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精神分析老祖宗弗洛伊德的話講,足球,世界杯,絕對是“力比多”(以性能量為領導核心的心理能量)的“投射”。
把心理學術語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文,意思就是:足球是以“國家”為單位的較量的“替代性滿足”,是最富刺激性的心理競爭,寄托了世界各國刷存在感、找優(yōu)越感的先驗渴望—而世界杯的賽場,正是大家找到這兩種快感的舞臺。
開始往往就是結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對于弱者、小國來說,情況很可能是這樣的。
世界杯首戰(zhàn),東道主巴西就輕松以3︰1比分干掉克羅地亞,而且后者的唯一進球還是巴西人為了創(chuàng)造世界杯的另一個歷史—首次烏龍—“送”的。無論是玩實力,玩心理變態(tài),玩陰謀(假摔),桑巴軍團都技高一籌。
這真是一個深刻的隱喻,深刻到讓人感到悲觀。1991年,克羅地亞從南聯(lián)盟中獨立出來。小國,尤其是剛獨立的小國,其最大的渴望,就是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掌門人霍耐特教授所說的“承認的政治”,要從“他者”那兒找認同感,找尊重感,找存在感—其次才是找優(yōu)越感。
足球作為對戰(zhàn)爭、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實力的一種替代,給了小國在心理競爭中平等的機會。格子軍團的確也不負國內重望,1996年歐洲杯,他們首次參賽就殺進8強,驚動歐洲;1998年法國世界杯,他們首次參賽就獲得了季軍,令世界佩服不已。
但那又如何呢?
不錯,在世界杯這種國家博弈的舞臺上,不確定性被放大了,一切皆有可能,屌絲逆襲的勵志故事不斷上演。但我們完全可以神經(jīng)過敏地懷疑,平等的機會,以及屌絲逆襲的故事,只是高帥富們誘導屌絲參與這場游戲的精巧設置。
作為屌絲,克羅地亞還是玩不過高帥富們。2002年、2006的兩屆世界杯,他們都沒有小組出線,而2010年世界杯,他們則無緣進入。今天,則是被桑巴軍團在家門口“羞辱”。很顯然,從長遠看,天下還是高帥富們的天下,屌絲們更多地只能出局。
克羅地亞并不是最典型的代表。南美的烏拉圭也是如此。1930年,第一屆世界杯在烏拉圭舉辦,從一開始就把足球、世界杯的心理真相和盤托出:紀念該國獨立100周年。這一屆,烏拉圭得了冠軍。接著,1950年,他們又得了冠軍。但此后,他們迅速地降為二流。同時,我們別忘記,1930年那屆,參賽球隊只有13支,1950年那屆,只有16支,可以說,在那些遙遠的年代里,足球的影響力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很多國家根本不當回事,甚至聞所未聞。
從歷屆世界杯看,笑到最后的,更多還是大國、強國、正在發(fā)展中的大國,或者曾經(jīng)闊過的國家。英格蘭、意大利、德國、法國自不必說。西班牙、葡萄牙、荷蘭,在近代曾經(jīng)主宰了半個地球,我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澳門曾經(jīng)落在誰的手里。巴西、阿根廷是南美大國,而且巴西還是“金磚四國”之一。至于美國、俄羅斯,雖然離奪冠還很遙遠,但那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強大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體育力量,使他們已足以當帶頭大哥,忽略了足球。如今他們已經(jīng)醒悟。醒來的大國,將是可怕的。
中國是大國。而且我們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在世界舞臺上找存在感、優(yōu)越感。但現(xiàn)實相當殘酷,當別人在玩的時候,我們卻只能在臺下、場外看戲—2002年日韓世界杯交白卷那次勉強除外。
似乎是故意要刺激中國人,在世界杯開幕式前,國際足聯(lián)公布了一個最新的國家足球隊世界排名,中國的排名下降到了103位,位于赤道幾內亞之后。
被擋在世界杯賽場的32強之外,這絕對已經(jīng)不是英雄排座次了,那是一種“競次”的排名,比誰更爛—它只能意味著恥辱。
足球、世界杯,為什么成為我們的隱痛?為什么它們具備國家間心理競爭的功能?說起來挺有意思。它注定成為“上帝的選物”。
足球同時具備了這三個元素:團體作戰(zhàn);模仿自然場景;刺激,得分艱難。這在人的內心里,相當于以和平的方式,模仿了部落作戰(zhàn)的原始情境—而現(xiàn)代國家在心理上,只是原始部落的3.0版本(2.0版本是城邦)。人類永遠走不出他的童年時代,這一童年時代構成了“本我”,在“文明”這一“超我”的壓抑下,在心理上回復到童年時代的替代性玩法無疑是最刺激和最爽的。因此,無論國家的版本有多么高級,在心理上,最原始的那個版本都保留了下來,而且心理能量最強,它正是國家心理競爭最隱秘的驅動力的來源。
不知是不是看穿了這一點,雖然現(xiàn)代足球是英國人先玩的,但一些具有“紳士風度”的貴族還是對此表示鄙視,認為這很粗野,是下等人的玩法。最有名的大概就是“鐵娘子”撒切爾夫人了。
原始也罷,粗野也罷,在國家的心理競爭中,足球具有王者地位。而且它在全世界的風靡,以及粉絲的眾多,折射著現(xiàn)代世界的兩尊神:國家實力、民主政治中的民意。
所以奧巴馬在世界杯前幾個月,面對西班牙首相拉霍伊(西班牙是衛(wèi)冕冠軍),都要表演一下,向后者請教美國隊如何“奪冠”。同時,我們也深深地知道,無論中國在奧運上得了多少金牌,足球不行,內心里還是找不到感覺—畢竟,很多運動,或只具有審美價值(比如體操、花樣游泳),或只是小眾玩法(比如棒球、跳水),或不構成國家間心理競爭的G點(比如乒乓球)。它們可以欣賞,可以有限程度地參與,但無法作為公共象征物聚焦人們的心理投射。
就這個意義講,其實,在足球面前,在世界杯面前,中國人一直具有一種心理癥狀:壓抑??梢院芗兇獾靥兆碓谛蕾p足球的快樂中嗎?可以,但必須忘記中國隊很窩囊這一背景的存在。這里有一種自我的撕裂:無論你是為巴西人、德國人、阿根廷人,還是意大利人吶喊,你都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問題是,在內心深處,你根本無法忘記自己的身份!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純粹的球迷,因為沒有純粹的足球和純粹的世界杯。
法國哲學家薩特說,人是一種無用的激情。而有了足球,激情變得有用,至少是在心理上很有用。
既然足球是一種替代性的滿足,那也是一種替代性的對抗。說是意淫也罷,阿Q也罷,有時候,它確實可以在心理上修改現(xiàn)實,或者,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現(xiàn)實、另一個世界秩序,并讓人們心理上哪怕是短暫地活在其中。
1954年世界杯,德國隊(西德)奪冠。那一幕令德國人徹夜難眠。二戰(zhàn)的罪孽感、被占領的恥辱感,作為心魔已經(jīng)減輕,因為足球,德國不僅向世界證明自己已回歸正常國家,而且日耳曼的昔日榮光再次顯現(xiàn)。心理的現(xiàn)實被足球修改,而最終,心理的現(xiàn)實變成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領域的現(xiàn)實。
1978年世界杯,“潘帕斯雄鷹”阿根廷捧走了冠軍。但1982年,他們的民族自尊心就遭到了痛擊,在英阿馬島之戰(zhàn)中,阿根廷敗北。戰(zhàn)爭的結果讓英國人充滿了勝利者的優(yōu)越感,阿根廷人則普遍出現(xiàn)心理創(chuàng)傷。政治、經(jīng)濟、軍事都干不過別人,怎么辦?足球派上了用場。
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在忍耐了4年之后,天才球星馬拉多納等來了機會。在那次世界杯中,老馬光芒四射,不僅利用“上帝之手”把英國人淘汰出1/4決賽,而且,在帶球攻門時,還有“戲弄”對方的動作。
在后來的回憶錄《我是迭戈》中,他承認:“這就像是復仇,就像是從馬島的陰影中重新站了起來……現(xiàn)在我可以說當時不能說的一些話,對英格蘭那個手球,讓我更有快感,當時我管它叫‘上帝之手’,實際上說是上帝的手完全是胡說,應該是迭戈的手!那種感覺就像是對英國人進行了扒竊和報復?!迸伺了剐埴椩谑澜绫娘w翔,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國家實力的弱小。
因為政治、經(jīng)濟、軍事所建構的現(xiàn)實秩序沒有改變,阿根廷人的心理創(chuàng)傷,到現(xiàn)在仍然沒有消除。在本屆世界杯賽前合影時,他們集體打出標語,上寫“馬島是阿根廷的”,仍然固執(zhí)地企圖修改現(xiàn)實秩序。而這一次的世界杯,他們有機會在1/8決賽以后和英格蘭相遇,并且有能力“報復”嗎?
盡管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從長遠看,屌絲更多地只能出局,但足球和世界杯的魅力恰恰在于,它既具有政治、經(jīng)濟、軍事較量等替代性功能,同時又不是它們本身。它的不確定性,給了所有游戲參與者以希望。
可以在心理上讓人回到童年,可以在心理上修改現(xiàn)實秩序,而且還總有未來,完美地打通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這才是世界杯如此富有魅力的秘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