝上幾張鈔票,便忙著泡酒吧,泡舞廳,泡咖啡館。姜四是個很講究情調(diào)的青年。酒吧與舞廳昏暗的燈光下,女招待扭動的腰肢使他品味著日子的浪漫,舞廳里輪流陪過他跳舞的幾位小妞有意無意地蹭上他胸脯的那一團溫熱與柔軟,也曾使他為之心旌搖蕩夜不能寐。但日子一長,幾位與他一起泡酒吧的哥們兒都溜之大吉,或去尋飯碗,或去跑生意。那幾位與他一起泡酒吧的小妞當發(fā)現(xiàn)已掏盡他口袋里的每一張紙幣時,也都冷若冰霜地將他視為路人。姜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前途原來和眼前的情調(diào)并沒有多少關系。姜四盡管生得不是虎背熊腰,但姜四好歹也是個男子漢,是男子漢便不能總像乞丐似的厚著臉皮去找?guī)孜恍珠L討零花錢。一覺睡醒了的姜四終于下決心要努力找尋自己謀生的職業(yè)了。但姜四在報紙上刊有各種招聘啟事的廣告里轉(zhuǎn)一圈之后,最終還是轉(zhuǎn)到了他已故的父親的一位老戰(zhàn)友的門下,還是當了一名他自認為不是塊好材料的公安干警。
穿上警服的第一天,姜四的臉膛未綻放出半點笑意。更沒興趣像那幾位被他暗暗稱作傻帽的新入伍的同伴那樣,一下班,便忙不迭地去照相館合影,去親朋好友家串門,以炫耀能穿上這身警服的幸運和驕傲。在姜四看來,這根本算不得什么幸運,他以為自己生活中真正的運氣還不可捉摸地懸掛在很遠的天際。
過了兩年,姜四企盼的運氣總算降臨了。他被上級調(diào)到省公安廳新成立的一個很特殊的機構里工作。這個機構專門負責與K城近年來新開張的十幾家中外合資或外方獨資的星級酒店打交道。比如監(jiān)視或制止這類酒店里時有發(fā)生的嫖娼賣淫現(xiàn)象,監(jiān)視并打擊在這類酒店里出賣國家機密的特務分子的非法活動等,都屬于這個機構的使命和職責。這正好對了姜四的胃口。姜四本來就喜歡在這種很有情調(diào)的地方消磨時光,本來就愿意在這種紙醉金迷的氛圍里打發(fā)日子,所以當姜四每天也像那些闊佬一樣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地出現(xiàn)在這一家家星級酒店時,姜四絕對是個形象標準的便衣。甚至當姜四正站在某家星級酒店的前廳,摸出一只18K包金的打火機,以一種瀟灑的姿勢點燃了一支萬寶路,悠閑地吐出一口口煙圈,并由于覺得某種無聊,便信步走到總臺前與某位很漂亮的小姐做些不失大雅的調(diào)笑時,不少賓客簡直就以為姜四肯定是個從南方來北邊做生意的年輕大款了。況且在這類星級酒店當便衣,姜四以為對自己的收入來說也是很合算的。昔日他常去泡酒吧或者泡咖啡館,沒有哪位老板腦子會出毛病,甘心俯首聽命地讓他白吃白喝,而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那類星級酒店的外方經(jīng)理只要一見姜四駕到,都會殷勤主動地請姜四去喝一杯。他們唯恐巴結(jié)不上姜四。他們知道若姜四一旦動了真格的,酒店的效益和他們個人的進項統(tǒng)統(tǒng)要大滑坡。因為星級酒店嘛,哪有不靠幾只“雞”來吊吊客人胃口的?他們唯有設法讓姜四裝作一只打瞌睡的黃鼠狼,使得那些“雞”能乘隙鉆進來,酒店才不斷地會有回頭客。那些外方經(jīng)理都深諳這一發(fā)財?shù)母[門。姜四對此也心領神會。但姜四在這個問題上把握得很巧妙,他既接受那些外方經(jīng)理的巴結(jié),卻絕不敢大開綠燈,以免自己的轄區(qū)內(nèi)鬧出什么聳人聽聞的桃色事件并遭到社會輿論的曝光。姜四與外方經(jīng)理們的默契僅是種有尺度的默契。憑著姜四的悟性,姜四明白這個尺度是斷斷不能再放大的。所以長期以來,姜四盡管很實惠地享受著那些外方經(jīng)理免費提供的一杯杯XO或人頭馬,但那些外方經(jīng)理都遺憾姜四與他們之間的關系為何不能再熱熱絡絡地深入一步?
星級酒店的酒吧是很誘惑人的。變幻著燈光的流水和噴泉使姜四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極樂的仙境里。一位身穿燕尾服的琴師正坐在大廳中間的鋼琴前非常投入地彈奏著。是那支很優(yōu)雅舒緩的《致愛麗絲》。抒情的琴聲,潺潺的流水聲,還有四周座席上那一個個體面摩登的男士女士之間的喁喁私語,這一切都讓姜四呼吸到了酒吧里有一種令自己沉醉的氣息。姜四是個講究情調(diào)的人,姜四也由此品味出自己以往泡過的那些街頭酒吧是多么的可憐與微不足道。
一位被外方經(jīng)理指定為姜四陪酒的小姐,端著兩杯XO,裊裊婷婷地走到姜四身邊,并顯得十分親熱地在姜四身邊坐了下來。那位小姐生得頗具姿色。許多為姜四陪過酒的小姐都生得頗具姿色。以至于她們的姿色最終在姜四眼里仿佛出自于同一個模子。姜四經(jīng)常記憶錯亂地將她們中間的張小姐稱呼為李小姐,李小姐稱呼為張小姐?,F(xiàn)在無論是張小姐還是李小姐,對于姜四的記憶錯亂都并不介意。反正她們與姜四的相處僅僅是蜻蜓點水。她們很可能今天被經(jīng)理點名為姜四陪酒,明天卻要被指定為新結(jié)識的姜五或姜六陪酒去了。而姜四在邊喝著XO,邊與那位很有姿色的小姐閑談的同時,心里卻詫異地想到,真見他媽大頭鬼!怎么全K城的美女都被這些外方經(jīng)理招羅到一家家星級酒店的門下了?
當然,在這些姜四自以為充滿情調(diào)的日子里,姜四的心境并非是完全平衡的。姜四的心境漸漸地變得不平衡起來。因為僅有情調(diào)是不夠的,情調(diào)和鈔票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有了鈔票后的情調(diào)才會更加充實,更加炙手可熱。比如說,姜四目前還只能憑著自己的身份,讓那些心術不正的外方經(jīng)理免費提供一杯XO,免費享受個把小時陪酒小姐的親熱與溫情,但若真的讓姜四也像那些住酒店的肥佬一樣,主動地邀請那一位位很有姿色的小姐去吃飯、唱歌、跳舞時的氣派非凡,眼皮眨也不眨地將一疊疊鈔票甩到打情罵俏的調(diào)笑聲里,并就此使他們相互間的關系升級到如膠似漆的地步,姜四深知自己是斷斷缺少這份能力的。姜四盡管也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大款味十足,但那僅是一副“便衣”的堂堂儀表。姜四西裝口袋里的錢夾還未被花花綠綠的美元、港幣、兌換券充塞到鼓鼓脹脹的程度。好在于姜四這一生并不缺少機會。姜四的機會很快就出現(xiàn)了。將這個機會送上門來的是昔日待業(yè)時和姜四一起泡酒吧消磨日子的一位哥們兒。那位哥們兒突然就變成肥佬了。這位剛暴發(fā)的肥佬為著某一筆生意談判時的排場和體面,特意打電話來委托姜四務必在某家星級酒店替他訂一個房間。姜四自然是義不容辭的。姜四放下電話便去了一家他光顧次數(shù)最多的星級酒店,那位外方經(jīng)理平日與姜四的關系也比較融洽。當那位酒店的外方經(jīng)理聽說是姜四的哥們兒要訂房間時,忙滿臉堆笑地一口答應下來:好說好說,你姜四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為自己的朋友放點血,也是應該的。怎么樣,房價五折優(yōu)惠,你們大概可以滿意了吧?姜四和他的哥們兒當然十分滿意,五折優(yōu)惠,一天節(jié)省房費便是三十美元。姜四的那位哥們兒一連住了半個月,節(jié)省的房費若去黑市兌換成人民幣,足夠姜四一年的工資收入。事后,姜四的那位哥們兒還算義氣,從節(jié)省下來的房費中抽出一半的數(shù)目,作為對姜四出面幫忙的酬謝。那位哥們兒是聰明人,深知姜四在這次訂房間的交易中所起到的舉足輕重的作用。姜四頓然心花怒放。姜四從未想到自己的這身便衣居然還是能夠發(fā)小財?shù)?,雖然不是發(fā)大財,但常有這樣的小財發(fā)發(fā),使自己手頭寬裕些,以便請某位小姐吃吃飯?zhí)枋裁吹牟恢劣谧浇笠娭?,姜四就感到很滿足了。所以當姜四將那位變成肥佬的哥們兒送出酒店,送進一輛TAXI時,再三揮著手說:還來啊,往后住酒店,盡管找我。果然,那位哥們兒住出了甜頭,往后只要再遇到這檔子來酒店訂房間的事,或者是哥們兒的哥們兒訂房間,都一律委托給姜四。那些哥們兒的哥們兒也都生意做得挺大,也全是些肥佬,他們和姜四的那位哥們兒一樣,付給姜四的房費回扣時照樣都出手豪爽大方,于是姜四在這個肥佬圈子里的影響愈發(fā)地深遠。這些肥佬把姜四都當作了省油的燈,姜四也把這些肥佬都當成了搖錢的樹。而在這一筆筆訂房的交易中,那些星級酒店的外方經(jīng)理也似乎并沒有為姜四這一次次放他們的血便心痛得跺腳罵娘。反正K城的星級酒店從未創(chuàng)造過客滿的紀錄。留著空房一文不賺,倒不如五折賣出,并順手賺個人情更為合算。所以他們表面雖然都表現(xiàn)出一副為姜四朋友不惜賠本吃虧的慷慨神態(tài),但心底都還是非常感謝姜四這根皮條能不斷地為他們酒店拉攏生意且招徠客人的。
互惠互利,這便是姜四為K城的各家星級酒店與那些肥佬之間建起的一座橋梁。他自己在這座橋梁上走過的每一步,也無疑意味著相應的報酬及收獲。
現(xiàn)在,當我敘述這個關于姜四的故事時,姜四正站在K城某家星級酒店的總臺前,用電話撥通了某個肥佬朋友身上掛著的移動電話。姜四的儀表與打扮已更加給人一種躊躇滿志的年輕富翁的印象。姜四的發(fā)型也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街頭美容廳所能做出的水平。姜四身上的西服已由原來的國產(chǎn)品牌“培羅蒙”換成了現(xiàn)在的世界名牌“皮爾·卡丹”。姜四的手指上不知怎么還突然箍起一只被K城人稱之為老板戒的那種很有分量的方戒。更重要的,是姜四現(xiàn)在絕不會為自己想請某位姿色艷麗的小姐去吃飯,跳舞,卡拉OK,乃至將彼此間的關系升華到一種如膠似漆的程度時,他伸進西裝口袋里去掏錢夾的那只手還會有所顫抖與畏縮。
我能有幸結(jié)識這位不同尋常的人物姜四,是在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K城氣候之炎熱,幾乎無異于南方。我從南方的M城一路辛苦地奔到K城,是為著和一位名叫阿福的大學時代的老同學共同討論一個極有開發(fā)前景的生物工程項目。阿福如今也成了K城有頭臉的肥佬之一。也就是說,他和姜四的那類肥佬朋友一樣經(jīng)常在K城的星級酒店里當房客。
但當我抵達K城時,阿福因為一樁搶手的生意,于我抵達K城的前一天便乘飛機去了上海。我有些失望地在他公司里坐了片刻。恰巧,他又從上海打來了電話。他在電話中關照我務必等他三天,并且嘻嘻哈哈地告訴我:先放我三天假,隨我在K城如何花天酒地吃喝玩樂,反正這一切開銷都可以算在他公司的招待費上。他還很誠心實意地讓他的女秘書交給我一張他的公司在K城兩家超級商場可以自由購貨的信用卡。
于是我走到街上,背著旅行包,目光向四處瀏覽,想立刻尋見一家能夠住宿的旅館。
我已有多年未來K城了。K城已不再是我昔日出差時逗留過的K城。這幾年,K城的市容變化之大令我在馬路上觀望得眼花繚亂。特別是領事館區(qū)附近那幾座巍然聳立的星級酒店,頗為K城增添了一種現(xiàn)代都市的豪華感和裝飾感。但憑著我接近不惑之年的全部經(jīng)歷與體驗,我可以做這樣一個毫不遲疑的判斷:當今中國許多大都市里如雨后春筍般矗立起來的星級酒店,對于多數(shù)百姓而言,僅具有一種觀賞價值,為他們各自或多或少的建筑美學細胞提供不同式樣的對應物而已。但若真的讓他們?nèi)ダ锩尜徫?、健身、下榻,或者豪飲美餐,他們是斷斷不敢涉足并輕舉妄動的。起碼目前如此。所以當我走進領事館區(qū)附近的馬路時,也僅是對那幾幢漂亮的建筑物觀望了兩眼,而根本沒想到那里還是我今晚可以投宿和享受的地方。雖然阿福在剛才的電話里允諾過我可以盡情地享受,雖然阿福也是我老同學中關系最鐵的一位,但我想,我和他的合作開發(fā)尚未產(chǎn)生任何效益,就只記著他的允諾,讓他的鈔票像水一樣流出去,那么即便再老同學,再財大氣粗的肥佬,事后替我去酒店結(jié)賬時內(nèi)心都未必覺得真正的舒坦。
我還是自愛些吧。我本身便不是肥佬,何必硬是要擠到那種肥佬們出沒的世界里去假充肥佬。
我終于在一條很寬的巷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家價廉物美的旅館。可能是這家旅館的招牌難以引起馬路上流動人口的注意,旅館的一個單間竟便宜得每晚只需要五十元人民幣,并且房間里衛(wèi)生設備和電話電視等一應俱全。我暗暗高興自己有如此英明的發(fā)現(xiàn)。在服務臺登記完畢,我便走進房間,卸下旅行包,將疲乏的身體攤在有彈力的床墊上。
三天后,阿福果然如期返回K城。一下飛機,他便在他的女秘書那里得知了我旅館的電話號碼,忙給我打電話。電話里,阿福的語氣顯然很不快活:你搞啥名堂?這不是存心要跌我阿福的身價嗎?你可以在全K城打聽打聽,凡是我阿福的哥們兒,有誰會拿著這種破旅館的賬單到我面前報銷的?
我忙對著電話賠笑臉:哪里哪里,這旅館條件還真的不錯。
阿福的聲音十分霸道:你少啰嗦。快準備給我搬家。我已經(jīng)在皇宮大酒店為咱們倆訂了一個房間?;蕦m是五星級,屬于K城檔次最高的酒店了,你難得來一回,憑著老同學的交情,我也該領你到那里去好好地風光幾天。
我不太情愿地說:有這必要嗎?
阿福笑了起來:當然,不全為著你,這也為我們的合作開發(fā)事業(yè)。我們的開發(fā)項目需要生產(chǎn)廠家的配合,你想,如果讓那些廠長們到宜家小旅館來談生意,那人家還不得把我們看扁啦?
我這才感到身上有一種輕松:這就好,反正不全為著我。不然的話,這份過于沉重的人情真要壓得我難以招架。我也終于找到了事物本身的邏輯:阿福即便跟我再鐵,但他畢竟已成為商人。天下有哪個商人肯僅僅為著友情而不惜蝕本的?
半個小時后,我乘著阿福派來的那輛奧迪駛進了皇宮大酒店。于是,便在那個夾于肥佬堆里使我自慚形穢的地方,我和夾于肥佬堆里并非自慚形穢的姜四算是有了一面之緣。但僅僅憑著一面之緣,我是無力對一個人的身世、經(jīng)歷、秉性及行為作描述的。因此在這個關于姜四的故事里,故事的前半部分只是我從阿福及阿福的朋友那里聽來的。阿福的朋友也都是姜四的朋友。姜四的朋友都是肥佬,阿福的朋友也都是肥佬。那些肥佬在阿福住酒店的日子里,常為著生意上的事來酒店找阿福,我對他們的談話常聽得津津有味。我從他們的談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我前所未聞的世界。這個世界于我而言不僅新鮮,并且富有戲劇性,處處涂滿反差強烈令人暈眩的色彩。
自然,這期間姜四也常來阿福和我包下的房間里。
姜四出現(xiàn)在我們房間時,總要殷勤地與阿福套近乎,對我則很少有興致搭理。盡管阿福已將我介紹給他說:這是我的哥們兒,搞生物工程研究的,腦袋瓜聰明絕頂。但姜四的智商更不低。他從看到我的第一眼起,便認準我僅僅是阿福發(fā)跡前的窮哥們兒,而絕非是阿?,F(xiàn)在那個交際圈里的肥佬,所以他與我的接觸始終是一種客客氣氣的冷淡。我卻從這層意義上感覺到姜四不愧是一位很稱職的便衣,長期在星級酒店出沒,姜四已經(jīng)將自己的嗅覺訓練得極其敏銳。那種嗅覺無異于一架探測儀,使得他在酒店里見到任何一位新相識的客人時,都能迅速把握那位客人的身上是否具有含金量,或者究竟有多少含金量。
第一次見過姜四之后,他剛離開我們房間,我便忍不住好奇地問阿福:這人干嗎的?腰包里錢多了撐的不是?還有空專門跑來陪你閑聊天?
阿福表情輕蔑地說:呸,寄生蟲一個!
接著,阿福便對我說起我已在這個故事如上部分交代過的關于姜四的來龍去脈。說罷,阿福笑著做了一個概括:總之,我們這些發(fā)起來的老板與姜四之間的關系,正合了一句古話,叫作“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們與姜四的關系就是皮和毛的關系。
我頓時也笑了起來。我覺得阿福這個比喻極為形象,極為精彩。
阿福確實還是有些藝術細胞的。在大學里,他雖然和我一樣是學理科的,但吉他彈得不錯,詩寫得很棒,還經(jīng)常能在聯(lián)歡晚會的舞臺上演個小品或唱個男中音什么的。眼下這段“全民皆商”的日子雖然使他這種氣質(zhì)有所流失,但尚未流失到蕩然無存的地步。他真率、真性,也不乏一定的真誠。比如說,他請我住酒店,便不會像別的商人那么假模假式將這般慷慨稱作是為著友誼,他卻立刻就對你說白了,一半為友誼,另一半為生意。這就好,這就讓我感到痛快。因此在和阿福的生意合作過程中,我不會趣味索然,不會像與一些純粹的商人相處時那么覺得日子的枯燥并勞心傷智。再比如說,阿福和姜四的關系。阿福既要利用這層關系,但又并不因為利用了這層關系之后便將姜四視作知己。阿福不同于別的肥佬,阿福是有相當理想人格和相當文化素養(yǎng)的肥佬。阿福絕不會僅僅為節(jié)省三十元美金便輕易地在自己心靈上接納姜四。別的肥佬錙銖必較,唯恐失去了這座鋪設在酒店和他們之間的橋梁,而阿福根本不在乎。阿福若一旦和姜四翻了臉,他會自己拍著胸脯去酒店的總臺結(jié)賬,不需任何優(yōu)惠,不需任何施舍。他付出全價房費的那只大手仍然會抖起一陣雄赳赳的威風。我相信阿??隙〞@么做。因為這便是阿福的本性,這便是阿福的氣質(zhì)。
阿福與我談起對姜四的看法時,透出的目光常常顯得很犀利。他認為姜四能十分媚態(tài)與他們這些肥佬交往,一則是想靠著皮毛關系求得生存發(fā)展,二則也是為著滿足姜四那點可憐的虛榮心。阿福對我說:你沒見他老是泡在樓下酒吧里和那幾個挺嬌艷的小妞調(diào)情嗎?他跟那些小妞擺起譜來的口氣大著呢,哪個哪個董事長是他的朋友,哪個哪個總經(jīng)理是他的哥們兒,好像他整天混在肥佬堆里混出息了,把自己也混成了一個地道的肥佬。呸,狗屁!……
在我和阿福商討開發(fā)項目的日子里,姜四經(jīng)常來我們房間造訪,阿福對姜四這種不識相顯然已經(jīng)厭惡透了,好幾次繃著臉說:你打什么岔,沒見我們正在談正事嗎?姜四甚覺無趣后,便嬉皮笑臉地離去。但他第二日依舊嬉皮笑臉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其實,姜四每次來我們房間都能帶給阿福一些新鮮的誘惑,比如說,K城新開張的孔雀歌舞廳的女主持人生得很性感,問阿福晚上是否有雅興去風情一番?又比如說,樓下的酒吧里昨天換了一位領班,那位新領班是剛到K城謀生的極有姿色的川妹子,問阿福是不是要喊她來陪陪酒或陪陪舞什么的?但阿福一一拒絕。阿福很嚴肅地說,你沒見我正忙得不可開交嗎,哪還有心思去尋花問柳?
事后,我倒有些犯疑惑,嘲弄著阿福說:你這個肥佬還真的與眾不同,居然是出于污泥而不染了!
阿福當即朗聲大笑:狗屁,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我不過是討厭姜四想花著我的票子去勾女人的膀子!他要勾女人,自己掏錢勾去,何必賊兮兮地在我身上打揩油的主意?
我恍然大悟。這鬼精鬼精的阿福喲。
也自從阿福包下酒店的房間后,姜四來阿福這里蹭飯吃便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阿福起先并未在意,阿福不是個小氣的人。況且當肥佬當?shù)桨⒏_@等地步,即使天天請客人吃山珍海味也是吃不垮臺的。但后來,當阿福發(fā)現(xiàn)姜四每天中午走進房間的時間都很準確地掌握在十一點半至十二點半之間——這正是酒店里各個風味不同的餐廳爭相吸引食客的時間,于是阿福便很有些被人耍弄并被敲詐的感覺了。阿福為此十分惱火。阿福對我說:你看看,天底下竟有這般厚顏無恥之徒!有一天中午,阿福干脆餓著肚子,挺到將近下午一點鐘光景,仍只顧著和我談話,仍沒有表示半點要動身去餐廳的跡象,于是我只好伴隨著阿福餓肚子。但我理解阿福,我知道阿福這般賭氣絕不是針對我,他不過是想就此警告警告姜四罷了。但姜四根本未留意阿福的警告,姜四照舊靠在沙發(fā)上饒有興趣地閱讀他手里那張K城晚報上的連載小說,照舊耐心地不露聲色地等待著去餐廳享受一頓必定由阿福做東的美味可口的午餐。最終,自然還是膀大腰圓的阿福先挺不住了,只得打電話給酒店的西餐廳,吩咐送三份法式牛排外加火腿煎蛋的西餐到房間里來。當那位送餐小姐將一只很大的托盤端到桌子時,阿福的臉色沒有對待送早餐的小姐那般溫和,只是不吭聲地將兩張十元面值的人民幣丟到卸空后的托盤里,作為表示酬謝的小費。
這頓午飯,盡管阿福有意怠慢了姜四,使得費用比平日去餐廳就餐要節(jié)省三分之二還多,但姜四依舊吃得食欲旺盛且滿嘴流油。我猜度姜四這時肯定盤算過:權當今天中午吃了一次工作餐而已。但如此質(zhì)量上乘的工作餐,難道是一般老百姓所能消受得起的嗎?一份法式牛排標價三十元,一份火腿煎蛋標價二十元,一頓飯錢便足夠工薪階層一個星期的伙食費。于是我望著姜四的狼吞虎咽及滿嘴流油,心想,這家伙比鬼精的阿福更要精明呢。
但阿福終于找到了一個整治姜四的機會。那是去年夏季我在K城逗留的最后一日。
經(jīng)過一連數(shù)日的討論,我和阿福的合作項目已簽訂了協(xié)議,我們倆的心情都為此很愉快。因為第二天上午已經(jīng)不需要再進行討論,那個周末的早晨我們都睡起了懶覺,直至九點多鐘,才先后起床。簡單吃過一些早點,我隨阿福去街上的幾個大商場轉(zhuǎn)了轉(zhuǎn)。采購完畢,再回到酒店,我們便覺得無事可做了。我們在房間里邊聊天邊等待著吃午飯的時刻來臨。
尚未到中午十一點半,阿福突然預謀在胸地對我說:走,今天咱們提前去餐廳,非讓姜四這龜孫子撲個空不可!
果然,姜四那天中午失算了。待姜四于十二點一刻左右出現(xiàn)在我們房間時,我和阿福靠在床頭剛用牙簽剔清了牙縫。姜四起初并未察覺我們已經(jīng)酒足飯飽,但坐了半個鐘頭,他見阿福和我既不像往常那樣熱衷于談項目開發(fā),又沒有動身去餐廳或準備打電話訂餐的意思,他便發(fā)現(xiàn)這個中午的情況很是有些異常了。姜四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你們都吃過啦?阿福說,早吃過嘍。說著,有意打了個響亮的飽嗝。阿福轉(zhuǎn)而不露聲色地反問姜四:怎么,你還沒吃午飯?姜四若無其事地一笑:我不餓。真的,上午十點鐘才吃的早飯。
但姜四說不餓顯然是假的,到了下午一點多鐘的時候,他已餓得招架不住,接連兩次去打開冰柜的門借著取飲料的機會想搜尋一番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可以充饑的東西。結(jié)果,僅搜尋到兩小包魚皮花生米。于是姜四便喝著橙汁,將兩小包魚皮花生嚼得精光。
當然,姜四在嚼魚皮花生時的那副模樣還是很瀟灑的,很若無其事的,好像他絕非是有意要來蹭阿福的飯吃的。盡管他這幾天連續(xù)蹭了阿福的飯吃,但那不過是他來陪阿福聊聊天、散散心的場合里順便遇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對姜四這號人物來說,如何蹭肥佬們的飯吃已成為一門藝術。蹭得輕松,蹭得順水推舟,蹭得肥佬們滿心歡喜或有苦難言,這便是藝術的爐火純青。但如蹭得生硬,蹭得沒名堂,蹭得死乞白賴,這便是徹底糟蹋了這門藝術。因此在姜四覺得這個中午已不適合于再表演這門藝術的時候,姜四絕不會露餡,不會死乞白賴或毫無名目地進行敲詐。姜四寧可裝得若無其事,用兩小包魚皮花生充饑,也不愿意在阿福這樣的肥佬面前過分地掉了自己的身價。
也就在姜四俯身去打開冰柜的那一瞬間,阿福迅速地朝我遞來一個得意的微笑。那種得意里充溢著孩子氣的狡詐。
那一天,阿福大概因為心情很好的緣故,竟一反多日來對姜四那副厭倦、敷衍的神態(tài),竟主動問起姜四最近又和哪些小妞打得火熱?姜四談起這類話題自然是很有興趣的,便慫恿阿福說:嗨,我看你這幾天累得夠嗆,是不是也該放松一下了?怎么樣,今晚我找個妞來陪陪你吧。阿福說:你別腐蝕我。姜四說:你別假正經(jīng),又不是頭一回,何必當著老同學的面就裝得像處男似的。阿福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怕你領個不干凈的來,害我得了什么病,我死后到哪里去找你算賬?姜四說:那你總得想個花樣到外面找找樂子啊。周末的晚上也憋在房間里,不白白浪費了大好時光?阿福于是想了想,說:那這樣吧,我們不來實的,來虛的,你立馬幫我到外面借兩盤帶子,再借一臺錄像機,我就可以關在房間里和老同學一起娛樂娛樂了。我在一旁聽著,自然懂得阿福所需要的錄像帶是什么顏色的。盡管我以往未領教過,或者說不敢領教,但若要在此情此景中對阿福說出我的不敢,便似乎很掃阿福的興,于是我始終未插嘴阻止阿福的要求。
而這一要求委實難住了姜四。姜四吞吞吐吐地對阿福說:你真把我當神仙,立馬去借,找誰借?阿福說:這還要問我?干你們這一行的,路子不多的是?姜四說:可我既不是刑警隊,又不是派出所,根本碰不上沒收那些東西的機會。阿福的口吻里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命令式的意味:到晚上還有好幾個小時呢,你難道連一點辦法都想不出?快去,我在這兒等你。姜四于是遲遲疑疑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阿福又很老板風度地關照一句:乘的士去,多跑幾個地方,等到晚上我給你把車票全報了。姜四臉上頓然有了不再以為吃虧的喜悅。待姜四拉開門,阿福又隨后補充聲明:記住,在二樓的粵菜館等你吃晚飯,你千萬別讓我們失望嘍!這時,姜四渾身的勁頭好像更足了,腳步聲很快便于門外的走廊上震起一串意氣風發(fā)的音符。
這天的下午和黃昏,我和阿福是在姜四多次打來電話的匯報聲中度過的。姜四對阿?;蛘哒f他剛撲了個空,那位有帶子的朋友出差了;或者說他的另一位朋友手里沒有阿福所需要的那種帶子。阿福卻總是嘻嘻哈哈地回答:不急,慢慢來,我相信你遲早會碰上運氣的。于是我能想象,姜四便不得不扔下某個胡同口的公用電話,又是那般大汗淋漓地奔到馬路上,一頭鉆進的士,讓他包乘的那輛的士疾駛在被驕陽烘烤得軟乎乎的柏油路上繼續(xù)去下一個目標尋找運氣。
后來,去粵菜館吃飯時,我問阿福,你真的不再等一會兒姜四?阿福惡狠狠地說:狗屁!活該這龜孫子挨餓!
晚上八點多鐘,我們用罷晚餐剛回到房間,電話鈴又急促地響了起來。這回,姜四在電話里的聲音很興奮,說是他終于借了兩盤從香港走私過來的原版帶,并且將什么什么內(nèi)容什么什么名字的一口氣說了一大通。但阿福聽罷姜四的匯報,卻冷冰冰地說:千萬別借,那種老掉牙的貨色,我早八百年前就看過了。
姜四一怔:那你叫我怎么辦?
阿福說:你自己看著辦。
這一來,姜四在電話里的聲音陡然變得可憐兮兮的了。姜四說:阿福,你行行好吧。為著你看兩盤帶子,我的腿都快跑斷了。
阿福此刻完全像個攥緊韁繩的馭手,任憑自己的牲口是如何地掙扎與嘶吼,他卻不肯將手中的韁繩放松半點兒。阿福語氣刻板地說:姜四,我們事先不是有君子協(xié)定的嗎?我請你吃飯,你給我借帶子。現(xiàn)在我不反悔,希望你也不要反悔。說罷,阿福不再等對方有什么反應,叭的一聲將話機掛上了。
這時,窗外的夜幕里響起了陣陣雷聲,緊接著,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剎那間便覆蓋了整座K城。我躺在床上看電視,邊想象著此時的姜四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樣——一只失魂落魄的在雨夜里亂竄的落湯雞。這可真有些慘不忍睹。于是我以一種息事寧人的語氣對阿福說:
算了,你別太殘忍。這種帶子其實看不看都無所謂的,你何必非要把人家姜四折騰得死去活來!
阿福當即哈哈大笑:活該!這家伙平常耍我們這些肥佬是耍慣了的,今天我只不過讓他嘗嘗給肥佬當馬仔是什么滋味!
這天夜晚我比平時提早入睡,因為翌日清晨還要去搭乘返回南方的火車。至于姜四后來是否送來了錄像帶,或者阿福后來是否請姜四去餐廳吃宵夜,我一概不甚清楚。只是翌日清晨醒來時,我看見那臺被阿福半夜忘記關閉的電視正滋滋作響且屏幕上閃耀著無數(shù)雪花點。錄像機的插頭連著電視機。兩只錄像帶的空盒正扔在桌子上。由此可以推測,阿福和姜四一定已經(jīng)看過錄像。姜四最終還是圓滿地完成了阿福交付給他的這一艱難的使命??粗涟胍梗踔潦橇璩?,兩人可能已經(jīng)被那些很刺激的鏡頭刺激得麻木不仁,昏昏欲睡,終于便稀泥般地挪開身子而連關閉電視的念頭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也不知姜四這后半夜是如何睡過來的。他那身原本很挺刮的“皮爾·卡丹”經(jīng)不住雨水的滌蕩,已被揉作皺巴巴的一團扔棄在沙發(fā)上。房間里的氣溫很涼爽,噪音很低的空調(diào)機仍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這便使得這個北方夏日里的清晨具有一股明顯的寒意。睡在地毯上的姜四因為缺少被子,只裹著一條阿福拋給他的床罩進入了夢鄉(xiāng)。但床罩的御寒能力畢竟有限,姜四在沉睡中都咬緊牙關,其夢鄉(xiāng)一定不是十分的溫暖。我從他緊緊蜷成一團的身軀上也可以判斷出這一點。于是當我爬下床,穿起衣服,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忙著將留有自己體溫的那條薄被輕輕地蓋到了眼前這團緊緊蜷起的身軀之上。
這是一個曾被鄙薄過的缺乏含金量的人,給予鄙薄者的一種渺小卻充滿誠意的關懷。
(《萌芽》1994年12期)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