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真的坐船經過白帝城的時候,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著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口氣激動地介紹幾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樂曲。猛地,山水、歷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潛藏,全都涌成一團,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劇,說的是戰(zhàn)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郁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給諸葛亮。抑揚有致的聲腔飄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濕漉漉的山巖間,悲憤而蒼涼。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zhàn)火,豪邁與沉郁,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的爭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著的滔滔江流。
華夏河山,可以是尸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可憐的白帝城多么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只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么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他們的身上并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著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余光中《尋李白》詩云: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李白時代的詩人,既摯戀著四川的風土文物,又向往著下江的開闊文明,長江于是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腳在何處,故鄉(xiāng)就在何處;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床。他們的船太小,不能不時行時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準備著一次生命對自然的強力沖撞。只能請那些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于詩人。詩人在三峽的小木船上,剛剛告別白帝城。
鑒賞空間
本文并無太多寫景之處,主要寫白帝城,還有與之聯系緊密的詩句、詩人和故事。作者以三峽游蹤為線,編織著中國文化的悠久歷史,凸顯三峽的文化含義。在作者心中,三峽幾乎是整個中華民族文化的見證者,它不僅代表傳統意義上的山水風景,更蘊含著濃烈的文化氣息,是作者心中無可替代的圣地。作者以“李白的時代”的詩人為例,道出了詩人與山水的親密關系——真正的詩人,是駕一葉扁舟行進于湍急澎湃的江水上,把酒臨風,沉著而激動地吟出心中精神與感動的人,就像李白在白帝城悄然登舟,當時無專用,卻被傳記千年。三峽,是真正的詩歌的搖籃,有《早發(fā)白帝城》為證,有李白為證,而那些馳騁一時的戰(zhàn)將與戰(zhàn)事,則隨滔滔江水滾滾東去。
[讀有所思]
讀后請你談談,本文中三峽的文化景觀引起了作者哪些方面的思考。
(選自《中國當代文學》,劉景榮主編,河南大學出版社1995年,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