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社會的概念18世紀后才產生,當時人們習慣于將政治領域的“國家”與社會領域的“社會”區(qū)分開來。這樣區(qū)分國家和社會的根據,來源于歐洲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國家形成的歷史經驗。人們將其解釋為下層社會力量積極限制上層國家權力的過程。
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被認為是西方社會穩(wěn)定的來源;而第三世界的威權主義政權則視這種關系為動蕩的亂源。在民主政治遭到失敗的地方,一般都歸咎于國家與社會之間溝通不暢或關系失衡,而所提出的解決方法,也是將國家或社會輪番視為拓寬政治參與渠道、提高政權穩(wěn)定性的主要動力源——或者是需要掃除的障礙。在西方觀察家當中,務實派就第三世界發(fā)展所提出的建議,傾向于接受國家權力凌駕于社會之上的事實;干涉派則力主加強社會的力量,以便與國家相對抗。
將中國的權力結構視為國家與社會之間關系的體現,對之進行分析,可以使我們了解權力如何分配,及其運作又如何忽而公之于眾,忽而秘而不宣,從而制造出一種不安定性,而這種不安定性又對權力的有效運用至關重要。
然而,中國情況十分特殊,很難清楚地劃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界限。與西方不同,中國國家在道德規(guī)范的形成中發(fā)揮更顯著的作用,而西方于社會代表制之要求強烈,不但在政府內部有自身代表,還應該有代表在政府之外與其抗衡。有些人將社會與國家兩相對立,實際是將社會看作較國家更大且在道德上更具合法性的實體。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在中國,社會是從事合法公共活動的中心這一觀念,在道德上很難站得住腳,而這一點得不到國家承認。
中國社會存在明顯的虛弱性,可能反映了人民群眾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迷茫,無法認識到屈從于國家權力最大應該是什么程度。只有站在局外進行分析,才可能發(fā)現這種迷茫。
另一方面,認為中國社會“虛弱”的觀點,也許暗示關于國家與社會關系之普適性模式的假設并不可靠,這種普適性的模式恰恰不適用于中國政治文化,它誘使我們得出結論,認為“一個地方有什么”就意味著“一個地方應該有但沒有”。兩種觀點都是誤解,但都影響了思考中國的方式。
中國歷代政權都成功建立起一整套意識形態(tài)的條條框框,簡單地說,就是使人們相信具有支配地位的國家很有必要存在,而且十分仁慈溫和。這也使得根據中國人的世界觀,不太可能從內部對國家權力進行有效監(jiān)督。在分析過程中不考慮這一點,就可能完全不理解中國人如何處理權力問題。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日益重視人權事務,中國政府自證合法性的方式也有所改變。在過去十年中,國內社會對此問題也越來越關注。中國政府還來得及利用其在文化上的淵源有自的傳統(tǒng),即國家對社會擁有合法支配權,來徹底化解這一威脅。雖然這種批判的理論依據,起初與中國國家—社會關系的傳統(tǒng)觀念并無太大關系,它卻開始引發(fā)他擇性的道德期望,使人沉浸在對歷史的記憶,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也承認社會權力,并不依賴西方構建的人權概念或與國家相抗衡的社會權利概念。
公民社會概念不僅起源于歐洲傳統(tǒng)政治思想,而且與對當代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中批評與溝通渠道減少這一現象的批判密切相關,似乎與中國沒有什么關系。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個概念提供了一個比較研究的平臺,可以就此提出一些新問題。
就中國而言,引入公民社會這個概念,必須牢記中國史專家們提出的告誡。孔飛力提出,公民社會只是一個“模式”,而不是現實。他指出,哈貝馬斯等人提出公共領域及公民社會等概念,所據的“西方”并非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西方,而是一個“理論上的相似對應物”。哈貝馬斯學說構建的公民社會和公共領域只是理想模式,而非對真實歷史現象的直接反映。
由于“公民社會”只是一個概念而已,我們不能說歐洲“存在”公民社會;倒不如說,公民社會這個概念,為分析歐洲提供了一個特定的視角。同樣,在中國也不“存在”公民社會,然而,與這個起源于歐洲的概念相關的許多因素,在中國的過去和現在都可以發(fā)現一些蛛絲馬跡。中國的公民社會也并非現實存在,而只是一個概念。
王國斌提出,在進行比較歷史學研究時,應避免先入為主地認為,兩種文化有相似之處,就意味著兩者是平行發(fā)展,或殊途同歸。還必須承認,中國社會發(fā)展歷史軌跡的特點,與歐洲社會發(fā)展歷史軌跡的特點一樣,在理論上都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
《國家與社會》,詳見本期“本刊薦書”。本文摘自該書“宏觀視角”,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