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摩登天空的老板沈黎暉還在北京分司廳胡同附近上中學。胡同口的音像店有好幾家,那兩年里頭,他感覺不管哪家都在沒日沒夜放張薔的歌?!坝H愛的/小妹妹/請你不要不要哭泣……”那聲音太特別了,“又嗲、又騷、又野”,選的歌兒也跟別人不一樣,很多是迪斯科,舞曲節(jié)奏非常帶勁。
沈黎暉記得,磁帶封面上的女郎看上去年輕得有點過分了,大紅唇,燙了個爆炸頭,拼了命地把自己往老氣里打扮,但還是擋不住臉上兩坨嬰兒肥,還想方設(shè)法地秀著一雙大長腿兒。
傳奇往往如同旋風。1985年至1986年的僅僅兩年間,18歲的北京姑娘張薔出版了15張唱片,賣出了超過2000萬張的總銷量。憑借這一至今無人可破的銷量奇跡,張薔登上了1986年4月7日的《時代周刊》(TIMES),和惠特尼·休斯頓、鄧麗君等人并列,被喻為“全球最受歡迎女歌手”。1987年3月,紅在頂峰的張薔令人極度意外地急流勇退,遠走澳洲,從此幾乎消失在華語樂壇。這時她剛剛滿19歲,幾個月后,她宣布結(jié)婚,并很快當了媽媽。
沈黎暉和張薔簽約是25年后的事情。2011年8月31日,張薔當時的感覺,“嘿,好像簽了就要開學了”。整整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沈黎暉有了摩登天空—他把它做成了中國最大的獨立唱片公司,張薔則早早地離開了主流歌壇和媒體的視線,她出國、回國,定居過香港,又回到北京,結(jié)婚、離婚、再婚,有了兩個孩子。她很享受生活,現(xiàn)在這段婚姻甜蜜而穩(wěn)定,她只是好久不唱了。
25年里,張薔其實陸陸續(xù)續(xù)有過幾次沒有引起太大反響的復(fù)出。一次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時港臺流行音樂已經(jīng)完成了對大陸的全面占領(lǐng),張薔八十年代時髦的、“刺頭兒”般的形象已經(jīng)不再能引領(lǐng)潮流,她熱衷的迪斯科舞曲也仿佛披掛上了一層過時的外套。第二次是90年代末,她剛走出第一段婚姻,“很解脫”。那陣子她喜歡上了軟綿綿的法國香頌,以及南美的bossa nova,自己掏錢做了一張很“咖啡音樂”的專輯,印了6000張,被老歌迷瓜分一空。2008年,她在保利劇院做了一場演出,媒體人李孟夏就是在這場演出上對張薔刮目相看的—“大概是沒想到我這把年紀嗓音還維持得這么好”。正是李孟夏把張薔推薦給了沈黎暉。
如何包裝張薔一度是一個難題,然而到了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這個難題似乎突然可以迎刃而解。北京的大街小巷重新溜達起了穿回力鞋和緊身褲的男女,喝著北冰洋汽水,戴著蛤蟆鏡—恨不得再拎上一架雙卡錄音機。曾經(jīng)的時髦重新被命名為復(fù)古,變成了更年輕的人懷念一個他們并不曾真正經(jīng)過的時代的游戲。沈黎暉建議由新褲子樂隊來幫張薔完成復(fù)出—這個一般被定性為“朋克”或“新浪潮”的樂隊以一批聽起來歡愉明亮而又蠢蠢欲動的歌曲而保持著活力。張薔接受了這個建議,最大的原因是“這幾個小年輕是公司里唯一還喜歡迪斯科的”。
誰也沒有想到《別再問我什么是迪斯科》會成為華語樂壇的歲末一擊。當張薔唱起新褲子寫給她的“我們的愛是少年維特的煩惱/ 我們的心是約翰克里斯多夫/ 還有一首詩/ 一首朦朧詩/ 還有一首歌/ 一首迪斯科”,經(jīng)歷或沒有經(jīng)歷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人,似乎都能輕易地從這套久違的舞曲節(jié)奏中感受到那個曾經(jīng)年代的光芒。在長期被成人抒情、苦悶民謠和都市小清新三分天下的華語樂壇,活力、快樂、強勁的旋律幾乎成了一種稀缺的品質(zhì),而張薔一如25年前般慷慨地提供著它們。
憑借點擊率和話題性,《別再問我什么是迪斯科》成為了2013年最受矚目的流行音樂專輯。樂評人邱大立說:“就像在那個粗制濫造的年代,沒有一位創(chuàng)作人專門為她寫歌,但這位翻唱女皇僅僅靠翻唱就唱出了自己的風格。21世紀,華語唱片工業(yè)已淪為包裝工廠,在這個熟悉的聲音里,張薔再次用她的個性盤活了這個沒有特色的時代?!?/p>
民謠歌手蘇陽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回憶,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張薔的聲音是怎樣占據(jù)了銀川街頭,“她矯揉造作的嗓音、撒嬌的歌聲,比鄧麗君更靡靡之音更辣。在公園里或父母不在的家里,我們天天抱著吉他,從來沒有完整地彈過一首曲子,但都能完整地哼唱張薔的旋律?!币驗樘诱n、翻墻、巷戰(zhàn)、看《少女之心》和穿喇叭褲而被看作道德敗壞的少年們,理直氣壯地認為,只有這樣粗糙和放縱的聲線才屬于自己?!拔腋掖虬保瑳]有誰的爹媽會喜歡這樣的歌聲,可是,誰占領(lǐng)街頭,誰就是偶像?!?/p>
樂評人顏峻曾說,張薔的歌不像是中國人唱的,因為她的聲音自由、奔放,如同她迪斯科皇后的美譽一樣,有著中國人太少擁有的朝氣。但那又只能是中國人的聲音,因為它們“隱隱的,仍有著革命的豪情和流氓的歡樂”。那些嗲得理直氣壯的歌,那些在沒有太多技巧和技術(shù)含量的時代憑借著沖動、熱情而被錄制下來的歌,終究是被記住了,就像八十年代一樣,“中國人真的曾經(jīng)那么輕松和天真,看什么都覺得新鮮,打心底里覺得明天會更好,會為愛情而哭,會為理想而辯論”。如果重新喚醒那個時代的我們自己,我們會不會為今天而羞愧?
他說,張薔的回來,不會讓我們哭,“而是讓我們想起快樂,再次快樂,并相信快樂”。
南都周刊:看到你最近的宣傳行程都被排滿了。時隔快三十年,這種忙碌感會不會很熟悉—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你的日程表是不是要比現(xiàn)在還要瘋狂?
張薔:其實不是,八十年代是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的狀態(tài)。那時候沒有宣傳,沒有藝人經(jīng)紀,我們都是個體戶。像我這樣的,年紀比較小,發(fā)第一張唱片時只有15歲,很多時候還由我媽帶著呢。我們就是錄好唱片就拿去賣。我記得我在云南聲像錄第二張唱片時,因為第一張《東京之夜》反響太好了,第二張我在樓上錄旁邊就有人等著拿走送到樓下的流水線上生產(chǎn)。卡車就在門外等,生產(chǎn)完了就運走,發(fā)往全國的音像店。
南都周刊:第一張唱片反響有多好?
張薔:先是印了20萬張,非常快就搶光了。然后云南聲像的老板陳連丹決定加印250萬張。最后全賣光了。他這個人膽子很大,眼光也準,一開始就是他看好我,周圍人都不認可。因為當時流行的風氣全部是模仿鄧麗君,我錄《東京之夜》時,王菲和田震也都在云南聲像錄歌,都是唱鄧麗君的—嘿,你想想,連田震都捏著嗓子學鄧麗君呢!我的聲音跟她們很不一樣,喜歡的歌也不同,我翻的那些大橋純子、beegees、谷村新司,都是市面上沒有的。陳連丹相信我能紅,第一張唱片就給了我1400塊,哎喲,我媽當時在中國電影劇團,要知道她一個月的收入才60塊錢!錄完看反響好,他又給了我8000塊—包括第二張唱片的稿酬和中間三個月的生活費以及制約金,就是說這期間不能給別家錄了。把我當時給激動的,跟我媽說,媽,你看,還差不到一千塊錢,我們就成萬元戶了?。ㄐΓ?/p>
南都周刊:《時代周刊》當時的采訪里說你母親為了測試你的工作效率與潛在能量,一個月就讓你錄了四盒歌帶。你當時的狀態(tài)如何,工作量是滿負荷的嗎?
張薔:有個詞叫“鉆棚子”,說的就是我這樣的—天天都鉆在錄音棚。1986年我?guī)缀趺刻於既ヤ浺襞?,工作人員看到我過去頭都不用抬的。一張專輯里大概有14首歌,我每天學兩首,白天在家練,下午四點進棚錄,大概錄6小時結(jié)束。我那時候說我肯定是中國唯一能以這樣速度工作的歌星呢。
挑歌、收歌,都是我自己來。我媽在電影劇團,有很多電影原聲,國外流行音樂的資料啊,我都物盡其用。家里在國外的親戚也會帶磁帶給我,什么流行帶什么,拼盤也拿回來,我就是瞎聽著過來的。那時候環(huán)境有多閉塞呢?一個歌手要出唱片,要把小樣送到音像公司去,由音樂編輯決定。我朋友從日本弄了一張谷村新司的專輯到音像公司,騙編輯說是他自己的小樣,對方完全聽不出來!他根本不知道谷村新司在國外多紅?。?/p>
我的途徑算是比一般人好得多—像常寬他們都是管我借唱片。但有時還是無可奈何。我記得我第一聽到邁克爾·杰克遜,大概是1982年。他在中國毫無知名度,在美國已經(jīng)是“有人不知道耶穌沒人不知道他”那種級別了。當時我發(fā)現(xiàn)有個短波電臺,每天下午四點多都會放到一首歌,其實就是他的《Billie Jean》,我當時不知道是誰的,但是太好聽了!每天我都在錄音機前等著,等著跟著它跳舞,前奏一起來我就脫衣服,嗨,迪斯科精神不就是“薄露瘦緊透”嘛!跳完就特傷心,因為還要等一天。后來過了快一年,我在親戚給我寄的雜盤磁帶里才又聽到這首歌,還看到了他的樣子—我當時就樂了,這人,跟我一樣,留個爆炸頭!
南都周刊:你的前衛(wèi)造型是自己設(shè)計的?
張薔:我們那時候都跟著《大眾電影》,有一期索菲亞·羅蘭上封面,在一個井旁邊,撐著胳膊,仰著頭,頂?shù)木褪潜^。我覺得好美,非常有女人味,就去“四聯(lián)”找?guī)煾到o我做,結(jié)果他們照貓畫虎的根本學不會。我就自己嘗試嘍,把筷子折斷了,用洗相紙裹住頭發(fā),涂上威娜寶香波— 嘿,這個爆炸頭還就被我自己給燙出來了。
南都周刊:會對自己沒有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單純”的少女時代心存遺憾么?
張薔:不會。我覺得我的少女時代,就是最好的。我掙了很多錢(笑)。
南都周刊:你當時在朋友里是最富的?
張薔: 肯定的,都朝我借錢。我也很能花,我和我媽媽,我們都是 material girl(物質(zhì)女郎)。那時候我賺了有幾十萬吧,北京當時還沒有商品房,賣的是房屋的居住權(quán),幾千塊錢一個— 老有人跟我說你當時投資一下現(xiàn)在就地產(chǎn)大亨了。我說那可不是我。我和我媽都是亂花錢的,享受生活的女人,錢都花在吃喝玩樂上了。當時北京哪有奢侈品商店呀,我們都是去涉外飯店里買好東西。我記得我媽第一次給我買了一套資生堂的面霜、眼影、香波,我開心壞了,到哪兒都提著那一包東西 — 結(jié)果給丟在出租車上了。我們也愛買衣服,5000塊錢的一條裙子,我買過(笑),當時一套房子也就5000塊。
我也特能吃,特愛吃。當時我們把北京轉(zhuǎn)著圈都給吃遍了。馬克西姆,北京飯店的咕嚕肉,還有泰和樓的松鼠桂魚—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那個肉都是活的,你一動筷子它會往前一串,特嫩!我可愛吃了。說當時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們都傳,說張薔啊,譜大了,松鼠桂魚只吃魚肚子上那一小塊,剩下的都給跟班吃。瞎傳!我明明是整條都吃掉的(大笑)。
據(jù)說現(xiàn)在的姑娘也物質(zhì)……可是我們那時候物質(zhì)得不一樣。我就覺得,人活著吧,吃穿是最重要的。現(xiàn)在的姑娘比較有遠見?不像我們當年那么朝生暮死的。當時常寬還跟我說,他要再攢攢錢,買輛車,白天開出租能賺,晚上開到酒吧去駐唱再賺錢。我當時想,怎么可能,我們國家,怎么可能有酒吧?那時候生活太貧瘠了,這些都無法想象。
南都周刊:1987年你就退出了,當時所有人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繼續(xù)賺錢、做紅歌手— 這些完全不留戀么?
張薔:我真不留戀。我好像從小就特別渴望愛,想要男朋友,可能因為我是單親家庭的緣故。所以碰到第一個愛人我馬上就打算不唱了。而且我當時雖然剛過19歲生日,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然后退出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正好。后來去了澳洲,幾十萬積蓄其實很快就花光了,我很能花錢么— 一年三五萬美元沒問題。也不覺得不習慣,大概是什么都見過了,有錢有有錢的過法,沒錢有沒錢的過法。
而且當時還有一個原因,我覺得自己的歌路已經(jīng)走到頭了。我那種野蠻的、完全不成體系的、瘋狂的翻唱方式,我也厭倦了。沒有人給我寫歌,適合我的歌路的歌。而我當時的直覺是,翻唱已經(jīng)完了,接下來是要拼原創(chuàng)的時代了。懷孕之后有一次我去錄音棚看朋友錄歌,正好碰到崔健在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我當時就和朋友說,這人,肯定紅。下面這個時代是他的。
南都周刊:很多人都說懷念八十年代。但你說,你是真正享受過八十年代的人。
張薔: 八十年代很貧瘠,但就因為貧瘠吧,得到過的東西會印象特別的深。我們珍惜我們所有的。我其實只紅了兩年,就退出了,之后很多年過著家庭主婦的生活,走在街上根本沒人認得出來。老有人問我像不像一場夢?我說不像啊。因為我付出過,非常努力過,所以當時的成功不是泡影,放棄也是自己的選擇。八十年代的貧瘠,八十年代的饑渴,八十年代的奮斗精神,八十年代最早富起來的人的享受—— 我都享受過。夠啦,知足。
當時的成功不是泡影,放棄也是自己的選擇。八十年代的貧瘠,八十年代的饑渴,八十年代的奮斗精神,八十年代最早富起來的人的享受—我都享受過。夠啦,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