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娘去世了。她安靜地躺在堂屋的門板上。門板很舊了，斑駁的紅漆已經(jīng)脫落，門的周圍雕刻著花邊，在花邊的縫隙里，布滿了蜘蛛網(wǎng)和灰塵。菊娘走了，門成了她最后的依托。

門，雕刻著木紋花邊的門，意味深長。菊娘不讓兒子買棺材，說要睡在那扇雕花的木門去另一個世界，她說那扇門，是她的嫁妝，是她祖上當官的祖父為她做的。她躺在門板上，周圍只有冷風在盤旋。破敗的老屋一半已經(jīng)坍塌了，只剩下兩方土墻。墻壁斑駁不堪，冷風從窗戶里射進來，冷氣逼人。靈臺上擺放著菊娘年輕時的照片，長長的辮子，方臉，眉清目秀，盤扣的格子上衣。照片下方模糊地寫著民國一年生。菊娘自己說她有九十六歲，族譜上記載她有一百歲，她的兒子說她有一百多歲。她究竟有多大，村子里沒有人比她年紀更大，沒人知道她究竟有多大，她的年齡，只有她身子底下那扇門知道，隨著她的離去，成了一個永遠的謎。門，成了她年齡和身世的秘密。

靈臺上擺放著一座紙扎的靈屋，靈屋的門緊閉著。一扇門的關(guān)閉是無可挽回的，就像生命的逝去，是無法回避的。至于另一扇門、另一個輪回，是不是存在，我不知道。通往消逝的時間脈搏的另一個入口是不存在的。生命之門一關(guān)上，就永遠關(guān)上了，每一個人都知道把門關(guān)上后接踵而來的是揪心的痛，尤其是當所愛的人音容猶在，而人已逝去。

沒有門的房子，是一只空洞的眼睛。菊娘走了，她的家顯得格外空蕩。菊娘的兒子引來坐在門檻上哭泣，他頭發(fā)灰白，亂蓬蓬的，他的臉上像蒙了一層臟兮兮的舊布，滿是褶皺。他不停地擦眼淚，眼淚還是稀里嘩啦在臉上的褶皺里流淌，最后和鼻涕、口水混合在一起。人們圍著他，安慰他，這讓他更加傷心，哭得更悲切。以前，他常常坐在門檻上，等母親忙碌后歸來；現(xiàn)在，他靠在門檻上，和母親永別。一扇門，記載著多少辛酸和淚水，承載著多少歡樂和憂傷。

菊娘安靜地躺在門板上，像一個熟睡的孩子。她的頭上包著繡花的頭巾，頭巾上繡的是細碎的菊花。一朵朵，骨立鮮活，夾雜在綠葉間。村里人都知道菊娘，有一手繡花的絕活。有人說，菊娘曾是大戶人家的繡娘，也有人說，菊娘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只是命苦，男人走得早。菊娘的腳朝著大門口，老人們說菊娘年輕的時候，穿著鞋可以在手掌上跳舞，是傳統(tǒng)的三寸金蓮。她的腳小巧玲瓏，穿著一雙繡花鞋，繡的是粉紅的菊。菊娘走了，她繡的菊花卻留在她的頭巾、鞋子及衣物上，成為她和這個世界最后的聯(lián)系和牽掛。

坍塌的老屋安放著菊娘的靈魂。屋頂前幾年被風雪壓壞坍塌了，一直沒有修繕。靈堂簡陋、寒酸，屋頂用塑料布遮蓋著，在風中不停地抖動，呼呼作響。前來祭拜的都是村子里的人，老人們靠著一方殘缺的墻，默默地流眼淚，說著菊娘的好。流淚，不是同情，而是對菊娘的不舍和尊重。

菊娘的兒子引來，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趴在地上，長跪不起，痛哭流涕。引來身材矮小瘦弱，跪在地上，蜷縮著，像個孩子。他的耳朵前幾年就聾了，眼睛也老花了，無論人們?nèi)绾谓兴?，安慰他，他都是自言自語，獨自悲傷。

引來三歲就沒有父親，那時他的哥哥才七歲，是母親含辛茹苦把他和哥哥拉扯大，哥哥十七歲到隔壁隊倒插門，家中就剩下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三十多歲守寡，很多人勸母親改嫁，但母親怕他受委屈，從未動過改嫁的念頭。引來為了報答母親的大愛，一生未娶，與母親相伴。他說小的時候，是母親耕田他下種，后來是他耕田母親下種。夏夜酷熱，他為母親通宵打扇子；冬夜嚴寒，他就將母親的腳握在懷里。母親前年癱瘓在床，他沒日沒夜、床前床后地伺候著，從無怨言。母親一生勞苦，沒過幾天好日子，他便想方設(shè)法弄些湯水給她喝。家里沒什么收入，為了不苦著老人，偷偷去賣血。后來他哭著跟人說，自己老了，賣血人家都不要。家徒四壁，該賣的東西都賣了，為了多照顧菊娘，誤了不少莊稼，有時候，他剛下地，感覺母親在家喊他，就拼命往家跑，跑回家看到老人好好的，他才放心。

十幾年前，引來還做點販賣石灰的小生意，后來房子倒了就停了。有一天晚上，引來送石灰給人家，回來已是深夜，他推開門的時候，看到一個嬰兒用被子包裹著，靠在他家的門檻邊，沒生過孩子的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喜出望外地抱起孩子，叫醒菊娘，母子倆高興得抱頭而哭。這個沒爹沒媽的女嬰，從此就在他家安了家，有了爸爸和奶奶的疼愛。這個貧寒簡陋的家，從此也有了溫暖和生機。他起早摸黑，拼命做農(nóng)活，攢點錢又要養(yǎng)老，又要養(yǎng)小。在社會上一些好心人的幫助下，小姑娘順利地讀完了小學和初中。

中學畢業(yè)后，小姑娘堅持不讀書，她說她要自食其力，減輕家里的負擔。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她說爸爸和奶奶都是她的恩人，她無論用什么方式都是無法回報的。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小姑娘連夜從外地打工的城市租車趕回來了，她跪在奶奶床前痛哭流涕，而后父女倆又抱頭痛哭。

村子里只有十幾戶人家，得知菊娘去世后，家家戶戶都來祭拜，送錢送物，廚房里有人悄悄送來了柴米青菜，賬房里有人送了錢卻不肯寫名字。一句話，溫暖人心；一個小舉動，刻骨銘心。小姑娘對賬房先生說，不論是誰送來錢，都要記上，等她有積蓄了，慢慢還。她說，只有奶奶的養(yǎng)育之恩，永遠無法報答，說完泣不成聲。

前幾年，小姑娘幾次輟學，是幾位好心人熱心相助，幫她完成學業(yè)。房子坍塌后，縣民政局又伸出援助之手，幫她家建了一件披屋，讓他祖孫三代有了安身之所。她說她的心中滿是感恩，這輩子要一一去回報。

哀樂響起，在冷冷的空氣中回旋、悲鳴。引來的養(yǎng)女，跪在菊娘的靈堂前。愛，從來都不是孤獨的。引來為了回報母愛，一生不娶，他又將自己的父愛給了養(yǎng)女，愛在延續(xù)。

堂屋隔壁的披屋是廚房，水汽籠罩著，仿佛一個虛幻的世界。廚房的門上掛著一個藍花圍裙，圍裙前面一個大口袋，口袋上繡著壽字。圍裙很舊了，但繡的壽字卻分外清晰。風一吹，搖擺不定。門上的圍裙，成了親人對菊娘永遠的念想。年近百歲的菊娘，壽終正寢，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誰也無法改變。一扇門關(guān)上了，會有另一扇門開啟。門板上的菊娘，一生困苦，堅貞勤勞，支撐著一個家。為了兒子，放棄自己的幸福，偉大的母愛，讓人動容。她的大愛，一定會感動天地，給她一把開啟天堂之門的鑰匙。

菊娘走了，生命之門關(guān)閉了。引來和他的養(yǎng)女繼續(xù)支撐著一個家，愛之門永遠敞開著。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