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上班時,看見一個年輕姑娘面帶老年癡呆癥的神情,唇間似笑非笑,像落單的鬼魂般飄在人行道上。我心底忽然泛起了小小的漣漪,這種表情已經(jīng)久違幾十年了。當(dāng)我年少的時候,姑娘們都喜歡學(xué)《窗外》里的江雁容,把自己搞得很夢游的樣子,偶爾朱唇輕啟,也是瓊瑤式的春笑。哪像如今的女孩家,自拍時都把嘴嘟得跟二師兄一樣,千篇一律都是錐子臉——這若放在我們那個時代是嫁不出去的,當(dāng)年推崇的是鄧麗君式的旺夫臉,錐子臉倒也沒有大惡,就是不能擱在老公的左胸上發(fā)嗲:噗嗤一聲,一箭穿心了。
當(dāng)你覺得舊時更為美好,那么你就老了。我步入老漢行列之后,也漸漸看不慣一些年輕人的做派了,啃老啊,嬌弱啊,不懂歷史不明是非啊,不過我始終提醒自己,不要成為敵視青年的老冬烘。所以我盡力地去理解他們和她們,比如整容,其實(shí)還是挺好的事,我們那輩人能娶美女的是鳳毛麟角,但現(xiàn)今的姑娘都愛整容,遍地美女,人手一個牽回家睡覺覺,想想都覺得很是普天同慶。
代溝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我的同事們最近鬧了個小笑話,在報紙上如此描述一個老修表匠:“他一邊修著機(jī)械表,一邊嫻熟地更換著電池?!蔽铱吹阶x者投訴時,忽然有噴飯的感覺。如今的年輕人幾乎沒有戴表的,難免陌生。而即便如我,自從90年代后期用上傳呼機(jī)之后也沒再戴過表。表不再意味著記時功能,它掛在手腕上只是為了彰顯財富。
代際的溝壑往往體現(xiàn)在語言的迥異中,我們的父輩多半聽不懂約炮、娘炮和任大炮這類詞匯,他們只記得“向我開炮”和“炮打司令部”。我的父母對我專欄里的黃段子總是似懂非懂,只知道寫的盡是些不好的東西,但又不懂如何才能讓我浪子回頭。十多年前,父親看到我時總是囁嚅著,很想跟我促膝長談的樣子,我曉得他要整頓家風(fēng)了,于是給他遞一根煙,問起祖父的遷墳大業(yè),父親每次就興致高昂地說最近又去看了哪些好穴地,子孫以后會有出息咧,最后他就忘了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初衷,帶著太上皇般的夢幻表情洗洗睡了。
上一代和下一代,根本沒有優(yōu)劣之分。我們這代貌似更聰明、更有眼界,其實(shí)只是跟從閉關(guān)鎖國時代過來的父輩相比而已。說到對德先生賽先生的理解,21世紀(jì)的許多大學(xué)生還不如百年前的民國后生。倘若遭遇世界末日,人類文明悉數(shù)毀滅,幸存下來的人當(dāng)中,定然是老人的生存能力更強(qiáng),因?yàn)樗麄兘?jīng)歷過農(nóng)耕時代,懂得如何種谷種菜,其次是我這類雖然沒種過田但會割稻的人,可以半夜去偷割老人家的農(nóng)作物,最先餓死的,就是那些只會低頭玩手機(jī)、割個稻子都會把自己劃得血肉橫飛的年輕崽。
在許多年間,我與五六十年代生人并無隔閡與代溝,他們?nèi)加?0年代的理想主義光芒一直像遠(yuǎn)處的火把召引著我。但如今,理想已成水光里的灰燼,他們中的少數(shù)人仍站在冰河里嘶啞地呼喊,更多的人毫無羞恥地躺在火炕里醉生夢死而不自知。再過些天,我就要40歲了,也許會像他們一樣茍且而混賬,那么,我和他們,終于又沒有代溝了。
我們此生的最初都是晶瑩的冰川,變成水滴后,穿過遍布霧霾和重金屬的大地,與各種化學(xué)劑相逢。在河道里聽天由命的水滴和冰川里暫且純情的冰粒,都不必彼此嘲笑。長大后我就成了你。年輕時,我看見貌美妹子就想躺下;和你一樣老時,我看見電單車就想躺下。我們滿臉猙獰和痛苦,在歲月的街角發(fā)出了一聲嘆息般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