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前,我曾給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做過一次訪談。一開始,我們就談到了隱喻。老扎說,隱喻很重要,可以通過隱喻感受生活中的驚奇,但是,密集使用隱喻會造成表達上的障礙。老扎認為應該采取一種折中的辦法,選取一條日常表達和拒絕溝通之間的道路,比如他所贊賞的特朗斯特羅姆那種背后有許多思考的隱喻。
在不可避免地談論歷史和苦難之后,我們談到了光明和黑暗。老扎說,“要尋找光明,但永遠不要忘記黑暗”。這本來是一句普通的話,但是從一個詩人,尤其是從有著苦難歷史的波蘭詩人之口說出,就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力量和意義。
隱喻、思想、歷史、苦難,還有光明和黑暗,希望和絕望……這些的確是真正的詩人無法回避的問題。按照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將會塑造出什么樣的詩人形象?突然之間,我就想到了詩人王家新,因為這些都曾在他痛苦的詞語和精神氣質(zhì)中轟鳴著,回響著,比如在他的《瓦雷金諾敘事曲》、《帕斯捷爾納克》等早期代表作中。
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王家新近年來所貢獻的那些富含隱喻性的個人形象,比如《簡單的自傳》中的滾鐵環(huán)的“男孩”形象,《和兒子一起喝酒》中的“父親”形象,還有《桔子》這首詩中吃著、剝著桔子的“他”的形象。
隱喻,往往就是捕捉細節(jié)和形象的能力。談論隱喻,就是談論細節(jié)和形象。而王家新詩中捕捉到的這些形象,正是質(zhì)樸而深刻的生命存在的形象。童年的記憶總會化作存在的記憶,詞語也會成為記憶的呼吸。但是,記憶總有一種未知屬性,如同存在,藏著一個巨大的謎,就像那只不知所終的“最后一個桔子”—甚至“桔子”的味道本身就是一種未知:你不可能預知它是甜的還是酸的,必須嘗過才知道。
當然,《桔子》中的“他”,也可以看作是詩人的象征,桔子則是詞語和精神的象征。剝桔子,也就是剝開詞語的皮;吃桔子,也就是吞食詞語。
詩歌和時間都是慢的。在這種緩慢中,不知不覺的變化會呈現(xiàn)出來,時間的褶皺會留在詞語的縫隙中。比如“他在吞食著黑暗”,就對應著16年前 《帕斯捷爾納克》一詩中的“人民胃中的黑暗、饑餓”,卻又大不一樣。那曾經(jīng)宏大的喊聲,化作細微而質(zhì)樸的一個簡單的動作,更加動人,也更抵達語言和存在的本質(zhì)。
新世紀以來王家新創(chuàng)作的大部分詩歌,都可以歸于這種探求存在的日常而又隱秘的寫作。在去年初寫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王家新談到了這種變化:“近年來我的一些詩……更多地回到了‘日常’,進入了記憶,更關注于細節(jié)、生命的質(zhì)感和‘當下’的感受。寫自然和動物也和以前不大一樣了,更接近于‘生物的神秘本性’。還有對抒情的節(jié)制,對雄辯的‘放棄’,即使在面對崇高的事物時也響起了某種反諷的聲音?!?/p>
不過,作為時代經(jīng)驗和個人體驗的一種重要象征的“冬天”,在王家新的詩中,依然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時間背景。與此相關的兩種事物—雪和黑暗,作為王家新詩歌一貫的核心意象,也并未喪失其重要位置。
王家新早期寫過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而《桔子》所寫的,概括地說,就是“一個吃桔子過冬的人”。在它的結(jié)尾,記憶和現(xiàn)實的終結(jié)處,雪和黑暗再次成為帶有啟示性的經(jīng)驗,帶著獨特的光芒,震撼著讀者的眼睛。
這讓我想到,那窗外的茫茫大雪,能夠?qū)⑽钢械暮诎捣雌c成眼中的光芒,而詩人也具有這種神奇的力量。這讓詩人擁有了想象力的激情和隱秘的狂喜:詩人從事的仿佛就是雪的工作。然而,那永遠沉默的詩,不過就是風雪中“災難般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