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忘了很多事情。
忘了一些愛,一些恨,一些情,還有一些愁。
當(dāng)然,我也不記得喜歡過的第一朵花兒。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我來到這個人世,遇見的第一朵花兒的好模樣。
現(xiàn)在,我最喜歡的是睡蓮。
城北有大湖。湖里有睡蓮。一歲一枯榮,春生冬滅,長長消消。
抱定葉嫩花初的期待,入春之后,我常去徘徊。不知怎樣的緣故,總是隱隱以為,一朵睡蓮身上,托付著自己的前世今生。
睡蓮美麗如謎。端望它時,無論揣著的是怎樣一番好壞心境,邃然間,總是生出嫣然百媚,置心情于清揚曠遠(yuǎn)。影影綽綽間,似乎可以捕捉到己身以睡蓮形式存在的感覺。
是遍體通透,心地穩(wěn)泰,有如行坐于永恒的光明中。
一花一世界。蘊藉的,不知是否這樣一種況味?
我每每駐足湖邊,就要屏息對睡蓮行端凝之儀。稍瞬,奇跡來臨,時光慢了下來。眼前,有嬌黃、有粉紅、有乳白,蓮瓣含著溫潤的玉光,我面對它們,無語傾動。美是懾人的。美也可以懾住時光。
此前我從來不知,時光也是可以被操弄的。人生匆匆,光陰不可留。只要用心,卻總能找到一些拖住光陰步子的方法。
比如,守望一朵睡蓮綻開。
終于,一叢叢睡蓮舒葉吐花了。
是上午九點多,陽光軟,小風(fēng)輕,睡蓮在一夜清涼好睡中,完全醒了過來。我照例一朵又一朵,無語歡談,問候著它們。
突然,我差點喊出了聲:“咦,怎么花朵比前天大了很多?”
四向無人。我涌在心里的清亮話音被一湖春水吞納,像一個秘密被悄然消解。一只孤獨的白鷺,高高地,馱著天空在湖上飛。
我有些激動。
充當(dāng)一個生命的探子,竟然如此有意思。
睡蓮花性朝開暮合,單朵花期不過三四天。然而,此前我沒有注意到,在一日復(fù)一日開開合合的同時,它竟然還在持續(xù)生長。
成年之后,專注于營營為生,專注于一己悲歡,覺得人世的紛擾已是無計止息,對于“它世界”,根本無暇關(guān)顧。實在也是沒有見過,有哪一種花,會在綻放之后,還成長不止。
故而,我不敢肯定,我之所見,離睡蓮生命的真相有多遠(yuǎn)?或許,前天的記憶也是可以出錯的?
只是,想著若是遇見一個成年之后,仍然持有靈性不斷成長的人,我是喜愛不禁的。莫非,存于天性中的睡蓮之愛,也正是借于此點原因?
今朝的花顏壯麗于昨夕。
抱著此番發(fā)見,這一天回到家,所見所為,一片清和靜美。就連平日里厭煩的塵濁惡聲,也充耳不聞了。
你看,一朵花兒,總是可以帶來神的喻示,使人心地明亮,愉悅無比地,神馳于晴妍香風(fēng)里的日月山川。無怪乎蘇軾詩云,“萬里歸來后,八方在戶庭?!笔前衙篮们謇实奶斓?,把壯闊旖旎的風(fēng)景,一應(yīng)帶回了家。
于我,“萬里歸來”不是常態(tài)。常有的是,外出時在郊外順手采一把叫不上名的野花,不加修飾地插在現(xiàn)成的花瓶里,瓶中注水,也能好好地開上幾天。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回,一把好好的小白菊,竟變成了小毛絨球,在我的目瞪口呆中,絨絮兒飛了一屋子。還有開著花球的蒲公英,采回家來,幾天后也是要在房子里起舞的。等它們盡了興,沙發(fā)上、地毯上、鋼琴上,一吹一層白絨,輕輕薄薄。
一而再地,我還是逢花必采,置家人的輕責(zé)不顧,容許著它們在家宅里的撒野。戀著的,是那幾絲生命的新鮮氣息,靈動清雅,令人心多情柔軟。
我的花兒是有限的。但花朵里,卻有江山處處。得吸納多少天地精華,才能催開其中一朵?江山的情懷是無限的。
蘇軾的“戶庭”是有限的,而萬里天地的“八方”卻是無限的。
好的日子,長的人生,就應(yīng)該是這樣,在有限和無限的轉(zhuǎn)換中,細(xì)細(xì)悠悠地體會著,慢慢打發(fā)吧。
有的人面對一朵花兒,會徒生悲涼,傷逝其凋零,從而墜入厚重的虛無之境。一個朋友說,“羨慕你的好境界,只是感懷傷逝,自己掉入虛無怎么也出不來?!?/p>
到底是出不來?還是不愿意出來?
其實,只需一個轉(zhuǎn)身,從俯身“它世界”,變?yōu)槿谌搿八澜纭?,我們就能飛翔于日常之外,打破生命的界別,于慣常所見的事物中領(lǐng)略新意和大義,從而最大限度地葆有己身生命的新鮮度。
世界內(nèi)部有太多秘密,只要不是太麻木,每天早上起來,總會被新奇和奧妙纏繞。如果,我們在與萬物同游的過程中,可以得到幽微而具體的喜悅澄明,就有了眷戀人世的最大理由吧。由此,人生的虛無之重,也就“豁啷”一下,墜地作響,給破了法吧?
順便說一句,賞睡蓮,上午十點前為最,可圖其鮮潔挺秀。最好的,是在細(xì)雨紛作的天氣,著一條長長綠蘿裙,披了輕粉色開衫,撐一把杭制青綢傘,獨看花開。當(dāng)然了,有月的夜晚,亦是良辰。
賞荷花亦如是。
要獨行。切記。切記。
看桃花不宜有雨。讀梨花不宜大晴。
去春有友邀往梨園賞花。園子甚好,大到梨花足夠成勢。
記得梨樹下碧草茵茵,暖陽給鮮嫩的草葉鍍上薄金。那幅潔凈初生景象,看得心尖兒都為之顫動。我春心大動,臥于草叢中,托腮弄姿,一件紅毛衣在一片新綠中喜氣逼人。
現(xiàn)在想起身下那片被蹂躪的青草,倒是有幾分愧意生出來。虧得青草不能作言。彼時若它們齊齊喊疼,我大概是作不出如此殘酷的暴行吧?;蛟S,正是萬物靜默無聲,才成全了人類的霸戾之氣。外國人艾斯利有個著名的觀點,“小小一片花瓣,卻改變了地球的面貌,使我們得以稱霸。”理由是開花植物提供了地球上小型哺乳動物新的高能食品,如花蜜、花粉、種子、果實,保證了它們的擴(kuò)張和繁衍。漫長的生命進(jìn)化之后,一只好奇心特別強(qiáng)的哺乳動物,在森林和平原的交界處出現(xiàn)了,它目瞪前方,手里抓著根棍子。
……
一根青草對于地球生命進(jìn)化之貢獻(xiàn)何在呢?想來花和草,都是不可或缺的吧。
我這樣說,是出自那個春日,對于梨園深處一片芳草的無法忘懷。
只是這新萌的碧草印象太深,反倒不記得那個下午的梨花模樣了。一不小心,游賞主題從花朵移到了青草,跑題了。原因在于,那個下午春陽太驕奢,生生打滅了梨花的灼灼光華,盡掩了梨花的風(fēng)流韻致。梨花么,還是微微帶雨最是含情動人。
只是那一回跑題,也不見得有什么不好。不如此,我的目光和記憶,又怎么會被一叢叢芳草牽扯,在光陰深處無以釋懷?
用心想一下,行旅中也好,生活中也罷,甚至大到命運,個人家族國家的命運,有時候倒是因為跑題,而有了大的好的成全。
跑題,跑出無心插柳之德,歷史中比比皆是。法國思想大師蒙田認(rèn)為多活無益,38歲就早早退休回家等死,死總不來,只好不斷讀書思考寫作,結(jié)果命運賜給了人類一部煌煌《蒙田隨筆全集》。新近聽到的是,一場婚外戀,成就了一部《水滸傳》。
桃花在市井中,總是熱鬧紛呈的。千百年來,成群結(jié)隊,前呼后擁去桃花源中賞花者絡(luò)繹不絕,桃花即便想靜也是靜不下來吧。而誰若交上以桃花命名的一種運氣,也難說是好是壞,總是有些惶惶惴惴的不踏實,又哪有貞嫻可言?
直到看見桃花和海棠并開。相較于海棠的熱烈,桃花的真品性流露出來,果然是,貞靜。
其實,要鑒明桃花之性不難。在晴妍好風(fēng)的日子,擇桃園一僻靜處,最好樹下有流水。避人,悄悄地坐于桃樹下,讓心兒靜下來,再靜下來。等待香風(fēng)吹過,桃花細(xì)細(xì)掉落,那蘊著粉白亞光的花瓣,一瓣一瓣,無聲無息地飄在了你的身際四周,流水潺潺,落花逐流。你的所見,映照的是人世的莊嚴(yán)悠悠。更有一份,生命的吉祥持重像長卷般鋪展……
真是安靜??!真是貞靜?。?/p>
我聽到那個賞花者,果然發(fā)出了深切的評價?;ú唤庹Z,在光陰深處,兀自且開且落,任由世人長嘆短嘆。
無論怎樣,桃花源只是人類的桃花源。一朵桃花,只是愿意成為一朵桃花自己。人類因它而起的一切作為和聯(lián)想,關(guān)卿何事?
話及此,想起今歲的桃花已謝。那么,來春擇個麗日,我和你,一起去讀一讀桃花的貞靜吧。
五月之初,高大的梧桐樹,每天都要下幾場花雨,以清晨為甚為密,場面無聲壯烈。我曾在空山無人處,好幾回撞見如此場景。那淡紫凈白的花朵,悄無聲息地在晨風(fēng)中飄落,齊齊累身于茵茵青草上。氣息依然新鮮,味道依然清甘,花姿依然秀雅。不見血腥的美麗表象,掩蓋了相煎拼殺的急迫慘烈。為爭奪養(yǎng)分的傾軋在這個時間點分出輸贏——雄花多是戰(zhàn)爭中的失敗者。
如果是世人出于自身審美的需要,對花朵的殺伐則普遍不具自知之明。
當(dāng)人們齊聲贊美一枝玫瑰時,可曾有人想過,玫瑰的宿命,就是被人斬首?把玫瑰干燥起卷,取165片花瓣串成玫瑰念珠,這是早期基督教的用物。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寫了很多給玫瑰的詩行。其中兩行是:什么是玫瑰/為了被斬首而生長的頭顱。
真相如此。我們所見的美麗,不堪窮究。
美麗暗藏殺機(jī)。
我生長于鄉(xiāng)村,人生之初缺乏恰當(dāng)?shù)膶徝绬⒚?。這對于心性敏感纖細(xì)的孩子,未嘗不是好事。如果沒有健全強(qiáng)壯的心智,在生命的弱小期過早勘破美麗的實象,如林黛玉一般,移情落淚,沉溺其中,恐怕是,我將不復(fù)為今日之我。
記憶中的鄉(xiāng)村,真正的鮮花是沒有的。能夠看見的,是實用型的菜花。油菜花,蠶豆花,碗豆花,豆角花,木槿花,南瓜花,冬瓜花,黃瓜花,絲瓜花,辣椒花,茄子花……
唯一讓我起有美感的,是池塘中的水葫蘆花,也叫布袋蓮。淡紫如薄翼的花瓣,在水面上楚楚舉起。在清晨或雨后遇見,總是令小小的人心里頭有不能言說的無助之感。那時也不知這是傷感之美,是因花兒纖弱,打通了我心性的纖細(xì)吧。
木槿花和南瓜花可以用來做菜。我至今在菜市見著,都不加思索立即買下,是要重溫入世初的口福。很多年來,受世人集體審美意識主導(dǎo),我從來不曾站在美學(xué)的角度,認(rèn)真打量過它們。
稍有不同的是,在今天,當(dāng)我回到鄉(xiāng)間,已經(jīng)能夠靜心下來,對著籬笆土墻邊上的南瓜花和木槿花默默欣賞。喜歡上的是,它們最普通最不受世人抬舉的模樣里,有著質(zhì)樸無爭的低調(diào)品性——是我想要修煉成的模樣。
我們對美的殺虐,有時候是習(xí)慣性的。當(dāng)我按慣有的食性吃下一朵花,我并沒意識到吞下的是美的骸骨。必須承認(rèn),即便有著溫柔的一面,食物鏈最上端的人類,同時亦有著世代傳承的暴戾天性。
因著拙劣的審美把真正的美殺毀無遺,大約也是習(xí)慣性的吧?
小城東邊有佛教名山。早年山谷間有緩緩不平的碧草坡,草坡低處,有細(xì)緩的山溪水泛泛長流。我每每進(jìn)山,于草地上靜坐,無語相看低洼處的長流水,就有落淚的沖動,是被這種無言寧靜之美打動。清水流,芳草綠,鳥語稠,青山巍然莊重,不遠(yuǎn)處有山寺的梵音裊裊隨風(fēng)傳來。年輕的心底,是期許著這樣的和諧自然逍遙韻味,可以灌注于自己的整個人生。
而終于,這一切,只能待在記憶和緬懷中。一些人為著想象中的利益,筑起水泥壩體,把山谷變成了攔截山水的人造湖泊。我若進(jìn)山,也還有落淚的沖動。只是此落淚,已非彼落淚了。世事無常,美亦無常。江山風(fēng)月,若有死期,劊子手必是人類。
那時蒙昧,審美的心智并沒被神靈全部喚醒,只是敏感的直覺鋪陳開來,有著天性中的恰當(dāng)選擇。無用的美,比實用的美,更能得到我的仰望和尊重。此后經(jīng)年,這種寧靜自洽的生命美學(xué)期望,一直成為我的人生底色而我久不自知。
我必得要歷經(jīng)塵世粗糲的打磨,才能洗心歷練,出落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光明,朗凈,敦厚,簡單,清澄,圓潤,無掛無礙,無怖無恐。
一個人,得花費多長時間,走過多長的路,才能讀懂一朵花兒?并且幸運非常地,借一朵花兒,建立自己的人生美學(xué)和格局?
佛祖拈花一朵,迦葉在人群中會心一笑。這一拈一笑之間,有著無盡的禪機(jī)。令世間人明者自明,不明者摸不著頭腦。人際的契合之好,莫過于此。
有一段日子了,我舉著自己的花兒,穿行于人海。有人責(zé)難,有人不解,有人擔(dān)憂,有人袖手,有人會意。我以為,他們只是以各自理解世界的方式,在表達(dá)著對我的愛惜之意。我呢,把敬意遞給會意者,把耐心留給其他人。
就讓一朵花兒充當(dāng)我們精神來往的使者吧。我真的,不再企望語言可以用以溝通人際的審美之路。大美無言。大音稀聲。最深切的契合,必是對坐不語。
有一天清早,霞光初映,我在山林間獨步。突然聽到一陣沙沙作響,像是一朵云兒臨時下起了太陽雨,襯得空山格外靜謐。我很是驚奇,遂停住腳步循聲而尋。原來,是路邊幾棵筆直俊瘦的樹下起了花雨。是花粒兒,淡黃色,米粒兒大小。落下來的,照舊是新鮮好花容。只是以這么小的花架子,偏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人家梧桐花,那么大的朵兒,卻一點聲息也無地赴死。造物主講究,要世界多姿多彩,連花朵兒也賜予各樣性情。這些花粒兒,似乎是因其小而不甘被忽略,要以這生命的最后絕響來喚起我這個過客的注意。
也就是我吧,真的不負(fù)其望,注意起它們來。這一個早上,我走了大約有七八里山道,上山下山,一路花雨。我欲喊出它們的名字,卻苦于無知。一個小時后,在山下植物園,我看到同樣下雨的一棵樹,樹下有銘牌——無患子。
查“無患子”,千百年來,世間布衣柴門用來洗頭洗衣。
轟的一下,一道光把我領(lǐng)回兒時的小鄉(xiāng)村。四英子家的池塘邊,不就正好有這樣一棵樹么?大人撿果子洗衣洗頭,我們則撿果子在青石碼頭上使勁搓泡泡,我那雙小手,總是洗得又白又皺……
要命,一棵樹,我用了幾十年,才走回它。同樣,我?guī)资甑那靶?,其實都是在洗心革面,走回童年?/p>
晨光透進(jìn)窗戶,小鳥已經(jīng)玩累了,典典醒了過來。它跑到家里的大露臺上,看見青枝綠葉間有一朵粉艷的玫瑰綻開了。它踮起腳,豎起小小的身子,把鼻子湊了上去,它嗅聞的樣子專注又好奇。
香不香呢?一只寵物狗,即便類屬“貴賓”,在狗類中智商第二,我也無法知道,玫瑰特有的香味在典典那里,是怎樣一種味道。
但是我為典典主人的講述起震動。
“啊——?”
為著這個,一條叫典典的寵物狗,在我這里,獲得了足夠的尊嚴(yán)。如果說,此前其主人每每溫情的描述,并沒有使我真正去接受一條小狗的存在,從這一刻起,面對著一只同樣愛花的,異常柔弱的“它生命”,我肅然了。
靈魂。在這一刻,我相信了“靈魂”的存在。對的,在一條小狗的身軀里,也住著一個愛美的靈魂。面對著一朵逞艷芬芳的花朵,前生的記憶跑了出來,它忘乎所以地,忘了身形的桎梏,要去聞一聞花開的氣息。
也或許,一條狗,并沒有這么復(fù)雜的前世今生,只是在這一剎那,典典被眾神選中加持,給一種叫“人”的動物,表演了一個小小奇跡?
沒有答案。于我看來,靈魂也罷,神明顯靈也好,要證明的是,凡有情生命,對美的誘惑都無可抗拒。
是何故,使得有情眾生,皆愿意臣服于一枝在風(fēng)中搖曳的花朵?
三月的一天,晴妍日好。我在山中小坐。兩米外開著幾樹桃花。桃花不是靜坐的理由,讓我安坐的,是一只長尾巴的大鳥,有著流彩好看的羽毛,我不能確定它是不是“野雉”。
由于對“它生命”的過度無知,有時候,我甚至連一朵喜歡的花兒都叫不出名。有幾多邂逅,就有幾多困擾。為了弄清楚湖上一種水鳥的名字,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不斷地跟人描述,又不斷地否定對方的答案。終于在幾天前,有人肯定地給出答案:池鷺,要不就是夜鷺。
蘿賽在《花朵的秘密生命》中有個觀點,說命名即占有。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波蘭女詩人維斯拉瓦·辛波斯卡認(rèn)為,人類給各種生命起名,是妄自尊大的表現(xiàn)。
從“齊物”的角度來看,她們是對的。
只是,如若沒有命名,人類眼中的萬物大概是混亂的,宇宙會顯得無序慌亂。命名,用來使萬物歸序,使宇宙有條理,使我們能夠世代傳承,中外大同。知道一束玫瑰可以用來表示愛情而不是其他。難道不好么?
且把身陷桃花的大鳥認(rèn)作“野雉”吧,我是多么需要借用一個名字來描述彼時的所見。
彼時,此鳥正在桃花枝條掩映下獨玩獨樂:整理羽毛。舒張漂亮流溢著光彩的長尾巴。在花枝間東嗅嗅西聞聞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動不動發(fā)呆像個思考的智者。
它沒有看見我。我被這只專注自耍的鳥兒迷住了。
稍頃,大概它是要看更加高遠(yuǎn)的風(fēng)景,飛了起來,落在了一米遠(yuǎn)外,一棵高高的紅豆杉上。
又稍頃,許是高處的風(fēng)景不如桃花香吧,它又飛落回來,繼續(xù)玩著前路把戲。
上午十點多,頭頂?shù)拇宏栍信?。山林寂靜,靜到聽得見陽光跑動的聲音。靜到不知今夕何年。靜到我陶然忘我變作一只鳥,在桃樹和紅豆杉上飛起飛落,玩得不亦樂乎。
我所具有的人形,太大,大到無法寄身于朵朵桃花。一只秀美的鳥兒,卻替我做到了。就因為這個,我不動聲色地微笑,微笑,直到把這一幀畫面笑成了記憶,笑成了一個故事,講給你來聽。
我的微笑持續(xù)了近20分鐘。最好的是,這巨大的無聲的笑浪,并沒有驚動野雉,它埋首于朵朵桃花中,全然不知。生命和生命的交匯,只要有一方起驚動就有了意義。
神明寵信,我往后的人生,終將因此強(qiáng)大的微笑而有所不同。不是么,一路減法做下來,不過就是為了變成一只自玩自處的鳥兒。或者,變成一個舉著桃枝在春天的野地里瘋跑的女童。
當(dāng)生命已經(jīng)背負(fù)太多,朝著元氣淋漓的來處回歸,從美學(xué)的意義上重新出發(fā)再活,將會是一首多么美麗的詩篇。
昨天早晨,我在一處湖泊,見到一張睡蓮的葉子,沉浮未定于水面游走。啊,一定是一條調(diào)皮的魚怕了大太陽,舉著蓮葉在游泳吧?
再說一個鳥兒的故事。
森林里三只雄鳥齊齊追求一只雌鳥。要命,又不知名。未幾,三個洞房出現(xiàn)在雌鳥面前。準(zhǔn)新娘從容淡定,在三個洞房里輪番進(jìn)出以便作出選擇。
第一個,鋪滿了族鳥們最愛吃的鳥食——一種動物糞便,她猶豫了一下,沒錯,她也愛吃。
第二個,是樹枝搭建的,別無其他,她光速飛離。
第三個,鋪滿鮮花。她四顧不歇……她在這窩鮮花里留了下來,當(dāng)上了新娘。
到此,以萬物之長自居的你,起震動了么?
很有可能,在審美的意義上,我們活得不及小狗典典,不及舉著蓮葉游泳的魚,不及熱愛鮮花的鳥類。
我們最對不住自己的,不是無力求到功名,而是,一回一回,因為求功名,我們與一朵又一朵花兒擦肩而過。
已經(jīng)是多年的習(xí)慣了,每每照見清寂高雅之美,心儀之下,腦海中就會幻化出一幅雪地玫瑰圖。茫茫雪地里,遙遙佇立著一枝藍(lán)玫瑰,獨立、遺世,兀自綻放在清冷的天地間,芬芳暗送,路人怎樣的驚嘆稱美,都不能一改她的沉著冷靜。
隆冬,挨著下雪的日子,我在一座深山遇見瑛子。
十年前,瑛子在一趟火車上有過奇遇。之后,她拋下外面的所有進(jìn)入這座深山。五年前金融危機(jī)合伙人撤離,她獨自留下,一草一木,細(xì)細(xì)慢慢,頗有耐心地依戀著改造著這座大山。我想這后面有真相。真相是什么?我不知。有一種女人,藏著很深的故事,卻靜默若深井,讓邂逅者照不見底。
山有多大,瑛子的胸懷就有多大。山有多蔥蘢,瑛子的愛就有多蔥蘢。冷冽的寒風(fēng)里,跟著她在深山里轉(zhuǎn)悠,聽著她始終笑瞇瞇地講:這片竹林是哪一年種下的,一共有多少棵;這棵紅豆又是哪一年開始結(jié)果;這里的蒲公英,長得比人還高吶;水邊大樹上的這根藤開起花來很好看;嘗嘗野刺莓,又大又甜,好吃得很……
我突然生疑,她大概連山上的花朵有多少枝也是知道的吧?
她算是高個子了,然而,比起一道山崖,她還是很矮。她不斷地跳起來,又跳起來,試著用手頭的一根枯枝,去挑落崖上的另一根枯枝。幾番努力之后,她如愿了。她悠悠長釋一口氣,“這下好了,要不這根樹枝壓著我的映山紅,明年就開不了花啦?!?/p>
“轟”的一下,借助于一株冬眠的映山紅,瑛子打開了我的心靈密碼,長驅(qū)直入,直到化身為雪地里的一朵藍(lán)玫瑰,在我的世界駐扎下來。是的,我無力拒絕一個視花朵為孩子的女人。
此后,我再也沒有問過瑛子的故事。靜默相待,既是尊重,也是最好的理解。語言不必在一些相似的靈魂之間流轉(zhuǎn)——它很多余。
瑛子,我們總是借助于花朵療傷,成長,完善并完成自我,對吧?
花朵,總是用來承載著我們的愛,慰藉著我們的生,同時,也慰藉著我們的死。
很多年里,有一個朋友,不斷地告訴我,她要為所愛綻放成一朵最美麗的花。我親眼見得,她每一回的綻放,都比上一回更加迷人。
出生,生日,戀愛,慶典,甚至于探視病人,花朵不離我們的左右。給亡人的墓前放上一束鮮花,告慰的,究竟是逝者還是自己,我們也已無法分得清楚。
想象一下,有一個春天的早晨,一位遠(yuǎn)古的先祖走出洞穴。借助于晨光,她驚奇地看見了一朵野花兒,在晨風(fēng)中帶露搖曳。那一刻,猶有神啟,她的心中蕩漾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情懷。她在花朵前停下,細(xì)細(xì)端視,情不自禁發(fā)出了一個音:
“花——”
于是,一種叫“花”的生命,就這樣隨著她的第一聲呼喚而得到命名。而我們,像占有其他生命一樣,通過又一次命名占有了大地上這種格外美麗的生命。
花,隨著先祖的一聲呼喚,長驅(qū)直入,成為我們生命中的美好密碼,成為我們?nèi)顺醯膼鄣脑?,隨著汩汩不息的血脈,源源流傳下來。人類借助于一朵花,具備了原初的不加修飾的隨生而來的審美意識。
是的,無論在世者,還是離世者,從來沒有人有力氣,去拒絕一朵鮮花的誘惑。
大約五萬年前,尼安德特人用整朵花來埋葬死者。藍(lán)風(fēng)信子、矢車菊、洋蓍草,還有黃橐吾。花朵里有他們的哭泣,更有他們來世的信仰。
先是32歲的兒子牟本死了,后來是丈夫歐利死了??耙愿嫖康氖?,這個女人在美國堪薩斯州有一個大花園。金魚草、百日草、大波斯菊。她把光彩奪目的金盞花送給兒子,把高雅莊重的白菊花送給丈夫。她活到了92歲,親人墓上的鮮花從來沒有間斷過。
美麗的鮮花往來于生死兩界,傳遞著恒久的愛的信息。讓我們覺得,這個不堪忍受的人世,也有著片刻又久遠(yuǎn)的,脆弱又堅韌的美麗。一個母親和妻子的悲痛,借助于鮮花,而變成了單純的美的傳遞。
就這樣,我們大多習(xí)慣于鮮花帶給的慰藉,而忽略了花事自身的成、住、壞、空。我們習(xí)慣于往大事大節(jié)上尋找事物之“道”,卻忘記了一朵小花,也藏著大“道”。我們習(xí)慣于去奔波奮斗,渴望不斷獲得掌聲和鮮花,卻忘記了腳下的大地,就有鮮花朵朵為你而開。
我親歷過一場因金盞花而起的驚心動魄。
我常去的那座山上,世人好美,鋪修了黑藍(lán)的瀝青盤山道。初春,山道兩旁順手撒下金盞花種子,到了五月底,暮春將盡之時,那金艷艷的長達(dá)幾里路的花帶,就每天含著晨露跟我一路招呼不停。那個時點,空山幾近無人,可以說,這里的每一朵花兒,都因為我每天的最先看見,而有了特別的意義。就如先祖第一回喊出“花”,而使得花朵對于人類有了特別意義。
花開十天左右,六月下旬的一天清早,我照例在山中漫行。突然,我被眼前所見震異了:所有的金盞花,都前所未見的勃然美麗,花色濃艷逼人,那嬌弱的花瓣,散發(fā)著灼灼光芒。每一朵花兒,都像要去參加舞會的盛裝少女,活潑、亢奮、興高采烈,激動地說著我聽不懂卻又可以意會的語言。
這綻放如此盛大,這生機(jī)太過強(qiáng)大,隱隱中讓人有絲絲不安。美麗一旦超過常限,總會令人陌生起疑。
這一天,牽掛著這些美到極致的金盞花,我活得惴惴不安。
一夜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
24小時后,我看見了謎底。
同樣是這些花朵,花勢卻頹疲憔悴,與昨日的華麗盛大判若兩界。一些花瓣凋萎下來,軟耷耷的,不再挺秀精神?;伖馊A不再,像有神偷出現(xiàn),吸去了其灼灼之光。再細(xì)看,很多花枝,舉起的,已不是一朵盛開的花兒,而是落失了花瓣的菊果。
一夜之間,又發(fā)生了什么事?
事實是,昨日的金盞花,齊齊拼盡了最后的力氣,只是為迎接一個新的生命里程——孕育種子,以迎接下一朵新金盞花的盛開。
哦,大地上所有的生命,皆不惜盡最大的努力,去孕育下一代。
就這樣,我看見了一朵小花,“發(fā)情”時的最美姿容,也看見了,它“生育”時的不堪面目。
我明白了,一朵小花,從“成”往“住”,需要十天左右;
我明白了,一朵小花,從“住”往“壞”,不過一個晝夜。
現(xiàn)在,已是六月底,我能記錄的是,那好幾里金盞花,已經(jīng)漸入枯敗干瘦,更多的菊果已經(jīng)結(jié)成?!翱铡保跓o可避免地到來。我盡日無奈的承受中,卻也有一種超然的淡定夾雜于其中。
我依然記得它們的出生:是柔弱得比米粒兒還小的嫩芽。這些嫩芽,一粒兒一粒兒連綿幾里,讓遇見者變得像嬰兒一樣柔軟。
我亦記起了自己的懷孕:秋日高遠(yuǎn),我赴一個好女子的嫁宴。在世人浩大的喜慶中,驟然感知到了體內(nèi)的細(xì)微觸動——清楚無誤地,一滴清泉水,從心口滴落到心底!這個記憶,真實不虛,永不磨滅,是生命中最奇妙最神秘最個性的感知。從這個日子出發(fā),我開始了自身生命的開枝散葉。我的花朵兒是這樣臨世的,小嘴噙著右手大拇指,一只小眼睜著,一只小眼閉著。
從春到夏,伴著金盞花一路走來,我不去想自身的“成住壞空”。不想。在這個遼闊的人世,我相伴一朵花兒的生死,也必然有更多親愛的花朵來相伴我的生死。天地朗朗,我雖然執(zhí)著于花開花落,卻亦有足夠的力量,獲得置身一朵花外的自由。
黑夜已經(jīng)來臨。細(xì)雨住后,有夏蟲作天籟鳴。我記起遇見的兩個尼姑,帶著一群居士在湖上浮橋留影。突然,小尼姑走出隊伍,嗓音清脆,開心地說,我來教大家怎么做蓮花開的手勢。
奉佛之人,眼里心頭凈是蓮花。
眾手紛舉。
老尼姑對著她們一番奚落:我沒看見一朵蓮花,我只看見一堆蓮藕。
大家的笑聲消融了她的粗門大嗓。
其時,遠(yuǎn)遠(yuǎn)地,我望著自己舉起的蓮花手,也笑了。真是開得不美。
其時,離她們五百米遠(yuǎn)處的北邊湖上,有睡蓮朵朵;離她們更遠(yuǎn)的東邊湖上,有蓮花朵朵。它們呼應(yīng)著,裝扮著這個婆娑好世界。
我亦有一個秘密花園,花園里的一切正在發(fā)生嬗變。我在這個花園里,蛻身為一朵睡蓮。我混在她們的隊伍里,沒有人看見這一切。
以睡蓮為認(rèn)記,茫茫人海,誰會舉著她向我游來?
我呢?我想舉起她,穿過茫茫天宇,向梭羅游去。問問他,為什么最愛的,也是睡蓮?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