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冶平當了一輩子職業(yè)經(jīng)理,離職之后坐在家里等退休了,卻突然自己當起了老板。
事情起因于林中,一個名字看上去像梁山好漢“林沖”的山東小伙子。
林之前在一家臺資企業(yè)做業(yè)務員,后來因為掌握了訂單,就注冊了自己的公司,繼續(xù)給吳任職的深皇集團供貨。因為這層關系,林對吳十分尊重,開口必稱“大哥”,還特聘吳為其公司的“顧問”。
今天是8號,林和往常一樣,給吳打電話,約大哥出來坐坐。吳當然知道“坐坐”的含義,略微遲疑了一下,說,我已經(jīng)離職了。
“知道,”林說,“我也不給深皇供貨了?!?/p>
既如此,你還約我“坐坐”干什么?難道是打算把之前的顧問費要回去?
這也是可能的,現(xiàn)在的人現(xiàn)實得很。離職才一個月,吳已經(jīng)深切體味人走茶涼的滋味了。
人走確實應該茶涼,這點吳冶平能想得通,問題是不要涼得太快,否則就有點傷人。
雖如此,吳還是決定去。不去,對方找到家里來更麻煩。
“坐坐”的地點是吳冶平家附近的一間香港人開的茶餐廳。茶餐廳最大的好處是既能喝茶,也能吃飯,還能要一個包間打麻將。吳選擇這里的主要理由是離家近,且不張揚,最適合應對“坐坐”這類事。
二人見面,小伙子臉上依然洋溢著熱情,絲毫沒有“涼”的意思。
吳不動聲色,想著你不管是真熱情還是假熱情,“坐”到最后,總要露出真容的。之前每次出來“坐坐”,二人都先扯一些閑話,吃點什么,再喝點什么,等到臨走的時候,林把一個信封交給吳。今天的程序估計也差不多,只不過最后的動作相反,不是林給吳信封,而是林向吳要回之前的信封。當然,也可能不要回,只是把話講清楚,到此為止,各不相欠,好說好散。所以,今天“坐”到最后,當林再次把一個信封像往常一樣恭恭敬敬遞給吳的時候,吳相當詫異。
吳沒接信封,當然也就沒說“謝謝”,甚至都沒有笑。他看看信封,再看看林,問:“你怎么還給我這個?”
“顧問費啊?!绷终f。
“我知道顧問費,”吳說,“可我已經(jīng)離職了呀,今后關照不了你了。再說,你也不向深皇供貨了,我怎么還能收這個?”
“可我們當初說好是三年的呀。大哥忘了?”林說。
是,當初是說三年的。當初林把聘書正兒八經(jīng)地交到吳手上的時候,吳還覺得有些好笑,但為了體現(xiàn)對林新注冊的小公司的尊重,吳還是接了過去,并當著林的面展開看了,上面寫著聘期三年。吳當時開玩笑地說,沒準我干不到三年就離職了呢。沒想到一語成讖,如今自己真的提前離職了。既然離職了,就顧不上也問不著了,怎么還好意思拿人家顧問費呢?
“大哥離職不假,我也確實不向深皇供貨了,但三年期限未到啊,大哥仍然是我的顧問,我當然要付顧問費?!绷謭猿终f。
吳冶平有些疑惑,仍然未接。
“大哥是我的精神支柱,”林說,“大哥忘了,當初是您鼓勵我成立公司的?!?/p>
沒錯,當初確實是吳鼓勵林成立公司的。彼時林在臺資廠當銷售經(jīng)理,深皇集團是臺資企業(yè)的客戶單位,林經(jīng)常請吳冶平吃飯。一次喝得高興了,吳對林說,在市場經(jīng)濟背景下,什么最重要?客戶最重要!只要有了客戶資源,任何人都能當老板。他還具體舉例說,不要說技術含量很高的科技產品,就是擦屁股的衛(wèi)生紙,只要你有足夠的客戶資源,比如整個深圳市的政府機關和事業(yè)單位都采購你的衛(wèi)生紙,那么,你就能當老板了,當大老板!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林聽了吳的“高論”之后不久就注冊了自己的公司,繼續(xù)給深皇供貨,并請吳當顧問。吳當初接受“聘書”的時候,以為是林中套住他的手段,沒想到林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林說,“如果當初不是大哥的一番開導,我哪里能想起來自己成立公司?哪里能自己當老板?所以,不管離職不離職,大哥都是我們公司的顧問。三年期滿,我還希望大哥繼續(xù)給我們當顧問。只要大哥愿意,一輩子當我公司顧問都可以?!?/p>
能有這樣的好事?莫不是誑我吧?
如今假話聽多了,偶然聽一次真話,反倒不適應。
可是,能誑我什么呢?我一不是年輕美女,二無職無權,只要信封里的錢是真的,就誑不了我。
這么想著,吳就接過信封,想著等回去之后打開看看里面的錢是真是假再說。
錢當然是真的。
這反倒讓吳冶平微微不安起來。他們這一代人,還有自己信守的做人原則,其中一條就是無功不受祿。之前吳在深皇集團擔任高管,對下屬工廠采購哪家公司的元件有發(fā)言權,接受供貨企業(yè)的顧問費問心無愧。如今離職了,說話不好使了,且林中也已經(jīng)不向深皇集團供貨了,自己再拿人家顧問費,就顯得不知趣了。
吳不是那種不知趣的人。但他也沒有反應過度。生活的經(jīng)驗告訴他,很多事情,特別是一些無傷大雅的事情,著急處理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等等再說,說不定等著等著,事情就自然解決不需要處理了。比如林中給他顧問費這件事情,吳冶平就打算等一個月,等到下個月8號,林中不打電話約他出去“坐坐”了,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就不需要為此不安了。如果那樣,那么今天這個信封,就當是“最后的午餐”好了。萬一下月8號林中再打電話約他出去,再說。吳冶平感覺老了,很多事情不想較真了。好事情不能提前祝賀,壞事情不必提前煩惱,車到山前必有路。
吳甚至認為,或許等不到一個月,林就會找他。
吳不相信林中堅持繼續(xù)給他顧問費完全沒有所圖。他相信重情之下必有所求。他能求我什么呢?
不管他了,以不變應萬變,這個月該怎么過就怎么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說,自己來深圳快三十年了,能讓林中這毛頭小伙子“禍”到哪里?
吳相信,一切“禍”都是自己惹的,自己只要不貪不義之財,不戀非分之色,不受無功之祿,憑他的人生歷練,別人是“禍”不了他的。
半個月很快過去,林并沒有來找吳,這反倒讓吳冶平愈發(fā)不安起來。他想到了放長線釣大魚,但更懂得線不能太長,太長了,即使釣到大魚,估計也收不回來。林中好歹也是一個老板,有多大腦袋戴多大帽子,不可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在后半月的時間里,吳幾乎天天盼望林中找他,但林一直沒有找他。吳當然也能沉住氣,沒主動聯(lián)系林。
終于等到8號,吳從一大早就等候著,一直等到下午,才接到林的電話,當即有另一只靴子落了地的感覺。
照例還是約他出去“坐坐”,還是在吳冶平家附近的那間香港人開的茶餐廳。
二人見面,先扯一些閑話。吳主動問林,你怎么不給深皇供貨了呢?與我離職有直接關系嗎?是誰為難你了嗎?
“當然有一定關系,”林說,“但也不全是?!?/p>
“哦?”吳想知道細節(jié)。
林說:“我供貨不是很準時,之前大哥在的時候,還能通融,現(xiàn)在大哥離職了,下面就較真了,我達不到人家的要求,只好退出?!?/p>
是。吳冶平想起來了,就在前幾個月,林中未能按合同期限為工廠供貨,工廠按照規(guī)定要取消林的供貨資格,還要罰款。林找到吳,吳幫他作了協(xié)調,先按合同規(guī)定期限立刻提供一半的貨,剩下的一半延期幾天送到。吳這么做確實是袒護林,但對深皇集團也沒有造成任何損害,畢竟,同一批貨并不是同一天使用,先交付一半,過幾天再交付剩余的一半,雖然不符合合同約定,但并不耽誤生產,最多就是給收貨驗貨的人添一些額外的麻煩??扇绻麤]有吳出面協(xié)調,工廠方面嚴格按合同條款辦,對林中罰款甚至取消供貨資格,也是有理有據(jù)無話可說的。這,大概就是林每月爽快付給吳顧問費的根本原因吧。
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職了呀。吳冶平想。
“你為什么不能準時供貨呢?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嗎?”吳問。
林中苦笑著點點頭,說是。
“為什么呢?”吳問。
“因為我自己沒有工廠。”林中說,“我提供客戶的元件也是從別人那里買來的,或者說是委托加工的,有時候貨湊不齊,就耽誤供貨期了?!?/p>
吳冶平若有思索,反思自己當初海侃的“只要有訂單就能當老板”,現(xiàn)在看來未必全面。比如林手上確實有訂單,可沒有工廠,不能保證按時交貨,總是這樣,也不行。
“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啊?!眳且逼秸f。
林中說:“是?!?/p>
“主要是做不大?!眳茄a充說。
“是?!绷终f。
“那么,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開工廠呢?”
“當然想過。打算明年下半年開。”
“為什么要等一年呢?”吳問。
“目前條件不成熟?!绷终f。
“什么條件?”吳問。
“主要是資金?!绷终f。
“多少資金?”吳冶平進一步問。問話的口氣,仿佛他能幫林中解決。
“節(jié)省一點,兩百萬就夠。”林說。
“怎么節(jié)省?”吳問。
“工廠不能建在深圳,找惠州那邊偏僻的地方,廠房和人工都便宜一些。還有就是只上一條生產線,等資金充裕了,再逐步擴充?!?/p>
吳把林的話在腦袋里迅速過了一遍,然后問:“你自己有多少錢?”
林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的錢主要用在業(yè)務上,有多少錢,做多大生意。假如要自己開工廠,勉強能湊一百萬吧。”
吳冶平又想了想,說:“假如我給你一百萬,加上你自己的一百萬,是不是就能把工廠開起來?”
“當然可以?!绷种姓f。
接著,吳又詳細問了關于自己開廠的一系列的事情。從林的回答來看,他確實早有此打算,居然對方方面面的情況都很了解。最后,林主動對吳說,投資辦廠是大事情,大哥可以通過其他朋友多了解了解這個行業(yè)的情況,然后再作決定。
“行,那我回去再了解了解,考慮考慮。”說著,吳冶平就站起來。
林沒忘記掏出信封,恭敬地遞給吳。
“這就不必了吧,”吳半開玩笑半認真說,“如果我決定投資,就不是你的顧問了,而是你的股東了,我要收的,就不是顧問費,而是分紅了?!?/p>
“那好,”林說,“一言為定,等大哥決定投資了,我就不給顧問費了。但今天不是還沒決定嘛,所以顧問費還是要給,大哥你也必須收?!?/p>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吳和林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主要是吳冶平主動找林中。大多數(shù)是電話聯(lián)系,偶爾也見面,地點仍然是吳冶平家附近的茶餐廳。討論的內容當然是辦工廠的事情。
林說:“辦工廠對我非常重要,即使不賺錢,我也要辦?!?/p>
“哦,為什么?”吳問。
“起碼能增強我在客戶心中的可信度,不會把我看成皮包公司。這樣我的訂單量就會大幅度增加。大哥您知道,只要有訂單,肯定就有錢賺,無非是賺多賺少的問題?!?/p>
“是。我知道。訂單就是‘客戶’嘛?!眳钦f。
“所以,”林說,“我必須自己開廠?!?/p>
吳點點頭,問:“那你現(xiàn)在怎么處理的?我聽說下面的人還到你工廠看過?!?/p>
林中先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說:“弄虛作假唄。我事先打好招呼,然后把客戶帶到為我提供貨源的工廠參觀?!?/p>
“客戶看不出來?”吳問。
“當然能看出來,”林說,“但我會圓,不說這家工廠完全是我自己的,而是說我在其中有股份,再說這些人私下我都打點好了,參觀工廠是走過場,不會較真?!?/p>
“哈哈哈哈……”吳和林一起開心大笑。
笑過之后,林中說:“但這樣的結果是增加了成本。打點客戶需要直接成本,請求供貨方配合‘參觀’需要間接成本。所以,大哥說得對,長此以往不是辦法,我早晚要辦工廠,砸鍋賣鐵也要辦。”
林幾乎說服了吳。不是林把前景描繪得多么絢爛,而是林誠懇的態(tài)度,特別是林所表述的許多觀點都是吳自己當初灌輸給林的。因此,投資辦廠,與其說是幫林中,不如說是吳冶平自己幫自己。
盡管如此,吳還是不敢貿然投資,類似的失誤,他看到得太多,甚至經(jīng)歷得太多了。雖然之前的失誤損失的不是他自己的錢,但教訓卻可以為自己所用。
他決定試探。
這天,吳主動約林來“坐坐”,地點仍然是老地方。
吳問林:“你上次說有多少錢就做多大生意,是嗎?”
林回答:“是。我簽訂單的時候,必須考慮自己的資金實力,實力不夠,寧可不簽?!?/p>
“那當然,”吳說,“單子大了,自己沒有足夠的資金進貨,不能按時出貨,等于違約了。違約是要付違約金的。”
“是?!绷终f。
“可不可以打時間差?”吳說,“比如你只付一半的定金,從上家把貨拿來,賣給下家之后,再付上家的錢?!?/p>
林笑了,說:“當然可以,但必須有大哥您這樣的靠山罩著,不然,下家也會如法炮制,只付我一半的資金,等到第二批貨到的時候,再付完上批貨的資金?!?/p>
吳忽然明白了,“顧問費”的價值原來在這里,其實是“關照費”啊。同時,他再次感到了林中的坦誠。
“能不能這樣,”吳這才亮出底牌,說,“我先借你一點資金,你把生意做大,等到有足夠的訂單了,我們再商量辦廠的事情?!?/p>
林想了想,說:“也好。要不然,我們工廠開了,卻沒有足夠的訂單,更麻煩。”
“就是這個意思,”吳說,“等到手上有足夠的訂單,再開工廠也不遲。”
接著,他們就討論借款的具體細節(jié)。
吳決定先借給林十萬,投石問路,萬一出現(xiàn)閃失,也在可承受范圍之內。
月息三個點。本金十萬,每月利息三千。吳冶平心里一盤算,十萬資金月息三千,如果自己借給他幾十萬資金,每月利息收入不是比離職之前在深皇擔任高管的工資還高?
“三個點?是不是太高了?”吳主動問。
“不高,”林回答,“不瞞大哥,不到百分之十的盈利我不會接單,扣除給對方的回扣和其他開銷,純利大概六個點,我和大哥每人三個點?!?/p>
手續(xù)很認真。林中寫了借條,簽名,摁手印,蓋上公司公章,還附上林中的身份證和他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正本復印件。末了,林還開出一張三個月的十萬元承兌匯票給吳。
“這就不必了吧?!眳钦f。
“要。”林說,“萬一這三個月里我個人出事了呢?”
“不會的。”吳說。
“我說萬一。”林說。
到了三個月,本金不但沒還,吳冶平還主動追加了借款。
雙方合作得很愉快。每月8號,他們照例在吳冶平家附近的茶餐廳見面。每次見面,他們先聊天,吃點,喝點,最后臨走的時候,林中照例取出一個信封,里面是林每月支付給吳的顧問費外加借款利息。后來,因為借的錢多了,利息數(shù)額比較大,一般的信封裝不下,林建議直接打入?yún)堑馁~戶。
林中很守信用。細節(jié)上做得很到位。比如每月8號往吳冶平的賬戶上打顧問費和利息,都是上午打,準確地說是上午銀行一開門的時候打,吳的銀行賬戶與手機聯(lián)網(wǎng),錢一到賬,手機上就有短信提示。吳發(fā)現(xiàn),林支付顧問費和借款利息從來不拖到當天的下午。這就讓吳很放心。不是放心林對他守信用,而是放心林的做人方式。吳做了多年的企業(yè)高管,雖然沒直接當老板,但認識的老板不少,經(jīng)歷的事情更多。他相信,做老板就是做人,只要會做人,沒有訂單可以爭取到訂單,沒有資金可以籌集到資金。比如像林中這樣,上午銀行一開門就把利息打過來,說明他做事情習慣性地考慮對方的感受,對吳如此,對他的客戶也如此,生意當然越做越大。而只要林中生意順利,有錢賺,吳的借款就很安全。吳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世界上沒有誰天生就想當壞蛋,凡是借錢不還想賴賬的人,基本上都是經(jīng)濟窘迫所致。如果像林中這樣生意蒸蒸日上,誰愿意借債不還喪失人格?所以,吳對林的表現(xiàn)相當滿意。他甚至沾沾自喜,得意自己看人的好眼力。
不用說,吳借給林的資金越來越多。表面上是吳支持林的事業(yè),其實也是林中幫吳冶平。畢竟,月息三個點等于年息三分六,不到三年,就收回本金,做什么生意能有這么高的回報?
雖如此,但凡事都得有個度,超過一定的限度,就會出問題。因此,當吳借給林的錢超過五十萬的時候,他有些不安起來。吳有兩個擔心。一方面,他擔心錢多了會出事,畢竟,林中的公司沒有工廠作依托,萬一哪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吳上哪兒去找他?另一方面,吳又希望這樣的關系一直持續(xù)下去。不用上班,坐在家里,每月收一兩萬的利息,不是很好嗎?雙向擔心交織在一起,搞得吳很糾結。他強迫自己開動腦筋,充分利用這些年自己當職業(yè)經(jīng)理人積累的經(jīng)驗,努力設計出一條左右兼顧的解決辦法。
這天吳主動打電話約林出來坐坐,地點還是老地方。吳冶平喜歡老地方的另一個原因是香港老板待人彬彬有禮,不卑不亢,熱情卻從來不多事。比如不打聽吳的身份和他來這里的目的,這就讓吳感到很舒服,很溫馨,還很安全。吳認為好環(huán)境是出好結果的必備條件。
二人見面,照例先喝茶聊天,今天是吳主動約林的,當然由他先進入主題。
吳先是假裝替林考慮,說借款超過五十萬了,每月支付的利息接近兩萬,問林是不是承擔有困難。
林說沒困難,并且把上次關于至少賺六個點、他和大哥每人三個點的那套話又說了一遍。還說感謝大哥,成全了他,生意越做越大,這個月又開發(fā)了一個大客戶,又接了大單等等。
“那么,”吳問,“是不是還要借資金?”
林說是,但他不好意思再向大哥開口了。
吳略微沉思片刻,說:“也是,總是借款不是辦法,要不然我干脆入股吧。”
吳是故意“沉思”的,其實,方案及其表述方式他早就想好了,他就是想通過債轉股的方式,既要保證資金的安全,又要獲得長期利益。當然,吳深知得與失的關系,為達成這個兩全其美的局面,他打算舍棄一些利益。具體地說,是在利息收入上主動作出一點犧牲。
林聽吳這么說,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高興起來,說:“那好??!如果大哥能夠入股,那我就更有底氣了。”
吳問林公司現(xiàn)在的資產規(guī)模多大?
林說他的錢全部滾在業(yè)務上,沒有固定資產,只有流動資金,他欠上家的貨款,下家欠他的貨款,兩項相減,加上必要的周轉資金,凈資產大概250萬。
吳不敢確定林說的數(shù)據(jù)是真是假,也沒辦法確定,他相信這里面多少有些水分,但他不必揭穿,也不想去仔細查賬核對,他有另外的對策。
吳說:“好。那我就拿五十萬入股,占你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大約是太出乎林中的意料了,林聽吳這么說,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來不及反應。
吳接著說:“不過是有條件的。條件是,我不參與公司經(jīng)營,因此不管公司經(jīng)營好壞,每月按時拿固定回報。”
林似乎明白了,其實還是借款,相當于自己拿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作擔保。
“好。”林說,“我仍然按三個點每月支付固定分紅?!?/p>
“不必,”吳說,“兩個點?!?/p>
“兩點五吧?!绷终f。
“就兩個點,”吳說,“如果公司收益不錯,年底可以額外有些分紅?!?/p>
“行,聽大哥的。我保證不讓大哥吃虧?!绷终f。
吳心里想,吃虧我也不怕。之前是三個點,現(xiàn)在是每月兩個點外加年底分紅,本身就相差不大,但如此一來,自己就成了公司的股東,不僅能保證長期獲利。而且作為公司的第二大股東,可以隨時了解掌握公司的動向,比單純的借錢更安全一些。
因為是債轉股,不存在打款的問題,所以,雙方簽訂協(xié)議之后,就去產權過戶中心辦理過戶手續(xù)。操作是委托中介協(xié)助完成的,但吳和林必須同時到場,當面出示身份證并在文本上簽名??偣惨蓚€地方,每個地方都排隊,過程有些復雜,但吳冶平心里很高興。越是復雜,說明越是正規(guī),越是安全。等一切手續(xù)辦完,深圳聯(lián)合產權交易所的《股權轉讓見證書》拿到手上,吳冶平成了林中公司的第二大股東和副董事長。
不,現(xiàn)在應該說是林中和吳冶平兩個人的公司。公司叫深圳市林瑞實業(yè)有限公司。
既然成了股東,就等于一家人了,吳陸陸續(xù)續(xù)又借給林一些錢??偣泊蠹s五十萬,加上入股的錢,吳在林那里的資金差不多正好100萬。后五十萬是借款,每月利息一萬五;前五十萬是入股,每月固定回報一萬。兩項加起來每月兩萬五的收入,超過吳冶平在深皇集團擔任高管期間的月薪。吳忽然發(fā)覺,離職之后,自己的生活并沒有沉落,相反,還找到了人生新的精彩。他感悟,性格決定命運,受父親的遺傳,他算是一個敢于冒險的人。上世紀50年代,父親為高級社送公糧進城,發(fā)覺城里的生活比鄉(xiāng)下精彩,果斷地決定留在城里,從糧庫的一名扛麻袋苦力做起,一輩子雖然沒有飛黃騰達,卻最終將全家弄成了城鎮(zhèn)戶口,成了城里人,一度成為老家鄉(xiāng)下父老鄉(xiāng)親最受尊敬和羨慕的人。所以,吳冶平認為,人的一生,該激進的時候就應該大膽前進,該退卻的時候也應該果斷退卻。二十多年前,吳在家鄉(xiāng)的小縣城教育局當副科長,聽說深圳這邊建設特區(qū)廣納人才,就勇敢地跑到深圳看看,并最終選擇留在深圳。如今,雖然不能說事業(yè)輝煌,起碼成了真正的深圳人,沒貪沒腐,就憑兩套房子,早已成了名副其實的“百萬富翁”。如果留在家鄉(xiāng),憑父親扛麻袋的背景,吳冶平低三下四謹小慎微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估計也只能熬上屁股大的“科長”。再說這次深皇集團大股東更替,董事局主席和總裁雙雙走人,吳作為董事局辦公室主任,新班子主動約談,希望他留下繼續(xù)任職,但吳沒動心。他清醒地認識到,如果留任,不僅顯得對舊東家不仗義,而且新主子在用過他之后肯定卸磨殺驢。于是果斷地聲稱自己年老體弱,主動離職,不僅落個好名聲,還一不小心成了林瑞公司的副董事長,月收入接近三萬。
吳從心里感謝林。如果不是林,他這一百萬閑錢肯定放在股市上,估計經(jīng)過此輪大跌,損失至少三分之一。
因為感激,他就比較關心林,重點關心林的事業(yè)成長。畢竟,林是個事業(yè)型的小伙子,而且,林的事業(yè)當中有吳冶平的一份。
這一天,吳主動提醒林: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考慮自己辦工廠了。
“工廠?”林似乎很詫異。
“是啊,”吳說,“半年前我們不就討論過自己辦廠的事情嗎?怎么,你忘記了?”
“啊,沒有,”林說,“大哥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吳更加詫異,他是真的詫異。
“我沒有對你說過嗎?”林問。
“說過什么?”吳反問。
“說開工廠的事情?!绷终f。
“說過呀,”吳說,“半年前就說過。當時你說自己開廠對你非常重要,還說當時開廠時機不成熟,等今年再開,我還說打算投資和你一起開的。怎么,不開了?”
不開也沒關系,吳冶平心里想。像這樣我每月收入接近三萬,沒有風險,不用操心,其實比自己開工廠更實惠。不過,吳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既然當初兩個人說好了等時機成熟就辦廠,那么如果林現(xiàn)在辦廠,吳即使明知道無利可圖,也多少會支持一部分資金,大不了第二次債轉股,把后面的五十萬借款作為工廠的投資。
“你看我忙的!”林說,“真不好意思,忘記對大哥說了,我的工廠已經(jīng)開起來了呀?!?/p>
“開起來了?”吳冶平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憑自己與林的關系,憑他是公司的第二大股東和副董事長,憑他是林的“大哥”和顧問,憑他是林的債主,像自己開廠這么大的事情,不要說他們之前專門討論過,就是沒聊過這個話題,林中辦廠,于情于理,無論如何都要告訴他的,甚至要征得他的同意。這是常識,做人的常識,也是合伙辦公司的常識。
“不好意思,”林解釋道,“真是忙暈頭了。我一直以為大哥知道呢,沒想到您不知道。大哥您不知道,辦工廠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其實很難,千頭萬緒,焦頭爛額,真把我頭都忙暈了,忘記告訴大哥了。”
撒謊!吳冶平心里罵道。徹頭徹尾的撒謊!這么大的事情,你告訴我還是沒告訴我,難道能不記得?再說,這不是告訴不告訴的事情,而是必須征得我同意的事情!
“你還當我是大哥?”吳問。
“當然,”林信誓旦旦地說,“大哥永遠是我的大哥,是我的精神支柱?!?/p>
吳看著林,忽然感覺這不是之前認識的那個小伙子,而是另一個人,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
林還在解釋,嘴巴一張一合的,像剛剛從水里撈起來的魚。
吳此時很討厭林,發(fā)覺林中在這樣當面說謊的時候非常丑陋,不堪入目。他感覺自己被欺騙了。不,應該說是他自己把自己給欺騙了。沒想到快到退休年齡了,竟然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給騙了!
是啊,吳冶平想,我來深圳快三十年了,從港資廠生產主管做起,幾經(jīng)跳槽,最終進入深皇集團,從小經(jīng)理做到高管,怎么能被他騙了呢?
利益。吳冶平想,是利益,這叫利令智昏。
冷靜。吳又想,這時候我必須冷靜。我還有一百萬在他手上,不能輕易翻臉。當然,我不怕他,我來深圳快三十年了,紅道黑道哪個道上沒有熟人?什么樣的愁事怪事沒有聽過見過經(jīng)歷過?你以為深皇集團高管是那么容易混上、那么容易當成的呀?不要說這件事情我占理,就是不占理,憑關系,我也比你有路數(shù)。但不論怎樣,翻臉都是下策,翻臉的最終結果肯定是兩敗俱傷。吳冶平又自我安慰地想,沒有底氣的人才急于翻臉,而我是有底氣的,至少在林中面前有底氣,所以用不著立刻翻臉,先把情況弄清楚再說。
這么想著,吳就冷靜了一些,他平靜地對林說:“這樣不妥吧。公司是我們兩個人的,你是第一大股東,我是第二大股東。你是董事長,我是副董事長。像投資辦廠這么大的事情,不是你告訴我不告訴我的問題,而是必須征得我同意的事情。你口口聲聲喊我‘大哥’,聘我做顧問,假如真如你所說,是忘記告訴我了,那么在投資辦廠的過程中,遇到那么多的困難和挫折,怎么沒向‘顧問’咨詢一下?怎么一次也沒與我商量呢?怎么一次沒請我?guī)兔κ柰???/p>
“主要是不好意思給大哥添麻煩?!绷终f,“再說,工廠建在惠州,不在深圳,遇上麻煩,找大哥也沒用?!?/p>
“那不是,”吳正色說,“深圳和惠州多近啊。你不要忘了,深皇集團在惠州有大量的投資,我們與惠州那邊打交道的次數(shù)多呢。上次富源廣場的案子,就是我代表集團去處理的,上到市長,下到街道辦主任甚至黑道弟兄,什么人沒接觸過?你工廠建在哪里?有什么困難?看我能不能幫你協(xié)調協(xié)調?”
吳冶平這段話有夸大的成分。深皇集團在惠州有投資不假,但那并不是他直接分管的范圍,所以,他雖然知道深皇曾經(jīng)為富源廣場的事情與當?shù)氐囊患移髽I(yè)鬧過糾紛,也驚動了紅黑兩條線,但這樁案子并不是他親手處理的,所以,吳冶平在惠州并沒有可靠的關系。他現(xiàn)在這樣往大里說,帶有警告林中的意思。
“那倒不用了,”林說,“現(xiàn)在工廠已經(jīng)辦起來了,各種麻煩事情也都解決了?!?/p>
“這么說,你今后就用不著我了?”吳說。
“不是不是,大哥怎么能這么說。這件事情是我考慮不周,我忙暈了,忽視了,大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向大哥賠罪,我愿意受罰,我……”
“走,你帶我到工廠看看。”吳突然說。
“好?!绷謥聿患八伎季突卮?。
二人出了茶餐廳,林中請吳冶平上車。吳堅持開自己的車。不是因為他的寶馬車比林中的本田好,而是擔心萬一話不投機翻了臉,不好意思讓對方送回來。
吳這么做,也表明他的底氣,他不擔心林中利用路上這段時間背著他打電話回工廠布置,他允許林中提前布置。他相信事實終歸是事實,林中總不能這么快把工廠搬走吧??此芡娉鍪裁椿觼?。
從深圳到惠州的高速公路有兩條,一條是深惠高速,通往汕頭或河源方向的;另一條是新開辟的沿海高速,經(jīng)大亞灣、稔山往汕尾。吳跟在林后面。車子走深惠高速。經(jīng)過岔路口的時候,吳發(fā)覺車子往汕頭方向走,而不是河源方向,他估計工廠在淡水一帶,但不是大亞灣,否則,就直接走沿海了。
工廠在惠陽區(qū)秋長鎮(zhèn),果然是淡水旁邊。說實話,吳冶平之前并不知道淡水旁邊還有一個秋長鎮(zhèn),以為它們是一起的呢。
下了高速,七拐八拐,終于到了一個破舊的工業(yè)區(qū)。停穩(wěn)車,上了滿是灰塵的四樓,忽然干凈起來,“秋長中榮電子廠”的招牌掛在墻上。
“叫人把樓梯打掃一下?!眳钦f。說話的口氣,仿佛他才是這里的老板。
“是。馬上安排。”林應道。
經(jīng)過一路的調整,吳已經(jīng)徹底冷靜,此時看上去完全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倒像是大股東來視察工作。
林中殷勤地陪在旁邊,有問必答。
工廠占據(jù)了半層樓,大約一千平方米??梢钥闯觯_實是剛剛籌辦的,雖然已經(jīng)投入生產,主要設備基本到位,但仍然顯得空蕩蕩,不是滿負荷生產的樣子。
看完生產線,走進辦公室,喝著茶,吳問:“效益怎么樣?”
“不怎么樣。”林中小心地回答。
“不怎么樣你還辦廠?”吳問。
“不辦不行啊。大哥您知道,現(xiàn)在競爭太激烈了,自己沒有工廠很難接單的。接到單也不能保證按時交貨,所以,必須辦廠,否則公司維持不下去呀?!?/p>
吳聽出林中話里有話,似乎在暗示,維持不下去,你吳冶平的資金就泡湯了。
吳假裝沒聽懂,問:“注冊資本多少?”
“五十萬?!绷终f。
“和林瑞公司一樣?”吳又問。
“是?!绷种谢卮?。
“幾個股東?”吳問。
“就我一個。”林說,“另一個是假的,只占零點幾。”
“是你個人還是林瑞公司?”吳繞了一個彎,終于問到關鍵問題。
“是我自己?!绷只卮?。
吳不說話了,喝茶,很專注地喝茶。
林中這一路顯然也不是在打瞌睡,他經(jīng)過了認真思量,他似乎知道吳冶平會問這個問題,此時耐心地解釋說:“因為我知道效益不好,所以就沒敢拉大哥入伙,想自己一個人承擔風險。大哥您放心,雖然效益不好,但有工廠總比沒工廠好,即便中榮不賺錢,只要能維持,林瑞公司的業(yè)務就有保障,承諾給大哥的固定分紅和利息一分錢不會少,年底還有追加。”
吳不接林的話,按照自己的思路走,繼續(xù)問:“廠房裝修和設備投資大概有一百萬吧?”
“是?!绷终f。
“差不多正好是我投資給你和借給你的錢?”吳問。
林中愣了一下,說:“我另外又籌集了一些,找我表哥借了五十萬?!?/p>
“我的錢還是占大部分?”吳追著問。
“是。謝謝大哥的支持。我保證兌現(xiàn)大哥的利益。協(xié)議怎么寫的,就怎么執(zhí)行。絕不打折扣?!?/p>
吳聽出來了,林中的回答表面上客氣,其實暗藏爭辯。意思是說,他這樣做并沒有違背雙方的協(xié)議。
是,從情理上說,他辦工廠應該告訴吳冶平,但如果他不告訴吳,也不違反協(xié)議。無論是入股協(xié)議還是借款協(xié)議,上面都沒有明確這項告知義務。
但吳心里仍然不高興。有一種老江湖被菜鳥耍了的感覺。
“協(xié)議怎么寫并不重要,”吳說,“我們之間的協(xié)議,說到底是君子協(xié)議,不可能寫得那么詳細;寫得太詳細,就不像兄弟了。”
“那是,那是。大哥說的是?!绷种汹s緊應道。
“說實話,你之前的林瑞公司是沒有資產的,”吳說,“如果你成立中榮公司的時候,發(fā)起人不是你個人,而是林瑞公司,也就是把林瑞作為中榮的母公司,我們仍然執(zhí)行之前的協(xié)議,不管工廠賺多少錢,我仍然是每月拿固定分紅一萬元,其實并不影響你的利益,不是更好?”
“是是是,大哥說得對,確實是我考慮不周?!绷种姓f。
“不是考慮不周,是考慮得太多了吧?”吳輕聲問。
“是是是,是我多心?!绷种姓f,“我把問題想得太復雜了,怕告訴大哥后,萬一大哥不同意,我就開不成工廠了?!?/p>
“哦?我有那么大的影響力?”吳說。
“當然,”林中說,“不告訴大哥,先把工廠開起來,萬一失敗了,我一個人承擔。如果做好了,再告訴大哥,給大哥一個驚喜。”
說得好聽!吳心里想,你這點小心眼,我還看不出來?
不過,事已至此,就只能往最好的方向糾正,而不是讓對方下不來臺。不能為了出氣而影響雙方的合作。
“小林啊,”吳說,“我老了,想休息了,不想有所作為了。要不然,在深皇集團,我賴著不走,也沒人敢動我。”
“那是,那是。大哥是深皇的元老?!绷种汹s快說。
“元老談不上,但那么大的深皇集團,我從發(fā)展委下面投資部經(jīng)理做起,一直做到董事局主席助理兼辦公室主任,進入集團的核心層,成了發(fā)展委主任的上級,并不是我有多么硬的后臺或者是會拍馬屁吧?”
“是能力,大哥的能力?!绷种姓f。
吳擺擺手,說:“錯,不是能力。能進深皇總部的人,都是有能力的?!?/p>
“那是……”林中不敢亂說了。
“是做人?!眳钦f,“關鍵是做人。其實做什么都是做人。尤其是做老板,更是做人。小林啊,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真的發(fā)現(xiàn),人這一輩子,關鍵是做人。比如我把錢借給你,向你的公司投資,其實看重的還是你這個人啊,相信你會做人啊?!?/p>
“感謝!感謝!”林說,“我還年輕,在做人方面還要向大哥學習。請大哥多批評、多指教?!?/p>
“你知道做人的關鍵是什么嗎?”吳問。
“大哥請講。請講?!?/p>
“換位思考?!眳钦f,“就是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問題,考慮對方的感受。你換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我,說好了要和別人一起投資辦廠,結果,一百萬資金出了,廠子也辦起來了,卻與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既不是直接股東,也不是間接股東,你自己怎么想?”
林中的額頭開始出汗,吳冶平也見好就收,他像有經(jīng)驗的大律師那樣,在詢問對方一個關鍵問題并得到滿意回答之后,立刻說“我沒有問題啦”。這時候,吳一抬手,看看腕上的金表,說:“啊,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這就走?”林中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說,“吃了飯再走吧,我請大哥吃飯?!?/p>
“不了,”吳說,“吃過飯?zhí)炀秃诹?,我不喜歡開夜車?!?/p>
林中說:“沒關系,我讓司機送您?!?/p>
吳說:“那何必呢,我們兄弟之間還在乎一頓飯?”
林見留不住,就說:“那我送送您。”
吳略微想了想,說:“也好。你把我送到高速路口。我怕自己找不到。”
吳剛剛回到深圳,林的電話就追過來。
吳料到林中會打電話過來向他解釋的,但沒想到這么快。
解釋什么呢?吳不想聽林的解釋,他想看到林的行動,看林拿出什么具體的糾正或補救的辦法來。
不外乎兩種方式,吳冶平猜想。一種是立刻糾正錯誤,把中榮公司的股東由林中個人換成林瑞公司,這樣,等于工廠也有吳冶平的一份,準確地說也有吳冶平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這種糾正對林中沒有任何損失,因為,按照當初他們雙方的協(xié)議,無論公司經(jīng)營狀況好壞,當然也包括無論公司下面是不是有工廠,吳冶平都是每月領取固定分紅一萬元,但這樣的糾正會讓吳冶平心里舒服一下。起碼,他入股林瑞的五十萬并不是買了虛股,而是擁有實業(yè)的實股。
另一種方式是在中榮公司股東里面加上吳冶平的名字,后面作為借款的五十萬轉化為中榮公司的股份,同樣是拿每月一萬元的固定分紅,同樣是年底根據(jù)效益適當追加分紅。如果這樣,吳冶平的實際收入或許少一點,但可以終身制,并且有實業(yè)作抵押,感覺安全一些。不過,這種方式有一個麻煩,就是不好確定吳在中榮公司的股份。林瑞公司是虛的,林中說凈資產二百五十萬就二百五十萬。中榮公司是實的,總共有多少萬資產是能計算出來的。按照吳冶平下午所看到的情況,估計廠房裝修和設備投資在一百五十萬左右,那么,吳冶平的五十萬就要占公司股份的三分之一,林中舍得給吳冶平三分之一股份嗎?難道這才是林中“忘記”告訴吳冶平的真正原因?
果然不出吳的所料,林中簡單寒暄幾句后,直奔主題,說了想糾正或者補救的方式。但是,令吳冶平始料不及的是,林既沒有采用吳設想的更換股東方式,也沒有說到為中榮公司增添股東的方式,而是說了吳根本沒想到的第三種方式。
林說,他在注冊中榮公司的時候,最初是想讓林瑞公司作為發(fā)起人的,但如果那樣做,手續(xù)就非常麻煩,需要直接注冊有限責任公司,需要同時通過消防和環(huán)保兩個部門,需要花很多錢,耽誤很長時間。而如果以他個人作為發(fā)起人,則可以先注冊成小規(guī)模企業(yè),等運作一段時間后,再轉換成有限責任公司,簡單許多。
吳聽了覺得有一定的道理,他甚至覺得是自己錯怪了林。
林中繼續(xù)說,因為工廠的效益確實不敢保證,所以,他也不敢拉大哥入股中榮,還希望大哥理解。
吳冶平一想,也是,如果當初林中真拉他入股中榮,建議他的五十萬借款轉為中榮廠的股份,他可能真不一定會立刻答應,畢竟,作為小規(guī)模企業(yè)的中榮公司,雖然實際資產超過一百萬,但注冊資本最初只有五萬,運作一段時間之后才轉換成注冊資本五十萬的有限責任公司。吳冶平的五十萬如果一開始就投進去,賬面上卻只能顯示兩萬,不是更不安全?
最后,林中說:“如果大哥真想做,我有更好的建議?!?/p>
“什么建議?”吳問。
“投資前道?!?/p>
“前道?”吳不解。
“這是我們業(yè)內的說法,”林解釋道,“后道是生產電子元件的,前道是生產電子芯片的。芯片在前,所以叫‘前道’?!?/p>
“前道工序后道工序的‘前道’?”吳問,“你是說我們再另外投資一個工廠,生產芯片?”
“對。”林中說,“前道比后道賺錢?!?/p>
接著,林中就反復說明前道如何如何賺錢。說他一個朋友,準確地說是當初他們臺資企業(yè)的一個陸方副總,也辭職出來自己辦廠了,但他辦的不是后道,而是前道。剛辦廠的時候,欠了一屁股債,不到兩年,就開上路虎了,眼下正籌劃公司上市等等。
“我現(xiàn)在的中榮就是買他的芯片。”林中說。
這有可能,吳冶平想。吳雖然是師范學院畢業(yè)的,但他學的是物理,算是半個“理工科”。加上來深皇集團之初在港資廠當過生產主管,對“前道工序”“后道工序”的概念并不陌生。他相信生產芯片的利潤確實應該更高一些。但是,“前道”的技術含量高,估計投資也大,所以,門檻也高啊。
“你有這項技術嗎?”吳問。
“我當然沒有,”林說,“但可以請人啊。我在這行干了這么多年了,認識很多人,想請一個人很容易?!?/p>
吳想了想,說:“不行,請人不行。拉一個懂行的人入股還差不多?!?/p>
“對,還是大哥說得對。長期請人不是辦法。要做,我們就拉一個掌握技術的人入伙?!绷种姓f。
一聽林講“還是大哥說得對”,吳立刻警覺起來。他感覺有些不對勁。怎么說著說著,話題被繞到投資前道上面去了?而且,按照林中“還是大哥說得對”的說法,就會把林中自己的想法轉換成是“大哥”的想法,而他所做的一切,似乎是按照“大哥”的指示執(zhí)行了。
吳決定趕緊打住,這是吳冶平在職場的經(jīng)驗,一旦發(fā)覺不在自己的語境中,最好的辦法就是要求“暫停”。
“啊呀,”吳說,“我有些累了,今天先聊到這里吧,還沒吃晚飯呢?!?/p>
他們之間沉寂了一段時間,或者說是“冷”了幾天。但吳冶平畢竟還是林瑞公司的股東,他們之間畢竟還存在債權債務關系,不可能“冷”得徹底,所以,仍然聯(lián)系。
說實話,這段時間吳冶平主動聯(lián)系林中的時候多,林中主動聯(lián)系“大哥”的機會少,可能是林確實比較忙吧。但只要吳主動給林打電話,林中都十分熱情,開場白是:“大哥好!我正要向您匯報工作呢!”吳冶平明明覺得很虛偽,但聽上去仍然有些溫暖。畢竟,他離職了,在家等退休了,已經(jīng)沒有人向他“匯報工作”了。每次通話,林中都說“形勢大好”,說他又接到某個大單了,生產任務根本完不成等等。每次聽到這些,吳冶平多少有些高興。因為他一貫信奉“客戶第一”,只要有足夠的訂單,企業(yè)就確實“形勢大好”。這樣,他的資金就很安全,他的分紅和利息就更有保證。
也不盡是虛的,也有實的。比如每月8號,林中都在上午準時把利息和固定分紅打到吳的賬上。每次吳從手機上看到銀行的提示短信,都獲得一絲安慰,都想起林中的好處。想著自己是過來人了,做人要寬容,林中是人,不是神,他身上肯定有許多缺點,但只要在資金的問題上能嚴格遵守信用,自己就不必苛求他在其他方面都很完美。說到底,自己與林的關系是“金錢關系”,到目前為止,林雖然在私下辦廠的問題上做法不妥,在事后的補救措施上沒有讓吳冶平看到足夠的誠意,但在最關鍵問題上,也就是錢的問題上,還沒有失信于“大哥”。
這期間,吳冶平又去了惠州一次。因為林中為兒子辦滿月酒,特意請了他。吳如果不去,就好像舍不得出紅包了,所以必須去。本來,吳冶平完全可以自己開車去的,但林中很熱情,專門跑過來接。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辦滿月酒是假,借機拉近與客戶的關系是真。除了吳冶平,其他幾乎全是客戶。
林對吳的接待似乎比客戶更殷勤。比如從惠州回深圳,本來讓司機送一下就可以,但林中堅持親自送吳回來,讓吳除了溫暖之外,還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路上,吳主動問起投資“前道”的事情。林中眉飛色舞說了許多,歸納起來,最重要的是兩點。第一,因為國家建設新農村的“村村亮”政策,他們生產的電子元件供不應求,且呈逐年上漲的趨勢;第二,前道太賺錢了,毛利達到百分之六十,再不上馬,機會或許轉瞬即逝。所以,他打算提前上“前道”,今天請吳冶平來吃酒,就是打算當面向“大哥”匯報這件事情。
“你有錢了?”吳問。問完又察覺自己說話不嚴謹,應該問“資金問題是怎么解決的”比較準確。
但林中不介意,他說:“我哪有錢。拉投資唄?!?/p>
“誰?”吳問。
林說:“那個坐你旁邊的老頭,嘉順科技的徐總,你記得嗎?”
“他?”吳問。
“是?!绷终f,“還有您對面的馬總,我旁邊的周總,他們都有投資意向。特別是徐總,他好像和您交換名片了吧?投資意向十分堅決?!?/p>
“哦,”吳心里忽然有些醋意,問,“他們打算投資多少?你們之間怎么合作?”
“還在談。”林說,“所以我要先向大哥匯報,聽聽大哥的意見?!?/p>
吳聽得出,林中顯然接受上次投資辦中榮廠的教訓。想著知錯就改還是值得表揚的,自己不必耿耿于懷。
回到深圳,吳冶平先是根據(jù)徐總的名片上網(wǎng)檢索了一下,了解到嘉順科技是一家在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的高科技企業(yè),徐總是該公司的總工程師。再打開嘉順科技的網(wǎng)頁,證實公司的產品確實用到中榮目前生產的電子元件上。
吳決定直接與徐總接觸一下。他后悔沒有與更多的人交換名片。主要是自己使用的仍然在深皇集團擔任高管的舊名片,每次與人交換的時候,都要特別說明一下,很尷尬。所以只與旁邊的徐總交換了一張,要是當時與更多的人交換,估計了解的情況會更加全面。不過沒關系,徐總的身份已經(jīng)得到確認,且徐總比吳更年長,這個年紀的老知識分子估計不會與林中合伙騙他。再說,也騙不了,投資入股,是需要動用真金白銀的,只要錢是真的,就假不了。
吳此時想打電話給徐總的動機,主要是想驗證林中的話里到底有多少水分,他似乎對林中背著他辦中榮公司的事情沒有完全釋懷。他似乎已經(jīng)原諒林中了,但原諒并不等于忘卻,好比中國放棄了日本的戰(zhàn)爭賠款,但并不等于忘記了那場戰(zhàn)爭。吳想通過核實林中話中的水分,判斷在中榮問題上林中的解釋到底有多少誠意。
吳等了兩天才給徐總打電話。不是沒時間打,是不希望讓對方感到他很急,更不希望讓林中感到他很在意這件事。
徐總很客氣,簡單寒暄之后,吳問起投資前道的事情。他最希望徐總回答說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或者僅僅是知道,根本沒有作出決定,完全不像林中所描述的“投資意向十分堅決”。如果這樣,吳冶平就相信自己基本上已經(jīng)把林中看透,就會找理由逐漸把借給林中的錢收回來,甚至把已經(jīng)入股林瑞的資金撤回來。
但是,徐總說:“啊,是,不是我投資,是我兒子投資。我本人作為嘉順科技的高管,不方便這么做的?!?/p>
徐總的回答已經(jīng)證實了林中的話,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是“投資意向十分堅決”,而是已經(jīng)決定投資了,只是為了規(guī)避某些政策,用他兒子的名義投資罷了。
吳又進一步問了投資這種電子元件和芯片回報率的情況。徐總顯然比他懂行,說話也比林中客觀。徐總說生產這種電子元件的利潤率并不高,主要是做量。近些年中國搞新農村建設,加上災難性天氣不斷,這種保護性電子元件消耗量很大,需求量更大,呈持續(xù)上漲趨勢。所以,至少在未來六年之內,投資風險不是很大。至于生產芯片,也就是前道,徐總說這項技術之前一直被臺灣或國外壟斷,國內自主開發(fā)并生產的情況比較少,所以具體利潤率他也不是很了解,但憑常識,生產芯片的利潤肯定高于生產元件。
證實林中沒說假話,吳冶平的心情爽快許多,或者說釋然不少。他甚至部分相信林在私下辦廠的問題上并不是存心欺騙他,而確實是因為林沒有把握,為了避免干擾,所以才沒事先告訴吳。
如果真是這樣,吳冶平想,那么林中當初這么做不僅不是不厚道,相反,是好心了?
看結果。吳又想,結果是到目前為止,雖然林中辦中榮廠事先沒有告訴吳,讓人心里不爽,但并沒有損害吳冶平的實際利益。今天回過頭來看,即使當初林事先告訴吳,又能怎樣?難道吳會阻止林辦廠?或者提出必須讓林瑞公司作為發(fā)起人?估計不會,就是吳真的這么要求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也會因為手續(xù)麻煩而放棄。
林中再次約“大哥”出來坐坐,地點仍然是位于吳冶平家附近的茶餐廳。
這次他是專門向吳匯報投資前道的事情。
林說資金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就是上次一起喝滿月酒的幾位老總,還有浙江寧波的一個大客戶。上次因為路途太遠未能來惠州,“大哥”沒有見到,其他幾位“大哥”都認識。
林中明確表示,上次投資后道,事先沒有向大哥匯報,非常對不起。這次接受教訓,事先向大哥請示,還望大哥能原諒他上次的魯莽。
林中這樣一說,吳冶平就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馬上糾正說:“講‘請示’言重了。做人要守本分,我的本分是當好你的顧問。所以,在作重大決定之前,我?guī)湍銋⒅\一下還可以?!?/p>
“是請示,是請示。”林說,“‘參謀’的意見僅僅是參考,而‘請示’的意思是大哥您擁有否決權。如果大哥堅決反對,這個項目我就不做,至少暫時不做?!?/p>
盡管有些夸張,但因為“正夸張”,讓吳冶平聽了舒服。仔細一想,可能真是這么個理,如果吳堅決反對,估計林真的會不做了,至少暫時不做。那么,吳冶平想,上次他怎么不事先“請示”我呢?估計是上次林中自己的態(tài)度堅決,一定要做,擔心“請示”吳之后萬一遭到反對就干擾決心了。
這么想著,吳就問:“我怎么感覺在投資前道的態(tài)度上,你沒有上次投資后道堅決?”
林中愣了一下,說:“是嗎?”
“是,”吳說,“我有這種感覺。”
“可能吧?!绷终f,“上次是不得不做,生死存亡。這次是錦上添花,能做當然更好,不做也沒關系。另外……”
林中說到這里,忽然停了。
“另外什么?”吳冶平問。他感覺,越是吞吞吐吐不好說出口的,往往越值得一聽。
林遲疑了下,說:“另外投資后道資金少,我緊一緊自己就能搞掂,而投資前道資金大,我自己搞不掂,必須與人合作。所以,能做就做,不能做就不勉強自己?!?/p>
吳點點頭,似乎對林的回答表示理解,或者表示滿意。然后他問:“多少錢?我是問前道投資總共要多少錢?”
“至少四百萬?!绷终f,“這還不包括建成之后維持生產所需要的流動資金?!?/p>
“你手上有多少?”吳問。
林又遲疑了一下,說:“我手上的錢最多就能提供流動資金?!?/p>
吳問:“那就是說,你一分錢沒有,完全靠拉人入股建成前道工廠?”
林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所以我才表現(xiàn)得不如上后道的時候堅決。”
吳又想了想,問:“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上前道?之所以擺出這個架勢,就是想表達你對我的尊重,或者是希望用這種方式對你之前上后道沒有事先告訴我的一種補救?”
“那不是,”林說,“不瞞大哥,我是想做一番事業(yè)的,最好能做到公司上市,起碼是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而林瑞公司主要是開發(fā)市場,中榮公司主要是做產品,兩個公司都沒有任何技術含量,而且利潤薄。要想賺錢,要想做大,要想上市,就必須上前道,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規(guī)模、效益、研發(fā)都跟上才行?!?/p>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林還沒離開過吳的視線呢,一年多之前還是在吳信口開河鼓勵下從臺資企業(yè)跳出來自己開公司,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考慮公司上市了。假如真像林說的那樣,上前道,形成完整的生產鏈,然后三家公司合并,成為一家公司,把產值、利潤、研發(fā)成果合并一起,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也不是沒可能的。如果那樣,吳冶平想,自己投資的一百萬,不就一下子變成幾千萬?不要以為這是白日做夢,在深圳,這樣夢想成真的例子還少嗎?
“你現(xiàn)在具體進展到什么程度?”吳問。
“還在談?!绷只卮?。
“什么意思?”吳問,“跟誰談?談什么?”
“當然是跟徐總他們談,”林說,“談合作方式。因為我自己沒錢,又想掌控公司,所以雙方條件談不攏?!?/p>
吳心里想,所以你就來找我了?假如你們能談得攏,你是不是和上次一樣,根本就不告訴我?
吳冶平的心又低沉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自我調整過來。多年的商場經(jīng)驗告訴他,不要太在乎對方的動機和態(tài)度,關鍵要看實際效果。實際效果對自己有利,即便對方的動機和態(tài)度不純,生意照樣做;實際效果對自己不利,縱然對方的動機良好,生意仍然不能做。
“這也不是絕對的,”吳說,“做企業(yè)當然不能沒錢,但錢不是唯一的。投資前道,你雖然沒有錢,但你手上掌握市場啊。你的林瑞公司,其實是專門做市場的。你不如拿林瑞公司作為發(fā)起股東,把林瑞公司裝進去,折算成資本,不就等于你出資金了嗎?”
吳的這個建議,看似是為林中“顧問”,其實有自己的算盤。上前道,吳是拿不出錢了,但他持有林瑞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如果林瑞公司作為前道工廠的發(fā)起人,吳就間接地成為前道工廠的股東。將來萬一公司能折騰上市,他就成為受益者;不能折騰上市,他也沒損失。
“是啊,”林中高興地說,“我怎么沒想起來呢,還是大哥英明?!?/p>
林中回去之后,按照吳冶平的提示與徐總他們談,效果并不理想。主要是在持股方式上意見不統(tǒng)一。投資方認為,林不出錢,只出所謂的“市場”,所以只能給“干股”。另外,如果林確實有誠意,就該拿中榮公司入股,而不是拿沒有任何資產的林瑞公司充當股本。
這樣的條件,林當然不會答應。他對吳說:“如果這樣,不如不做了?!?/p>
吳也有同感。如果按照徐總他們的要求,讓林以中榮公司作為發(fā)起股東組建前道公司,那么新公司就與吳一點關系都沒有了。但他對林不能這么講,他說:“如果中榮公司并入前道公司,你必須有兩個思想準備。第一,從公司成立的第一天起,你的中榮公司所產生的每一分錢利潤都屬于全體股東,都必須拿出來讓大家分紅;第二,萬一前道工廠進展不順,你就必須接受把中榮公司一起拖死的事實?!?/p>
林中感覺到了資本的力量,而他沒有足夠的資本,所以,對上前道雖然雄心勃勃,卻無能為力。他非常惋惜,卻很無奈。林決定面對現(xiàn)實,放棄。
吳說:“不能遭受一點挫折就放棄?!?/p>
“不是‘一點’挫折,”林說,“是憑我的實力,根本邁不過這道坎。”
吳說:“所有成功的大企業(yè)家都經(jīng)歷過你這樣的坎,甚至比你眼前更大的坎。”
“可我不是成功的大企業(yè)家呀?!绷终f。
吳問:“你不想成為大企業(yè)家嗎?”
林中不說話了。
他們商議,再與徐總作最后一次談判,談成更好,談不成再說。
林中要求吳冶平和他一起去見徐總。理由是,吳也是林瑞的股東,涉及林瑞作為前道芯片廠發(fā)起股東的問題,他應該參與。
雙方見面,吳冶平拋出他設想的方案:徐總他們出資金購買設備和租用廠房及裝修,林中這邊出市場、出技術、出管理和流動資金,雙方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同時,林中這邊的持股的身份不是他個人,也不是中榮公司,而是林瑞公司。
該方案吳事先與林溝通過,他當然沒意見,但對方的馬總、周總強烈反對。徐總雖然沒有明確否定,卻微笑著問吳冶平:“吳總,這樣的條件,你自己做出資方怎么樣?”
沒法談了。
這樣的結果,林中似乎早就預料到,所以他并未沮喪,相反,還有一點輕松的感覺,倒是吳冶平不能釋懷。對方徐總的微笑其實包含嘲笑,話也綿里藏針,暗指吳冶平有悖“己不所欲勿施與人”的做人之道,對他們這一輩子人來說,涉及基本的做人品格問題。
是啊,吳冶平想,換上我,我能接受這個條件嗎?
吳冶平想了想,想象著自己假如有幾百萬閑錢,自己愿意按照這個方案與林中合伙開辦生產芯片的前道工廠嗎?想到最后,他愿意,條件是,起初資金必須掌握在他自己手上,等到自己的投資全部收回之后,再把法人代表的位置讓給林中,讓林成為名副其實的“老板”。
他又想了一些細節(jié),想著他之所以能夠接受這個方案,是因為林中這邊的股份不是以林個人的身份持有,而是林瑞公司。而吳自己在林瑞公司中擁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所以,按照上述方案,在新組建的前道公司中,如果吳作為出資人,他不但直接擁有新公司百分之五十的股份,還間接持有百分之十的股份,兩項加起來,吳實際擁有的股份達到絕對控股。
這就是他優(yōu)于徐總的地方。
這就是徐總不接受而吳能接受的原因。
吳冶平忽然興奮了一下,仿佛看到自己成為一家上市公司董事長的那天。當然,他老了,沒有野心了,即便他是第一大股東,也不想擔任董事長,董事長或“成功企業(yè)家”的帽子還是留給林中這樣的年輕人吧。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須有錢,有幾百萬的閑錢,可他哪里有這筆錢?
不,也不一定是“錢”,資產也可以,比如他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還有他用于出租的那套房子,都是可以在銀行作抵押的。
這么一想,吳就忽然緊張了一下,仿佛看見投資前道失敗了,錢被林中卷跑了,他一無所有了。
這種情況不是沒可能。吳來深圳二十多年,收獲之一是見過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騙子。不過,正因為見得多,所以他不害怕。他相信自己對騙子有一定的識別能力。他相信林中不是騙子。騙子一般是玩虛的,很少有開工廠做實業(yè)的。做實業(yè),公司的資產是以設備的形式擺在那里,變不出現(xiàn)金,林中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把設備搬走,或者擅自把設備全部賣掉。再說,即將注冊的企業(yè)法人代表是實際出資人,不是林中,林沒有權利轉移或變賣公司資產,怎么騙?
對,吳又想,還必須附加一條,財務經(jīng)理由我這邊委派,這樣,就是林中想把資金卷走,也做不到。
吳讓自己冷靜幾天,再次約林來談。
林中似乎已經(jīng)對投資前道的事情不感興趣了,或者說是不抱任何指望了,但出于對吳的尊重,還是立刻從惠州來深圳。
二人面對面坐下,吳冶平把自己這幾天仔細琢磨過的想法一說,林中立刻說沒問題,完全按大哥的意見辦。
吳建議邀請徐總一起入股。
林沒說話。
吳解釋說,一方面,他個人的資金可能不夠,因為,兩套房子加起來雖然值大幾百萬,但抵押給銀行是要打折的,甚至打對折;另一方面,他看徐總對此事非常熱心,徐總又是林瑞的老客戶,有合作基礎。
這些當然都是吳冶平的心里話,但有一點更重要的他沒說,就是他怕自己老了,斗不過林中這樣的年輕人了,必須拉上另一個股東,形成三角關系,相互牽制。吳冶平深諳,股東關系首先是合作關系,但更是斗爭關系,所以,合作之前就必須合理布局。
“我沒意見,”林說,“就不知道徐總是不是愿意。”
“試試看,”吳說,“事不宜遲,你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他見面,當面談。他上次將我一軍,我這次將計就計,答應他的條件,看他怎么說?!?/p>
大概是私下成立中榮公司留下的后遺癥,吳對林不是很放心,總覺得他有些虛,喜歡耍小聰明。所以,對于想好的事情,必須現(xiàn)在就做,雙方當面做,不給林做手腳的機會。
大約一小時后,他們就和徐總坐在了一起。
簡單寒暄幾句后,吳冶平開門見山,說:“上次徐總問我,如果換上我,這樣的合作條件我是不是愿意作為出資方。說實話,當時把我問住了,這幾天我冷靜想了想,覺得徐總的話有道理,己不所欲勿施于人嘛。今天我就當面正式答復你,我愿意?!?/p>
徐總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地一笑,說:“好??!祝賀啊!”
“但我想拉徐總一起做?!眳且逼秸f。
徐總不笑了。
吳進一步說:“通過幾次接觸,我感覺徐總是個非常睿智并有膽量的人。投資前道好是好,但我不懂,我需要壯膽,我真心想和徐總長期合作?!?/p>
吳冶平的態(tài)度不可謂不真誠,讓徐總很難拒絕。他先看看林中,然后看著吳冶平,說:“這事情比較突然,容我想想,過兩天答復你們,可以嗎?”
過了兩天,徐總給林中打電話,說可以考慮,但有一個附加條件,讓他兒子在公司擔任副總。
林中把話傳給吳冶平,吳想都沒想就說可以,說應該的。還順便向林中提出,財務經(jīng)理必須由他委派。林說沒問題。
新成立的公司叫盛邦科技發(fā)展公司。特意加上“科技”二字,是為將來的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作鋪墊。
發(fā)起股東共四人。除了林、吳和徐總之外,還有一個胡工。
協(xié)議經(jīng)歷過兩個版本。
第一份協(xié)議是吳和徐總合起來作為“甲方”,林代表林瑞公司作為“乙方”。協(xié)議規(guī)定甲方出資金,乙方出市場、技術、管理和流動資金,雙方共同發(fā)起成立生產芯片的盛邦科技發(fā)展公司。
第二份協(xié)議把胡工拉了進來。因為林中自己并不懂芯片的生產技術,他必須拉之前臺資廠的同事胡工進來。林承諾在“乙方”的股份中撥出十個點給胡工。因為林瑞公司是林中和吳冶平兩個人的,所以林中征求吳冶平的意見。吳自然同意,同時,為了進一步“綁住”胡工,提出讓胡工也多少出一點錢,和吳和徐總一起作為“甲方”,與林中代表的“乙方”簽協(xié)議。于是,最后的協(xié)議是吳冶平、徐總、胡工作為“甲方”,林中代表林瑞公司作為“乙方”。另外,林中自己還代表“乙方”與胡工簽訂一份協(xié)議,承諾將“乙方”股份中的十個點贈予胡工。這樣,胡工就與吳冶平一樣,成為盛邦公司的“雙重股東”了。
公司號稱資產一千萬。其中吳冶平實際出資三百萬,徐總出資一百八十萬,胡工出資二十萬;另五百萬是所謂的“無形資產”,就是林代表的林瑞公司出的市場、技術、管理和運作之后再投入的生產流動資金。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吳冶平設想的路線推進。一切似乎比他需要的還要順利。但吳還是有一絲隱約的不踏實,因為林與胡工簽的協(xié)議沒讓吳過目。
不錯,吳確實說過“你全權處理”這樣的話,但無論是吳作為“乙方”第二大股東身份,還是作為林的“特別顧問”,林中都應該讓吳冶平了解他與胡工協(xié)議的內容。可林并沒有這樣做,吳因為有“你全權處理”這句話,更不好主動問。
是林中仍然年輕,不會處理事情,再次犯了投資中榮公司所犯的錯誤?還是其中隱藏著什么小心計?能隱藏什么心機呢?
不管他了。吳冶平安慰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知道也好,將來萬一發(fā)生什么問題,自己沒有一點責任,讓他林中一個人承擔吧。
為籌措資金,吳冶平不得不賣掉一套房子。
剛開始打算作抵押。實際操作中發(fā)現(xiàn)并不可行。主要是打折太多,必須兩套房子全部抵押,且利息很高,吳每月支付兩套房子的利息吃不消,不如賣掉一套簡單。
吳并不懊惱,相反,他很感謝林中。房子賣了三百多萬,而之前的租金每月只有六千多,即使不投資前道,單純地借給林中,或借給其他朋友,利息不按每月三個點算,只按兩個點算,每月收入就是租金的十倍。如果不是林中,吳自己想不到這么做。
還是大城市好。如果沒來深圳,在內地的小縣城,按照不好不壞的平均發(fā)展水平,吳冶平這輩子大概也是掙兩套房子,但內地小縣城兩套房抵不過深圳的半套房子?,F(xiàn)在,吳冶平只賣掉了其中的一套,就輕松籌措了三百萬資金,成了新成立的盛邦科技公司第一大股東和法定代表人。按照協(xié)議,他派自己的侄女到公司擔任財務經(jīng)理,徐總派他的兒子到公司擔任副總。林中任總經(jīng)理,胡工任總工程師。一套班子迅速形成。
工廠地址仍然選擇惠陽區(qū)的秋長鎮(zhèn)。與林中的中榮廠挨得很近。
吳冶平的想法是兩家公司最好在一棟廠房里,起碼在一個工業(yè)區(qū)里,便于管理和物流。但林中說做不到,因為生產前道的工廠有造粒塔和大型燒結機,必須在一樓。中榮廠所在的工業(yè)區(qū)沒有空置的一樓廠房,只好退而求其次,在附近找了一棟廠房。
剛開始一切順利,兩千多平米的廠房被裝修一新,按照工藝流程安裝了成套設備。另外只花了兩萬塊錢,就租賃下屋山頭的一塊空地,安裝高大的造粒塔。憑感覺,無論是林中還是胡工,在工廠的籌建階段都是盡心盡力的,基本上沒做手腳。在吳冶平這個外行看來,這么大的廠房和這么多的設備,別說五百萬,就說一千萬,他也信。
但是,問題很快暴露出來。
首先是沒有流動資金。
按照協(xié)議,流動資金由林中解決,但林中根本沒錢。他的錢全部投在后道中榮廠了,且捉襟見肘,哪里還有多余的錢充當盛邦的流動資金?另外,所需要的流動資金不是幾十萬,而是幾百萬,就是林中沒辦中榮廠,或者現(xiàn)在把中榮廠賣掉,也籌措不到這么多錢。
吳冶平很生氣,但眼下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要解決問題。辦法是借錢給林中,讓林中拿借來的錢作盛邦廠的流動資金。
幸好,吳冶平身上還有幾十萬,借給林中還可以拿利息,不吃虧。
幾十萬很快花完了。吳此時才明白,流動資金不是解決一個月的生產費用,至少要解決三個月的費用,因為,下家的回款期是三個月。這是行規(guī),分別叫作30天結、60天結和90天結。訂單的利潤率越高,結算期就越長,所需要的流動資金就越多。
第二個月是向徐總借的,第三個月揭不開鍋了。
難道投產兩個月就關門?
其次是利潤率遠遠達不到林中當初所說的百分之六十。事實上,頭兩個月是虧損的。
吳冶平問林中是怎么回事。林說,主要是產量,產量上不去,肯定要虧損。
吳冶平一想,也是,每月工廠的固定開銷房租、水電、人工費用加起來二十多萬,產量不超過一百萬,當然要虧損??墒牵a量要超過一百萬,每月的流動資金就不得少于七八十萬,三個月流動資金差不多三百萬,林中自己基本上一分錢沒有。第一個月靠吳冶平借錢,第二個月靠徐總借錢,第三個月怎么辦?
吳冶平和徐總一起努力,共同想辦法,好歹把第三個月對付過來了。
可是,企業(yè)仍然虧損,要想扭虧為盈,必須擴大產量,把產量從目前的不到一百萬增加到每月兩百萬。吳冶平初步估算了一下,如果月產達到兩百萬,每月能賬面盈利三四十萬,雖然離林中當初所說“利潤率百分之六十”相差甚遠,但只要每月能拿出二三十萬分紅,也比銀行利息高,比折算成房子的房租高,吳冶平也能接受。問題是,要實現(xiàn)產量兩百萬,就必須至少準備每月一百五十萬的流動資金,仍然按照三個月回款期計算,差不多需要五百萬的流動資金。協(xié)議規(guī)定是林中解決流動資金,但林根本沒有錢,不要說追究他的責任,就是把他殺了,也解決不了問題。
吳冶平很無奈。這不能說全是林中的錯,他自己也有責任。說到底,是自己沒有直接經(jīng)營企業(yè)的經(jīng)驗。吳剛來深圳的時候,在外資廠當過生產主管,但生產和“經(jīng)營”是兩回事,生產只是按照老板下的訂單組織工人完成產品制造,至于資金周轉,完全不是他考慮的問題。吳后來進入深皇集團,從發(fā)展委投資部經(jīng)理做起,一步步做到董事局主席助理兼辦公室主任,管的是股東權益和資本運營以及二級公司班子調整等宏觀層面的事情,哪里掌握具體一個企業(yè)的經(jīng)營?不懂,還想賺大錢發(fā)大財,不栽跟頭才怪。
吳不想栽得很慘。他發(fā)揮自己在宏觀判斷方面的能力和經(jīng)驗,相信大方向沒有錯。無論是投資的產業(yè)還是投資的人,都沒錯。錯在技術層面,而技術層面的錯誤是可以通過調整糾正的。
林比吳急,幾乎天天打電話向吳“匯報工作”,但每次的“匯報”都是幌子,到最后,問題仍然匯集到借錢上。林反復向吳解釋,公司的困難是暫時的,只要頂過這一陣子,月產突破兩百萬,公司就能進入良性循環(huán)。
這些道理吳冶平懂。問題是,他手上確實一分錢沒有了,林中把嘴巴說破也沒用。
林似乎不相信,深圳一家大型企業(yè)集團的高管,少說也有幾千萬,怎么才投資幾百萬,就“哭窮”了呢?
林以為是吳不信任他,提出拿中榮廠作擔保,還說他現(xiàn)在的中榮廠每月有二三十萬的利潤,支付借款利息沒問題等等。
吳不得不自曝家丑,向林解釋,不錯,按常規(guī),作為深皇集團的董事局主席助理兼辦公室主任,是該有幾千萬,可是,他沒有,他能擔任集團高管,純粹是因為機會好。他來深圳早,當時,大學文憑還很稀罕,所以才混進深皇混上高管的,但他不是潮汕人,不是老板的同鄉(xiāng),更不是老板的心腹,所以,沒機會也沒膽量發(fā)財。
“這樣啊?!绷种兴坪跣帕艘恍珜⑿艑⒁?。
“是這樣,”吳冶平說,“我沒必要騙你。我不是老板的親信,老板不給發(fā)財?shù)臋C會,如果我自己硬要創(chuàng)造條件發(fā)財,就不安全了。”
吳還想說,在深圳要想發(fā)財,一靠機會,二靠膽量,只有老板或領導真正的心腹和親信才有足夠的機會和膽量。所以,在深皇集團,確實有不少職位比他低的人發(fā)財了,這些人表面上職位比吳低,其實是老板的同鄉(xiāng)甚至親戚,他們才是老板的真正心腹,而吳不是。不過,這些話他沒對林中說。吳冶平不是祥林嫂,他不想說廢話,更不想說訴苦的話。吳建議林去找徐總。因為,徐總持有嘉順科技的股票,已經(jīng)過了解禁期,價值上千萬。
林中搖頭,說難。
吳問為什么?
林似乎不想說,有苦難言,但最后還是告訴吳,他與徐總之間最近鬧得不愉快。
“不愉快?”吳不解,“是因為借錢的事嗎?”
林說不是。
“那是為什么?”吳問。
林嘆了一口氣,然后才對吳說,為了徐天一。
徐天一是徐總的兒子,在盛邦公司做副總,吳冶平見過,感覺人還不錯,起碼對他還算尊重。但這時候林中卻說,吳看到的是表面現(xiàn)象。林說了三件事。第一,徐天一執(zhí)意為自己聘了女秘書,公司很艱難,林自己都沒秘書,所以很生氣;第二,買空調,價格竟然高出市場百分之六十,太離譜了;第三件事情更離譜,一次林中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關鍵崗位上只剩下兩名工人,林發(fā)火,徐卻說:誰讓你不給我人事權的!
吳冶平?jīng)Q定去工廠看看。
吳很少去工廠,不是懶,是想“無為而治”。他覺得,既然工廠交給林中了,就該相信林,他去多了,會干擾林的正常發(fā)揮,甚至影響林的威信和積極性,但是,既然老總和副總之間鬧矛盾,他作為董事長就不得不出面了。
吳到工廠后,先把整個生產線迅速看了一遍,然后分別找林、徐和胡工了解情況,證實林中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特別是徐天一的女秘書,還給吳倒水了,穿超短裙,完全不像創(chuàng)業(yè)階段的工廠文員,倒像是娛樂場所的小姐。
吳也生氣,但他給徐留面子,沒有說女秘書和空調的事情,只強調林中出差期間關鍵崗位只剩兩名工人的事情,他覺得這件事情可以對事不對人。
徐天一說,工廠留不住人,我有什么辦法?
吳說,可以再招啊。
徐說,再招就要提工資,但工資是林總定的,我沒權調整,所以招不進人來。
吳說,你可以打電話請示林總啊。
說到這里,吳冶平轉臉問林中:“你出差期間手機關了嗎?”
“怎么可能,”林中說,“我手機二十小時開著。”
吳看出來了,徐天一雖然是副總,但他認為自己的父親是真金白銀出了錢的,而林中并沒有投錢,因此,他并不買林中的賬??磥?,這個惡人只能吳自己當了,要不然,林中的威信樹不起來,公司沒法做。
當著林中和胡工的面,吳冶平狠狠批評了徐天一。因為比較氣憤,所以,不僅在關鍵崗位用工短缺的問題上對他批評,還翻出了空調和女秘書的事情。關于空調的事情,吳說,假如不是你吃回扣,那就是你愚蠢!關于女秘書,吳說,總經(jīng)理都不配秘書,你副總憑什么配秘書?批評得徐天一滿臉通紅。
當天晚上,吳冶平收到徐總的一條手機短信:請自重。不要對我兒子指手畫腳!
吳冶平被氣傻了,看著手機苦笑半天,把短信轉給林中。
吳和徐總是同代人。徐甚至還比吳大三歲,所以,吳一直以為他和徐具有共同或至少相近的價值觀。吳冶平換位思考,如果是他,遇到這樣的事情,即便偏袒自己的兒子,也應該打給對方電話了解一下情況,假如確實認為對方做過火了,最多就是諷刺兩句,說“謝謝你幫我教育兒子”,或者說“什么事啊,我兒子惹你生那么大的氣呀?”再不然干脆什么都不說,假裝不知道。吳冶平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徐總能發(fā)這么一條非常失禮的短信給他。難道是徐天一冒充他父親發(fā)的?
林中打電話過來,說他看了轉發(fā)的短信非常生氣。
吳則反過來安慰林說,可能是徐天一冒充徐總發(fā)的,并建議林給徐打個電話,證實一下。
不大一會兒,林中的電話又打過來,說問了。
“怎么說?”吳問。
林中先表示了一下義憤,然后復述徐總的話:“我好歹也是千萬富翁,就這么一個兒子,我投資盛邦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徐天一,配女秘書怎么了?不服氣你也可以配嘛。”
吳冶平反而不生氣了。之前生氣,是他把徐總看作自己的同類,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在同一層次上,不值得生氣了。
吳對林說:“既然如此,就依他。任徐天一配女秘書,任他做任何事情,實在不行,我把董事長的位置讓給他。不。我把董事長位置讓給你,你把總經(jīng)理的位置讓給他。只要他爸爸能賣出部分股票,讓盛邦渡過難關,我什么條件都答應?!?/p>
林中沒說話。不知道是不同意吳這么做,還是因為生氣,說不出話。
吳不是說氣話。他已經(jīng)看出來了,自己當不當這個董事長無所謂,關鍵是企業(yè)能渡過難關。假如公司邁不過這個坎,倒閉了,他要這個董事長的頭銜有什么用?
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補充對林說了,還開導林中,徐總的想法也不能算錯,他投資盛邦的目的可能真是為了兒子徐天一,只要他能賣掉股票救活公司,他實際出的錢就比我多,讓他當董事長或者讓他兒子當總經(jīng)理也不是沒道理。
吳冶平最后問林中:“要不然,你說怎么辦?”
林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說,好吧,我去爭取一下。
“不是‘爭取一下’,是要盡最大努力說服徐總?!眳且逼秸f。
林中說好。
吳補充說,關于職位的事情,可以先承諾,等資金到賬之后再兌現(xiàn)。
林說那當然。
林中的特點是能接單。說明他很會與客戶打交道。要不然,也不會和吳冶平成為“兄弟”,并最終說服吳賣了房子來投資。變了一張臉之后,林中重新把徐總當作客戶對待,二人的關系很快就融洽了。僅僅兩天,他就打電話向吳冶平報喜:徐總答應賣掉嘉順科技的部分股票了!不是籌措一百萬,而是打算一次性籌措三百萬,徹底解決盛邦公司的資金問題。
吳相當高興,從心里覺得倘若如此,自己讓出董事長的位置,只做一名單純的股東,理所應當。
吳問林:“關于職位的事情,你說了嗎?”
“說了,”林回答,“不說他怎么這么爽快地答應?”
“具體怎么說的?”吳又問,“是說讓他當董事長,還是讓他兒子當總經(jīng)理?”
吳這樣問,不是好奇,但擔心林中自作聰明,對他的話打折扣。
果然,林說:“兩個條件都說了。資金到位之后,要么,徐總擔任董事長,要么,徐天一擔任總經(jīng)理。不過……”
“不過什么?”吳問。
“不過,”林說,“如果徐總擔任董事長,徐天一就不能在公司擔任副總。要不然,徐總當董事長,他兒子當副總,我夾在中間,變成專門接單的‘總經(jīng)理’了,我等于是為他們父子打工?!?/p>
吳沒說話。林中講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換位思考,徐總出了這么多錢,他兒子憑什么給你林中打工?畢竟,你林中一分錢沒出啊。
不過,這樣的話吳冶平只能心里想想,并不能說。一個短信,他與徐總已經(jīng)不好意思見面了,如果再把林中得罪,股東之間就四分五裂了。
但他心里擔心徐總會變卦,提醒林中要忍氣吞聲,不能因小失大。
耐心等待了幾天,在林中的一再催問下,徐總終于給出最終答復:股票賣不成了,因為董事長不批,說他前段時間剛剛“減持”了公司的股票,現(xiàn)在如果再“減持”,會引發(fā)外界對公司管理層信心的猜忌。
徐總所說的或許是實情,但吳冶平寧愿相信是林中自作聰明打折扣的條件起了作用。吳不好明說,他暗示林中,說徐總已經(jīng)講得很清楚,他投資盛邦的目的就是為了徐天一,你說讓他當董事長,他兒子就必須離開盛邦,這樣的條件他當然不會接受。
林卻說,不是他自己一定要當這個總經(jīng)理,而是實在不放心徐天一,公司這么困難,他卻堅持配女秘書、吃回扣、不惜以影響工廠生產相要挾等等,這樣的人,公司交給他你能放心嗎?
確實不放心。在林中和徐天一之間,吳當然更相信林中。但是,不滿足徐總的條件,資金問題怎么解決?德邦公司怎么邁過這道坎?
林中反過來暗示吳冶平,說他自己當初很傻,要是在深圳買一套房,現(xiàn)在拿出來抵押也好?。?/p>
吳假裝沒聽懂,他提議雙方再想辦法借錢,找親戚朋友借錢,能借多少是多少,還說再頂過一個月,多少就有些回款了,頂一天是一天等等。
吳冶平以身作則,自己開始借錢,向親戚朋友和老同學借錢。不過,他心里清楚,憑自己的實力和人際關系,找別人借幾萬塊錢不成問題,借幾十萬勉強可以,但要借幾百萬,不可能。
第一個借錢給吳冶平的居然是自己的老母親。母親九十歲了,靠養(yǎng)老金生活,聽說兒子要借錢,二話沒說,拿出十萬,說這些錢都是這些年吳冶平孝敬她的零花錢,沒舍得用,存在那里,打算等死后再還給吳冶平,現(xiàn)在既然兒子急需用錢,干脆提前給了。搞得吳冶平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哭。
最讓吳冶平?jīng)]想到的是他的大學同學。居然一分錢沒借到。有幾個曾經(jīng)來過深圳的同學抹不開面子,答應借幾千,因為數(shù)額太少,干脆被吳拒絕了。
林中那邊也很努力,回老家山東找高中同學東拼西湊了三十多萬。
工廠又風雨飄搖地挨過了一個月。
這期間,可能是林中帶了情緒,他與徐總父子的關系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加惡化。徐總不但不再借錢給林中,相反,還催要之前的借款。
吳冶平給林中打氣,說錢肯定不能還,大不了打官司。林說話更狠,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股東之間鬧到這個地步,是吳冶平?jīng)]想到的。說實話,他非常后悔投資盛邦,但事已至此,后悔沒用,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在林中的一再暗示下,吳冶平終于作出決定。他打電話叫林中來深圳。這次不是在茶餐廳,而是在他家。
吳帶著林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參觀,連涼臺和廚房衛(wèi)生間都沒放過。他對林中說,你看,累了一輩子,我就剩下這塊棲身之地,現(xiàn)在我把它抵押出去。
林中誠惶誠恐,連說,謝謝,謝謝!謝謝大哥!我保證不辜負大哥的希望,確保大哥的資金安全。
吳冶平停下腳步,轉身對著林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非常嚴肅地說:“你可要想清楚,這是我最后的保障,萬一出事了,我也就不想活了。你還年輕,拼上我這條老命不合算?!?/p>
林中的脊背涼了一下,鎮(zhèn)定了幾秒鐘,隨后堅定地說:“大哥放心,我拿中榮實業(yè)的全部資產作抵押,萬一出現(xiàn)什么閃失,我承擔無限責任,下半輩子只要我有干的吃,就絕對不會讓大哥吃稀的?!?/p>
吳把手放在林的肩膀上,使勁摁了摁,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自己當老板嗎?”
林中張著嘴,想回答,卻不敢確定該怎么回答。
吳自己回答說:“是因為我缺少自己當老板的勇氣與膽量。”
房屋抵押需要一段時間。這期間,林中又報告吳冶平一個消息:徐總自己開廠了。
“這怎么可能?”吳問,“協(xié)議上面有規(guī)定的,股東不能再投資同類的公司?!?/p>
“不是‘同類’,”林中說,“是后道?!?/p>
“后道?”吳冶平問,“那不是和你的中榮同類?”
“是的?!绷种姓f,“但只要不和德邦同類,就不違反協(xié)議啊。”
“那倒是,”吳冶平說,“可徐天一那小子,是當老板的料嗎?”
吳冶平很想打個電話對徐總說說,當老板,除了膽量、資金、機會之外,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要素,就是看他本人是不是有足夠的事業(yè)心。林中的毛病雖然很多,喜歡算計和耍小聰明等等,但他至少還是一個能以事業(yè)為重的年輕人,而徐天一不是。憑吳冶平在職場上多年的經(jīng)驗,他判斷徐天一不是當老板的料,徐總把全部的積蓄花在為兒子投資辦廠上面,不如把錢存在銀行里,吃利息,讓徐天一花天酒地。
但是,一想到徐總那條“請自重”的短信,吳就提醒自己確實應該自重,不要多管閑事。
林又向吳爆料,徐天一已經(jīng)從德邦辭職,去他父親投資的工廠出任董事長了。
“那好啊。”吳說。
“好個屁!”林說,“剛從老子這里辭職,昨天就回來示威了?!?/p>
“怎么示威?”吳問。
“開了一輛新車回來,上面坐著三個女秘書?!绷謿鈶嵉卣f。
“哈哈哈哈哈……”吳冶平笑著說,“開張的時候,我們去祝賀一下。畢竟,大家都是德邦的股東嘛。”
很長時間,林中沒再向吳冶平“匯報”了。吳感到一絲失落。他仿佛明白過來,以前所謂的“匯報”,其實是林有事求他,如今資金解決了,徐天一也走了,林中沒有任何事情再求他了,所以沒必要“匯報”了。
有幾次,吳冶平差點忍不住,想主動給林中打電話,聽聽他的“匯報”。聽“匯報”似已經(jīng)成為自己的一種生活需要,聽不到,生活就少了什么。吳甚至懷疑,自己賣掉房子作抵押支持林中的事業(yè),原因之一是想經(jīng)常聽“匯報”。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帶著一種賭氣或較勁的情緒,想著我倒要看看,你林中什么時候再向我“匯報”。
公司狀況正常,聽侄女說,回款陸續(xù)到賬,盛邦公司已經(jīng)走出資金瓶頸,實現(xiàn)正常發(fā)展,只是還沒有兌現(xiàn)分紅。
這個吳冶平也能理解。盛邦公司雖然開始盈利,但頭幾個月的虧空需要彌補。再說,林中個人也借了大量的流動資金,每月承擔那么多利息,即便他通過某些手段,將部分盈利用于償還個人的借貸,吳冶平也能理解。畢竟,吳冶平不缺錢,每月在林瑞的固定分紅和借貸利息讓他感覺自己像富翁。吳甚至想象,即便盛邦永遠不分紅,只要林中每月按時支付利息和林瑞公司的固定分紅,也能接受。
吳冶平漸漸適應了沒有“匯報”的生活,想著你林中不“匯報”也罷,只要錢不少我的就行。
然而,這種平衡并沒有維持長久。這天半夜,吳忽然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說林中出事了。
“你是誰?”吳問。
“我是傅雅琴啊?!睂Ψ秸f。
“傅雅琴?”吳冶平不記得自己認識哪位女士叫傅雅琴。
“我是林中的老婆啊,”對方說,“上次喝孩子滿月酒見過?!?/p>
“噢,噢,你是阿琴啊,”吳冶平終于對上號,“你好你好。你剛才說什么?林中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公安局下午請他去協(xié)助調查,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去問,才知道他被人誣告了。”
“被誰誣告了?罪名是什么?”吳冶平問。
“徐總,罪名是經(jīng)濟詐騙?!备笛徘僬f著,就哭出聲來。
“別急,我這就過來。馬上過來?!?/p>
如果不是為了林中,吳冶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主動聯(lián)系徐總。但解鈴還須系鈴人,為了林中,或者說是為了公司,當然最終也是為了吳冶平自己,吳不得不放下架子給徐打電話。
為了避嫌,電話是當著傅雅琴的面打的。
本以為徐不會接他的電話,或者接了之后態(tài)度非常傲慢,沒想到徐總還蠻客氣,仿佛他們之間根本沒有發(fā)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吳冶平問林中的事情是怎么回事?是怎么惹您徐總生氣了?問話的口氣,仿佛林中是他的兒子。
徐總說,不是惹我生氣了,是他惹了我們兩個。
“哦?”吳不解。
“就說中榮廠吧,”徐總說,“他是不是抵押給了你?”
“是啊?!眳且逼秸f。
“但他也抵押給了我!”徐說。
這個吳冶平真不知道。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傅雅琴。沒說話。但他相信徐總不會瞎說。林中找吳借了錢,同樣,也找徐借了錢,具體數(shù)額不清楚,估計不會少。既然林向吳借錢的時候拿工廠作了抵押,向徐總借錢的時候估計也作了抵押,而除了中榮廠,林還能有什么資產可供抵押呢?
吳冶平忽然明白當初林中辦中榮廠的時候為什么背著他了,大概只有這樣,方可保證中榮廠的“純潔性”,只有中榮廠是林中的獨資企業(yè),在他需要的時候,才可以隨意處置,比如抵押。那么,吳又想,他如果私下把中榮廠賣掉了呢?我們是不是意味著失去抵押標的了?如果那樣,他真是詐騙啊!
當著傅雅琴的面,這些話吳冶平只能想,不能說。這時,徐說:“重復抵押,算不算詐騙?”
吳冶平不是律師,不敢肯定這種沒有經(jīng)過公證和產權交易中心備案的私人協(xié)議式重復抵押算不算詐騙,但憑感覺,好像應該是。
吳故意使用了免提功能,讓傅雅琴能聽見徐說的一切。他再次看看傅雅琴,對著手機問徐:“你怎么知道他的中榮廠抵押給我了?”
“這還用問嘛,”徐說,“他從你那里借那么多錢,不抵押怎么行?除了中榮,他還有什么資產能作抵押?”
吳冶平清楚了,關于林中把中榮廠抵押給他的事情,徐只是猜測,并無證據(jù),只要自己不提供證據(jù),不承認抵押的事情,林中就不構成重復抵押。
“還有其他什么事情嗎?”吳問。
“多呢!”徐說。
按照徐總的說法,林中辦中榮廠完全是空手套白狼。所謂“表哥”借給他的五十萬,其實也是向徐總借的,方式與對付吳冶平幾乎如出一轍。徐在電話中大罵林中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當初說好了讓徐天一當總經(jīng)理,后來只安排做副總,還沒有人事權和財務權,實際上只相當于后勤主任等等。
吳冶平相信徐總說的話大多數(shù)是真的,感悟同一件事情,從不同的人嘴里面說出來,居然是兩個截然相反的結論。他提議和徐總見一面,很多事情當面才能說清楚。徐同意。
放下電話,吳對傅雅琴說:“你都聽見了,問題不大。你趕快找律師,咬住是經(jīng)濟糾紛,不承認詐騙,就能通過調解解決?!?/p>
傅雅琴茫然地看著吳冶平??磥?,林中所做的許多事情她并不知道。
“放心,”吳冶平說,“只要我不交出中榮廠的抵押協(xié)議,林中就不構成‘重復抵押’。你想辦法告訴林中,他自己千萬不要承認抵押給我,就沒事?!?/p>
傅雅琴好像聽明白了。使勁點點頭,忙著去找律師了。
吳約徐單獨見面的時候,特意錄了音。
徐總表達了許多對林中的不滿。主要是他覺得自己被林中騙了,當初林中白手起家辦公司的時候,徐總作為大客戶,給了林許多幫助,現(xiàn)在林剛剛有點起色,就翻臉不認人了。徐天一經(jīng)營不善,公司缺少資金,徐總向林中要錢,他不給,還說出“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狠話來。
“不把人氣急了,我能告他詐騙嗎?”徐說。
說實話,吳冶平也有同感,覺得林中最大的問題是年輕,不懂事,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當初公司揭不開鍋的時候,一天幾個電話“匯報”,現(xiàn)在一個“匯報”也沒有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真把林中抓起來坐牢,不然,德邦公司怎么辦?借給他的那些錢怎么辦?
吳冶平讓徐總把氣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把這些道理亮出來。說林中的毛病屬于成長中的毛病,相信通過這次教訓,能慢慢克服。
徐不說話,低頭抽煙。
吳為了緩和氣氛,把話岔開,問徐天一工廠那邊經(jīng)營的情況怎么樣?能不能搞下去?還說如果搞不下去,是不是徐總本人提前退休,親自坐鎮(zhèn)等等。
徐總搖頭,對兒子很失望,后悔把資金投在兒子的工廠上。
既然徐總這樣說,吳就說當初他當面批評徐天一的事情,還說到徐總給他發(fā)的那條“請自重”的短信。
徐總先說對不起,當時他不冷靜,現(xiàn)在回頭看看,吳冶平批評徐天一完全是為他好。但話鋒一轉,說:“我當時發(fā)這條短信,絕不僅僅因為你批評我兒子這一件事情。”
“哦?還有什么事情?”吳問。
“多呢,”徐說,“都是林中挑唆的。比如關于徐天一職位和權限的事,他說他沒意見,完全是你吳董事長不同意?!?/p>
難怪呢,吳冶平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想徐總也不會因為我批評他兒子幾句就發(fā)那條短信。
“也好,”吳說,“給林中這小子教訓一下也好。但教訓一下就可以了,不能搞得不可收拾?!?/p>
吳冶平希望徐總主動放林中一馬。
徐總沒有立刻答應。
吳說他相信通過這次教訓,林中會收斂一些。
“你放心吧,”吳說,“我們手上捏著他‘重復抵押’的證據(jù),他如果再不收斂,我們隨時能找他麻煩?!?/p>
徐聽到這里,臉上的表情才有所松動。
“但這次不行,”吳又說,“這次我不會向警察提供‘重復抵押’的證據(jù)。希望你理解?!?/p>
吳又讓傅雅琴去找徐,當面求他,給足徐總的面子。
既然徐總有本事把林中送進去,就一定能有本事再把林中弄出來。再說,只要吳冶平不提供證據(jù),“重復抵押”罪名不成立,林反過來說徐總誣告也說不定。所以,吳相信林中很快就能出來。
這幾天,吳冶平親自在廠子里盯著。廠子不大,才幾十號人,大約是他當年在港資廠擔任生產主管時候所管人數(shù)的十分之一吧。本以為非常輕松,沒想到管理起來相當費勁。主要是基本面發(fā)生了變化。當初,農民進城找一份工作不容易,所以很珍惜,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生怕出差錯被“炒魷魚”。如今,工廠多了,農民工的數(shù)量反而減少了,因為,農村的獨生戶多了,90后打工者不僅嬌生慣養(yǎng),且維權意識很強。對社會來說,或許是進步,但對工廠主來說,肯定是麻煩。吳冶平忽然有些同情林中,覺得他一個小伙子管理這么多工人,還要抓市場并與各位股東周旋,也確實不容易,偶然在禮節(jié)上有所疏忽或耍些小滑頭也可以理解。
吳冶平不敢怠慢,盡心盡力,好歹讓工廠平穩(wěn)運作。只是業(yè)務往來被耽誤了一些。吳對客戶說林中有私事需要處理,過幾天就回來等等。
讓吳冶平略微感到不正常的是胡工。胡工的表現(xiàn)不像股東,像個純粹打工的。另外,他對林中被抓起來絲毫不著急,相反,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吳請胡工喝酒。
雖然同為德邦的股東,但吳與胡從來沒有私下交往,這次是第一次。
喝著聊著,胡工道出了自己的苦楚。林雖然給了他德邦公司十個點的股份,但這個股份是有條件的——在吳和徐的實際投資收回之前,胡工的股份不參與分紅。
這與吳冶平當初的設想不一致,吳主張給胡工股份,是想把胡工變成與吳和徐一樣真正的股東,而林中背著吳冶平這樣做,看似聰明,其實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因小失大。吳這才反應過來,難怪林中當初不把他與胡工之間的協(xié)議給我看呢。
吳冶平很糾結。一方面,他希望林被多關一段時間,讓他好好反省反??;另一方面,公司確實離不開林,而且,吳也不希望自己長期頂在第一線。這幾天管理工廠,已經(jīng)讓他很吃力,更擔心時間長了,矛盾會集中到他這里來。從這個角度思考,吳更希望林立刻回到工廠。
吳請徐總來廠里看看。說徐總也是公司的大股東,不能因為與林中個人有些不愉快,就對工廠不管不問。
徐總看著廠里熱火朝天的樣子,立刻想到兒子的工廠,憂心忡忡。
吳冶平建議,不如將徐天一的工廠合并到德邦公司來,折算成德邦的股份,這樣,徐總就成了德邦第一大股東了,名正言順出任德邦公司董事長。
徐看著吳,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吳把自己的意思再清楚地表達一遍之后,徐提出兩個問題。第一,他當董事長,吳的位置怎么安排?第二,他的工廠合并到德邦之后,他兒子徐天一怎么安排?
吳在回答這兩個問題的時候,順序倒過來。他相信,徐總最關心的是他兒子徐天一。
吳說:“徐天一本質不壞,人也聰明,不能用我們這代人的行為標準去要求他們。既然徐天一喜歡‘腐敗’,我覺得調他去做業(yè)務和維持客戶關系比較合適。假如林中不同意徐天一做副總,可以安排他當林中的助理,讓林總帶帶他。”
“那么你呢?”徐總問。
“我是股東啊,”吳說,“我就想做一個單純的股東?!?/p>
徐總想了想,認真地說:“要不然這樣,我和你輪流做董事長?!?/p>
“真的不需要,”吳說,“我只想做一名股東。不操心,能分紅,還可以與公司同步成長,不好嗎?”
“再議,”徐總說,“再議。還是等林中回來一起商量吧?!?/p>
吳冶平說行。并說關于林中出來的事情,還望徐總多費心,如果涉及費用,公司承擔。
林中出來了,
并沒有興高采烈,也沒有對吳表達深切的感謝,只淡淡說了聲“謝謝”。
這樣好,淡淡的好。吳不習慣他太熱情,忽冷忽熱。
關于徐天一工廠并入德邦的事情,是吳冶平拋給徐總釋放林中的誘餌,現(xiàn)在既然林出來了,吳兌現(xiàn)承諾,對林說了此事。林回答:“太亂,等我冷靜一段時間再說吧?!焙髞砺犝f徐也親自給林打過電話,林的回答依然是冷靜一段時間再說。
可是,徐天一的工廠等不起??!天天賠錢,誰受得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感覺“冷靜”得差不多了,吳再次過問此事,卻意外地獲悉事情已經(jīng)解決。過程是:首先林中不知從哪里籌到一筆資金,把徐總的借款還了,收回抵押協(xié)議,徹底解除“重復抵押”之隱患;然后,以2~3折的價格購買了徐天一工廠的全部設備,使中榮公司由一條生產線擴充為三條生產線。因為沒有將徐天一的工廠并入德邦,徐總在德邦的股份并沒有增加,自然無法出任董事長,且他兒子徐天一也沒有被“收購”過來,無法擔任林中的助理。由于購買舊設備擴充生產線的主體是中榮公司,與德邦無關,所以林沒有義務告知吳冶平,因此吳事先并不知道這些運作。但他不得不佩服林中的迅速成長,同時微微擔心,林在“收拾”完徐氏父子之后,下一步會不會“收拾”他呢?
吳冶平主動約見林中。地點還是他家附近那家香港人開的茶餐廳。吳想盡量做到一切如常。
實質性問題談了兩個。
第一,吳當面退還“抵押協(xié)議”,說既然大家是這么好的朋友,就不用抵押了,免得被人所用,生出意外。
第二,吳主動要求辭去德邦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之職,建議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總經(jīng)理均由林中擔任。
吳冶平態(tài)度非常誠懇。他說通過前段時間實際管理工廠,發(fā)覺自己確實老了,力不從心。今后的德邦,就全指望林中了,他自己只想安享晚年,做一名單純的股東足矣。
作者簡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2001年開始寫小說,出版《高位出局》《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手記》《蒼商》等長篇小說40部,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清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工程師,一級作家,深圳作協(xié)副主席,吉首大學兼職教授。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