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焉識尋找陸焉識!”
這是電影《歸來》中多次出現(xiàn)的凄婉場景?!拔母铩苯Y(jié)束,脫帽右派陸焉識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可是愛人馮婉瑜卻已備受刺激患了失憶癥,意識也開始退化,不認識陸焉識了。她只記得一件事:就是愛人要回來,自己要去接!陸焉識百般努力喚不醒她的記憶,索性陪著她,一起去接自己歸來。于是,就有了每月五日,不管風(fēng)雨雪霧的火車站一幕:“陸焉識尋找陸焉識!”
撇開原著談電影,不管你看不看 《歸來》,那段歷史總是會令你哭。讓你哭的地方不只是馮婉瑜目睹陸焉識被捕,馮婉瑜不認識陸焉識,而是片中看上去最美的那些章節(jié)。
電影一開始,是一群美少女在跳芭蕾。舞曲是《紅色娘子軍》,她們在排練,面臨挑選主角吳清華的嚴重時刻。非常美、非常年輕、非常奢侈—只要想到那么多那么年輕美好的生命被投入到一個什么樣的事件中去,我的心就一陣絞痛:這是多么沉痛的浪費。這么美好的生命,卻注定要消耗在歷史的垃圾堆里,成為一部分,被遮蔽并且無法講述。
女兒丹丹雖美,生命卻沒有光彩,即使她跳得比女主角好也沒用,她后來去了毛紡廠做女工。不到十年工夫,工人階級地位下滑,眾多的毛紡廠倒閉,她又要站在新的人生岔路口。
陸焉識更不用說了。從風(fēng)華正茂的大教授,到潦倒憔悴的右派“罪犯”一名,他的無法丟棄的“法語”功夫,彈鋼琴的鍵盤手,一筆好字,翩翩風(fēng)度,乃至于靈魂深處難以掩抑的詩意和深情,統(tǒng)統(tǒng)交付于右派二十年。
至于馮婉瑜,往事并不隨逝水。陸焉識被抓走時丹丹才三歲,想必新婚不久。之后是漫長的二十年的守候與等待,政治的壓力,生活的艱險,都沒有讓她放棄、忘記或者怨恨陸焉識。我想,他們之間的愛與了解,無需多言。
至于馮婉瑜一直提到的“方師傅”,沒有出場,卻絕對不是小人物,必須記一筆。馮婉瑜至死不忘的是愛人陸焉識,同時也有這個深刻地傷害過她的人;在片中,我們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馮婉瑜時常把陸焉識當做了方師傅而深懷恐懼,抗拒排斥。在馮婉瑜的只言片語中,透露出方師傅曾是革委會主任,曾以有權(quán)槍斃陸焉識來脅迫過馮婉瑜。我想他更早以前,應(yīng)該是食堂的伙夫,他在陸家曾經(jīng)用一把湯勺打過馮婉瑜—湯勺該是他的吃飯家伙,不管是打人還是做事,都是用慣了的工具最趁手。在片尾,我們可以毫無懸念地判定他已經(jīng)作為“文革”“三種人”進去了—敏感的觀眾會不會想到《芙蓉鎮(zhèn)》,想下次又該是誰進去?
這部電影基本上是反高潮的。雖然導(dǎo)演極力克制,采取極簡主義,但恰因為這極簡,觀眾反而能耐領(lǐng)略到更多。片尾,還是最美的那一段,母女相認,家庭以某種形式團聚在一起,丹丹終于以主角吳清華的扮相,給父母表演遲到的《紅色娘子軍》。音樂凄厲,舞蹈美麗,給人的感覺卻無比恐怖!
這是這部片子最嚴肅的一刻。這個時候,主題壓過了畫面,溢出了。
到了最后的最后,陸焉識舉著一面牌子,像一個老兵舉著大槍,站在愛人身后,平心靜氣地,等待著“陸焉識”從茫茫人海中歸來。
沒有馮婉瑜的守候,就沒有陸焉識的歸來;即使有守候,也可能沒有歸來。可是如果真的沒有守候,就一定不會有歸來。這才是真相。
于是,就有了“陸焉識尋找陸焉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