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二戰(zhàn)”之后的戰(zhàn)爭史上,由小布什發(fā)動的伊拉克戰(zhàn)爭常常會被排在朝鮮戰(zhàn)爭和越南戰(zhàn)爭之前,盡管以美軍傷亡的數(shù)目來看其規(guī)模并不算大,但這場戰(zhàn)爭卻耗盡了美國自“二戰(zhàn)”后所積累的道德和政治資本。2011年12月,美國最后一批士兵撤出伊拉克時,不少觀察家稱之為“一個時代的終結”。
巨大的代價帶來的改變卻很有限。2014年8月19日,美國攝影記者詹姆斯·福利遭“伊拉克與敘利亞伊斯蘭國”(下稱ISIS)斬首的視頻片段讓人觸目驚心;十年前,ISIS的前身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發(fā)布了一幀同樣血淋淋的視頻:作為對美軍在阿布格萊布監(jiān)獄虐囚的報復,26歲的美國商人尼古拉斯·貝格在鏡頭前被砍頭。
2003年3月,美國在強烈的國際譴責中,執(zhí)意發(fā)動伊拉克戰(zhàn)爭時設定了兩個主要目標:鏟除薩達姆政權,防止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和恐怖主義擴散;以及將伊拉克改造成為親美“民主樣板”,并借機在中東進行“民主改造”。
現(xiàn)如今,比基地組織更甚的ISIS占領了伊拉克多個重要城市,所謂的民選政府在什葉派與遜尼派的爭斗中形同虛設。
面對不斷惡化的局勢,奧巴馬政府無奈“重返伊拉克”,對伊拉克局部發(fā)起空襲,為避免再次陷入伊拉克的泥潭,奧巴馬給空襲行動設定了明確的界限。
然而在戰(zhàn)場上謹遵界限似乎是難以企及的,在殺害了詹姆斯·福利后,ISIS揚言如果美國對伊拉克的空襲行動持續(xù),他們將殺害另外一名在他們手上的美國記者。
奧巴馬對此回應稱美國將“不屈不撓地保護美國公民不受恐怖主義襲擊”;美國國務卿克里誓言美國不會在極端組織的威脅下退縮,稱“極端組織及其所代表的邪惡終將被摧毀,施暴者也終將被繩之以法”。
形勢急轉直下,在美國前駐伊拉克大使克里斯托弗·希爾(Christopher R. Hill)預料之中,他于8月14日在科羅拉多州丹佛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辦公室接受《財經(jīng)》記者專訪時就表示:“目前不僅是伊拉克受到威脅,整個地區(qū)也是岌岌可危,最后還會波及美國和其他國家?!?/p>
美國深陷伊拉克戰(zhàn)爭九年,一部分原因被歸咎于小布什政府未能設定明確的目標;而在希爾看來,奧巴馬此番對伊拉克軍事行動的目標也不甚清晰?!皧W巴馬所設定的短期目標已經(jīng)基本達成,但我認為還應該將任務擴大,摧毀ISIS,這是很多人不同意的。這個恐怖團體正一步步成為恐怖國家,我們需要確保它被擊潰。”
說這番話時,希爾手中把玩著一個彈殼。在他2009年-2010年擔任駐伊拉克大使期間,這枚伊朗造的107毫米火箭炮擊中了隔壁的房子,差點讓他送命。
《財經(jīng)》:就當前伊拉克形勢而言,你認為奧巴馬政府應達成的目標是什么?
希爾:不僅僅是伊拉克受到威脅,整個地區(qū)也岌岌可危,最后還會波及美國和其他國家,所以美國介入伊拉克是明智的。幫助有需要的人,例如幫助庫爾德人、支持伊拉克軍隊,都是正確的做法。美國的短期目標是穩(wěn)定辛賈爾山區(qū)的難民情況,鼓勵巴格達進行政治變革,同時穩(wěn)定庫爾德人。我認為這些目標已經(jīng)達成。
但是我支持應該擴大任務,雖然這被很多人反對,僅僅將難民從辛賈爾山區(qū)解救出來還不夠,我們必須殲滅仍然橫行于伊拉克西部的ISIS,這個恐怖組織在伊拉克建立國家對美國來說是挫敗。美國應把長期目標著眼于摧毀ISIS。通常我不喜歡談論摧毀任何人,我更傾向于談判,但對于如此殘暴的對象,我看不出任何談判的余地。
《財經(jīng)》:ISIS將如何對美國的安全構成威脅?
希爾:ISIS的成員都是反社會的罪犯,假如他們控制伊拉克西部和敘利亞一部分幾年,歐洲和其他地方的反社會極端分子也可能去那里受訓,就如同他們前往阿富汗接受基地組織的訓練一樣。這些極端分子之后極有可能對付美國、中國或其他國家,若有維吾爾族或其他恐怖分子到那里接受訓練,我絲毫不會感到意外。
大家必須了解,ISIS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極大的威脅。
《財經(jīng)》:你認為目前美國的行動不足以完成對ISIS的毀滅,美國還需要做什么?出兵是否是明智之舉?
希爾:美國人民現(xiàn)在不會支持出兵,我也不認為伊拉克人愿意再看到美國部隊進駐。美國需要做的是派遣更多人員訓練伊拉克軍隊和庫爾德人,并為他們提供武器裝備。在某一政策框架內,供應武器是正當?shù)?。這與向敘利亞反對派提供武器性質不同,因為美國對于準備在敘利亞做什么還不明確。
伊拉克部隊有20萬人,經(jīng)過適當?shù)挠柧?,得到合適的指揮,并具備足夠的動力,他們有能力應付ISIS這個威脅。
《財經(jīng)》:ISIS的壯大速度和威脅超過了很多人的預期,什么造就了ISIS的發(fā)展?
希爾:我認為主要癥結在敘利亞。雖然很多人認為主要問題出在伊拉克——遜尼派對于在什葉派的統(tǒng)治下生活心懷不滿,但這個問題長期存在,馬利基作為統(tǒng)治者多年以來的統(tǒng)治方式也一樣。事態(tài)突然惡化,主要是從敘利亞擴散開來,伊拉克的遜尼派接納了這些遜尼派極端分子,如果他們不接納就會被砍頭,這與巴格達政府毫無關系。
也正因為如此,把ISIS趕回敘利亞,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美國和國際社會必須推動敘利亞的政治進程。當下敘利亞的情勢是,即使總統(tǒng)阿薩德過世,敘利亞也無法擺脫內戰(zhàn),癥結在于阿拉維派、德魯茲派、基督徒和庫爾德人,全都對遜尼派有所懷疑,所以需要幫助他們建立一個憲政體制,幫助敘利亞政治走上正軌。
《財經(jīng)》:國際社會已經(jīng)在敘利亞和平進程這個問題上有過數(shù)次嘗試,并都無果而終。還有什么方法能夠有所突破?
希爾:我會通過外交程序舉行日內瓦會談,但不是敘利亞各方力量之間的對話,他們無法達成任何協(xié)議。應該安排敘利亞與有意解決問題的國家會談,提出某種形式的憲法原則。起草敘利亞憲法不是我們的責任,但是由只占人口15%的阿拉維人專政統(tǒng)治整個敘利亞,是無法接受的。敘利亞需要不同的安排,并成為原則聲明,接下來人們可以根據(jù)這個原則進行下一步設計。
但現(xiàn)在讓我不安的是,在敘利亞看不到任何政治或外交運作的空間,完全看不到國際社會已經(jīng)努力過的痕跡。
《財經(jīng)》:國際社會為何放棄了對敘利亞問題的解決推動?
希爾:國際社會看待敘利亞各方力量,將其視為沆瀣一氣。所謂的溫和派到底有多少人、又具備怎樣的能力都不明確。我看不出所謂的溫和反對派中有任何領袖人物足以讓人信服,一旦擁有了武器他們就可以獲勝。這也是奧巴馬總統(tǒng)的觀點,并由此在敘利亞問題上沒有實質支持。
我和政府的不同之處在于,我認為提供武器的討論沒有意義,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如何找出可以向前邁進的政治方式。包括美國在內的許多人只談選舉,以為選舉能夠糾正一切。現(xiàn)在在敘利亞進行選舉,看到的只能是各族裔按照宗派劃分站隊,敘利亞需要的不是選舉,而是各方可以努力達成的憲法原則。
《財經(jīng)》:面對現(xiàn)在伊拉克的亂局,美國被歸咎是亂局的源頭。例如另一位前駐伊拉克大使就曾批評,美國撤軍削弱了伊拉克的軍事力量。你對此有何回應?
希爾:美軍實際上在2009年6月就開始撤出,我不認為美軍存在就有能力防止最先發(fā)生于伊拉克西部省份安巴爾省的混亂,我不認為美軍的存留會給伊拉克部隊的力量帶來決定性差異。
在美軍撤出時,伊拉克——這個有著強烈愛國心的民族,雖然對未來和安全形勢有所擔憂,但他們對于占領結束非常高興。
伊拉克的根源問題是庫爾德人、遜尼派和什葉派無法共處,尤其是遜尼派阿拉伯人不愿在什葉派阿拉伯人統(tǒng)治下生活。總理馬利基是個強硬派,他在第二任期初始就已經(jīng)對遜尼派失去耐心。所以我不認為美軍繼續(xù)駐守伊拉克會有什么不同的結果。
《財經(jīng)》:國務卿克里表示希望伊拉克新政府具有包容性,這在伊拉克能否實現(xiàn)?
希爾:包容應該是雙向的,我希望看到馬利基的繼任者阿巴迪能更包容遜尼派,但同時遜尼派也應該做出改變。馬利基在任時非常不得人心,因此受到了太多注意以及指責,世人因此忽略了對遜尼派的關注,實際上過去幾個世紀以來,遜尼派對什葉派也比較殘暴。這是一種很難處理的宗派之爭。
從這個角度來看,美國應該為伊拉克目前的混亂負有一定責任。在小布什總統(tǒng)2003年下令入侵伊拉克時,美國人并不了解什葉派和遜尼派已經(jīng)痛恨彼此1000多年,美國低估了什葉派和遜尼派的分歧。
美國占領伊拉克后,又進一步加大了矛盾。美國在伊拉克進行“去阿拉伯復興社會黨”的行動,遜尼派主要聚集在阿拉伯復興社會黨,也就相當于將遜尼派趕出了所有政府機構。
美國還曾寄望民主的伊拉克可以成為地區(qū)其他阿拉伯國家的典范,可是幾乎所有其他阿拉伯國家都屬于遜尼派,他們絕不會支持什葉派的領導。
《財經(jīng)》:美軍撤出伊拉克前后,美國在伊拉克的戰(zhàn)略目標是什么?
希爾:戰(zhàn)略目標是扶植伊拉克安全部隊,穩(wěn)定其經(jīng)濟、政治體制,然后離開,讓伊拉克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美國并未要求石油或其他東西。
美國推翻了薩達姆政權,但是對于獨裁者,不應該僅僅限于“如何把他趕下臺”,還要了解“他是怎么得到這些權力”,我認為美國從來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
《財經(jīng)》:奧巴馬總統(tǒng)最近接受采訪時批評中國“搭便車”,這是美國對中國一種比較主流的指責意見嗎?
希爾:中國被指搭便車,其實這班車上還有很多人同行,美國也指責過歐洲搭便車。美國認為這些參與方受益于國際經(jīng)濟體制,但在面對威脅時不愿意捍衛(wèi)這個體制,尤其是不愿動用武力。
中國也應該了解,它在全球能源供應的利益包括化解危機、為能源獲取創(chuàng)造更好的環(huán)境,但是中國似乎更對能源供給有興趣,并不關心這些動蕩地區(qū)的政治環(huán)境。
如果我是中國,基于我與英國石油公司在魯邁拉油田大規(guī)模的石油投資,我會與美國討論中國可以為難民提供糧食,表現(xiàn)出中國關心這些處于險境的民眾。我會從這種事開始,而且多多益善。
《財經(jīng)》:就你所知,中美兩國政府會就此類事件進行溝通嗎?
希爾:據(jù)我所知,每次危機發(fā)生時,美國都會與中方接觸,中方會以尊重他國主權為由不參與解決問題。我理解中國對尊重主權的重視,一個國家被他國政府甚至民間團體指手畫腳,確實令人難以接受。但是要求中國為國際社會提供更多人道主義援助是公平的,證明中國愿意負起應該由它承擔的責任。
《財經(jīng)》:你在職業(yè)外交官生涯中曾多次經(jīng)歷動蕩與危機,你如何看待近來世界各地此起彼落的亂局?
希爾:我們正經(jīng)歷一段很艱難的時期。世界局勢的混亂當然不是奧巴馬政府或美國的過失,但是我認為包括美國和中國在內的國際社會,對這些問題的處理是否得當值得商榷。
令人擔憂的是,大國們都太過專注于國內問題。美國即是如此,奧巴馬總統(tǒng)明確表示需要專注于國內的建設,我認為國際社會目前面對各項挑戰(zhàn),僅僅是疲于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