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藝術都忌“放水”,除了戲劇。但并非所有戲劇都能容忍“放水”,西方戲劇如此,中國戲劇亦如此。本文要說的“放水”的藝術,主要是指草臺戲曲——那是一種尚未被官方意識形態(tài)收編的民間藝術。
想當年布萊希特來中國考察,發(fā)現(xiàn)中國戲劇中運用了自報家門、唱詞、面朝觀眾說話等間離技巧,不禁大喜過望,并加以借鑒與移植,布氏的陌生化戲劇理論也得以充實。但是,布氏對中國古典戲劇存在嚴重誤讀,因為在中國戲劇中,演員與角色的間離只是一種程式化,唱詞和劇情具有游離性質,不過是程式化對唱詞的要求而已,并不表明他們有意識地陌生化與批判性。倘布氏不是走馬觀花而是再深入一點,看一看中國民間的草臺藝術,那情形是大不一樣的。
所謂“放水”,在草臺戲曲中又叫“放水戲”或“水戲”——沒有固定腳本,僅有大致情節(jié);或者有固定腳本,但可以因時因地即興發(fā)揮,添加對白,輔之以嬉戲逗趣,插科打諢,最為觀眾所喜愛,而且同一劇目決不重樣。這種“水戲”,對演員臨陣應變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據(jù)黃梅戲作曲家王兆乾回憶:民間戲班首先選擇故事,再編排情節(jié),然后分場;藝人們集體創(chuàng)作,根據(jù)情節(jié)、分場,大家湊上,謂之“湊場”;表演求真,真哭、真笑,武打是亂蹦亂跳。這種編排方式?jīng)Q定了戲班常常 “無法無天”,不會理睬集權體制的各種禁忌和日益僵化的道學傳統(tǒng),官衙權力也難以對它實時審查與打壓。
“放水”真正體現(xiàn)了草臺戲曲的內在本色和獨特活力。演員可以根據(jù)現(xiàn)場、背景對道白進行添加、刪改,增加了戲曲的針對性和時代感,為劇情和表演設置一個自由發(fā)揮的空間。據(jù)說當年有個扮演包青天的農家演員,演出前還在田畈上抗旱,他心急火燎地登上臺,大喝:“王朝、馬漢,速去秧田看水!”王朝和馬漢頓時不知如何應答。“包青天”也發(fā)覺自己說錯了,只能將錯就錯,命令道:“聽說湖廣京洲數(shù)月無雨,赤地千里,旱情嚴重,秦香蓮離家半月有余,家中田地必遭干旱,命你二人速找地方官派人照看,好讓香蓮母子安心打這場官司!”這種口誤歪打正著,反倒引起觀眾喝彩。這就是“放水”。
剛解放時,部隊禁看黃梅調,可見“花鼓淫戲”的觀念影響是多么深。雖然安慶市一解放就著手凈化舞臺,但對于民間藝人還不能要求嚴格按劇本演出。臺上高興了,難免“放水”,尤其是丑角。據(jù)說,為了維護軍紀,司令部每天都派出糾察隊,如果在劇場碰見戰(zhàn)士干部,毫不講情面,立即加以盤查。
官方對“放水”的草臺藝術相當警覺和戒備。新政府很快就提出對民間采茶戲實施“三改”,即所謂“改人、改戲、改制”。所謂改制,實質就是將民間班社由體制外改到體制內,以便更好地管控和利用。所謂改人,與其說是對演員的訓練與提高,不如說是在靈魂深處“改造人”;所謂改戲,就是整理、提煉或改編那些民間流傳的戲本,以便為新的主流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服務。
事實上,意識形態(tài)的改寫從根本上清除了草臺戲曲的民間性。那些最具活力的部分大都被改掉。例如,《攀竹筍》后來被改編成經(jīng)典劇目《打豬草》,雖然情節(jié)、結構和唱詞更圓熟,原始的情色消減不少。
“放水”受到這樣的對待,是因為它構成了對統(tǒng)扼一切的話語權的潛在挑戰(zhàn)。清末南方有個丑角叫蛇仔秋。他到南洋為革命黨籌款義演,在《正德皇帝游江南》一劇中擔演正德皇帝,在演戲中與飾鳳姐的演員“加插對白”。正德皇帝垂涎鳳姐的姿色,宣稱:“朕是皇帝,歷來天子無戲言?!兵P姐道:“不是皇帝倒罷,是皇帝便更不可信了?!闭禄实鄄唤篌@:“這就奇了,皇帝如何不可信?”鳳姐答:“汝看清朝皇帝哪一任不騙人坑人害人?即如目下這個皇帝,要把商辦鐵路權劃歸國有,發(fā)行公債一概不還本,豈不是公開行騙?”觀眾聽后大呼過癮。
官方的戲劇演員是不敢“放水”的?!胺潘睍灰暈槊暌暯M織,藐視集體,并將受到體制權力或輕或重的懲罰:有的失去上臺機會,有的丟掉飯碗,甚至更嚴重。嚴鳳英在“文革”中的慘死便是一例。
“三改”時間一長,正統(tǒng)演員不僅喪失“放水”的能力,而且視“放水”為“不良作風”,也就不奇怪了。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