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時代”的來臨是西方工業(yè)革命以來最重要成就之一。1870年普法戰(zhàn)爭中普魯士因擁有完善的鐵路網，順利將50萬大軍送到了前線，開戰(zhàn)不到兩個月，法國就宣布投降，鐵路網等于間接幫助普魯士打贏了這場戰(zhàn)役。在清末中國，曾有一位外國人指出如果利用京漢路和長江，近9萬人的軍隊能在40天內由北洋和華中地區(qū)集中到長江下游。

由此可知鐵路網的重要性，不僅在于交通運輸和經濟貿易的功能，更有軍事上的用途。

鐵路事業(yè)在中國的最早發(fā)展，曾經歷過清末一些官紳反對的階段，理由之一是鐵路鋪設，往往有毀先人墳冢之事，但大家也逐漸意識到鐵路事業(yè)的重要性。從事實而言，中國由于資金、技術和人才均極度缺乏，不得不仰賴列強。然而清末以來外人在中國的鐵路事業(yè)不僅關系外人在華的投資利益，且由于牽涉各國政治勢力和軍事安全，所引起之外交風波最為棘手。

本文談的個案是歐戰(zhàn)爆發(fā)后美國一家大型投資公司—廣益公司（American International Corporation，簡稱A. I. C.）在中國投資1500英里（1英里約為1.6公里）鐵路工程的故事。原本他們想利用一次大戰(zhàn)之際，歐洲主要國家卷入戰(zhàn)爭的機會來搶奪中國鐵路市場，打造在中國的偉大投資計劃，但卻遭遇種種困難。然而這件中美鐵路的交涉案，中美政府一再標舉門戶開放政策的精神，合約內容也比其他各國的鐵路合同較為友善，顯現(xiàn)近代中美關系中的特殊意義。

廣益公司布局

廣益公司成立于1915年11月，是一次大戰(zhàn)爆發(fā)后由一群美國銀行家和實業(yè)家，為促進美國在海外投資所成立的國際大財團。

廣益公司也不諱言這家公司的成立，系受到歐洲戰(zhàn)事的影響，原挹注于英國、德國和法國的資金抽身回來，將這筆資金用于未開發(fā)國家，為美國謀取更大的財富。董事成員囊括美國最大財團和實業(yè)家，包括摩根企業(yè)、美孚公司、杜邦公司、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通用電器公司和紐約花旗銀行，等等。

1916年，美國廣益公司授權美商裕中公司（The Siems-Carey Company，或譯“開瑞公司”），與北京政府簽訂一項合同，取得在中國勘定、建造和經營蒸汽鐵路共1500英里的權利。廣益公司授權的在華代表─“裕中公司”，創(chuàng)辦人開瑞（William F. Carey， 1878 - 1951），于1915年來華投資，其為人長袖善舞、風趣幽默，據說他常和北京政要打橋牌，頗富政治手腕。

這項1500英里的權利，包括以下五段鐵路：湖南省至廣西，自山西省至甘肅省寧夏，甘肅省寧夏至甘肅省蘭州府，自廣東省瓊州至廣東省樂會，自浙江省杭州至浙江省溫州。根據合同規(guī)定，如這些鐵路線中有因故不宜建筑之情形，中國政府應給予其他地點同等里數的讓與權。由廣益公司發(fā)行中國鐵路金幣債券，每年100萬元至鐵路完成，債票年息五厘，每半年付息一次，于發(fā)行后50年內本利還清。

這項鐵路合同的外債條件如參照學者所研究的結果應不算嚴苛。民國以后國內公債利率歷年遞增，在廣益公司簽約之際，內債有六厘至七厘，甚至更多者。而戰(zhàn)前中國與各國的鐵路外債合同，利率以五厘居多，多者有六厘、六厘半、七厘半，墊款及短期借款高至八厘。因此，美國這項合同的五厘利息，比起國內公債或戰(zhàn)前其他各國的鐵路合同還要優(yōu)惠。

至于裕中公司可獲得25%之營運凈利，購料5%傭金，借款時間以50年居多，為各國鐵路常見之條件。這項借款的管理權系“讓中國政府應選派督辦一人為行政長官”。但部下設置之工程科、業(yè)務科和綜核科，則由公司為之保證介紹于督辦。這一條件與其他各國鐵路直接要求外人有管理權，也相對友好。

此一協(xié)定簽訂后不久，中國政局發(fā)生大變化。1916年6月初袁世凱病逝后，北洋政府派系林立，政局混沌不明。據廣益公司內部文件顯示，該公司想改變合同，包括取得6%的利息（原為5%）。這項要求被北京政府所拒絕，北京政府則要求鐵路的建造里數限于1000英里，并且降低美方在營運獲利的凈值為20%（原為25%）。

中美雙方又再次展開談判，1916年9月29日，北京政府和裕中公司簽訂增訂合同，將1500英里改為1100英里，該路營業(yè)所得之美方凈利降為20%。根據這一約定，曾給予該美國公司建造自湖南省株洲至廣東省欽州的株欽鐵路讓與權，以代替最初合同中五條鐵路中的某一條。這一條鐵路修成后約長700英里。1917年2月7日，中國交通部建議自河南省周家口經南陽到湖北省襄陽建一條鐵路，長200英里，稱為周襄鐵路，作為該公司有權建造的400英里鐵路的一部分。

簽約之后，北京交通部遲不發(fā)行600萬美元的債券，據說是因為日本的阻撓及北洋政府中親日派從中作梗。此后，由于中國政局的變化和動亂，發(fā)行債券的后續(xù)談判擱淺，而筑路工程又引發(fā)列強的反對聲浪。

群起反對

除了鐵路借款上的不順遂，這項筑路工程計劃還分別遭到日、法、俄、英等國的反對，原因是此案牽涉清末以來帝國主義在中國的勢力范圍劃分，以及各國銀行團對于中國筑路權的控制和借款的龐大利益。各國紛紛表示抗議。

當時中國已完成的鐵路干線有京漢、京奉、津浦、京張、滬寧、隴海等線，除京張（北京至張家口）未借用外資外，其他幾路皆有外國貸款關系，因而涉及勢力范圍圈的國際政治問題。

俄國抗議之路段為豐鎮(zhèn)至寧夏一段（即包寧路線），認為中國早先已將此項特許權利給予俄國。日本宣稱其在東北具有“特殊地位”，抗議由美國單獨承攬，提出一項由美、日合作在南滿和東內蒙古的鐵路開發(fā)計劃，并表示此系“二十一條要求”中所獲致的一項權利。法國的反對是針對湖南株洲（為粵漢鐵路之一站）至廣西海邊之欽州一段。英國政府亦以裕中公司合同所擬溫州到杭州一段路線，與滬杭甬鐵路借款合同不符，英國態(tài)度尤為強硬。

對于各國的反對，美國政府一再宣稱對于門戶開放政策的堅持，甚至舉出清末美國即簽有錦璦鐵路借款在先，但美國從未反對他國和中國政府簽訂其他鐵路合同，而此次美國提出的鐵路計劃卻遭致各國的阻撓，實甚為不公允。

由于各國一再宣稱清末以來在中國的特殊利益，美國國務院終于按捺不住，嚴正向英國宣告美國對于門戶開放政策的堅定立場：“承認任何一個列強對于鐵路事業(yè)或其他工業(yè)企業(yè)在中國廣大地區(qū)的壟斷，必定導致其他列強在其他地區(qū)要求相似權利，如此將造成那個國家為數更多的利益范圍，此將是對門戶開放政策的一種嘲弄，并破壞對于中國領土和行政的完整的保全，而此種保全曾是美國和英國所宣誓的。”但這項宣誓和同情并未伴隨實際的外交作為。

1918年12月9日，英國公使朱爾典（John Newell Jordan） 再次致函北京政府表示反對。理由竟是“歐戰(zhàn)完結時，中國鐵路以外國資本推辦問題大致必由英美及其他有關之各國政府通盤審查，以故應提及溫杭、株欽鐵路之事或可從緩置議”。

外交部和交通部認為英使的答復簡直是干涉中國內政，因此嚴予駁斥：“所言不但有侵礙本部行政之權，且有干涉我國內政之嫌，非我政府所能承認。”英國以大戰(zhàn)即將結束，中國鐵路之建造牽涉外國資本的問題，應交由英、美等國家延后再議，顯現(xiàn)帝國主義國家“干涉中國內政”的強勢心態(tài)和作為。在廣益公司交涉1500英里鐵路投資案之初，美國并無銀行團的束縛，美國政府如趁此機會，打破中國勢力范圍，應可大力一搏，但銀行家瞻前顧后，美國政府外交決策亦多受英、日等國家掣肘而立場不堅。

鐵路夢斷

最后癥結仍回到資金問題。到了1922年8月，中美商定已測未竣之路線，尚有株欽、周襄、信成三線均因五厘長期債券既未易發(fā)行，而六厘短期債券進行亦甚困難，以致暫歸停頓。最后，廣益公司的五條鐵路計劃僅止于探勘階段，未有任何一線完成。由于中國政局的動蕩不安，不僅鐵路債券乏人問津，且大戰(zhàn)后影響了大企業(yè)家海外投資的動向。從清末民初的許多投資案中，我們往往可以看到美國的投資案比起其他帝國主義國家友善許多，不少學者稱美國對華關系是“改良式的帝國主義”（Ameliorative Imperialism）。1500英里鐵路交涉中，從中美的合約內容而言，事實上確比其他國家較為友善。

此約固然有清末以來帝國主義國家對中國鐵路的既得利益問題，以致英、日、俄、法等國從中阻撓，但我們也必須反省當時中國政局的亂象，像美國廣益投資公司的情況，本來中國可借此機會發(fā)達交通網，卻因本身的情況，讓美國銀行家懷抱希望而來失望而去，最后不僅鐵路夢碎，且對中國的誠信多所批評。

由于北京內閣更動頻繁，以致美國銀行界本身對中國的信用貸款和債券發(fā)行不具信心，而美國政府尊重自由市場中企業(yè)本身之自主性，并未強力游說廣益投資公司繼續(xù)在中國挹注資金。

一次戰(zhàn)后美國重返國際銀行團參與中國的鐵路投資，然其結果亦未盡理想。1920年美國國際銀行團駐京代表史蒂文斯（F. W. Stevens）訪問上海，面對當時中國的各種傳聞，指稱美國重返銀行團的野心和負面評價。

他務實地指出，國際銀行團系以現(xiàn)代財政的組織管理，在這種組織下，美國政府期待不涉及讓渡權和各項特權的政治交換，而是希望中國能以“誠實的借款”（honest loan）提出安全擔保，美國記者評論說北京政府的各種借款情形如同賭局，令人充滿疑慮，他不客氣地指出，以中國目前的地方分裂等政治亂象，安全性貸款實在堪慮。

美國新國際銀行團在中國的任務，最后亦因中國持續(xù)的政治亂象，務實的美國銀行家紛紛抽手，而無所成就。從近代中國欲借助外力以尋求實業(yè)化的歷程而言，中國本身的政治亂象也加深了工業(yè)化的不利因素！

作者為臺灣東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兼人文社會科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