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詩人羅亮在命名自己第一個博客時,借用了卡夫卡1914年4月2日的日記:德國向法國宣戰(zhàn)——下午游泳。很長時間里,我都不曾弄清羅亮此舉意義所在,直到多年以后的某個秋日,當我重溫卡夫卡日記時,我忽然懂了,原來卡夫卡是通過宏大事件與日常生活的銜接,以表達出個體對于世界的反叛。
在讀懂卡夫卡的同時,我也漸覺讀懂了羅亮。翻開他的詩集《密室喧嘩》,我的眼前閃現(xiàn)著一幅廣袤的個人生活圖景。這是一位拒絕宏大敘事,無限忠于個體表達的詩人。他試圖通過荒誕、詭異的技藝,展現(xiàn)出他對世界的另類理解。
在羅亮的詩歌里,作為主體的“我”往往是隱性的。這種隱性表現(xiàn)在于它從來只忠實于個體感覺,意義則完全被放逐了。羅亮仿佛是一位后現(xiàn)代主義感覺派畫家,他用語言美妙地呈現(xiàn)著這個世界里的純白。他對語言的操控完全憑借著個人的感覺,而吸引讀者的往往也正是這種純粹的語言感覺。
羅亮在他的詩里曾這樣寫道:
一個人的追求
就像一只鳥
離開土地
上面什么都沒有
沒有別的鳥兒
除了白云飄飄
——《一個人的追求》
對存在本身的質問奠定了羅亮詩歌早期的調子。這首寫于1993年的詩歌,所要傳達出的正是詩人對詩自身的理解。在這里,我們不妨將詩里的“個人追求”看成是詩自身,而將“土地”看成是語言。在詩人看來,詩最重要的便是語言自身,而外在的思想和意義只是我們在閱讀過程里產(chǎn)生的附著物,并不重要。
或許,正因為堅守著如此的詩學觀念,羅亮不斷在自己的詩歌里創(chuàng)造著屬于自己的奇跡。他的詩歌多側重于對現(xiàn)象本身的整體寫境,而不刻意賦予對象以情感升華。作為不解詩群的一員,羅亮從來就不曾迎合一些詩壇大佬們的詩學趣味。他隱匿多年,把寫作看成是一種最卑微的存在,謹守著卡夫卡弱的秉性。他的這種內在的弱,恰好成就自己特殊的詩歌形式。他的詩歌幽渺而飄忽,既有對生活自身的感悟,同時也使語言自身產(chǎn)生了一種變異。羅亮從不遵循任何的語法規(guī)則,他喜歡用多種修辭手法來完善自己對世界的認識。他以為,真正的詩歌應該存在于細節(jié)當中。描述細節(jié),就等于抓住了世界最真實的部分。在感覺高于一切的世界里,理性有時會流于虛無,而只有把握了瞬間的存在,那生命中一閃而過的東西,才會永久地存于我們心中。
羅亮用詩的方式呈現(xiàn)著這個物質世界日常生活里所產(chǎn)生的種種景象。他的詩歌拒絕宏大敘事,甚至有意拒絕詩意本身。雖然骨子里,羅亮有著強烈的抒情意識,但是在詩歌里他卻極力避免空洞的抒情,甚至拒絕抒情本身。這位在朋友圈里被戲稱為“唐朝以來最帥的詩人”,顯然并沒有帶任何慕古風的傾向。他只是用他優(yōu)雅的姿態(tài)、瑰麗的語姿向我們描繪著那僅屬于他自己的那份獨有的詩情。
昨天,我撫摸鏡子,湖水起皺了
天去藍而陰沉
我不敢,我敬畏稀飯
有時我想飛
飛中有風光
風雨
打自己的耳光,有時我想
燈籠點亮吧!我想叩問壁紙
活著做什么
皇帝要問仆人
場坊里移魂 造夢 釀酒 也可以自殺
有時頹喪,如泥土坐地上
有時邈遠,似林中藏丹房
我媽媽的手工藝術,荷花做得最好
我包裹自己,時而是赤子,可睡女人床
時而是鶴
老虎餓,人寫作。
——《境》
這首《境》可以看作是羅亮詩歌的集中體現(xiàn)。意象繁復、意義雜亂,詩人在詩歌里向我們呈現(xiàn)的是完全和現(xiàn)實生活不搭界的鏡像,任憑思緒亂飛。這種拼貼式的語言、斷裂的意義以及被剪輯了的鏡像,所指明的正是他的詩歌理想,即詩不在于表述的意義,而在于語言和感覺之間的銜接。羅亮拒絕任何有效而清晰的表達,他把先鋒詩人余怒經(jīng)常談論的“東扯西拉”、“聲東擊西”的寫作技巧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喜歡任意擺弄詞語,用精致的語言打造著屬于他自己的詩意。時而敘述、時而議論、時而抒情,這種雜亂的文字表達背后,作者希望展現(xiàn)的是詩有了另一種表達的可能。
只是和他詩歌里所呈現(xiàn)的詭異鏡像不同的是,生活里的羅亮沉穩(wěn)而實誠。這位高級商務師,很少主動談及自己的詩歌,他覺得寫作最大的意義就在于寫作自身,任何寫作外的闡釋都是多余的。我和他接觸多次,他的微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詩人陳先發(fā)曾說,當代漢詩史絕不可忽略羅亮,他對語言學的獨到貢獻理應受到更多關注。讀完羅亮的《密室喧嘩》,我為此前我一直忽略他的詩歌而抱愧。羅亮為漢語詩歌所作出的努力,理應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知。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