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三月的大風天氣——強大的氣流搖晃著夢幻動畫大樓的每一條鋼筋，每一塊玻璃。

咣當當，咣當當……

我推開孟磊辦公室的玻璃門，走進去問：“什么事？”

孟磊皺著眉看著桌上的月考核表，“這個月結(jié)算，制作部的鏡頭比上個月的少了一百四十三個，誰的任務(wù)沒完成？”

我扁扁嘴道：“你知道其他的項目我從來不插手?！?/p>

“那你分析分析是怎么回事？”

“我分析不出來?！?/p>

孟磊挑起眉毛，用充滿奇怪笑意的眼神看著我說：“小糖，你少給我來這套！該說的不說……”

這時，行政部的“瘦大嬸”推門進來，“孟老師，查清楚了，這少的一百多個鏡頭是閆雯羯的……”

孟磊的笑臉立即沉下來，反倒是我的嘴角開始上揚。

“瘦大嬸”沒眼力見兒地繼續(xù)說：“項目統(tǒng)籌說閆雯羯大部分時間都在聊天和瞎轉(zhuǎn)悠，大概一天才能畫一個鏡頭……”

孟磊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知道了！”他提起筆，在員工的月考核表中閆雯羯一欄上打了“B”，而此時我看到惠梨香一欄卻赫然寫著“C”！

啪的一聲，我用手掌摁住考核表，“你在做什么？明明是閆雯羯的錯，你怎么能把責任轉(zhuǎn)嫁給惠梨香！梨香每天都很認真地畫畫，也按時完成了任務(wù)，你這樣做太不公平了！”

“沒那么多公平不公平！”

“你這樣厚此薄彼不就是因為閆雯羯的男朋友馬俊每天拍你馬屁，還說什么孟哥以后肯定超過李嘉誠嗎？”

孟磊不耐煩了：“少啰唆！滾蛋！”

“你們這群廢物的破事兒我懶得管！”我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憤然離去。

一、良禽擇木而棲

我打開家門，門外站著一個戴著無框眼鏡、斯文高大的男人。他身后站著一個穿深藍色警服的小伙子。

眼鏡男說道：“您好，我們是市公安局刑警隊的，我姓陳，陳斌，刑警隊隊長。這位是我的同事小曹。抱歉這么早打擾，我們想找隋糖小姐談一談?！?/p>

我拉了拉睡袍領(lǐng)口，微笑點頭道：“我就是隋糖?！?/p>

陳隊長遞給我一張照片：“認識這個人嗎？”

“認識，孟磊?！?/p>

“隋糖小姐跟他什么關(guān)系？”

“他是我以前的雇主，很久沒聯(lián)系了?！?/p>

陳隊長又遞給我一張照片，問：“隋糖小姐，2014年2月20日，孟磊先生從東方夢幻動畫公司的二樓墜下，意外身亡?！?/p>

我從陳隊長手里接過照片，仔細地看了幾秒鐘，然后搖搖頭，說道：“陳隊長，孟老師的死根本不是意外。理由是，第一，夢幻動畫的二樓并不高，從上面摔下來是摔不死的；第二，如果這只是一起意外，根本不需要勞煩刑警隊隊長親自來找我；第三，根據(jù)照片上孟老師墜地后的體表特征來看，他的太陽穴腫脹，眼周有一些模糊的痕跡，也就是說，他死前與人有過爭斗。綜上所述，孟老師應(yīng)該是被人殺害的?！?/p>

陳警官笑了：“沒想到隋糖小姐這么善于觀察?！?/p>

我沒有笑，“我是編劇，看過上百部警匪片和小說，還寫過幾十部警匪作品。”

這時，我身后傳來一聲贊賞：“專業(yè)知識還不錯?！?/p>

我轉(zhuǎn)回身去，衛(wèi)嘉輝穿著同款睡袍站在我身后，用欣賞的眼神看著我。

我立即換上嫵媚的笑容：“嘉輝哥，你起床啦……”

他是衛(wèi)嘉輝，香港著名編劇、導演，他的作品風靡兩岸三地。如今他是江鉑電影公司的決策人，而我，則是他公司的一名編劇助理。

加入江鉑影視的第十個月，也就是昨天，機會終于降臨在我這個總是準備好的人身上——我成功地讓我曾經(jīng)的偶像，現(xiàn)在的老板——衛(wèi)嘉輝爬上了我的床。

選擇最優(yōu)秀的男人，哪怕與他只是逢場作戲。

還站在門外的陳隊和小曹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我微笑著對他們說道：“兩位警官，有事兒進來說吧?！?/p>

深藍警服的背影消失在寬敞的樓道里，我優(yōu)雅地關(guān)上門。

良禽擇木而棲，寧為鳳尾，不做雞頭。

二、再見，永不再見

“隋小姐，聽說你跟孟老師相處得并不融洽。而且，你離開東方夢幻動畫公司也是負氣走的?！?/p>

我搖搖頭：“倒也不是……我和孟老師之間的誤解很深，已經(jīng)無法合作了?！?/p>

“你們因為什么產(chǎn)生了誤解？”

“他說討厭我，原因是我不善良。因為我擔任制片人的時候，主張解雇一個表現(xiàn)很差的女員工，但這名女員工的男朋友也是公司員工，并且與孟老師的私人關(guān)系很好?！?/p>

“隋小姐的意思是，你認為孟老師不夠公平公正，而孟老師則指責隋小姐不夠?qū)捜荽蠖?。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我笑了笑：“完全可以?！?/p>

“那說說你離職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吧?！?/p>

我看了看衛(wèi)嘉輝，輕輕嘆了口氣：“我離職那天是2013年的3月24日。那天，孟老師已經(jīng)一周沒有審核我的劇本。這一周內(nèi)我曾兩次催促他，但他每次都置之不理。直到24日那天，我在MSN上對他說，‘大家都是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p>

“然后呢？”

“然后他在辦公室里當著所有同事的面大叫，‘小糖！你給我過來！什么高低貴賤之分？！你別做了?！?/p>

陳隊和小曹互望了一眼。

“他接著又說，‘我現(xiàn)在話都不想跟你說！我就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你?！曳磫査?，‘那你把我叫回來做什么？’”

“等一下，”陳隊打斷了我的話，“隋小姐，你可不可以解釋一下什么是‘把你叫回去’？”

我不安起來，掃了衛(wèi)嘉輝一眼：“叫我回去的意思是……我在東方夢幻動畫工作的幾年……大概有十幾二十次，孟老師趕我走，或者是我主動辭職，但后來他又想方設(shè)法把我叫回去了……”

陳隊和小曹，包括衛(wèi)嘉輝的臉上都泛起了笑意。

“隋小姐，請繼續(xù)說，你反問孟老師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他厲聲說，‘誰叫你回來的？’我說，‘那我就不在這兒礙眼了?！f，‘那你就別在這兒礙眼了?！艺f，‘那我走行了吧？’他說，‘走吧！走了就沒關(guān)系了！告訴你，只要你離開這兒，以后就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了。’”

小曹“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停止了講述，自覺與孟老師的這段對話實在太滑稽。

衛(wèi)嘉輝站起身，打破尷尬道：“說了這么久，大家喝點兒東西吧！兩位警官，咖啡怎么樣？”

陳隊抬了下手：“咖啡就不用了，我們來點兒茶吧。謝謝?！苯又謫栁?，“那時候你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搖搖頭：“上司和下屬的關(guān)系，我是編劇，他是編審、導演。”

“后來呢？”小曹問道。

“我無奈地對他說，‘你一定要這樣說話嗎？’結(jié)果他說，‘誰先這樣說話的？這聊天記錄就在這兒呢！你不先這樣我會這樣嗎？’”

這次連陳隊都忍不住了，他笑著評論了一句：“你們這個孟老師，都四十歲了，還像個小孩兒?！?/p>

我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隋小姐你就一去不回了嗎？”

“是的，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離開了。”

陳隊看著我，“隋小姐，請問2014年2月20日下午六點至八點間，你在哪里？”

“在香港。我在香港總部上課，昨天才回來?！蔽夷贸龈郯耐ㄐ凶C遞給陳隊，“證件上寫明我是1月28日到達香港，2月28日回到北京?！?/p>

陳隊把證件還給我，“很好……隋小姐，最后一個問題，對于孟老師的死，你怎么看？”

我停了片刻：“對此我感到非常遺憾……希望您能盡快找到兇手，好讓他……走得安心?！?/p>

陳隊點點頭，第三次遞給我一張照片：“隋小姐，你剛才說得沒錯，孟老師的死因是被硬物擊中太陽穴，導致顱內(nèi)動脈破裂。這就是兇器?！?/p>

照片上是一個房子形狀的立式轉(zhuǎn)筆刀，房頂異常尖銳。

陳隊沒再透露其他信息，和小曹準備離開。

衛(wèi)嘉輝送走了二位警官，轉(zhuǎn)身問我：“孟磊？你的另一塊兒踏腳石？”

我沒有回答，沉默地坐回沙發(fā)。

“從動畫類電視頻道到全亞洲的院線大銀幕，你的這條上位之路走得不錯?！?/p>

我依然沉默。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來說：“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兒。我之所以會跟你建立這種關(guān)系，就是因為我知道你是一個通曉游戲規(guī)則并且會堅守的人。你的那位孟老師，很明顯已經(jīng)犯規(guī)了，所以你不跟他玩了。女人要走，是很決絕的?！?/p>

我搖搖頭道：“我跟他沒有任何游戲關(guān)系，一點兒都沒有?！?/p>

衛(wèi)嘉輝牽動嘴角，轉(zhuǎn)移了話題：“好了，整個兒早晨我們都沒吃東西，不如我?guī)愠鋈コ燥?？?/p>

我點點頭。

當衛(wèi)嘉輝載著我行駛在立交橋上的時候，我們誰也沒再提那起兇殺案。我靠在他肩上，他握著我的手。這個場景在我過去十年的人生里幻想過無數(shù)次——衛(wèi)嘉輝的女人。如今我終于做到了……可收音機里的歌曲卻讓我無法集中精力——

原來夢是不可留戀

未有捉得緊已經(jīng)走遠

然后在某一天面前經(jīng)過

為了說一聲再見……

三、天才與瘋子

當我打開門看到新場景，“哇——”我驚訝地叫出聲來。

搭景師傅提著工具箱從我身邊走出去，衛(wèi)嘉輝站在場景中央，背對著我。當我走到他背后，他轉(zhuǎn)回身，我再次驚訝地“哇”了一聲：“嘉輝哥，你……你臉上畫了什么？”

衛(wèi)嘉輝的雙眼周圍用馬克筆畫了一些不知是圈還是點的圖案，讓這位大牌編劇看起來十分滑稽。

衛(wèi)嘉輝迅速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孟老師的死狀赫然入目，我皺了皺眉：“你把尸體眼周的印記拷貝在了自己臉上？還有，你把場景搭得跟東方夢幻公司九成相似，究竟是在搞什么？”

“案件重演！搞清楚孟老師是怎樣被殺的！”

我后退了一步，提高音量：“有這個必要嗎？查案是警察的事！”

“不，糖糖，上次聽到你的描述，我覺得你這位孟老師是個很特別的人，他的性格、言行舉止充滿了戲劇性……我們的作品里面如果能出現(xiàn)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物，觀眾會喜歡的！上次你不也看到陳隊他們的反應(yīng)了嗎？”

我笑了。天才如衛(wèi)嘉輝，他的靈感火花瞬間就能燃燒成熊熊烈火。

衛(wèi)嘉輝接著說：“他被殺害的地點，以及他對你的高要求和……說的一些過界的話，可以判斷出工作占據(jù)了他生命的較大比重，也就是說，他大部分緊張的人際關(guān)系也都來自工作?！?/p>

我撅撅嘴道：“你就不讓人家是感情糾紛嗎？A女友和B女友來到公司大吵大鬧，感情糾葛錯手殺死負心漢……”

衛(wèi)嘉輝再次拿起照片：“糖糖，別在工作時間對我撒嬌，那會降低你的魅力。你很清楚感情糾紛這種可能性很小，但按照他的性格，哪個女人能跟他深交？！而且這種小動畫公司的制作總監(jiān)，收入也不會太高吧。既沒有名車別墅，也不是超級帥哥，說話又滿口孩子氣，怎么會有超過一個美女為他爭風吃醋？更有利的證據(jù)就是——”衛(wèi)嘉輝俯下身，盯著我說，“如果他真有魅力，你就不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他。”

我轉(zhuǎn)移視線，避開天才炙熱的目光。

“糖糖，我準備把這部關(guān)于孟老師的片子列入明年的推理喜劇電影備案中，而且我還準備讓你做編劇主筆。”

“真的？！”我?guī)缀跫饨衅饋?，表情立即陰轉(zhuǎn)大太陽。

衛(wèi)嘉輝捧起我的臉，“你的才華原本就不止做一個編劇助理，但要看你會不會把握機會。”

“當然！”我信心滿滿。

“好了！”衛(wèi)嘉輝塞給我一個紙袋，“兇器轉(zhuǎn)筆刀，道具幫我們準備了五十個，你拿著?！?/p>

緊接著，衛(wèi)嘉輝戴上一個安全帽：“孟老師的辦公室在二樓對吧？走，案件重演！”

我看著我的偶像頭戴安全帽臉上畫著奇怪的圖案，毫不顧忌自己大牌編劇的形象，三步并作兩步奔向“案發(fā)現(xiàn)場”，心中的驚訝全數(shù)轉(zhuǎn)變?yōu)闅J佩。

瘋狂如衛(wèi)嘉輝，他有充分的理由創(chuàng)造香港影視史上的眾多經(jīng)典。

衛(wèi)嘉輝一屁股坐在道具椅上：“糖糖！來，我是孟老師，你是兇手。拿兇器砸我，砸太陽穴，別怕，我戴著安全帽呢，放心砸！”

我拿出一個房子狀轉(zhuǎn)筆刀，在衛(wèi)嘉輝面前揮了揮，埋怨道：“嘉輝哥，我和你之間隔著桌子，桌子太寬，我夠不著你！”

衛(wèi)嘉輝立即站起來，“那案發(fā)時兇手和孟老師就不是這個站位，換一個！”

衛(wèi)嘉輝又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鼓勵我說：“糖糖！來！想象你是兇手，對我恨之入骨，砸！”

我舉起小房子，醞釀幾秒，一邊用力砸在安全帽上，一邊大聲沖他喊：“禽獸！把我的錢還給我！”

衛(wèi)嘉輝扶住被我砸歪的帽子，吃驚地問：“什么你的錢？孟老師還欠你的錢？”

我點點頭說：“我走的時候，他沒發(fā)我上個月的薪水。他承諾的編劇和制片獎金也沒給。我走之后要了兩次，他說一分錢都不會給我?！?/p>

衛(wèi)嘉輝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怪不得他現(xiàn)在會落得這種下場?！?/p>

“繼續(xù)！糖糖?！毙l(wèi)嘉輝立即恢復作戰(zhàn)狀態(tài)，鼓勵道，“你的勤奮和才華一定會為你帶來榮譽和財富，好運在后面。我們繼續(xù)！”

我再次舉起小房子，大喊：“禽獸！你罵夠沒有！”

衛(wèi)嘉輝佯裝受傷倒地，我順勢騎在他身上，繼續(xù)用轉(zhuǎn)筆刀砸安全帽，“婊子養(yǎng)的，這么多人盼望見你死！你不死都沒用了！”

“好了！糖糖！你該把我扔到樓下去了！”

可是無論我怎么拖啊，拽啊，始終無法令衛(wèi)嘉輝的身體完全離地。我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說：“嘉輝哥，我扔不動你，我是隋糖，不是力拔山兮氣蓋世?。　?/p>

衛(wèi)嘉輝也從地板上坐起身來，附和道：“對啊，不連戲啊……已經(jīng)砸得他內(nèi)顱動脈出血了，何必再費力把他扔到樓下去呢？”

“那就是……”我站起身來，“兇手和孟老師在房間內(nèi)發(fā)生了爭吵，孟老師瘋狂逃命……”

衛(wèi)嘉輝馬上配合劇情，爬起來沖出辦公室喊：“救命啊！救命啊！”

我接著說：“他為了逃命從二樓跳下一樓，反正跳下去也摔不死。”

衛(wèi)嘉輝爬上二樓護欄。

“兇手緊隨其后，也從樓上跳下，追上去，用轉(zhuǎn)筆刀打倒了孱弱的孟老師……”扮演兇手的我也爬上了樓梯護欄。

我和衛(wèi)嘉輝面對面騎在護欄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衛(wèi)嘉輝忽然笑了，我們隨后從護欄上爬下來，“這倒是連戲了，但太浮夸，真像是拍電影，還要吊威亞。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越笑越大聲：“你臉上的圖案，隨著你的表情變化形狀和位置，哈哈哈……好搞笑！”

“豈有此理！我都入戲了，你沒理由還置身事外，我也要給你畫！”

“不不不，不要！”

“不行，你是專業(yè)編劇，要暫時忘記你是個美女！”

“哈哈哈哈……”我雙手揮舞著反抗，不小心打在衛(wèi)嘉輝的臉上。忽然，我像被一道閃電擊中，停止了大笑和掙扎。

“天哪……”我再次把雙手貼在衛(wèi)嘉輝的臉上，十個手指印在奇怪的圖案里。

“兇手……兇手一定是用力地，用力地扒開孟老師的眼睛……”我口齒不清地說道。

四、迷離夜

當我坐在化妝鏡前，把晚霜涂在臉頰上的時候，衛(wèi)嘉輝拿著支票簿走進來。

“孟老師欠你多少錢？”

“幾萬塊吧。”我不以為意地回答。

“幾萬？”

我停下動作，轉(zhuǎn)頭望著他問：“怎么了？”

“我補給你。你那個孟老師，欺負一個女孩子算什么男人。”衛(wèi)嘉輝簽上名，把支票遞給我。

我滿臉堆笑地湊到他面前說：“謝謝！男人和男人果然不同?！?/p>

我用手指輕彈支票，順勢靠在衛(wèi)嘉輝肩上，“不過，和孟老師翻臉，我也有責任……”

衛(wèi)嘉輝笑了笑，攬住我說：“當然，一個巴掌拍不響。你給他的挑戰(zhàn)令他難以招架。不過，你也要考慮對方的身份，他年長過你，職位高過你……”

衛(wèi)嘉輝越靠越近，他的嘴唇吻了下來，我毫不猶豫地迎了上去。

我伸出一只手，調(diào)暗了燈光。

忽然，我的手機“叮叮咚咚”響起來。我離開衛(wèi)嘉輝的嘴唇，接通電話。但聽筒里沒人說話。

我掛掉電話，才發(fā)現(xiàn)是未知號碼。

我無奈地聳聳肩膀。衛(wèi)嘉輝把嘴唇印在我的頸上，他向下親吻，順勢解開我的睡衣，他的大手撫摸著我平坦的小腹，在溫柔的燈光下，我光滑的肌膚上像是涂抹了可口的蜂蜜……我輕輕呻吟起來。

這時，電話又“是時候”地響起。

我翻身準備接電話，衛(wèi)嘉輝卻拿起我的手機掛掉電話，“這個時候你還想接電話嗎？好歹尊重一下我這個男人。”

我笑出了聲，雙腿纏住了他的腰。電話再次響起。

衛(wèi)嘉輝惱怒地拿起我的手機：“喂！”

這一次，我聽到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哭泣的女聲。我急忙搶過電話：“喂？誰？你是誰？”

“小……小糖，是我，梨香?！?/p>

惠梨香！我腦海中立即重現(xiàn)那張被孟磊打上C的考核表。

“梨香？惠梨香……”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yīng)，“好久沒聯(lián)系，你……你怎么了？”

“小糖……我……對不起，打擾你嗎？”

“不，不打擾！你說。”

“小糖……我在……在你家樓下的便利店里，我能……現(xiàn)在……去你家嗎？”

在東方夢幻動畫時，我是不會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項目之外的同事身上的。所以，我對惠梨香既不熟悉，也不了解。真沒想到她會來找我求助。

我拉開窗簾向樓下張望，深夜落寞的街道，只剩下路燈、垃圾桶、通宵便利店和角落里抽煙的陌生人。

時隔一年，當再次見到惠梨香時我被嚇了一跳。原本白白胖胖的少女現(xiàn)在竟然——夸張點兒說，“瘦成了一道閃電”。她的面色很差，黃中帶黑，雙眼浮腫，完全失去了曾經(jīng)的明媚可愛。

我開門見山問：“梨香，出什么事了？怎么這么晚哭著來找我？”

梨香眼中的光彩消失了，“小糖，你能幫我找一份工作嗎？我……我沒工作了?！?/p>

我這才意識到，孟磊死后，東方夢幻公司的制作團隊解散，那群做動畫的孩子都失業(yè)了。

我拍了拍惠梨香的手，答應(yīng)道：“沒問題，和我們公司有合作的企業(yè)規(guī)模都不小，我去問問他們的制作團隊是不是需要三維動畫師?！?/p>

惠梨香聽到我的話，全身放松下來，“我去了很多公司面試，面試官知道東方夢幻公司大部分項目擱淺，都在懷疑我們的能力……我們做這一行，沒有作品真是寸步難行。小糖，你就好了，當年你全力承擔《超級皮皮克》的編劇和制片工作，還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作，有那么多作品……”

我笑了笑說：“這沒什么的，只是大家的活法不同?！?/p>

忽然，惠梨香前傾身體，壓低音量說：“小糖，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沒工作了？是因為孟老師死了！”

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惠梨香預期的驚訝，“我知道，前幾天警察來找過我。”

惠梨香撇撇嘴道：“警察在找殺死老孟的兇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跟他結(jié)了梁子。老孟這種人，神憎鬼厭！想殺他的人能從長安街西頭排到東頭！”

我和衛(wèi)嘉輝都笑起來。

我忍不住逗她：“聽你這么說，好像你知道誰是兇手一樣?！?/p>

梨香認真地搖搖頭說：“不知道。要是我殺了他就好了！”

我們笑得更深了，“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课乙郧霸趺床恢溃俊?/p>

“因為他中秋節(jié)沒給我發(fā)月餅！”

衛(wèi)嘉輝聽后，險些把口中的咖啡噴出來。

但惠梨香卻很嚴肅，她看看衛(wèi)嘉輝，又看看我：“你們笑什么呀？我說的是真的！中秋節(jié)他給了好幾個人月餅，但就是沒給我?！?/p>

我笑不出來了。

“他還當著我的面，當著我的面給了那些人月餅。”惠梨香補充了一句。

再沒人笑了。

“他把月餅給誰了？”我問。

“閆雯羯。”

果然是這個答案！

“又是她！就因為她有一個會拍孟磊馬屁的男朋友，她就能當特權(quán)人物，智商都不夠九十！除了聊天逗狗吃東西睡覺看電影，其他什么都不會！”我氣憤地說道。

衛(wèi)嘉輝攬住我，安撫道：“很少見我的美女作家這么憤世嫉俗。放輕松啊，放輕松！”

衛(wèi)嘉輝轉(zhuǎn)向惠梨香，“梨香，嗯……我跟著小糖叫你梨香了。是這樣，你們這位孟老師真的很有意思，我指的是在戲劇里人物塑造方面，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所以我鼓勵小糖把這起案子寫成電影?，F(xiàn)在我想麻煩你，能不能把你剛才說的月餅事件演一遍給小糖看？”

“沒問題！”梨香“霍”地站起來，“我最喜歡角色扮演了！衛(wèi)導演，你當孟老師，我當閆雯羯，我來給你們重現(xiàn)當時的情景！當時是下午兩點鐘吧，閆雯羯興奮地告訴我們孟磊要給馬俊月餅。哼！臭顯擺！她跟周圍的同事說了個遍，所有人都知道孟磊要給他們月餅。”

“無腦。”我低罵了一句。

“小糖！”衛(wèi)嘉輝第一時間制止我的失態(tài)，“別忘了你還是這部戲的作者?！?/p>

梨香迅速投入自己的角色中，“到了七點鐘的時候，孟老師果然下樓了。好了！好戲開演，Action（開始）！”

衛(wèi)嘉輝走到梨香面前，開始自由發(fā)揮，“我辦公室有幾盒月餅，你去拿下來吧?！?/p>

梨香爽快地答應(yīng)一聲，蹦蹦跳跳進入臥室，幾秒鐘后大包小包提了出來——那都是我從香港帶回來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收進衣柜。

衛(wèi)嘉輝對梨香說：“這些月餅給大家分一分吧！去給趙哥兩盒！”

梨香把兩個精品袋放在櫥柜上，對著櫥柜門說：“趙哥！這是孟老師給咱們的月餅！兩盒，給你！”

梨香又走到飲水機前，把水桶當成某同事，“博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也給你一盒月餅吧！”

衛(wèi)嘉輝笑著坐回了我身旁，“行了！剩下的你都拿回去給你公公吧！讓你公公婆婆過一個開心的中秋節(jié)！”

“好！”梨香飾演的閆雯羯滿臉諂媚的笑容，“謝謝孟老師！”緊接著，梨香高舉起手中的幾袋月餅，對著我叫喊起來，“梨香，快看！月餅！孟老師給我的！”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此刻我正在扮演中秋節(jié)沒收到月餅的惠梨香。

梨香又舉著月餅轉(zhuǎn)向另一側(cè)：“佳佳，莉莉，快看，月餅，孟老師給我們的！拿回去送給我公公，又省了一筆錢！”

我忍無可忍，走上前，一把奪過我的購物袋：“你真夠欠扁的！”

表演結(jié)束，梨香聳了聳肩說：“閆雯羯就是這么欠扁！”

衛(wèi)嘉輝再次提醒我別太入戲，“小糖，梨香演得不錯，她把人物的性格表現(xiàn)了出來?！?/p>

“衛(wèi)導也覺得孟老師過分吧？！”梨香的腎上腺激素飆升，“大家都是公司員工，大家都過中秋節(jié)，大家都回家看望父母，憑什么他們有月餅我們沒有！還當著我們的面！打人還不打臉呢！”

衛(wèi)嘉輝端起咖啡杯，慢慢地說：“到現(xiàn)在為止，我從你們的表演和闡述里看到的是這個故事的‘荒唐’。當然，這很有噱頭！但好的電影不能只呈現(xiàn)一個荒唐的故事，它應(yīng)該讓觀眾笑，讓觀眾哭，讓觀眾憤怒，也讓觀眾思考。小糖，我想提醒你的是，這不是一套讓你發(fā)泄對過去不滿的戲……”

我望著惠梨香，眼前只剩下那冷酷的C字。我依然在為當初沒能阻止不公平的待遇降臨在她身上而感到難過。

我一定要給惠梨香找個工作。

五、夢幻馬戲團

我站在柏烈電影公司的大廳已經(jīng)半個小時了，但始終沒有等到惠梨香。

早在三天前，柏烈電影公司的三維動畫總監(jiān)答應(yīng)預留一個初級三維動畫師的職位給我，讓我?guī)е嫦銇砻嬖嚒?/p>

梨香在電話里滿口答應(yīng)，但到了關(guān)鍵時刻……我嘆了一口氣，夢幻出品果然件件散漫！

剛想到這里，我口袋里的電話突然振動起來。我以為是惠梨香打來的，但來電顯示卻是衛(wèi)嘉輝。

“你電腦里《無敵破壞王》的電影筆記是誰寫的？”衛(wèi)嘉輝劈頭蓋臉一句質(zhì)問。

我愣住了，半晌才反問道：“你怎么翻我的電腦?。俊?/p>

“快回答我！誰寫的？”

我正想編個答案敷衍過去，但被他識穿了，“別告訴我這是你寫的！你的文筆我不會看不出來。快說！是誰寫的？”

我無奈地回答：“孟老師寫的?！?/p>

“他寫的怎么在你電腦里？！”

我不耐煩地皺皺眉。

衛(wèi)嘉輝接著質(zhì)問：“還有！你以前發(fā)表過的兩篇小說——《天使之恨》和《四面楚歌》，這里都有詳細的評論筆記，誰給你寫的？”

我咬咬牙道：“都是孟老師寫的，行了吧！別翻我的電腦！我現(xiàn)在在給梨香找工作，掛了！”

掛掉電話，我小聲嘟囔起來：“還說大家都要遵守游戲規(guī)則，你竟然開我的電腦，看我的文件，這算什么嘛！”

我還沒有抱怨完，電話又振動起來，這次是惠梨香。

我按下接聽鍵，像衛(wèi)嘉輝質(zhì)問我一樣質(zhì)問她：“你怎么還沒來？不知道今天面試嗎！”

聽筒里傳來的消息令我震驚：“什么？你在公安局？你打了誰？閆雯羯？！”

我在拘留室門口遇到了小曹，他看到我就像看到喜劇人物一樣滿臉笑意：“你那幾個同事到神州妙音游戲公司面試，三句不和就在人家公司打起來了，公司前臺報了警?！?/p>

面試？我不是跟惠梨香約好到柏烈電影公司面試嗎？我滿腹疑問，視線也移動到值班室內(nèi)，我看到閆雯羯趴在桌子上，一言不發(fā)，像一攤爛泥。而她的丈夫馬俊此時卻奮力地拍著桌子，兇狠地指著惠梨香，嘴唇張合，咬牙切齒在咒罵著，我分明聽到一句：“你他媽就是一賤人！”

我丟下小曹，徑自走進值班室打斷馬俊的話：“其實我也覺得她挺賤的?！蔽衣冻鲂θ葑叩今R俊面前，“馬俊，好久不見了。不過我覺得你說得對，惠梨香真的挺賤的?！?/p>

馬俊和惠梨香都不說話了，他們心中一定充滿了驚訝。

“我一直認為，人這一生找到一個展示自己的舞臺很不容易。找到了，就該珍惜。不是每個喜歡動畫的人都能做動畫！可是惠梨香你都做了什么？”我轉(zhuǎn)向惠梨香，“每個月稀里糊涂完成了任務(wù)就以為萬事大吉，躲在電腦下看小說，和鄰座的同事聊天，時間就這樣被你浪費了！你這樣對得起孟老師對你的期望嗎？對得起東方夢幻動畫這么好的平臺嗎？”

馬俊的情緒平復了很多。

我繼續(xù)說道：“你知道我在東方夢幻付出了多少？僅僅是寫一個每集只有十分鐘的動畫片，都要改不下五十遍！我每天早晨六點鐘起床看片子，做筆記，幾年來幾乎每個周末都加班，我不敢浪費一分一秒，不敢有絲毫懈怠……”

馬俊眼中露出了不屑：“你就是為了上位！孟哥寵著你、慣著你，你說走就走！”

“不！”我用極強的氣勢突轉(zhuǎn)話鋒，“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孟磊都是按照他個人的好惡填寫員工的月考核表，我才知道，什么珍惜光陰、珍惜平臺的大道理都是鬼話！惠梨香，你這場架打得對！打得好！”

馬俊的表情立即猙獰起來，沖我大嚷：“你說什么？你他媽說什么？！”

“說什么？說的就是東方夢幻動畫！說的就是孟磊！”我的聲音雖小，但氣勢逼人，“明明是閆雯羯仗著有你撐腰，鏡頭少了一百多個，孟磊卻降低惠梨香的審核等級，扣惠梨香的獎金！還有你，每天在公司吹牛閆雯羯有多優(yōu)秀，今天，我就讓你睜開狗眼看看她到底有多優(yōu)秀！”

我激憤地把背包扔在桌子上，繼續(xù)說：“她雙目呆滯，眼神渙散，對周圍的人和事物的刺激基本上在五秒之后才能做出反應(yīng)。我們都知道她身體虛弱，常年服用抗過敏藥物。這一類藥物用藥后會產(chǎn)生困倦、嗜睡等反應(yīng)，讓人全身乏力，精神不集中。閆雯羯已經(jīng)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工作了！”

馬俊奮力辯解道：“天災人禍的事我們有什么辦法？我們也不想生病啊！”

“不！你們想生??！閆雯羯每天都是十一點半以后才到公司打卡，放下書包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其他同事聊天，聊到十二點半跟隨大家去食堂吃飯，吃完飯趴在桌上睡到兩點半，大概工作一個小時就開始下午茶，六點鐘晚飯回來再看看電影、看看視頻。到了晚上十一點以后，同事們先后回家了，她就開始‘勤奮刻苦’了，趴在拷貝臺上畫畫好像很辛苦，勸她早點兒回去睡她又不肯，不折騰到后半夜決不罷休！”

閆雯羯聽到這兒，像只小狗一樣抬起頭看著我。

“身體健康和工作技能都需要時間和心血去經(jīng)營，這種工作方式不僅沒有效率，還要晝夜顛倒毀了健康！這就是人與人思維能力的差距?！?/p>

“你說什么！”馬俊大喝一聲，狠狠地拍桌子。

忽然，砰的一聲，陳隊和衛(wèi)嘉輝推門進來。陳隊看了看我們，說道：“罰款已經(jīng)交了，出去寫檢查吧！”

我最后一個離開值班室，無意間看到小曹又是滿臉笑意地望著我。

“你到底笑什么？”我問。

“嘿嘿，你們這是個什么公司呀？這幫大哥大姐也太逗了！你們是做動畫的嗎？我瞅著怎么像整喜劇的呀?！?/p>

我感到難堪，轉(zhuǎn)身就走，卻把陳隊手中的文件撞落一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蔽壹泵Χ紫氯炷且欢焉w著紅印的紙。

陳隊并未理會，他繼續(xù)對衛(wèi)嘉輝說：“法醫(yī)根據(jù)你上次提供的情況做了第二次解剖，發(fā)現(xiàn)孟磊口腔中……”

陳隊后來說些什么我再也聽不到了，因為我已在思維空間里走進了停尸房——孟磊赤身裸體躺在解剖臺上，消毒燈的冷色光芒籠罩著他，法醫(yī)正在解剖他的身體，停尸臺兩側(cè)都是血跡。

兩行眼淚毫無預兆地從我的眼中滾落——我竟然在這個時候，在這些人面前哭了起來！

“糟了！”我心想，“快停下！”我對自己說。

陳隊和衛(wèi)嘉輝都吃驚地看著淚流滿面的我。

我一邊流淚，一邊在想，我曾經(jīng)努力建立起來的在衛(wèi)嘉輝心中的形象——美麗，優(yōu)秀，聰明……全被這兩行眼淚毀于一旦。孟老師，他在生時傷害我，死后也令我不得安寧。

六、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好電影劇本的標準，同動畫、電視劇并沒區(qū)別——把故事講好。所謂好故事，就是值得講，而且世人也愿意聽的東西。這需要作者相信自己的觀點并能夠通過電影主題來傳達，相信虛擬的世界會比真實的世界更深刻。

整個晚上，我都坐在桌前，為那部即將由我主筆的電影做準備工作。我將自己對寫作的熱愛，對電影的執(zhí)著都傾注在方方正正的漢字中。不知不覺，夜深了。

我抬起頭，打開的電腦文檔上只有一行標題，而面前的白紙上，卻是我密密麻麻的手寫體。我嘆了一口氣——這種在白紙上手寫故事線索和提綱的習慣，都是當年做動畫時跟孟老師學的，他總是把思路和鏡頭寫在紙上。

自從我上次在公安局為孟磊哭過之后，衛(wèi)嘉輝已經(jīng)整整兩個星期沒有來找我了，在公司他也對我愛答不理，能避就避。雖然我們的關(guān)系只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而衛(wèi)嘉輝也心甘情愿做我這個知進退、懂規(guī)矩的“聰明女孩兒”的踏腳石，但當我“大張旗鼓”地在他面前為另一個男人流眼淚時，他還是無法接受。

我扁扁嘴，男人真是麻煩！但我還不得不想辦法哄哄他。

我的視線落在了電腦文檔上，也是那次衛(wèi)嘉輝氣沖沖地打電話來質(zhì)問過我的小說評論。如果我把這幾個文檔刪掉，下次衛(wèi)嘉輝再翻看我的電腦，發(fā)現(xiàn)孟老師的“遺跡”已經(jīng)被刪除，他一定會很開心。

我立即把鼠標移至文檔處，右鍵，刪除，正當我準備確認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你一樣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

又來了又來了，這么嚴厲的指責只有孟老師才說得出口！

我手指一抖，刪除變成了打開——他為我寫的小說評論字字句句呈現(xiàn)眼前。

那是幾年前的冬天，就在二樓的辦公室里，他把我剛剛發(fā)表的小說批判得一無是處：“你在寫之前做過資料收集嗎？你的小說寫一個超級富豪，你真的了解超級富豪的生活嗎？”

“我看了電視，電視上都是那樣演的?！蔽液懿环?。

“你看的電視里演的是超級富豪嗎？還是一個只是有車有房開小公司的小資產(chǎn)階級？”

“我……”又被他說中了，可惡！

“你見過哪個超級富豪去KTV？你見過哪個超級富豪帶著針管去開毒品Party？”

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笑了，繼續(xù)說：“笑！還有臉笑？那些打針吸毒的都是最底層的吸毒者，而且當一個人要靠打針才能獲得快感的時候，這人差不多就廢了！這就是你作品中的硬傷，你這篇小說簡直就是胡謅！”

墻上的鐘表時針悄悄滑過十二點，我已經(jīng)站在這里接受他的“批評教育”長達兩個小時，中途我想趁他接電話的時候溜走，但被他攔截回來了。

東方夢幻動畫的冬天特別難熬，一千多平方米的巨大空間里沒有暖氣，而夜半的窗外又在呼呼刮著大風。孟磊裹著羽絨服，將瘦削的身體蜷縮在椅子里，他的嘴唇張合，還在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我這篇非動畫作品的“硬傷”。

這一幕銘刻在我腦中，當時我對自己說，將來寫小說一定要把這個畫面寫進去。可當我終于有機會把這一幕寫下來的時候，他卻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又要哭了。我急忙站起來去抽紙巾。

咦？那是什么？陽臺晾衣架上金光一閃，我走上前看個究竟——哦，原來是一雙襪子上的金邊，這雙襪子大概是上次惠梨香留宿時留下的。衛(wèi)嘉輝兩星期沒來，我就兩個星期沒有收拾陽臺，這雙襪子就一直掛在那里。

忽然，金邊？記得半個月前，我在公安局碰掉了陳隊手中的文件——那是一份法醫(yī)鑒定報告，上面說在孟磊的口腔里找到一種金色纖維，那東西常用來裝飾衣物。

我反復搓著襪子上蕾絲和金線纏繞的花邊問自己，“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這時，門鈴響了。衛(wèi)嘉輝走進來，噴吐著酒氣。我笑瞇瞇地挽住他的胳膊，撒嬌道：“你好久沒來了……”

“我等你哭夠了再來?！彼庩柟謿獾卣f。

“哎呀！”我發(fā)起嗲，“我以后再也不哭了?！?/p>

他看看我，又打量了一下臥室，問：“你這兒還能再放一個衣柜嗎？下禮拜我搬過來住?！?/p>

“什么？”我臉色一沉，“你要跟我同居？”

“怎么？你不同意？”

這時，我看到他的視線落在了我身后。糟了，孟磊的小說評論正明晃晃地擺在電腦屏幕上！

衛(wèi)嘉輝的臉因憤怒漲得通紅，他指著電腦屏幕：“這就是你不愿意讓我跟你同居的原因吧？你們的關(guān)系絕對不像你說的那么簡單！”

“你胡說什么！”我也生氣了，用力把他向門外推，“你還是回去吧，今晚你不適合留在我這里！”

他卻一反手把我推在床上?！澳阋苍S忘了，我也是個編??！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我也能分析出來！正常的老板怎么會把員工趕出去二十次又叫回來？”

“他本來就不正常！”我一邊辯駁，一邊把衛(wèi)嘉輝伸向我領(lǐng)口的手推開。

“他不正常？他給你寫的作品評論句句都有條有理！你跟他上過幾次床？”

“滾！”我大叫一聲，抬起右腿把衛(wèi)嘉輝從我身上踹了下去，“他是我的老師，我不允許你這樣侮辱我們！”

衛(wèi)嘉輝更加粗魯了，他一只手把我摁住，另一只手用力把我翻轉(zhuǎn)。“你現(xiàn)在承認他是你的老師了？其實，你也知道他在乎你，對你好，只是你不愿承認而已。因為你看不起做動畫的，因為你看到了他的缺點和局限，你知道跟著他你的前途有限，在你隋糖的心里，除了上位，什么都沒有！”

又是這一句！我的失敗與偉大，有誰知道！

我奮力掙扎，但衛(wèi)嘉輝死死摁住我的左肩……看來反抗已經(jīng)沒有用了，我只好轉(zhuǎn)移注意力以忘記肩膀的劇痛——我的視線落在了陽臺上的晾衣架上，那雙金色花邊的襪子靜靜地躺在那里。

如果孟磊口中的纖維就是襪子上的花邊，那金絲花邊究竟是怎么到孟磊嘴里的？

這時，在我的想象空間里，襪子從晾衣架上緩緩飛起，回到了惠梨香的腳上。而惠梨香憤憤地脫下腳上的襪子，生猛地塞進了孟磊的嘴里！

七、師父，明白了

衛(wèi)嘉輝搬來了?？赡苁且驗榧依锿蝗欢嗔艘粋€人，我總是感覺燥熱，情緒不穩(wěn)定。

十四天，我整整想了兩個星期——第一件事，衛(wèi)嘉輝那晚的表現(xiàn)，真的很像是嫉妒，他該不會對我動了真感情吧？第二件事，我攥著那雙蕾絲金邊少女襪，在家里轉(zhuǎn)了六百多圈，一手是惠梨香，一手是孟老師，我糾結(jié)著，燥熱著，日子難挨。

當我終于做出決定走進公安局刑警隊的時候，衛(wèi)嘉輝竟坐在陳隊的辦公室里。

“你怎么在這里？”我劈頭問道。

衛(wèi)嘉輝笑了笑說：“是我應(yīng)該問你怎么遲到了。我們同時出門，你怎么現(xiàn)在才到？”

我扁扁嘴道：“我先去了一趟醫(yī)院?！?/p>

衛(wèi)嘉輝收起笑容，放下咖啡杯問：“你怎么了？”

“沒什么，做了幾項化驗。”

“結(jié)果呢？”

我搖搖頭，“報告還沒出來，我請一位護士朋友幫我拿?！闭f完，我深吸一口氣，從背包里拿出襪子，遞給陳隊，“陳隊，這是惠梨香留在我家的襪子，上次看到孟老師的驗尸報告上說他口腔里有一種衣物纖維，您驗驗是不是這雙襪子上的?！?/p>

陳隊笑著接過了被我包得似模似樣的物證：“隋糖，如果吻合的話，惠梨香把襪子留在你家里，其實和自首沒什么區(qū)別。難道她怕我們查案查得太辛苦??？”

我一愣。

衛(wèi)嘉輝也笑著說：“這雙襪子的確很有指向性，不過，它太有指向性了。小糖，你想想看，這雙襪子怎么會留在咱們家里？”

“嗯……”我這才開始仔細考慮這個問題，“惠梨香在家里留宿，把襪子洗了，晾在陽臺上，走的時候忘記拿了?！?/p>

“是嗎？那就是說，惠梨香把襪子留在這里，她走的時候是赤腳穿球鞋走的，如果她走的時候還有襪子穿，那她就是帶著一雙襪子在咱們家留宿的。”

衛(wèi)嘉輝的分析令我一驚：“你是說……她是故意把襪子留在這里？”

“對。她一定知道孟磊嘴里有相關(guān)的線索，所以特意把證據(jù)送上門來。”

陳隊接著說道：“你再想想找工作的事情。她明知道你在柏烈公司等著她面試，卻偏偏挑選這個時候打架，并且通知你來公安局接她。她是想告訴你雖然她是女孩兒，但也孔武有力，足夠殺死一個成年男子?！?/p>

“我們問過惠梨香，為什么明知你在等她，她還去另一家公司面試，并且‘巧遇’馬俊、閆雯羯，還與他們產(chǎn)生沖突。她的回答是她把面試公司的名稱聽錯了，她走進錯誤的公司，又見到了原本與她就有矛盾的閆雯羯，兩人三句不和就打了起來。”

我皺皺眉說：“怎么可能聽錯呢？那家是游戲公司，而且名稱也和柏烈電影不相似，況且我還發(fā)了短信告訴她地址和路線?！?/p>

“所以說，”陳隊繼續(xù)幫我答疑，“她說謊說得這么明顯，都是為了引起你對她的懷疑，引起我們對她的懷疑。”

“引起我的懷疑？”

“當你對她產(chǎn)生懷疑，再加上這雙襪子——這么直接的證據(jù)，于是你就來找我報案了?！标愱牭男σ飧盍恕?/p>

我撅起嘴道：“她想承認自己是兇手可以直接來公安局，為什么要找我啊？”

“因為這個?！标愱牬蜷_文件夾，拿出一張A4紙。

我湊近一看，后背開始冒汗——那是我和孟磊的手機短信聊天記錄。我的視線停留在最后一條，那是2013年3月我離職前發(fā)給孟磊的一條短信：“孟老師，這幾年你教育我，管束我，我親生爸爸做不到的事情你都替他做了。對我來說，你很重要，你是我的親人。當然，我用偏激的言辭傷害了我的親人，我的心里也不會比你更好受……”

我低下頭，不知是難堪還是羞愧，我的臉頰上泛起兩片火燒云。

“表面上看來，你和孟老師之間有很深的誤解和較大的矛盾，但事實上，我想不用我多說，在案件調(diào)查初期我們就設(shè)想你不會對你孟老師的死袖手旁觀，所以我和衛(wèi)導演商量過后，決定干脆就讓你做自己。上次你看到的驗尸報告，也是我有意給你看的。當然，惠梨香也洞察到了你和孟老師之間掩藏在激烈沖突下的師徒情，所以她才會利用你，一是為了知道案件偵破的進展，二是為了把自己是兇手的證據(jù)送到你手里?！?/p>

我轉(zhuǎn)向衛(wèi)嘉輝：“原來連你也有意讓我在這個案件里瞎摸亂撞?！?/p>

衛(wèi)嘉輝握住我的手：“我還記得陳隊第一次把現(xiàn)場照片給你看，你能理智清醒地作出分析。但隨著偵破的深入，你逐步陷入了回憶，投入了情感，你不再是編劇，而是身不由己變成了這起案件中的一個角色——你不會對他的死坐視不理，你會主動發(fā)現(xiàn)線索分析推理。這些我就是想阻攔，也是阻攔不住的。”

衛(wèi)嘉輝站起來，靠近我說：“師徒相遇是累世的緣分。孟磊責罵你，驅(qū)趕你，寵愛你，縱容你，冷落你……我相信你經(jīng)歷了這幾年的磨練一定成熟了很多。只可惜你們的緣分并不深厚，不管最后是誰選擇了放手，你們都已緣盡。你現(xiàn)在為他做的這一切，是最好的方式，來了斷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p>

我又快哭了，但陳隊卻截斷了我的多愁善感：“隋糖，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想到了吧，惠梨香根本沒有殺死孟老師，她在保護另一個人，而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兇手?；堇嫦闼阌嬃诉@么久，她等我們找她協(xié)助調(diào)查已經(jīng)等很久了，在你沒來之前，我已經(jīng)安排人把她帶回來了。走，一起聽聽她會說什么?！?/p>

這時，我的電話響起來，剛剛接通，聽筒里就傳來小護士甜美興奮的高音：“小糖，恭喜你啊，你懷孕啦！陽性，是陽性！”

小護士的聲音大得整個房間的人都聽到了。陳隊立即去和衛(wèi)嘉輝握手：“恭喜恭喜！”

衛(wèi)嘉輝高興得像拿下了金像獎最佳編劇獎似的，樂呵呵地說：“多謝多謝……”

天哪！我盯著衛(wèi)嘉輝，他不會對我動真感情了吧。

八、C的預示

隔著玻璃，我和衛(wèi)嘉輝看到陳隊和小曹正在訊問惠梨香。

惠梨香非常鎮(zhèn)靜，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我跟閆雯羯不止打過一架，差不多一年前，我們就因為孟老師的績效考核起過沖突。明明是閆雯羯少畫的鏡頭，他卻說是我少畫了，給我打了一個C。C是要扣錢的！我不服，就是不服！我去找孟老師理論，但孟老師那天沒來公司，于是我把氣都撒在了閆雯羯身上……”

怪不得他們的項目四年做不出，原來都在搞這些破玩意兒！

“馬俊報了警，我們?nèi)チ伺沙鏊?，派出所給我們調(diào)解，讓我賠五千塊給閆雯羯。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公司竟然有傳言，說孟老師對我很好，我賠給閆雯羯的五千塊錢是孟老師出的！”

這謠言絕對是孟磊自己傳出來的！他那種顛倒黑白、是非不分的做派，這事兒絕對是他干的！

“我再次去找孟磊理論。那個死無賴，他承認他冒認了五千塊錢，但他說他就是冒認了，我能拿他怎么樣……”

我搖搖頭，孟老師為人處世和管理團隊的方式，是導致他死于非命的直接原因。

“我當時氣極了，拿起他的水杯砸在他頭上，他捂著頭離開辦公室，就在他推開玻璃門的時候，我沖上前去，把他抬起來從二樓扔了下去……”

我們正想聽惠梨香說下去，這時叮叮咣咣一陣亂響，馬俊拉著閆雯羯跌跌撞撞闖進來，馬俊慌慌張張說：“聽說把惠梨香抓起來啦？我他媽就知道是她！她對孟哥……”

看門的老大爺指著馬俊的背影喊道：“哎哎哎，讓你進來找陳隊你就找陳隊，吵吵什么，小點兒聲！”

衛(wèi)嘉輝拉著我避開馬俊，然后，他搖了搖頭：“惠梨香的口供有疑點，孟磊眼周的痕跡她沒有說明，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痕跡這件事。”

我接過他的話說下去：“惠梨香確實不太可能是兇手，從她一步步引導我把她當成兇手的做法來看，她十分聰明，感情也很細膩。雖說她有藝術(shù)女的神經(jīng)質(zhì)，但決不至于失控殺人。”

衛(wèi)嘉輝笑著點點頭說：“分析得很好，很不錯。這起案件找到兇手的關(guān)鍵還是眼周的痕跡。兇手把孟磊的眼睛掰大，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看’這個行為?！础硎局?、了解和關(guān)注。”

“人的這一生都希望得到關(guān)注，為此他們用盡辦法……”我模仿兇手當時的失控樣子，把雙手放在衛(wèi)嘉輝的眼周，“看著我，我讓你看著我！我每天都坐在這里，為什么你看不到我，為什么你經(jīng)過時總是無視我？！”

我愣住了。

“怎么了？想到了什么？”衛(wèi)嘉輝問。

忽然，我拉起衛(wèi)嘉輝：“一個誠實的故事只可能在唯一的地點和時間內(nèi)適得其所。走，跟我去趟東方夢幻動畫！”

我正要沖出去，突然想起去現(xiàn)場要陳隊批示，又慌慌張張折回道：“哎呀，我們……我們得先去找陳隊……”

衛(wèi)嘉輝攔住我，他笑著抓住我的雙肩說：“你忘了？咱們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景。”

九、透明人

東方夢幻動畫科技有限公司上下兩層，占地一千一百二十四平方米，制作部主要占據(jù)一樓的辦公區(qū)域，所有的三維、二維動畫制作人員都在這個無隔斷的開放空間里完成動畫制作。

當然，我說的是由江鉑電影公司搭建的場景。這個場景與真正的夢幻動畫有九成相似。

“看著我，我在這里！”我一人分飾兩角，一邊學兇手尖叫，一邊模仿孟磊死亡時扭曲的姿勢躺在地上。我的頭向右偏轉(zhuǎn)，衛(wèi)嘉輝順著我的目光走向那張我直視的辦公桌。那張桌子位于制作部西側(cè)的角落，平時從樓上看不到那個位置，燈光也不見得能照亮那里。

衛(wèi)嘉輝問我：“誰坐在這里？”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只記得似乎有個人坐在這里，但是男是女，是丑是美，都沒印象?！?/p>

“那么就是說，他是一個不被人留意的——透明人。”

“對！透明人。”我很贊同他的說法，“他的工作能力應(yīng)該也不怎么樣，否則早就被我選到皮皮克項目組了?！?/p>

衛(wèi)嘉輝笑了：“做透明人不僅是工作能力不足，還有，他也應(yīng)該是相貌平平，不善交際，所以沒人把他當回事。但悲劇的是，他內(nèi)心渴望得到認同和關(guān)注，尤其是在你們公司，孟磊對馬俊、閆雯羯極力偏袒，對他卻看都不看一眼。”

我點點頭道：“沒錯。這樣的人，表面看來是一潭死水，但他的心胸卻很狹窄，一直都在壓抑自己的欲望和憤怒，但越是壓抑，就越容易爆發(fā)?！?/p>

“炸彈的導火線就是惠梨香，惠梨香的五千塊被孟磊冒認，透明人幫惠梨香出頭，前去找孟磊理論，但你那位孟老師的無賴嘴臉點燃了炸彈的導火線。”

我笑了笑說：“透明人跟惠梨香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從惠梨香舍棄自己要保護他的行為來看，這個人一定是個年輕男人，而且他們兩個人一早就背著大家暗度陳倉了?！?/p>

衛(wèi)嘉輝點點頭說：“一個被大家當成透明人的男孩兒，卻讓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為他減肥，為他頂罪。這個情節(jié)就是好故事中的必要元素——意料之外?！?/p>

我正想笑，但腦中閃過的畫面卻令笑容僵在臉上，“我見過那個透明人！而且還是兩次！”我突然醒悟了，“一次是惠梨香哭著來讓我給她找工作，透明人就蹲在街對面的路燈下抽煙。第二次是柏烈電影公司門口，他就站在遠處望著我?！蔽仪们媚X瓜，懊惱地說道，“我怎么這么笨，見過這個人兩次都沒記住他什么樣子?！?/p>

衛(wèi)嘉輝抓住我的手說：“這件事還沒完，透明人不會讓惠梨香幫她頂罪的。他應(yīng)該會很快知道陳隊已經(jīng)把惠梨香帶回來了。不過透明人不會甘心認罪，因為他依然想得到關(guān)注……”

“那他會怎么做？”我像個傻子一樣盯著衛(wèi)嘉輝，期待著他的下文。

十、人人奮起

“我是來找惠梨香的，惠梨香不是兇手?！弊咴谖液托l(wèi)嘉輝前面的人冷冰冰、硬邦邦而且很突然地說了這么一句。

我急忙探頭去看，沒錯，就是他！相貌平平，沉默寡言，為人生硬……而且就是我見過兩次的那個男人！

我脫口而出：“喂！透明人！兇手，你就是兇手！”

整個大廳的人的注意力一瞬間集中在了透明人的身上，他不再是透明人，他終于得到了所有人的關(guān)注！我想這個時候，他的腎上腺激素一定在飆升，他的心跳也在加速！

當然，刺激他的不僅是關(guān)注，還有我這句“透明人”，心胸狹窄的他怎能接受我當著眾人大叫他透明人！

透明人惱羞成怒，一把拽起癱坐在椅子上的閆雯羯，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尖刀抵住閆雯羯的脖子，大吼道：“告訴你們，我不是透明人，我叫李學文！”

我定睛一看，那抵在閆雯羯脖子上的竟然是一把用動畫尺改裝成的尖刀！這個透明人用他對現(xiàn)實的憤怒，把一把動畫尺磨成了鋒利的刀子！

透明人抓著閆雯羯的胳膊，半挪半撞地把她帶上了樓頂。所有人都跟在透明人身后，馬俊想沖上去把閆雯羯救下來，但礙于那把鋒利的動畫刀，他只能跟著大家向前挪，嘴里還不斷吼叫著：“你別傷害閆雯羯！”

透明人挾持人質(zhì)到達樓頂后，又一步步向樓頂邊緣靠近，馬俊緊張地大喊：“你別往后靠啦！你……你把雯羯放了！”

透明人趁機提出要求：“想讓我放了閆雯羯，你們就得把惠梨香放了?；堇嫦闶菬o辜的，我要帶她走！你們要是不放……我就把她殺了，然后自己再從這兒跳下去！”

內(nèi)心渴求關(guān)注的人是有強烈的表演欲和天生的表演能力的，我撇撇嘴，透明人這一套大概又是從哪部電影里學來的。

“行行行行，只要你把閆雯羯放了，咱什么都好說……”馬俊扮演起公安局長了。

“不！”衛(wèi)嘉輝推開眾人走了出來，“我們不會放走惠梨香！”

“為什么？”透明人和馬俊同時問道。

“因為惠梨香雖然不是兇手，但你在殺人的時候她是在場的，她并不是完全無辜！”

透明人的眼神有一瞬間的猶疑，衛(wèi)嘉輝說對了，惠梨香是透明人的同謀！

“你們不放惠梨香，信不信我殺了閆雯羯！”

“別別別……”馬俊急得連連擺手，“放，我們放?！?/p>

“不放！”衛(wèi)嘉輝毫不退讓，“你們兩個都是兇手，一個都不能放過！”

透明人手上用力，閆雯羯脖子上立刻多出一道血印子。

閆雯羯疼得哭起來。

“別！你別啊……”馬俊也急得快哭了。

“不放！”衛(wèi)嘉輝不停地給透明人和馬俊施壓，“這個廢物女人我恨不得她馬上死！你最好一刀割斷她的大動脈，我就在這兒看著她怎樣失血身亡！”

馬俊的槍口馬上轉(zhuǎn)向衛(wèi)嘉輝，大吼道：“你說什么呢！我們怎么得罪你了？”

“這個廢女人在我未婚妻隋糖的項目組里足足拖了半年的進度，隋糖為了皮皮克項目常常焦慮得吃不下睡不著，她卻在逛公園拍照片。就她那張苦瓜臉拍出來也是影響市容，她不死都沒用！”

馬俊聽后罵道：“你們這對天理不容的狗男女，就隋糖那個德性，胸大無腦的臭三八……”

“割啊，割向她的大動脈！要不要我告訴你大動脈的準確位置？這個廢女人該死！該殺！”

“隋糖這個婊子滿腦子都是上位，纏上哪個男人哪個男人就要倒霉，你小心被她……”

“難道你要讓這個廢物廢得那么心安理得啊！什么都做不了還霸占別人的績效，你還不快下手殺了她！”

“最該死的是你們這對狗男女！”

“你想想惠梨香的五千塊的冤枉錢是怎么出的，不都是這個女人嗎？現(xiàn)在這個廢物還好好活著，惠梨香卻……”

衛(wèi)嘉輝和馬俊激烈地爭執(zhí)起來，他們的聲音疊加在一起，高低起伏，透明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們兩人身上。

陳隊眼神示意警員們準備解救人質(zhì)。

衛(wèi)嘉輝果然是殿堂級的編劇，他用他的專業(yè)知識準確地把握事態(tài)的走向，即使這是現(xiàn)實生活。

透明人果然受不了兩人“嗡嗡嗡嗡”的爭執(zhí)，他的右手離開了閆雯羯的頸項，指著衛(wèi)嘉輝和馬俊大吼：“閉嘴??！你們這群混……”

“蛋”字還沒說出口，“砰”的一聲槍響，陳隊的子彈穿過透明人的右肩，上面立即多了一個血窟窿，他手一松尖刀落地，腳下一個趔趄仰出了天臺?？墒?，他的左手還拉著閆雯羯的衣服！閆雯羯輕得像根筷子的身軀瞬間被他拉了出去。

我想都沒想沖上去抓住閆雯羯的兩只腳！

我和閆雯羯，一個傾身在樓上，一個懸掛在樓外，隔著天臺，我盯著閆雯羯那張病懨懨的臉，風聲從我耳邊呼嘯而過。我想，你這沒用的女人真是應(yīng)了那句俗話，生又累人，死又累街坊。不過，你他媽不能死！孟老師生前照顧她，照顧她的家人，他傷害我也不肯傷害她，她不能辜負孟老師，她得活著！

可我也沒忘記自己是個大肚婆，是孩子他媽，現(xiàn)在我的小腹就壓在天臺的水泥沿上，最可怕的是我就快拉不住閆雯羯和透明人兩個大活人了。

“別放手啊！抓住我，千萬別放手！”我還不忘囑咐閆雯羯。

閆雯羯“嗚嗚”地哭著：“我害怕……”

“害怕是當然的，不過，有我在……”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點點向外移動，“救我！”我心底在吶喊。

這時，兩只大手抱住了我的腰，是衛(wèi)嘉輝！緊接著許多雙手搭在我的臂膀上，把我們?nèi)齻€人從鬼門關(guān)前拽了回來。

透明人的半只手臂已被鮮血染紅，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我走上前踹他一腳道：“想被關(guān)注嗎？看看我，被關(guān)注得離開了動畫行業(yè)！看看她，被關(guān)注得變成了一個廢物！”

人人都想得到關(guān)注，但你可否知道，關(guān)注太多或太少都是災難。

十一、如果還有明天

這一天，是2014年2月20日。

孟磊二樓的辦公室燈火通明?，F(xiàn)在已是凌晨，行政人員和技術(shù)人員早已下班，東方夢幻動畫一片靜悄悄。

孟磊背對玻璃窗坐在辦公桌前畫畫。忽然，他面前的玻璃門被粗魯?shù)赝崎_了，李學文氣勢洶洶地走進來，生硬地說了一句：“孟老師，我要跟你說點兒事?！?/p>

孟磊先是一愣，心想眼前這個相貌平平、行事生硬的男孩兒到底是誰?！芭叮趺戳?？說！”

“惠梨香的五千塊明明是她自己出的，你怎么說是你出的呢？”

就憑這沒頭沒腦沒邏輯的一句話，孟磊就知道：這孩子沒腦子！

孟磊皺起眉頭裝傻：“什么五千塊？”

“惠梨香打了閆雯羯，交了派出所五千塊罰款?！?/p>

“嗯，怎么了？”

“你怎么能說是你出的？根本不是你出的！”李學文的怒火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

“誰說是我出的？去去去！干你的活兒去！”孟磊根本沒把李學文放在眼里。

“就是你說的！當時在派出所，看著惠梨香出錢的就只有你和馬俊，一定就是你說的！”

“就是我說的怎么了？不服氣你跟大家說清楚呀！看看大家是信你還是信我！”孟磊也惱了。

“孟磊，你就是個無賴！”李學文脫口而出。

“你說誰是無賴？！”

“說你！”李學文硬得就像一塊木頭，“你給我們當領(lǐng)導，處理事情一點兒都不公平！明明是閆雯羯少畫了鏡頭，你卻給惠梨香打C！”

“公平？”孟磊冷笑起來，“這兒沒什么公平不公平！我以前做學徒的時候是怎么被人糟蹋的，你們想都想不到！你們不鉆研技術(shù)，只知道抱怨。你覺得這里不公平，你可以去找一個公平的地方，你嫌這里賺得少，你去找賺得多的地方！隋糖不是走了嗎？你們也學她，找她去！”

李學文氣得渾身打顫：“孟老師你怎么能這么說話……”

“我就是這樣說話！你們每個人都有意見！隋糖有意見，你也有意見，你們有什么資格有意見！一個C而已，五千塊錢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愿意待在這兒，就滾蛋……”

孟磊的話音未落，李學文已拿起桌上的水壺向孟磊扔了過去！孟磊頭一偏，水壺砸在墻角，熱水和茶葉灑了一地。

孟磊站起來，氣憤地吼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李學文不善辭令，他不知該怎樣回擊孟磊的犀利言辭，又一拳揮過去。孟磊身形瘦削，靈活避開，他意識到事情已經(jīng)失控，想趕快離開這個房間。

可就在孟磊打開門走出去的瞬間，憤怒的李學文狠狠推了孟磊一把。無情力真了不得！孟磊立即撞向二樓的欄桿，翻身摔了下去。

經(jīng)歷了漫長壓抑的李學文爆發(fā)了。他追到樓下，狠狠踹了摔傷的孟磊一腳?！澳銓︸R俊、閆雯羯那么好，我們跟他們有什么區(qū)別？我們也是人！也是你的員工！你為什么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孟磊捂著后腰坐起來，還不忘恨恨地說道：“就你這樣的還想讓別人關(guān)注？”

這句嘲諷令李學文胸中的怒火燃燒得更猛烈，李學文拿起手邊一個房子狀的轉(zhuǎn)筆刀朝孟磊的頭砸去，而那尖銳的小房子頂端正好對準了孟磊的太陽穴。

緊接著，李學文用力抓起孟磊的頭顱，狠狠掰開他的眼睛，大聲說：“孟磊，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我叫李學文！你知道我是做什么職位的嗎？我是三維動畫師！看著我，你看著我！我坐在那里，是那里！為什么你每次經(jīng)過我身邊看都不看我一眼！”

這時，惠梨香買夜宵回來，她看到孟磊倒在地上動也不動，嚇得撲上來問：“孟老師你怎么了？是你把他……他到底怎么了？”

漫漫長夜里，兩個還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商量著對策，但商量來商量去兩人還是無計可施，他們只好學電影里，擦掉指紋和腳印。

惠梨香哭了很久，她沒有想到男友會為自己殺人。不知是內(nèi)疚、恐懼還是別的什么，她認為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她趁李學文不注意，脫下自己的襪子塞進孟磊的嘴里，然后又拔了出來。

尾 聲

那部由我主筆的電影最終未能列入江鉑電影公司的拍攝計劃，因為我懷孕了，一切關(guān)于工作的事宜都被我的老板——我的老公衛(wèi)嘉輝取消了，他果然對我動了真感情。

孟老師的骨灰被他的家人帶走了，但我還是幫他買了一塊墓地。方方正正，干干凈凈，墓碑上有他的生卒年月，有他的遺照，還有我這個愛徒的署名以及我送上的鮮花。

“孟老師，你在上面還好嗎？”我是無神論者，相信科學，但他走后我竟然傻乎乎地去了教堂，聽他們唱歌，學他們祈禱。那時候我真的希望，在那片云上面，有一個天堂。

責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