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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條河流

        2014-04-29 00:00:00阿寧
        北京文學 2014年10期

        1

        邢麗來到市政府大院,正要進入主樓,看見市長焦遠從后邊小樓里出來。她本能地轉過頭加快了腳步,卻聽見焦遠喊她:小麗。

        她停住腳步側過身子看著焦遠,猶豫該迎上去還是該等著。想了想,還是朝著市長走過去。焦遠問她:今天周五了吧?

        她說:是。

        焦遠說:周一下午,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市長說完就走了,扔下邢麗在那里發(fā)愣。邢麗在市藥監(jiān)局工作,她來市政府辦公廳是取文件的,簽字時她把名字寫成了焦遠。市政府辦的小陳說:你是市長?她的臉倏地紅了。

        從市政府出來,本來要坐46路公交車,卻陰差陽錯地上了27路。下車時還把高跟鞋崴了,那雙鞋是過生日岳大健給她買的,她拿著斷了跟兒的鞋,恨透了焦遠。

        她跟焦遠已經好些年不來往了。那天他叫她小麗,讓她回憶起他們是一個院子里長大的。焦遠是她的表哥。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媽和焦遠的媽一塊兒上街,后面就跟著她和焦遠。那時焦遠已經是大孩子,她才五六歲。

        焦遠當市人事局長時,她曾找過焦遠,求焦遠給岳大健調個好點兒的單位。岳大健在市環(huán)衛(wèi)局上班,每天早晨五點起來掃馬路。焦遠說:我剛當上局長,全市的人都看著呢,給你調了我還怎么工作?

        邢麗站起身就走。她說:以后我再找焦遠辦事兒,就不是人。

        焦遠從人事局長提成組織部長,從組織部長提成常務副市長,前年又成了市長。焦遠每提一次,她心里就恨一分。他當官沒給親戚們辦過事,親戚們都跟他疏遠了。

        周一她不情愿地走進市政府,一個身材瘦小的秘書把她領進市長辦公室,她的臉一直木著。焦遠卻沖她笑得非常開心,他說:小麗,我們好幾年沒見了。

        她說:我們天天見你,在電視上。

        焦遠轉了話題問三姨身體怎么樣,三姨父身體怎么樣,孩子怎么樣等等。邢麗一一回答。這么對答了幾句,話題就斷了,不知道往下該說什么。

        恰在這時來了一個電話,焦遠接的時候她看了看這間辦公室。窗臺上的一盆君子蘭,葉子郁郁的,有種涂了蠟的感覺,她想到語文課本上鮮花怒放這個詞。她一直不理解什么叫怒放,現在終于知道怒放就是帶著氣放。她相信那花兒是帶著氣的,帶著氣的花兒自然鮮艷奪目。

        地上是一個很大的假山,周圍眾星拱月般擺了許多花兒,有些連她也叫不出名字。焦遠對著電話說什么她沒聽,只是想怪不得人人都想當市長呢,這一間辦公室比我們兩套房都大。光擺的這些花花草草,也夠我們吃三年的。

        這么想著,焦遠已經放了電話。她等著焦遠問她,焦遠卻沒問,她覺得屋里非常安靜,陽光熱熱地照進來刺著她的身體,令她覺得局促,難受。仿佛是這辦公室的大,襯出了她的卑微。她看見焦遠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就想起身告辭。焦遠卻抬起頭問:大健還在環(huán)衛(wèi)局上班嗎?

        她說:他沒本事,能去哪里?

        焦遠說:也該調出來了。

        邢麗沒說話,心卻不聽話地跳起來。

        焦遠又說:那年你找我,有個副局長正在市里告我。市委副書記還是他的親戚,我壓力正大?,F在想起來,我對不起三姨。

        邢麗的心一下就軟了,眼睛不由得有些濕潤。焦遠沒說對不起她,卻說對不起三姨,使她更難受。她不由得說:我媽從來不怨你。

        焦遠說:你寫個簡歷來,我批一下,把他調到市物價局吧!局長是我提的,我剛才在電話里也跟他說了。

        邢麗恍惚想起焦遠剛才對著電話說過,給你那里調個人好不好?想不到是在說岳大健。焦遠說:我明天,后天都有會,周四下午在。你周四給我送過來,還是這個時間。

        邢麗沒有說謝謝,卻說:我看你喜歡花,我家里有一盆……

        焦遠說:我這里什么都不缺,你就抓緊時間辦吧。我也許要調到別的市,慢了就來不及了。

        邢麗心里已經完全是感激了。

        岳大健恨恨地說:我不去物價局,我不沾他的光這些年也挺過來了。邢麗說:得了吧,人家主動幫咱們,你還有什么不樂意的!你愿意天天掃馬路怎么的。

        回到娘家跟母親一說,母親挺高興:我就知道焦遠這孩子不會忘了咱們,我是看著他從小長大的。錯不了。

        母親高興,邢麗自然也高興。說:焦遠還問您了呢?

        母親說:問什么了?

        問您身體硬朗不硬朗,我說您硬朗。七十多的人了還能跳街舞呢。

        母親笑了,說:你告訴他,我硬朗。讓他把那個市長當硬朗了。

        周四下午,邢麗如約去了市長辦公室。她認真地化了妝。她知道,小時候焦遠對她很有好感,七歲時有一次跟焦遠到街上玩兒,她困在一個高臺子上下不來,還是焦遠把她抱下來的。焦遠當時還紅了臉。

        想到這些,她細心地在臉上描畫著。焦遠接過她遞來的簡歷草草翻了翻就在上面批了字。他的辦公桌左側放著一個地球儀,右側插著一柄小小的國旗,邢麗想:這就是市長的心胸?。∷挥傻谜f:哥,我該怎么謝你呢?

        焦遠說:謝我干什么?你快去辦吧。

        她說:哎。

        正要走,焦遠忽然問:小麗,你的身份證在身上嗎?

        她說:在啊。

        焦遠說:我借用一下,幾天以后還你。

        邢麗想也沒想就把身份證拿了出來。她遞給焦遠時,焦遠說:物價局長跟我挺鐵,你現在就去找他。越快越好。

        從物價局出來,天藍得亮眼。剛走到站牌,一輛公交車就駛到她身邊,她跳上車,一個男士立刻站起來給她讓座兒。她心想,今天怎么這么順呢,怎么凈遇上好人呢?

        看到人們用公交卡刷卡,她才想起焦遠要走了她的身份證,前幾年她拿著兩萬塊錢炒了幾年股,知道身份證開戶有用。焦遠不會也要炒股吧?又一想,他是市長,還能干什么?總不會拿著出去詐騙吧?就算是干了什么,他當市長的不怕,我還怕什么?

        回到家里,她沒把這個細節(jié)告訴岳大健,只是跟岳大健說:焦遠已經批了,她也見了物價局長。局長說現在就是走手續(xù)的問題,用不了多少時間。

        岳大健高興地把她摟在懷里,她推開他說:該做飯了。岳大健說:還做什么飯,出去吃。

        那頓飯他們花了一百多,邢麗想起來就心疼。岳大健喝了酒,流了淚,說:小麗,我以后真的再也不用五點鐘起床了?邢麗心里也酸,把他扶到床上,說:再也不用五點起床了,想幾點醒幾點醒。

        岳大健反而凌晨四點鐘就醒了,邢麗睜著蒙眬的睡眼問:怎么這么早就起,早班兒沒上夠是不是?

        岳大健說:想到以后再不能上街掃馬路,心里挺留戀的。

        邢麗說:留戀什么?

        岳大健說:看到馬路干凈了,心里有種感覺。市里每個人都得從馬路上走,我就覺得這一輩子不白活。你說,人為什么非要調,一輩子干這個有什么不好?

        邢麗說:要不我明天就找物價局,就說咱們不調了。岳大健便不再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又說:我總覺得,這事兒沒這么容易吧?

        邢麗說:市長辦事還不容易?說到這里,心里不由得閃過了身份證的事兒,隱隱浮上不祥的念頭。

        幾天后她接到一個電話,看到是陌生號碼,心突突地跳,她壓著聲音問:哪位?里面一個男子說:我是焦市長的秘書,焦市長讓你來一下。

        邢麗匆匆趕到市長辦公室。焦遠問:見了局長嗎?

        邢麗說:見了。

        焦遠又問:他怎么說?

        邢麗說:他還埋怨你現在才跟他說,我說是我們不愿意麻煩你。

        焦遠“哦”了一聲,說:上次我跟你說過,我可能要調走。就怕現在的人,人在人情在。

        邢麗覺得焦遠多慮了,當領導的最怕自己說了話不算數,卻不知道當下屬的最怕領導不讓自己辦事。她告訴焦遠說,物價局長把他們的關系告訴了藥監(jiān)局長,藥監(jiān)局長現在對她特別熱情。

        她很想問問身份證的事,卻沒敢問。焦遠主動說:你的身份證,還給你吧。

        她說:我拿著也沒用。

        焦遠輕描淡寫地說:原來想在省城里買套房,想了想還是不買了。什么時候買,我再找你。

        邢麗說:你用的時候就找我。心想,焦遠肯定是房買得太多了。

        兩天后她又接到一個電話,還是陌生號碼。這一次不是市長的秘書,卻是焦遠本人。他說:小麗,你來我這里一下,馬上就來。

        焦遠臉有些發(fā)僵,眼睛里閃著一道道紅絲,襯衣潔白,挺挺的西服上系著鮮亮的領帶;剛刮過胡子的臉青青的,仿佛每一條皺紋都見棱見角。他用一雙深沉的眼睛看著她,問:物價局那邊有信兒嗎?

        邢麗說:局長說沒問題,我沒再去問。

        焦遠說:催他們一下,這事要快。

        邢麗說:剛給了人家簡歷。

        焦遠說:你就說我問過。

        邢麗:好吧。

        看到焦遠沒別的事,她說: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焦遠說:你走吧,有事就打我剛才的那個手機。你把號記下來,不要告訴別人。

        焦遠站起來送她,跟她握手,她覺得那雙手冰涼,前些日子握手時那雙柔軟溫暖的手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心想到底是市長的手,想不到短短幾天竟這么干硬冰涼。焦遠把一個手包塞進她手里,說:我這里有個重要的東西,你先替我保存一下。以后我用的時候再找你拿。

        邢麗后背躥過一道涼意,她看著焦遠略顯蒼白的臉,意識到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她把那個包放進自己挎包里,沖著焦遠點了點頭。

        焦遠說:有些事,想來想去還得靠自己人。小麗,這事兒就靠你了。

        邢麗說:你放心。

        焦遠說:那你快回去吧,跟誰也不要提起。

        邢麗說:行。

        邢麗離開市政府大院時一直低著頭,心一路都緊縮著,回到藥監(jiān)局才覺出手心里都是汗。她在洗手間里洗了手,又洗了一把臉,才覺得身上好受些。

        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碰上局長。局長問她:小麗,你看我這身西服怎么樣?她笑著說:當然好啊,是名牌呢吧?局長說:小名牌,現在越是大名牌越不可靠,都是溫州出來的。邢麗就笑。她奇怪自己還能笑出這么好聽的聲音。

        回到辦公室,她跟科里的孟姐說菜市的行情,一會兒旁邊的翟大姐來了,她們又說美容面膜的效果,三個人有說有笑。她腦子里時常跳出虛偽這個詞,虛偽其實挺容易的,只要你身上裝一個不同尋常的包。

        回到家她打開焦遠的包,看到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沒有。難道焦遠是跟她開玩笑嗎?又打開夾層,看到里面有一封信。信是封著的,她不便打開。不過心里倒也放松了,一封信又有什么呢?

        2

        藥監(jiān)局的人一直不理解,邢麗怎么會找環(huán)衛(wèi)工人。

        她在局里算漂亮的,細細的腰身,清清秀秀的臉龐,生了孩子以后還留著清水掛面似的頭發(fā),平時一說話就笑。人們覺得找一個機關里像回事的科長都委屈了她,怎么就跟了掃街的?

        給局長開車的劉師傅在旁邊說:邢麗好色。

        女同事們都笑:聽說過你們男人好色,沒聽說過女人好色。劉師傅說:有男人好色,就有女人好色。有愛江山的,就有愛美男的。你們都是愛江山的,邢麗愛美男。

        岳大健高高的個子,身板挺直,遠看像日本著名演員高倉健。他的嘴唇飽滿厚實,唇線棱角分明,鼻子挺拔得像一棵蔥;眼睛是雙眼皮,黑白分明,晶瑩明亮,看起來十分性感。別人給邢麗介紹時,邢麗第一面就喜歡上了。

        那時也沒想岳大健會當一輩子環(huán)衛(wèi)工,上面答應岳大健的父親,讓大健在下面鍛煉兩年就把他調到環(huán)衛(wèi)局,沒想到換了一個局長,原來的話不算數了。

        岳大健長得粗壯,心卻很細,他下班早,從書店里買了菜譜細細地看,菜譜上偏貴的材料,他改造成便宜的,一頓三口人的飯花錢不多,做得菜是菜,湯是湯,邢麗一下班就熱熱地捧上來。

        岳大健不是討好她,他天生就是女人性子,環(huán)衛(wèi)大隊工作單純,他一顆心就在邢麗身上,邢麗在局里有天大煩惱,想到家里這份溫暖也就不在意了。

        岳大健的缺點是心里放不下事,焦遠找她存包的事,她沒敢說。她把焦遠的包扔到了箱子里,把那封信放到了首飾盒最下面的一層。焦遠冰涼的手告訴她,信的內容遠不是那么簡單,她愿意把這事往好了想,一個市長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有什么事也跟她沒關系,她不過是替他保存了一下。

        有時在家里看著電視,她會發(fā)愣,岳大健問她你想什么呢?她說沒什么。岳大健敏感地說: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啊?她說:我在想你調動的事,快一個月了怎么還沒信兒。

        岳大健說:有的調了兩年都沒調成呢。岳大健說的時候,邢麗把臺調到本市新聞頻道,看到焦遠正在一個鄉(xiāng)視察,對身邊的干部們說:一定要抓好農業(yè),落實好中央的三農政策。她看焦遠氣色很好,說話聲音很足,就想自己太多慮了。

        第二天她又去物價局,局長說已經給環(huán)衛(wèi)局發(fā)了商調函,環(huán)衛(wèi)局回復同意后,人事局才下調令。又說:有焦市長,這些環(huán)節(jié)都沒問題,有問題了我去跟他們說這是焦市長的意思。邢麗道了謝,腳步輕松地離開了。

        過了幾天,傳出焦遠要調到另一個市當市長的消息,是省會市,雖然一樣是市長,其實也算是提拔了。藥監(jiān)局長主動把她叫到辦公室說:焦市長還年輕,能到省會當市長將來肯定要再往上走。邢麗替表哥謙虛了幾句,局長說:你在局里干了這么些年,我跟班子里的人碰了,下次調中層打算先給你調成副科,你愿意去哪個科,我給你換換。

        邢麗說:現在的科就挺好。局長說: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說。邢麗說自己能力不夠,也沒什么想法。局長說:那我給你考慮著。

        想到藥監(jiān)局長的態(tài)度,邢麗覺得焦遠即使調走,岳大健的事也沒問題。她在局里工作這么些年,深知領導想干的事沒一件干不成的。想到焦遠托付給她的那封信,她就把自己當成了焦遠的心腹,覺得焦遠調走也不會不管她。

        環(huán)衛(wèi)局收到了商調函,環(huán)衛(wèi)大隊的人就都知道了,他們說岳大健找了個好老婆,漂亮女人沒有辦不成的事。這些話岳大健聽不到,他現在每天恨不得多掃一些馬路,有別的工人請假,他主動要求替班,好像生怕以后再也掃不上似的。

        有時他會想起高中時語文課本上的一段話,無非是主人翁什么的意思。他掃了快二十年馬路,從來沒覺得自己是主人翁,反而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市最底層的,現在卻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是主人翁。說到底還是因為邢麗有這個表哥,有這個表哥了他是主人翁,沒這個表哥他就不是主人翁。

        現在他真想躺在馬路上,告訴別人他在這條路上生活了二十年,從十八歲到現在,只差七個月就是二十年,一對夫妻二十年也是老夫老妻了,有什么矛盾也磨合了,丑的也看成了漂亮的。他覺得自己跟這條馬路就像夫妻,就像親人,就像左手跟右手。他覺得每一個走在這條馬路上的人,都是他的親人。

        局里領導告訴他,已經給物價局回了函,為了到那邊好安排,局里決定給他先改成干部身份。環(huán)衛(wèi)大隊的工人們讓他請客,他說還沒調呢。師傅們說:沒調也得請,調了還得請。他說:好吧。時間就定在下一周。

        岳大健回到家里,告訴了邢麗,邢麗卻說:真調了再請也不遲。岳大健對邢麗的話從來是句句都聽,他果然就沒有請。

        下一周正式宣布了焦遠調走的消息。接任的市長都來了,焦遠也到省會上了任。焦遠剛一走,市里的干部們就到省會看他,最先去的是市政府幾個副市長和秘書長們,接下來是市委和人大政協的,物價局長給藥監(jiān)局長打電話,兩個人準備一塊兒去看,想把邢麗也帶上。邢麗說家里老人病了走不開。局長說,那就下次去再帶你吧!一副遺憾的樣子。

        沒想到就是那次去出了事,焦遠讓他們到了省城后先去古城會館666雅間,他散了會就趕過來。晚上七點,焦遠沒有來,藥監(jiān)局長問要不要打電話催催,物價局長說催什么,剛到一個新地方肯定事兒多,等吧!等到八點還不見人,藥監(jiān)局長實在等不了,拿起電話給焦遠打,焦遠手機關了,又給他的秘書打,通了卻沒人接。幾個人有些垂頭喪氣,心想這一趟是不是不該來??!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半還沒人理他們,心里涌出來的都是怨氣:我們官再小也是看你來了,犯不著這么冷落我們。心里怨恨嘴上卻不說,只說一些黃段子,一桌人笑得挺熱鬧??焓c,市政府一個秘書長給他們打電話,問他們在哪里,他們說還在省城。秘書長說:快回來吧!出大事了!問:怎么了?秘書長說:先回咱們市,電話里說不清。

        幾個人開著車回到市里,才知道焦遠被中紀委的人帶走了,連秘書帶司機一鍋兒端。人是在新地方帶走的,事兒卻是在老地方出的,本市社保基金少了十多個億,市里有個不知死活的人一直往上告,省領導跟焦遠關系不錯,本來想讓他挪個窩兒也是保護他的意思,最后還是沒有捂住。

        藥監(jiān)局長回到市里,第一件事就想起了邢麗那天不去,覺得這女人跟焦遠不是一般親戚關系。她在局里這么長時間,跟焦遠是親戚卻從來沒露過,一個女孩子這城府也了得。從那以后,對邢麗就疏遠了很多。

        邢麗是第四天才知道焦遠出事的,頭兩天她只是覺得局里人見了她有些變,客客氣氣的又有些疏遠。以前自己身邊熱熱鬧鬧的,現在突然冷清了。

        倒是岳大健知道得快,環(huán)衛(wèi)工人們說:岳大健,我們喝不上你的酒了。岳大健問:什么意思?一個工人說:焦遠讓中紀委領走了。岳大健不相信,他們說:不信你打聽打聽。

        回到家跟邢麗一說,邢麗意識到這是真的。第二天她抽空去找了物價局長,物價局長說:我們已經下了商調函,不會變。

        又過了半個月邢麗再去物價局,局長躲著不見她了。局長的秘書告訴她:我們局里沒變,是人事局那邊不同意。她只好離開。想到人事局還有個熟人,就跑去跟人家商量,熟人說:小麗你傻啊,焦遠出了這么大事,你趁早死了心吧。

        邢麗回到家覺得心痛。岳大健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不敢看岳大健的眼睛。岳大健終于明白了,說:我在環(huán)衛(wèi)大隊挺好的。以前說調我還舍不得呢!邢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捏著他的手。

        現在,兩個人比以前更親密了,上街時緊緊地貼在一起走,熟人都躲著他們,他們也躲著熟人,實在躲不開了說幾句,他們的手還不自覺地握在一起。

        假日里,他們一塊兒逛商廈,邢麗不看價錢,見著好衣服就要試。岳大健在一邊鼓勵她買。價格自然是貴,要是以前,打死她也不會買,現在一咬牙買了。她要穿得鮮鮮亮亮的,讓人們知道她還是以前那個邢麗。

        下個禮拜她又到商廈里買了一件,她不是買給自己,是買給別人看的。焦遠沒倒,她沒沾過焦遠的光,焦遠倒了也跟她沒關系。她活的是自己。

        局里剛調過中層,提了四個副科,根本沒有她。以前她在走廊里常碰到局長,現在卻碰不到了。有一次她在局大門口迎頭撞上局長,局長低下頭點了支煙就把她錯過去了。焦遠的變故使她對這個世界看得更清楚了,她只盼著早早下班早早回家。

        現在她不再讓岳大健做飯,自己做。岳大健瘦了,短短兩個月掉了十六斤,以前說要調走他反而勤奮,現在說不能調了反而沒了工作熱情,別人的路段掃完了,他的路還留著好長一段。邢麗每天給他做好了飯端到桌前,他吃幾口就吃不下去了。邢麗說:你不能這樣,該吃吃該喝喝,你看看我。邢麗端起碗來大口地吃著,說:有什么了不起,咱們丟了什么了?不還是以前的日子嗎?

        岳大健說:真倒霉。

        邢麗說:再倒霉還有焦遠倒霉嗎?人家關進去的都沒事,咱們反要垮了。

        前幾天單位里傳達焦遠的問題,說他挪用住房公積金八個億,受賄五千多萬。討論的時候大家都不說話,邢麗自覺地走開了。據說市里有人到看守所看過他,說他反而比在任時胖了。她說:人家都心寬體胖,咱們有什么想不開的?

        岳大健說:因為他撈足了,夠本了。咱們招誰了惹誰了?咱們抱著一條馬路天天掃,憑什么讓咱們受這個打擊。明天給我二千萬,我不用他們查,自己就坐監(jiān)獄去,一樣也能胖了。

        這一說,邢麗才想起來焦遠還在她這兒存了東西。看到岳大健睡熟了,她又拿出焦遠那個包里里外外看了,捏了,沒有別的東西。從首飾盒里拿出信來捏了捏,覺得里面硬硬的。邢麗在外面文靜,在家里從小就是個敢決斷的孩子,到了這般時候她沒有猶豫,當下就把信拆開了。

        里面的信是寫給她的,滿滿三頁紙。信里還裹著一張卡。邢麗看了一眼岳大健,生怕他醒來。她一只手拿著卡,一只手拿著信一目十行地看。先看了一遍,沒看明白,定了定神又看了一遍,還是不太明白。焦遠在信里說,你看到這封信時我肯定出了意外。人生無常,現在想來還是當老百姓好。接著是一大堆人生感慨,和回憶他們小時候在一起的話。最后說隨信的這張卡,是留給你的,用的是你的名字。不為別的,就因為總覺得這些年對不起你們。卡里的錢寫的你的名字,就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是希望將來有機會你能照顧一下我的孩子。

        邢麗又看了一遍,總算把意思看明白了。她想起來焦遠的老婆跟她長得有幾分相像,肯定是他老婆把這錢以她的名字存下了。既然信是寫給她的,她拆開就不算錯。焦遠說卡上的錢是她的,她當然可以收下。不過這算什么呢?是贈送,還是收買她。錢肯定是焦遠受賄或者貪污來的,她再接受算什么?應該不算受賄吧?沒有市長賄賂科員的。她猜想,他的本心絕不是要給她,他沒法兒直說,只是委婉地暗示她,希望以后能以她的名義用到他孩子身上,他的心思沒那么簡單。

        看來這一天人家是早有準備的,只有自己像晴空遭了雷劈一樣?,F在她倒想看看卡里到底有多少錢。

        3

        邢麗已經十幾年沒來北京了,北京變了,一幢幢高樓大廈像中學生,天空被高樓切割著,湛藍中透著青春;道邊的樹木剪得整整齊齊,一塊塊草坪鋪展在高樓間,新鮮得像小孩兒的屁股。這真不是以前的北京了。

        她來北京就一個目的,想知道卡里有多少錢。她不花這錢,心里也要有個數兒。

        她進了一家銀行,等著叫號,她前邊有一對老夫妻安安靜靜地廝守著,像湖邊的一對水禽。左邊是個中年人,不停地抖著手里的報紙。她覺得這人以前見過,不會是特意在這里等著她吧?她右邊不遠是幾個年輕女孩子,像是打工仔,互相嘰嘰喳喳地說著話。等了漫長的時間,終于叫到了她的號,營業(yè)員問她辦什么業(yè)務。她說先查一下余額,營業(yè)員敲擊著鍵盤說:一千一百萬。

        她沒聽清,又問了一遍。營業(yè)員肯定地說:一千一百萬。一瞬間周圍靜了,沒有聲音,營業(yè)員的聲音在她耳朵里沖撞著。心在狂跳,好像一個拳頭在嗓子里捅著,她咽了口唾沫朝周圍看了一眼。沒人注意她,只有營業(yè)員在窗戶里看著她,問:取多少?

        周圍噪聲又響起來。一個可疑的人正朝這邊接近。她想,這么大的余額取少了肯定不合適,就說:取三萬。事后一想還是取少了。不過她一個人身上帶錢多了不踏實。營業(yè)員動員她購買一種理財產品,她不言聲。后來又動員她存五年定期,她只說了一個字:不。就再也不說話了。她牢牢地閉緊嘴巴,生怕多說一句露出什么馬腳來。

        接了錢她急忙離開銀行,一個人在北京大街上走著。一個長著卷曲頭發(fā)的小伙子攔住她,她驚愕地看著他。他側過身體,朝她亮出手里的一款手機,她意識到這是賣手機的,自己以前在本市也看到過。她搖搖頭,快速地離開了。

        本來還想在北京逛一逛,現在不想逛了,北京這么大,人這么多,反而讓她驚恐,身上的卡沒有讓她覺得這個世界親近了,反而讓她感到了疏離。

        地鐵里人很多,人們好像都在看著她,知道她有錢,他們覺得她是好人嗎?好人不該這么戚戚慌慌的,她參加工作十八年,一直是坦坦蕩蕩的,因為所有利益都離她遠遠的,她不想得到,也不害怕丟失,現在她失去了平靜。

        出了地鐵她往西客站走,過天橋的時候一個衣著破爛的孩子伸出手向她乞討,她躲開了。不是不想給,是兩只手要護著自己的包。聽說這種孩子都有大人在遠處指使,他們一天的收入可能比她上班還多。這個世界如此豐富,如此多彩,她不了解別人,就像別人也不了解她一樣。

        聽別人說,焦遠受賄數額巨大,很可能要判死刑,一些賄賂是通過他妻子接受的,他妻子也被抓了進去,估計至少也要判二十年。他的女兒在加拿大,據說嫁了一個華人移民的后代,那么這一千一百萬是沒人知道的,這卡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焦遠信里的話她記得清楚:這卡用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她想,這真是一個急劇變幻的世界,昨天她還是個倒霉的小人物,現在好事又降到了她頭上。上帝給她關上一個門,又給她開了一扇窗。誰能知道她現在是個千萬富翁呢。

        十幾年了領導沒找過岳大健,現在有人通知他,到大隊長辦公室去一下。

        岳大健探著身進到屋里,看了一眼,覺得坐在靠墻的椅子上比較合適,大隊長沒有請他坐,他又停住了。大隊長遞給他一支煙。邢麗禁止他吸煙,這是領導給的,他只好接過來。領導給他點煙時他有點兒慌手慌腳,把領導的火吹滅了。領導索性把打火機給了他。

        領導說環(huán)衛(wèi)大隊新進了一批掃路車,這種車價格很貴,最初沒想安排他學習駕車,他調走是早晚的事。現在領導征求他的意見,問他愿意不愿意學。

        領導是問他還能不能調走?岳大健說他不想調了,就在環(huán)衛(wèi)大隊干一輩子。

        大隊長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以前在局里給領導當秘書,經驗不少。他說他愿意把這種車交給老職工,主要是因為歲數大了需要減輕勞動強度。其實老職工也不是誰都能輪上,你一直工作勤勤懇懇的,先照顧你。岳大健知道這是因為他剛剛經受了打擊,是想安慰他。他說:我笨,怕學不會。

        領導說:跟你愛人商量商量吧。給你半天假,你回去吧。

        他急忙跑到藥監(jiān)局。局里人告訴他邢麗一早跟單位請了假,說家里有事。他回到家里卻沒有邢麗,以為邢麗回了娘家,到了娘家一問,邢麗也沒有回來。

        他腦子里“嗡”的一聲,這些日子他一直覺得邢麗反常,花起錢來大手大腳,說話像聾子一樣吝嗇,早晨明明告訴他中午在單位里吃,現在卻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正急著,邢麗回來了。

        邢麗是四點鐘從北京回來的,一下火車她就踏實了,包也不再抱得那么緊。路過菜市場還買了一條魚,幾捆青菜。背著一包錢,拎著一條魚進了門,看見岳大健正急得嗓子冒煙呢!

        邢麗問他怎么回來得這么早,他說領導讓他回家征求意見。邢麗說:這有什么好征求的,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岳大健說我想掃僻靜的路。邢麗說:那你別學駕車了。駕車省力氣也有風險!

        邢麗說單位里今天沒事,她提前下班想給他做一頓好吃的。岳大健臉白了。她明明沒上班為什么要這么說?邢麗沒察覺,繼續(xù)說著單位里的事。她今天有些興奮,雖然卡上的錢不是她的,她也高興,她把單位里前幾天發(fā)生的事都放在了今天,一股腦兒地倒給岳大健。

        岳大健不說話,邢麗也沒覺出他今天不說話和以往有什么不同,跟岳大健聊了一會兒,就到廚房里做飯去了。岳大健趕過去要幫著做,其實是想聽她繼續(xù)解釋。邢麗說,你累了一天,歇著吧。岳大健回到客廳打開了電視。

        電視里演的什么他沒看見,光是想邢麗到底去了哪兒,為什么不告訴他。他下意識地換了幾個臺,一低頭看見了茶幾上邢麗的包,三萬塊錢在包里放著,明顯跟平時不一樣,岳大健回身看了看廚房,邢麗正把魚放進鍋里過油,“ ”的一聲,接著就是鏟子的聲音。他小心地把包打開,看到了里面一捆一捆的錢,沒有細數也知道個大概。他的心哆嗦了一下,把包又拉上了。邢麗端著菜過來,他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到衛(wèi)生間洗手。回到客廳,邢麗已經把包拿開了。

        吃飯時包在衣架上賊頭賊腦地看著他,包里的殷實襯托著他的貧寒,除了一條馬路他什么都沒有,他從來沒有給家里拿回過這么多錢,他的老婆拿回來了。

        她是個好妻子,一條糖醋鯉魚從刮鱗到出鍋不過十幾分鐘,順便還做了清炒油菜,涼拌苦瓜。她在機關上班,工資表上的錢不如他高,拿回家的卻比他多,這回是不是也太多了點兒?多得出了邊兒是好事兒嗎?

        邢麗在外面緊張了一天,身上有些累,她平時不喝酒,岳大健喝的時候偶然跟著抿幾口,今天興奮了也想喝。她給岳大健倒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這在岳大健看來大有深意。岳大健不說話喝著悶酒,想聽邢麗解釋包里的錢是怎么回事,偏偏邢麗一句也不提。她說他們局長要調走了,到下面一個縣當縣長。聽說新來的局長是個女的,以前在人事局是副局長。她說人生如夢,世事如煙,一點兒都不假。

        岳大健喝一口酒,低著頭吃菜,他不敢抬起頭看邢麗,他替邢麗難受。他覺得邢麗今天的興奮和殷勤大有原因,不說破是給她一個面子。她不該這么大張旗鼓地把興奮洋溢到臉上,這些日子她買了多少高檔衣服,老百姓可不想過這種不明不白的日子。

        喝了酒的邢麗臉上燦若桃花,她穿著薄薄的汗襯,前胸豐腴地隆出一塊誘惑,抬起身給他夾菜時,一道乳溝在他面前晃著,他不滿地閉上眼睛。從一認識她就知道她漂亮,這漂亮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是個環(huán)衛(wèi)工,他懷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把掃帚,他能跟她過到現在是靠小心翼翼。他不是在過日子,是在捧日子;他守的不是妻子,是精致的工藝品。這個工藝品把一份寧靜一份滿足回報給他。

        他抬起頭掃一眼那個包,那么多錢他一年都掙不來,減去花銷,掃三年馬路都剩不下這么多,如果她用這些錢羞辱他,他守著的就不是工藝品了。他希望這是個誤會,家里的錢他從來不問,上一次她說存款已經夠十二萬了,他不知道怎么會攢了這么多,現在他把以前的事都懷疑了。

        吃完飯她去刷碗,他坐著不動,從結婚到現在他都覺得對不起她,現在不這么想了??此裉炫d奮的樣子就知道,她得到的遠比他多。

        包里的錢他下決心不問。邢麗當然也不說,她怕他心里擱不住事。談戀愛時她整天跟著他看電影,逛公園,像跟著大哥哥。一結婚就變了,是大姐姐領著小弟弟,什么事都是她拿主意。他比她大三歲還多,不平衡的婚姻把他們的年齡改變了!

        刷過碗洗了澡她就睡了,他也上了床。他挨著她躺著卻覺得離她很遠。有一陣他聽到她在打鼾,很快就沒有了。他感覺到她雖然閉著眼睛,實際上卻沒有睡著。

        邢麗只睡了幾分鐘就驚醒了,夢見卡丟了。她在尋找。緊張一直持續(xù)到醒來,心在狂跳,大禍臨頭的感覺。她回想夢中的情景,想跟什么人說一下,卻不愿意跟岳大健說。她小心地翻一個身,想離得岳大健遠一些。岳大健也翻一個身,離開她更遠了。

        這張卡怎么辦?可以交給市里,也可以自己留下。占上風的念頭是留下。誰愿意讓到手的錢飛了呢?如果沒人問她,就沒有這卡的事。以后有人問,她可以說不知道。焦遠只給了她一個信封,她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可是她從卡上取了三萬塊錢,怎么辦?留著還是花了?當然是花了。邢麗從來是個敢想敢做的人,她嫁給岳大健只考慮了幾分鐘就決定了。經過了焦遠的事,反而破罐子破摔了,謹小慎微地活也是活,轟轟烈烈地活也是活,感激涕零地活也是活,理直氣壯地活也是活。焦遠能有一千萬,她為什么不能有?

        她想起那天在市政府大院看見焦遠的情景,焦遠在陽光下朝她笑著,人家想的就是今天,說是給岳大健調工作,不過是給她點兒甜頭,想把這錢從家里轉移出來。報上公布他受賄五千萬,在別人看來是天文數字,卻沒想到這里還有一千多萬。

        她沒有覺出岳大健醒著,這個男人天天在馬路上辛苦著,他憑什么不該過得好點兒,他應該有件好點兒的大衣,上街時他應該穿得像回事,別人越是看不起,他們就越應該看得起自己。

        岳大健卻在想,她白天到底去了哪兒?設想了許多人,都覺得不像。真正的可疑從來都是在不可疑的地方。這么一想又都像了。隔壁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接著聽見了砸東西的聲音和女人的哭聲,那家天天打架,白天卻挽著胳膊走著。這個世界有多少秘密?有多少他們不理解的事?在別人眼里他和邢麗也是恩恩愛愛的,可是他們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個看不見的對手在遠處威脅著他,這個夜晚再也不能安靜了。

        岳大健一上班就找領導說他愿意學駕車。

        他到駕校報了名,下午三點回到家里。邢麗也從單位回來了,要他陪著上街。岳大健說:你自己去吧,我挺累的。邢麗立刻不高興了。她在家里說話從來是圣旨,容不得岳大健不聽她的。

        岳大健只好跟著她去,卻想不到是給他買衣服,一身西服花了四千多元,邢麗拿起來就付了錢。她讓他把舊衣服脫下來換上新買的西服。他要個子有個子,要氣質有氣質,怎么會成了環(huán)衛(wèi)工呢?如果不是投錯了胎,就是命運出了差錯。

        凝視著穿上嶄新西服的岳大健,邢麗被自己感動了。她是個好妻子,她跟這個人一心一意,她感激命運,如果不是在環(huán)衛(wèi)大隊上班,岳大健還會喜歡自己嗎?金子都是埋在沙里的,不埋在沙里豈不是人人都能看見?她慶幸他在沙子里,慶幸自己在沙子里看見了他。她挽著岳大健的胳膊走著,大廈里的人擁來擠去,她覺得自己和別人一樣幸福。

        岳大健覺得胳膊挺沉,酸酸地不舒服。他試著脫離開,邢麗緊緊地挽著他。他想到了虛偽這個詞,如果她現在疏遠一些,倒讓他覺得更自然。商廈里像他們這個歲數的人熙來攘往,有幾個像他們這樣親密的?

        她的包已經不那么鼓了,錢放到了哪里?敢這么大手大腳花錢,不是有了另外的來錢渠道又是什么?他覺得全商廈的人都在嘲笑他。后來邢麗又給他買了襯衫,內褲,他沒有推辭,仿佛那不是給他買的,而是給另外一個人。

        看到他不說話,邢麗以為他是心疼錢,對他說:錢掙了就是花的,留著錢沒用。將來物價要大幅上漲,現在四千能買的東西明年說不定就漲到了八千,買了就是省錢。后來邢麗說累了,他便默默地跟著她回了家。

        4

        一滴雨落在岳大健臉上,他打了個寒戰(zhàn)。這不是夏天的雨,是冬天的。它在空中是個雪粒,到了臉上才融化成雪。

        岳大健在路邊走著,依稀覺得自己在上晚班。他在駕校學習了兩個多月,參加了四次駕考,每次都被淘汰下來。教練是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復員兵,罵人不帶臟字,他被罵得最多。

        同時學習的工人早就拿到了駕照,大隊長有一次問他學得怎么樣,他一臉慚愧。邢麗看他天天沮喪,問他怎么回事。他簡單說了幾句,邢麗說:我告訴過你別學,你偏要學。

        他知道邢麗肯定這么說,這是他結婚后第一次沒有聽邢麗的,她當然不滿。下午她在商廈里給他買了一雙皮鞋,花了一千多塊錢。她自己則買了比那雙鞋多好幾倍的東西,化妝品專柜上的一小瓶面霜就二千多元。

        交款時他覺得商廈里的空氣都凝固了,收銀員蓋章的聲音像驚雷。他不由得嘟囔了一聲:這么貴!

        邢麗不滿地說:怎么?心疼了?

        他不是心疼,是想她為什么敢花。邢麗說:我又不是花你的。我們局里的姐妹們早就使這種牌子的香水了,人家都是老公給買的。

        從商廈出來她要打車。岳大健顧慮花錢,說想走一走,邢麗說:你天天在馬路上抱著掃帚走,還沒走夠嗎?他梗起脖子說:對,就是沒走夠。他甩開邢麗自己朝前面走了。邢麗沒被他這么搶白過,當下眼睛就紅了。她抹了一把淚,自己跳上出租車。

        岳大健在街上站著,感受著冬雨落在身上的感覺。他不想回家,這世上最可靠、最親密的就是馬路,永遠不會拋棄他,讓他永遠在馬路上站著好了,他可以沒有家,沒有妻子,但他仍然有人生。

        邢麗看不起他。她知道一個環(huán)衛(wèi)工養(yǎng)不起天天抹香水的娘兒們,他對她的世界一點兒不了解,在他眼里,藥監(jiān)局是政府大機關,里面有的是能掙錢的男人。想想焦遠受賄了五千多萬,就知道工人跟官員差距有多大。她往臉上抹那么多賊貴的東西干什么?

        他料定明天的駕考肯定通不過,他不在乎,一個老婆都不在乎的人還在乎什么?

        他回到家時,邢麗還在想卡的事,每次花錢都帶著惡狠狠的感覺,不是說他們都是公仆嗎?誰家有這樣的仆?他們不是仆,是祖宗,過去地主一年才剝削多少?五六千萬相當于多少個地主?他只是許諾給她丈夫調動一下工作,就把這么大一個包袱甩給她。她為什么不買?她相信廉潔不過是個好夢,每個人都在做著,這可不光是中國,哪里都一樣。咱們臺灣的陳水扁貪污得更多。

        從北京取出來的三萬塊錢很快就花完了,她又取了五萬,拿起錢時快樂像炸彈一樣在體內膨脹,覺得自己要瘋掉!她想起一句話:如果你不能改變命運,就安靜地接受命運的賜予。是的,這就是她現在的狀態(tài)!

        局里人注意到了她的變化,孟姐對她說:小麗,你現在可真想開了,比我們還敢買??!這話的意思是,你丈夫是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孟姐的丈夫是土地局副局長。

        傳說中的女局長沒有調來,新上任的局長是他們局原來的紀檢組長,誰都沒想到他會轉正。原來跟二把手親近的人迅速作出調整,邢麗很漠然,焦遠一倒,斷絕了她的前途。她現在是看戲的人。局里許多心有不甘的人跟她議論著,說他們科原來的孟姐跟新局長關系如何如何不同尋常。

        新局長一上任就把孟姐調到了市場科當副科長,孟姐喜滋滋地拎著十盒保健品來看邢麗,說這是一個公司送來的,還說這就是管市場的好處。從她們身后經過的翟大姐看見了,讓她們一時都挺不好意思。翟大姐邀請他們晚上到她家吃餃子,說她老公出差了。

        到了對方家里才知道,人家為什么讓她們串門兒,這是一套別墅式的住宅,從三樓到一樓,一共四百多平米,院里還有車庫,游泳池和一個大花園。她們進去時看到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女正在清掃院子,她們都以為是雇的保姆,一問才知道那是翟大姐的老媽。

        邢麗見到了從來沒見過的家具,電器,化妝品,聽到了翟大姐剛剛從上海買回來的發(fā)燒友級的音響。她坐在沙發(fā)上,感受著各種聲音在身上跳躍著,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洗浴著身體。她實實在在地開了一回眼,好幾次想大聲感嘆,都被孟姐的眼神阻止了。那頓飯吃得淡而無味,她們只吃了十幾個餃子就匆匆地告辭了。

        回到家,邢麗久久不能平靜,跟人家一比,她家簡直就是貧民窟。市里現在還有幾家住這種老房子?老住戶大部分都搬走了,跟他們一起住的都是從農村剛進城的打工者。

        她又想起了焦遠,聽說他住的是三室一廳,紀檢部門從家里搜出了大量的珍玩字畫,傳達的文件中說他在北京、省會、海南各有好幾套房,都是開發(fā)商送給他的。這翟大姐家恐怕就沒法比了。

        好幾天她都在想要不要買房,她有一千多萬,買一套房不成問題。不過,她該怎么跟別人解釋?買房總要跟岳大健商量一下,她沒法跟岳大健說清錢從哪里來。她面對的是社會的一個巨大傷口,還是不要讓岳大健擔驚受怕了吧。

        她在暗暗怨恨他,過去掏糞的有時傳祥,當木工的有李三輩。她當年不算不漂亮,完全可以嫁一個比他更有地位的男人,人家都說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話應到了他們兩個人身上!

        不過她并不想拋棄他,手里有一千萬也不想。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九年,她想起岳大健的許多好處,他先人后己,有好處總往外讓,他當了十八年先進工作者。論品行比焦遠他們強得多,只是社會沒有肯定他,她把他甩在大街上自己打車回家,并不是恨他,恨的是他的善良。

        半夜里岳大健發(fā)起高燒,睡夢中邢麗聽見他問星星落下來沒有,問彩娟兒愿意不愿意坐在云彩上。彩娟兒是他們鄰居家的女兒,那是個沒輕沒重的女孩子,小時候過家家她當媽,竟然解開懷讓岳大健吃她的奶。岳大健跟邢麗說的時候,笑得臉都紅了。

        后來她聽見岳大健哭了,她伸出手推他,摸到了他滾燙的身體。

        她給他吃了藥,想多給些愛撫,岳大健躲開了。

        早晨,岳大健身上的燒退了,匆匆吃了點兒飯,趕到駕校參加考試。幾百個學員在等著,排到他時已經快十一點了,他覺得自己又燒了起來,頭昏昏沉沉的,知道自己肯定考不過,索性就不在乎了,只想快一點兒完事回家躺著去。沒想到這一次反而通過了。考官給了他八十五分,他都來不及跟考官說聲謝謝,就暈倒在了車旁。

        醒來時他在一家醫(yī)院的急救室,邢麗一直在醫(yī)院里陪著他。醫(yī)生說不能小看感冒,感冒的死亡率比別的病并不低。她后悔自己那天回家把他扔到外面。

        病房里有點兒臭,右側病床上的老爺子是化纖廠的退休老工人,那是個上萬人的大廠,老人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個孫子都在那個廠,月工資沒有超過一千元的,連大城市的低保都不到。前幾年廠里搞了股份制改革,廠長由月薪改成了年薪,一年五十萬,工人工資卻只漲了三十塊錢。他們下了班就到夜市上擺小攤兒,鞋襪不用說都是臭的。

        老人的媳婦跟她說:當工人挺好,省心。他們從來不想是不是公平,也不反感廠長,認為廠里效益差是因為市場環(huán)境不好。

        他們都羨慕他倆,他們眼里的環(huán)衛(wèi)大隊是旱澇保收的好單位,他們說大兄弟太有福氣了,現在哪兒找像弟妹這么賢惠的女人??!一個國家干部給你剪指甲,我是工人都沒給我們那口子剪過指甲。邢麗看一眼岳大健,見他憨憨地笑著。

        她該不該把那張卡的事告訴他?不能!在他眼里,十萬元就是巨款了,上千萬就不是錢而是一枚炸彈,告訴他是害了他。岳大健住院時她在家里翻閱法律書,看不出這算什么罪,至少這不能算一件光彩的事。她不想讓丈夫摻和進來,所有罪惡她愿意一個人擔著。再說這事本來就跟他無關。

        天已經晚了,岳大健催她趕緊回家,她帶著擔心回到家里。

        打開門覺得有些異樣,她疑惑地看著,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記得走時她沒有收拾,餐桌上的碗筷亂放著,但椅子的位置不對。一把椅子不該拉出來,她想不起另一把椅子原來怎么放的。走到里間,看到柜櫥上的抽屜被拉開了,但這是她當時仔細關過的,那里面有戶口本,有房產證。她急忙打開抽屜,看到里面已經亂了,不過戶口本和房產證都在,連里面的五百塊錢也好好地放著。

        是不是她記錯了?抽屜里不該這么亂,明顯有人亂翻過,這人錢都不拿要拿什么?她看了看家里,門沒壞,鎖也好好的??觳阶叩綇N房、衛(wèi)生間,也都沒有什么變化。她想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她的精神是不是太緊張了?

        她又看了看廚房的窗戶,發(fā)現扳鎖壞了。灶臺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鞋印,這證明她的記憶沒錯。她自己不可能踩到灶臺上,再說那是男人的鞋印兒。岳大健一直在醫(yī)院,不可能中間回來。她又跑回里屋,想起那張卡和焦遠的信放在里屋的床下。她把所有窗簾都拉好,又確定屋里沒人才鉆到床下面。謝天謝地,那張卡還在,焦遠的信也還在。不過,床下的東西明顯被別人動過,這個賊再有一點兒耐心,就能發(fā)現最大的秘密了。

        她從床下出來,仔細地看著屋里,發(fā)現許多地方都被人動過了,甚至連枕頭都被人拿起來過,錢卻沒有少。家里值錢的東西一樣都沒少,這個賊要干什么?這分明不是一般的賊,是有目的而來的。

        邢麗出了一身冷汗。她給弟弟打了電話。

        弟弟把窗戶重新修好了,要陪她。她說不用,窗戶修好就沒事了。弟弟走后,她好長時間睡不著,覺得今天的事蹊蹺,賊如果不是來偷錢的,那一定是盯上了她家更要緊的東西??ǖ氖轮挥兴徒惯h知道,連岳大健都不知道,還會有什么人盯著她呢?

        第二天她聽院里人說,這一帶好幾戶都遭了賊,賊挺有意思,家里有一千塊他只拿五百,有八百只拿四百。邢麗聽了有些放松,這么說賊是看她家太窮放過了她,可是他到床下找什么?他想在枕頭下面翻到什么?這好像是個為了娛樂的賊,有一家說他們放在床頭柜里的避孕套讓人拿走了,錢卻留了下來。

        不管怎么說,賊不是沖著她一家來的,邢麗還是放松了。第三天,看到岳大健的燒已經完全退了,她才告訴岳大健。岳大健再也住不下去了,他辦了出院手續(xù)。

        5

        出院后岳大健又在家里養(yǎng)了兩天才上班。

        領導分給他一輛清掃車,把鑰匙交給他時說,你也該省省力氣了。他感激地一笑。實際上他并不快樂,他倒不在乎家里被偷過,不是也沒丟什么嗎?邢麗后來發(fā)現,她剛買的那瓶香水沒了。這讓她放了心,賊可能知道那很貴就不再拿別的東西了吧?她買了一件男式襯衣,把卡放在內衣兜里。焦遠的信她放在了更隱秘的地方。這些岳大健都不知道,他的煩惱自己也說不清。

        過去他只掃一條偏北的馬路,現在他要開著車在主要街道上從東跑到西,從西跑到東。為了不讓熟人看見,他戴了墨鏡,還覺得人們在看他。過去掃馬路他并不覺得冷,一干活身上就熱了,現在覺得骨頭縫兒里都是寒氣。他跟邢麗抱怨,邢麗說,誰讓你去學車的!

        好幾天他們無話可說,他不知道邢麗天天想什么,孩子不在家,兩口子也就是伴著一個電視。他們看不到一塊兒,邢麗愿意看韓劇,岳大健愿意看動物世界。遙控器總是邢麗拿著,岳大健便坐到一旁翻看不知從哪里找來的街頭雜志。邢麗對表現夫妻感情的情節(jié)特別在意,現在又對表現偷竊的情節(jié)注意了。有時她為某個情節(jié)感慨,岳大健知道她嘆息的是劇情便不理不睬。

        手機響了,邢麗跳起來快步去接。岳大健也放下了雜志,他知道這是孩子的電話。

        孩子在長陽縣上學。高一時他在市二中跟一個男生打了一架,那男生從身上掏出了刀子。邢麗聽到后不敢讓孩子再在二中上了,想把孩子轉到一中,一中的條件是交四萬塊錢,四萬塊差不多是他們積蓄的一半兒。岳大健主張交,邢麗卻在猶豫。

        她聽說長陽縣一中的升學率特別高,學校里全是懂得上進的農村孩子。邢麗跟孩子一說,孩子馬上同意了。那所學校是半軍事化管理,全體學生住校,每年只有假期能回家。生了病家長都不能接出來,必須由學校安排治療。邢麗一開始天天擔心,夜里常在噩夢中驚醒,假期見到孩子,卻發(fā)現孩子長高了,嘴上有了黑乎乎的胡須,一說話脖子上滾動著喉結,聲音比以前更沉穩(wěn)憨實了。

        全班九十五名學生,孩子的學習成績從剛開始的倒數第二,一年后進入了前三十名。高二第一次月考,他從二十九名考進了十八名,最近的一次月考又成了二十九名。電話里邢麗聽到孩子懊悔地說物理沒考好,考物理那天感冒了。他向媽媽保證下次一定進入前二十名。邢麗又欣慰,又心痛。如果她是個有錢有勢的母親,怎么會讓孩子受這份罪。想到這里,她就覺得那張卡是蒼天給的,她得好好留著,既然賊都不偷,就更說明她應該得到。假如將來真受什么懲罰,也是值的。她對孩子反復地說著身體第一的話,如果不是有那張卡在手里,她怎么敢這么說?

        放下電話她跟岳大健說了孩子的話,岳大健什么都沒說。孩子小時候淘氣,岳大健打過他一次,從那以后孩子跟他就疏遠了。他覺得孩子是因為知道了他是環(huán)衛(wèi)工,這孩子大了,想起被一個掃街的工人打過,心里會怎么想呢?

        邢麗想的還是那張卡,總覺得放在哪里都不安全,有一次她在電視里看到一只小動物把采集來的食物從一個地方倒到另一個地方,她覺得自己就像那個小動物。她想,最好的辦法是把錢花了,花錢最好的辦法是買房。

        她跟岳大健說翟大姐家的房子多么好,家里多么寬敞多么豪華。她嘟囔說人家都住別墅了,咱們還住在老房子里。岳大健用警惕的目光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咱們要是買,我爸媽說能給出點兒錢。

        岳大健用生硬的口氣問:剩下的怎么辦?能從天上掉下來嗎?邢麗說:能,能從天上掉下來。她身上有一張卡,差不多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惜她不能說。她說:咱們貸款,讓銀行從天上往下掉。岳大健說:那不是從天上掉錢,是從天上掉鉤子,鉤住你難受一輩子。

        邢麗不再說了。

        如果她再多說幾句,岳大健就要跟她好好談一談。自從焦遠出了事,他們沒有好好交談過。他想起病房里的那個老工人,他們無怨地活著,不認為日子有什么不好!焦遠的手撕開了社會的一角,讓她再也回不到以前那份單純和滿足了。

        領導通知岳大健星期天加班,晚上回到家里,他看到家里多了一個冰箱,一個洗衣機。邢麗解釋說,冰箱老了耗電多,換一個新的省電費,用幾年冰箱的錢就出來了。還有洗衣機也是一樣,現在買的滾筒式洗衣機更省衣服。

        邢麗興沖沖地看著洗衣機,把家里要洗的衣服塞進里面,聽著它轉動的聲音。她說:你聽,比以前那個聲音小多了??吹皆来蠼∶鏌o表情,她把笑容收斂了。

        新冰箱容積更大,以前放不下的菜,現在都能放到冰箱里。這對岳大健無所謂,對一個主婦就太有用了。過去講有錢能讓鬼推磨,無休無止的家務活簡直跟推磨沒什么兩樣。她不是喜歡錢,是喜歡錢讓人省力氣、省時間。

        那張卡上的錢要是自己掙來的多好,她就能買別墅,買好家具,也把局里人請到家里讓人家都羨慕她、尊敬她、嫉妒她。就像電視里說的羨慕嫉妒恨。她愿意看見錢變成冰箱、洗衣機,被搬回家里。

        第二天她回到娘家,父母聽說她家遭了賊,問怎么樣。她說什么都沒丟,賊大概是聽到她回家的腳步聲跑掉了。母親撫著胸說,可嚇死我了。母親告訴她,她弟弟想買房,家里沒有多少錢,不買又覺得過幾年更貴了,現在他們攢的錢能買一個客廳,明年大概就只能買個衛(wèi)生間了。老百姓拼死拼活,攢錢的速度趕不上錢毛的速度。

        邢麗從來沒覺得弟弟拼死拼活過,從小父母都偏向他,錢呀東西呀都先盡著這個兒子。不過那張卡上的錢總要想辦法花出去,在卡里放著還不如借給弟弟,她問:他們打算買多大面積的?

        母親說:怎么也得八九十平米吧。

        邢麗說:問問他缺多少,我借給他點兒。

        母親問:你能借給他多少?邢麗問:他缺多少呢?母親小心地說著:好像還差四五十萬呢。

        我借給他五十萬好了。邢麗是脫口說出來的,母親吃驚地望著她。她想不到女兒攢了這么多錢。邢麗說:我們就攢了這么點兒,都拿出來了。母親問:岳大健能同意?

        邢麗說:沒事兒,我能做主。

        母親還是不放心,又說:你們怎么掙了這么多錢?孩子,我跟你爸可是一輩子行得正,走得正,人窮不怕,就怕沒骨氣。

        邢麗打斷她說:行得正有什么用,不還是買不了房嗎?

        母親說:那也不能像焦遠那樣,這不一輩子都完了,好好一個家毀了。

        這話打動了邢麗,她看著母親。母親六十多了,眼睛還是黑亮黑亮的,現在正審視著她。她說:媽,你放心吧,我就是想當焦遠,公家也沒給我那個權力。我以前當了十多年打字員,現在是普通科員,想跟焦遠學也學不來。

        母親似乎放了心,邢麗問了母親的賬號,說明天就把錢打到母親卡上。

        自從有了那張卡,她懂了好些用卡的知識,懂得了轉賬,還會用取款機轉。一個月前她給自己辦了張新卡,從焦遠的卡打到自己的新卡也就幾秒鐘的事,再也不用往外地跑了。她想把新卡辦成岳大健的,怕將來有事連累岳大健,索性用了自己的名字。把五十萬打給母親后,她特意囑咐母親,不要跟別人說這事,也告訴弟弟,不要到處亂說,因為她不想讓家里再遭賊了。她這么一囑咐,母親又疑疑惑惑的。她說:這是我們兩口子省吃儉用攢下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母親說:媽相信你學不了焦遠,可是女人家也要懂得自重,男人有錢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咱們可不能那樣。

        她低了頭,避開母親的視線說:媽,這話你說晚了,我都快四十了,想學壞也沒人看得上我。你放心,岳大健天天掃街,比別人掙的錢多。我們局里福利也挺高的,吃藥買保健品都便宜,我們又手緊,攢點兒錢不算什么。

        母親又問:那你們怎么不張羅買房?

        邢麗說:我們就這么點兒錢,哪夠買房的?要不媽你借給我五十萬,我也買。我知道你的錢都貼給你兒子了。你是不是也想讓我買一個客廳呀?這話讓母親慚愧了一下,也讓她徹底放了心。

        邢麗感慨當母親的心,怕你過不好,又怕你做過了。又要心疼兒子,又怕冷落了閨女。人家都說天下真正愛你的只有父母,說兩口子恩愛其實是有條件的,今天的愛不代表明天也愛,明天愛也不見得能愛一輩子,真有了苦呀難呀還不一定怎么著。不過,她是真心愛著岳大健,不然早就把卡的事告訴他了。

        她回到家,岳大健已經下了班。聽她說回了娘家,他問怎么沒在那邊吃。邢麗說,我在那邊吃你怎么辦。話雖然生硬,岳大健還是聽出了愛意。吃飯時他告訴邢麗,老劉的兒子要結婚,讓他們都去參加婚禮。接著他吭吭哧哧地說,老劉跟他說手頭有點兒緊,能不能暫時借幾萬塊錢,婚禮完了就還給咱們。

        邢麗輕描淡寫地說:明天我給你取三萬。岳大健本來擔心邢麗不同意,看到她這么痛快就答應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想跟邢麗說一句感謝的話,一抬頭卻說不出來了。

        他看見家里變了,剛回來時沒有察覺,現在才發(fā)現原來的電視搬走了,換成了一個液晶的,比以前大了好些。他問:又買了一個電視?邢麗說:現在誰還用那種老電視。邢麗讓他去端菜,他進了廚房,發(fā)現廚房里也添了一個新電飯煲。

        吃飯時他憋著一口氣,想一想這些日子花的錢,少說也得大幾萬了,邢麗連商量都不商量。以前去商廈里買衣服邢麗還讓他陪,現在自己就把東西買了回來,花了這么多錢,她都是從哪里來的?

        他不由得想到了焦遠,除了同事,跟她有來往的就是這個表哥了,不會是他給了這個表妹錢吧?他又要給她丈夫調工作,又要給她錢,是什么意思?報紙上說他有好幾個情人,報社里有個漂亮記者被他送到了國外,這個道貌岸然的東西背后做的都是什么?法院判了他死刑又緩期兩年執(zhí)行,立即執(zhí)行一點兒都不委屈他。還有他的老婆,也判了二十年,聽說這兩口子各有各的相好,他們其實比什么都臟。

        看到她不明不白地花錢,他心里總是吊著。家里的錢平白無故地多了,誰心里能踏實,特別是你有一個漂亮而又有地位的老婆!

        結婚后他沒有跟她說過一句重話?,F在他剛說了句:你這一天花了多少錢?邢麗立刻搶白他:又沒花你掙的你操什么心。他低聲地嘟囔:不是我掙的是誰掙的?邢麗反而大聲地說:你說是誰掙的?我沒埋怨你,你倒埋怨起我來了。

        這話一說出來,就像一道水壩突然開了口子,邢麗的不滿傾瀉而出。她哭了,說著在局里的壓抑,說著社會上的目光,說自己的一生總是這么不順,一步走錯就步步走錯,一步趕不上就步步趕不上。岳大健知道她說的一步走錯是什么?不就是跟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結了婚嗎?愧疚突然升起,讓他忘記了對她的懷疑。

        岳大健走到跟前,給她擦著臉上的淚水,擦著擦著邢麗依偎到了他懷里。一絲溫暖的東西升起來,充滿了他的心。

        這個夜晚他們擁抱著進入夢鄉(xiāng)。半夜里邢麗醒來,她是被岳大健的鼾聲驚醒的,她覺得他好久沒有這么踏實地睡過了。他的手仍然摟著她的一只胳膊,這個男人看著高大結實,內心像個孩子,從結婚起他睡覺的時候就總是愿意摟著她點兒什么。看他睡得這么香甜,邢麗心里也踏實了。如果她沒做過什么對不起他的事,又為什么要擔心呢?

        6

        早晨醒來,外面一片潔白。雪無聲無息地下著,像是給大地蓋上了一層厚厚的被子。小區(qū)里的一些樹被雪壓折了枝條,殘枝橫在路上。岳大健搬著自行車小心地邁過去。

        下雪天是環(huán)衛(wèi)工忙碌的日子,這時候清掃車用不上了,鐵鍬和掃帚更有效率。風不太刺骨,吹拂臉上在有暖融融的感覺。陽光照在雪上,女孩子的羽絨服在雪地上格外鮮艷。雪讓人漂亮了。遠處電線上停著一串麻雀,胖胖的,或聚或散,像五線譜似的。岳大健的心情一下好了,他回憶起離開家時邢麗給他的一個曖昧笑容,身上頓時熱起來。那是他的老婆,這錯不了。

        快中午,他看見一個熟人走過來,他一直躲著熟人,躲避不開只好抬起頭笑著。接著看見邢麗的弟弟出現在熟人身后,沖他叫著姐夫,邢麗的弟弟是來感謝他的,他要買房,姐姐和姐夫借給了他那么一大筆錢。他以前有點兒看不起姐夫,現在對姐夫刮目相看。岳大健開始沒有聽明白,后來聽清楚是邢麗借給了他五十萬,腦子一下亂了。

        邢麗的弟弟又說了什么,他沒聽清,他極力不把反感表現出來,后來他把目光越過邢麗弟弟的頭頂,看著遠處的積雪和行人。一個行人在路上摔了一跤,他聽見了一片笑聲,邢麗弟弟的感謝卻很模糊。

        邢麗的弟弟發(fā)現異常,急忙離開了。岳大健仍然低著頭鏟雪,那五十萬就像一根棍棒,重重地打在他身上?,F在再回想邢麗早晨的笑容,覺得非??梢?。她哪里來的五十萬?前幾天還說起自己買房錢不夠,要從娘家拿,現在卻把五十萬借給了娘家。她還借給了劉師傅三萬,這些日子家里出去的錢,比過去十年的總和還多,她的大方令人生疑。

        一上午他郁郁寡歡,隊里人問他是不是身體不好,不行就回家。他不想回家。那個家不是他的,錢也不是他掙的。人是他的嗎?他懷疑。

        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很失敗,事業(yè)、愛情,他什么都沒有,有一個家卻更像是妻子的。這個妻子他一點兒不了解,這一段時間經她手出去的錢少說也得有六七十萬,這錢大有名堂。他覺得街上的行人,每個人都戴著綠色的帽子,如果他戴了綠帽子,還有誰沒有戴呢?再一看,別人誰都沒有戴,只有他戴了。

        下班了,他在隊里磨蹭了好長時間才往家里走。他不知道回家后跟邢麗說什么。

        邢麗的心情卻特別好,說到底她也是小人物,來自娘家的稱贊讓她有成功感。她給岳大健做了愛吃的菜,看到岳大健不高興,問他怎么了。岳大健不愿意說,她也就不再問了。她記得他早晨離家時心情還很好。

        吃飯時手機響了,她以為是孩子打來的,她接電話,岳大健抬起頭注意地聽著。

        她喊了一聲兒子,就不再說話了。接著她說了一聲對不起。電話里不是兒子的聲音,是一個陌生男子,那人惡狠狠地說:誰是你兒子,你叫誰兒子?

        她說:對不起,我以為是我孩子打來的電話。

        那人問:你是誰?

        她說:你找誰?

        那人說:我就找你。你是不是叫邢麗?

        她說:是。

        那人說:是不是藥監(jiān)局的邢麗?

        她說:是。有事嗎?

        那人說:有事,事情還不小。我想問問你,最近你是不是買了冰箱,買了彩電?

        她說:是。

        那人說:你還買了洗衣機,買了好些衣服。對不對?

        她說:怎么了?

        那人說:不怎么,我就是想問問,你怎么想起來買這么多東西?

        她不言聲,腦子緊張地轉著,這人什么意思。她問:這跟你有關系嗎?

        那人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告訴你,你這個態(tài)度咱們就沒法兒往下談了。我現在跟你談這些,是挽救你。

        她說:我認識你嗎?

        那人說:你說認識就認識,你說不認識就不認識。從現在起就算認識了。

        她問:你是誰?

        那人說:不用問我是誰。你只要問一問你自己,花錢是不是多了點兒,怎么一下子那么闊?你一個月掙多少錢,你老公一個月掙多少?

        她想說:你管得著嗎?畢竟有一點兒心虛。她換了個說法:我們以前不認識,都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你要沒有其他的事,我就掛了!

        說完她把手機掛了。

        她站在那里發(fā)愣,想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跟她開玩笑。除了局里同事,她在外面認識的人不多,她參加過一個中學同學的聚會,有個掙了一些小錢的老板對她表示過好感,她沒理睬。過了半年,一個女同學找她買周林頻譜儀,她帶著找了人給她便宜了幾十塊錢,除了這些,再沒什么來往的人了。

        她看了看手機,是個陌生號碼。這人不像是開玩笑,不過他也沒說有什么目的。她想自己可能花錢多,讓什么人嫉妒了。

        剛坐回飯桌前,手機又響了。這一次她走到了外屋。果然又是那個男人。她說:我不認識你,你老給我打電話干什么?

        那人說:你這么說話以后要吃虧,你花了那么多錢,我是好意提醒你一下。

        邢麗全身的血液往上涌,她忍不住說:跟你有什么關系,你管得著嗎?我花錢又沒花你的錢,你有什么不樂意的。

        那人說:嘿嘿,你要是花我的錢,我就不提醒你了。正因為花的不是我的錢,才要提醒你一下。不是自己的錢不要花。

        邢麗身體顫抖起來,大聲地說:神經病!說完恨恨地掛了手機。

        扔了手機,邢麗走到衛(wèi)生間里想讓自己冷靜一下。她控制不住地想撒尿,坐在馬桶上卻沒有尿出多少。腿在發(fā)抖,呼吸急促。從馬桶上站起來洗了洗手,對著鏡子看自己,臉色因為激動有些發(fā)白,心有些慌。她把臉浸在涼水里,讓身上的血液慢慢冷卻下來。她認定這個人不是開玩笑,是惡意的。他媽的,這些日子總是遇到倒霉事。

        回到飯桌前,岳大健正在注視著她。她不想跟他說什么,說也說不清,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岳大健看她低下頭吃飯,卻總不說話,忍不住問了一句:誰的電話?

        邢麗說:打錯了的。

        打錯了的怎么會打這么長時間?邢麗耷拉著臉不往下說了。一個電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開始他以為是孩子老師打來的,聽了聽不是。分明是有什么糾紛。后來她去了外面,他聽見他們在電話里吵起來,吵的什么聽不清楚。邢麗的臉漲得通紅,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緊鎖著眉頭,哪里有她說得那么輕松。

        這頓飯吃得心事重重。邢麗仔細回憶電話里的聲音,想什么時候聽到過。在她的印象中,這樣的說話聲她確實聽到過,只是想不起來什么時候。對方對她花錢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顯然是個對她很了解的人,她的腦子開始往小區(qū)里轉移,樓上樓下的鄰居大部分是新搬來的。有一戶是因為買的新房還沒有交鑰匙,只好先在外面租房住,剩下就是周圍縣里進城打工的農民。這個小區(qū)不遠有一所重點小學,不少人是沖著小學搬到這里的。

        她沒發(fā)現他們對她有什么惡意,印象中都是些善良本分的農民,比她和岳大健地位還要低,花錢再多也礙不著他們,沒有攀比的條件。就算她花錢多了,有什么不可以?管我錢是從哪里來的。這個人是想跟她借錢,還是想訛她一筆?

        岳大健審視的目光不停地掃過她的臉,她沒有在意。接這個電話前還想跟他好好聊聊娘家的事,說說母親為什么對她弟弟這么偏心,弟弟小時候得過大腦炎,差一點死了?;钸^來好長時間都有后遺癥,大了以后才徹底好了。弟弟借錢的事她不可能永遠不跟岳大健說,她得先鋪墊一下?,F在她的腦子都讓這個匿名電話攪亂了。

        吃完飯,她沒敢開手機。到了孩子該打電話的時候,她也沒有開。晚上十點鐘她開了機,看到十個來電都是那個陌生號碼打來的,她急忙又關了機。

        岳大健覺得她反常,回到家本來好好的,接了那個電話后就沉默了。她不可能沒事,他覺得她說的那些話,什么你是誰,我認識你嗎?都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以便顯示那是個打錯了的電話。

        岳大健又想起了家里出去的這六七十萬,遠遠地超出了他們的收入。這里面不可能沒事兒。天上不可能往下掉錢,唯一的解釋是某種交換,一個女人有什么可跟別人交換的?

        這么一想頭就大了,不愿再想,再想他自己都受不了。他往好的方向想,想邢麗救了一個人,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她做了好事但是某個人賴上了她。

        第二天早晨他差點兒遲到。昨晚總是睡不著,半夜里偷看了一次表,是深夜三點,什么時候睡著的他不知道。一醒來就晚了,他穿衣服的時候聽見邢麗在打呼嚕,她跟他一樣,也是后半夜才睡著的。

        他騎著自行車狂蹬,大隊領導新的規(guī)定,遲到三次扣全月的獎金,他真在乎那點兒獎金。上了清掃車他覺得不值,就算扣了獎金又怎么樣,還不夠邢麗花的那點兒零頭兒呢。

        清掃車啟動后他回不過神來。路兩旁的雪已經化了,有點兒臟,昨天的潔白顯得不真實。剛認識邢麗的時候她那么單純,毫不猶豫地表現出對他的好感,戀愛時一直是她在追他,他一個掃街的怎么敢追一個機關干部?他還記得在夏季的黃昏,邢麗把他帶到公園里,他們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看見不遠處的一條長椅上一對情侶在親吻,他不敢看,邢麗卻用胳膊捅一捅他,說:你看,那是干嗎呢?

        他當然知道那是干嗎,她這么說什么意思?是不是也想那樣,他覺得他們才見了三次,時間還短,似乎不該這么快吧。他想的時候邢麗怒沖沖地站起來,他只好跟著她往前走。

        走到湖邊,他問邢麗要不要劃船。邢麗說你愿意劃就劃吧。其實他不愿意劃,他知道那得花不少錢,可是邢麗總在湖邊走著,他只好租了船。他們劃到湖心的時候,看到另一只船上兩個青年在親吻,船槳掉到了水里,船在湖心打著轉。邢麗又一次問他:那是干嗎?

        他不言聲。過了好一會兒他問:是說船上那兩個嗎?

        邢麗怒沖沖地說:我說的是岸上。

        岸上什么也沒有。他煞有介事地看了一會兒,終于看見有兩個孩子正在水邊拿著網抄子撈魚。他告訴邢麗,邢麗不滿地說:你這人真沒勁!

        一直到送她回家,她都悶悶不樂。他不覺得自己笨,但他賠著小心希望她高興起來。他的笨拙讓她原諒了他,走到她家的樓門口前,她說你回去吧。

        樓門口左邊有一棵樹,樹冠很大,她站在陰影里對他說:你回去吧。黑暗中他看見她不再生氣,甜甜地笑著。她的笑容鼓勵了他,他跨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黑暗中他感覺到她的手緊緊地攥著他的手,他們的呼吸急促了。他上去擁抱了她,親吻了她,那一瞬間他把什么都忘了,真正的愛情是忘了差別,忘了地位的。他們只是兩個實實在在的人,喜歡著對方。

        他們在樹下親吻了好長時間,直到一群孩子從樓里出來,邢麗在黑暗中燦爛地笑著,對他說:明天見。

        他也說:明天見。

        他看著邢麗進了樓里,邢麗回過頭莞爾一笑,讓他神牽夢繞了好長時間。

        現在回想這些已經沒有溫馨,剩下的是她令人生疑的主動。她是個敢說敢做的女人,只要她認為需要,從來不羞怯。他開著清掃車,依稀看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男人站在某個地方,她指著遠處親吻的一對男女問:那是干嗎呢?而那個男人正壞笑著看她。

        等他發(fā)現車沖著一隊過馬路的行人沖過去時,已經沒有了意識,他想的不是危險,是黑暗中的某個陰影,也許他盼著的就是這個時刻,可以讓自己自由地放松一下,不管后面是什么結局。

        關鍵時刻他清醒過來,下意識地打了一下方向盤,車向著路中間的隔離帶沖過去,他看見一大片雪揚起來,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驚呼和尖叫是過了好長時間才聽到的。其實他聽到的時候那些驚叫已經停息了,他聽到的是回憶。他的一只胳膊受了傷,胸口重重地撞到方向盤上,車門也壞了,他從車上下來時費了一些周折。他下了車沖著周圍的人笑著,沒有人跟他笑,都冷漠地看著他。

        沒撞到人是不幸中的萬幸。這輛車得送修理廠,車的價格不菲,領導知道后沒有責備他,只是讓他先休息一下。一個師傅告訴他,他以后開不成車了,得重新拿起掃帚掃街。

        這沒什么遺憾,他早就想這樣,如果不出這次事,他的心會好長時間平靜不下來。這是一次發(fā)泄,他清楚地記得車朝著路中間沖過去時,他心里的那種解放感,幾十年來他一直控制著自己,現在他控制不了了,就再也不用控制了。

        保險公司認定不是他的全責。幾個行人在紅燈的時候搶道過馬路,也有責任,但領導不會因此原諒他。他也不需要領導原諒。他認為這是享受,他享受到了那種釋放感。

        晚上回家他沒有告訴邢麗。邢麗也沒有察覺出他有什么變化。只是躺下時才看見他胳膊上的傷,問他怎么回事。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在隊里碰了一下。她不再問了。

        這一天她過得也不容易。

        早晨岳大健起床她沒聽見,睡醒已經八點多了。局里今天開全體會,走進會議室時人們都看她。局長在臺上強調要杜絕遲到早退。局長把這提高到政治高度,說:九點上班,怎么落實科學發(fā)展觀!

        她抬起頭朝天花板上看,上面的吊燈落滿了灰塵,局長的聲音在空中飄著,一些灰塵隨著聲音的強弱在空中舞動。局長又說其他工作。她感到包里有振動,早晨離開家時她把手機調成了振動模式,現在它在包里頑固地跳著。

        她打開手機,看到又是那個號碼。原來對局長的一點點歉疚消失了,她想把手機砸了??墒撬潞⒆咏o她打電話,也怕岳大健找他,還有母親。在家里她可以關手機,因為岳大健的手機還開著,在單位里就不行了。

        堅持了一會兒,她還是關了手機。這人是個無賴,不關就不停地打。坐在她旁邊的同事已經注意到她總是不接電話。散了會她回到辦公室,過一會兒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她拿起電話聽到那個聲音說:你今天上班晚了。

        她拿著電話呆愣著……

        對方又說:怎么遲到這么長時間?

        辦公室里沒有別人,科里另一位同事出去辦事了,科長另有一間辦公室。她說:什么意思?你是誰?

        那個聲音說:我是誰重要嗎?想知道我是誰很容易,到了該讓你知道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你為什么關手機?再不開手機,我以后天天打你辦公室的電話。

        她問:你想干什么?

        那個聲音說:不想干什么,想跟你聊會兒。你放心,我不跟你借錢,你再有錢我也不跟你借,我想要的是應該屬于我的那一份兒。

        她說:再這么胡攪蠻纏我就報警了。

        對方笑起來,說:報吧,我才不在乎呢。我怕什么,你不報警我還想報警呢。我不怕民警,他們介入對你更不好。你突然有這么多錢,公安一查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停了一會兒,終于認定對方說得有道理。但是她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軟了。她說:那你就等著吧!

        那個聲音說:你不能說明白錢從哪兒來的,我就不放過你。報警只對你沒好處,現在我不過給你打打電話,報了警就不是這樣了。你現在有一筆巨額資金在手上,想想怎么做才算更聰明。

        對方說完把電話掛了。她坐在辦公桌前發(fā)愣。對方說得對,報了警對她沒好處,這個人好像在暗處觀察著她,她做什么都知道。他不會是局里的吧?局里每個人的聲音她都能聽出來,不過也不排除是局里某個人指使的。

        她依稀聽出了他的膽怯,他那些話其實是害怕她報警。她當然不會報警,不過,她可以去公安分局轉一趟,正好局里有一件事需要找公安分局協助。

        她當下就去了北市區(qū)公安分局,在那里跟一個女干警聊了一會兒天,快十一點時她從公安分局里出來,她警惕地望著四周,想看看周圍有沒有可疑的人,她認定這個人正在附近觀察著。現在她把手機打開了,她要看看這個人敢不敢再給她打電話。

        整個下午她都是在擔心中度過的,就好像一個相聲里說的,一只鞋子砸在了地板上,又在等另一只鞋子。對方一下午沒打電話,第二天上午也沒打,但是在她回家的路上,給她發(fā)了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你小心點,這幾天有人在到處找你,說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你,他們一個叫恭喜,一個叫發(fā)財,領頭的叫小康?!?/p>

        這是一條祝賀短信,她讀來卻覺得充滿暗示,一股怒火從胸中躥上來,又沒有可發(fā)泄的地方。她惡狠狠地看著周圍,想找出那個人來。

        她沒心思回家了。岳大健在劉師傅家參加婚禮,她一個人回去有什么意思?路邊新開了一家小館子,是清真的。她在那里要了一份牛肉餅,一邊吃一邊看著周圍。吃飯的都是些年輕人,沒有一個像是打電話的,換一個角度看也沒有一個不像。

        她朝窗外看去,見一個婦女正領著孩子在街上走著,那孩子手里舉著五顏六色的風車;一個老太太賣冰糖葫蘆,幾個女孩子圍著她嘻嘻哈哈地笑著。不知道那個老太太說了句什么,她們舉著手里的冰糖葫蘆大笑著離開了。她突然想哭,覺得這些人都比她幸福。她想讓自己倒退回半年以前,那時她手里沒有卡,花一塊錢都心疼好半天,但遠遠比現在幸福。

        晚上回到家,岳大健還沒回來。中午是正式的婚宴,晚上劉師傅又把婚禮上出了力的都留下了,岳大健也算一個。劉師傅說,晚上你多喝點兒吧,這些年你對我的幫助最大。他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劉師傅敬了他酒,劉師傅老伴兒又敬,接著總管又敬。劉師傅也喝多了,對他說:大健,我們都以為你這回高升了,外面?zhèn)鞯每尚昂趿?,說你老婆跟焦市長……不是一般關系,你岳母跟焦市長的老母親是親姐妹,焦市長要不出事兒,你這回真是一步登天了。可惜你小子命不好,姓焦的怎么在節(jié)骨眼兒上出了事兒呢?

        劉師傅的老伴兒在一旁拉劉師傅,不讓他說。劉師傅說:別拉我,我喝了酒跟大健說點兒心里話。大健,你認命吧,你娶了個不簡單的媳婦,不過你的八字不好,降不住這個媳婦。

        岳大健有些尷尬,一桌子人在看著他呢!劉師傅話里話外有好些暗示,他聽出來了。他想起了晚上給邢麗打電話的那個人,他牢牢地閉著嘴巴,他知道一桌子人都在看他的反應,他說什么都會成為別人的談資。他什么都不說,只是喝。

        別人把他送回家時,他心里清楚得很,腿腳卻不聽使喚。他一進家就倒在外屋的沙發(fā)上,他聽見邢麗跟送的人說著感謝的話??吹饺思易吡?,她關門的聲音很大。

        她面對他的時候怒火中燒,女人都討厭男人喝酒,他聽見邢麗責罵他,說他沒出息,天天掃大街掃成了酒鬼。說他周圍沒好人,都是些沒出息的人,沒理想,沒前途。他的酒漸漸醒了些,拿起茶幾上的杯子朝著邢麗扔過去,沒有打到邢麗,卻打到邢麗身后的墻,離新買的電視就差一點點。杯子里的水四濺開來,他笑了起來。

        邢麗呆住了。從結婚到現在,岳大健沒跟她發(fā)過脾氣。

        岳大健說:我對不起你,我欠了你一輩子,我知道我不如你,我不如你你就不該嫁給我,嫁給我你就是我老婆,不是我爺爺,不是我祖宗,我今天就是喝了,你怎么著吧?說完一口污物從嘴里傾瀉而出,花花綠綠地淌了一茶幾,一股酸腐的氣息頓時彌漫全屋。

        邢麗不敢看,一種疼惜涌上來。她看見岳大健一口接一口地吐,沙發(fā)上、衣服上全是他吐出來的東西。一根粉條在他胸前掛著,肉丸子、豆腐、魷魚、拌菠菜掛在袖子上。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她把他扶到衛(wèi)生間里。他在衛(wèi)生間里又嘔了半天。她在旁邊給他擦著,他把她一把推開了。

        看他不再吐,她上前給他扒著外面的衣服。她說:看看!你吐得哪兒都是!

        他推開她說:不用你管!他已經清醒了,自己把外面的衣服脫了。他說:我就是喝了,我還要吐。這是我的家,我想吐哪兒就吐哪兒。你他媽的是我老婆就得伺候我,嫌我就離婚,誰不離誰是孫子。

        邢麗說:你喝多了,先洗洗睡吧。

        岳大健打斷他:我不睡,我跟你說清楚,我沒什么對不起你的。你是干部,我是工人,嫁我當初你是愿意的。找對象也不是我追的你,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找一個工人當老婆,不比現在差。

        這話打擊太大了,邢麗的眼淚涌出來。他指著她的鼻子說:別以為我是傻子,掃街的人比你們心眼兒一點兒不少,我什么都明白。就算我不明白,我們隊里的人也都明白。

        她含著淚說:你明白什么了?你把話說清楚。

        他說:我說得夠清楚了,是你自己裝不清楚。你那么有錢還跟我過什么?你借給了你們家好幾十萬,你是女大款。你那么有本事干嗎還跟我過?你不覺得我這個環(huán)衛(wèi)工丟你的人嗎?

        邢麗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她跟母親說過不要跟岳大健提借錢的事兒,母親答應了,岳大健是怎么知道的?這事她的確瞞著岳大健,可她沒有壞意思。她把一切都擔起來,現在她反而有罪了。

        手機就在這時響了,邢麗不理睬。兩個人還在僵持著。岳大健看著桌上的手機,同時注意著邢麗的反應。邢麗不接,那個手機就不停地響。這個下午她一直開著機,想看看這個人是不是還打電話,想不到現在響了??吹饺匀皇悄莻€號碼,她拿著手機進了廚房。接電話的時候她看了看客廳,見岳大健正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遙控器,她接了電話等著對方說。

        對方也好長時間沒有說話。就在她要掛時,聽見對方“喂”“喂”地喊著。

        她說:你要干什么?

        對方停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去過你家。

        邢麗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把這些年到她家串過門的人快速地閃了一遍,想不起有哪個反常的人來過。

        對方又說:你怎么敢用那么貴的香水呢?

        邢麗的嘴在空中張著,好長時間合不到一起。她終于把那次失竊和電話里的人聯系起來了。看來他上次進來,不光是為了偷一瓶香水。

        她說:是你?她聽見對方在笑。又說:你想干什么?

        對方說:不干什么,跟你聊會兒。

        她說:我沒工夫跟你聊,想干什么你就說吧。別忘了,你現在已經犯法了。

        對方說:沒辦法,我也是逼的。事情總怕顛倒,想一想我的錢到了你手上,你天天買這買那,我心里能平衡嗎?

        她說:你放屁。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已經承認你犯了偷盜罪,我一報案公安局就抓你。

        對方停了一會兒,說:你今天太不冷靜了,這對你不好,想不讓我打電話也不難,你只要把錢打到我賬號上就行。我也不容易,我不是黑社會的人,我就是一個老老實實做生意的,我讓人坑了,現在我不得不找你。

        她說:你讓人坑了跟我有什么關系?

        對方說:當然有關系,關系大了。電話里我跟你說不清,想一想你的錢是怎么來的,想不讓我說出去只有這一個辦法。

        她說:你做夢吧,窮瘋了你。你看我像有錢的是吧?你等著,你把你的賬號告訴我,我讓公安局給你打錢,你明天就能發(fā)財。

        對方說:你別沖動,我不愿意在電話里跟你說,我們最好見一面。

        她說:行,你說什么時候見,在哪兒見?我去找你。

        對方沒有回答。她猜想她把對方嚇住了,她不相信這種人敢站出來。她說:喂,你說吧,什么時候見,在哪兒見!

        對方把電話掛了。她聽不到回音只好掛了電話。廚房里很黑,那個人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她朝窗外看去,看到對面一戶人家亮起燈光,接著又一間燈光亮了,燈光有種喧嘩的感覺。她在黑暗中想讓自己冷靜一下,想對方下一步會怎么辦。這時她聽到身后有聲音,一扭頭,看到一雙黑色的眼睛正在黑暗中審視著她。岳大健一手扶著衛(wèi)生間的門,朝她這邊聽著。

        她頓時起了反感,怒沖沖地朝著客廳走去。岳大健進了衛(wèi)生間,他在那里洗了洗臉,進了臥室。

        看著沙發(fā),茶幾上吐的花花綠綠的東西,邢麗怒火中燒。她拿起茶幾上的一個茶盤狠狠砸了下去?!斑邸钡囊宦?,盤子四處飛散,一塊碎片飛到臉上,刺得她生疼。她兩只手抱著頭,在沙發(fā)上大聲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她不再哭了。臥室里沒有動靜,不知道岳大健在干什么。要是以前,他會過來安慰他?,F在他動都不動,她心里說不出的悲涼。

        眼前的污濁她得收拾,不管地位如何,她終究還是個女人。她把茶幾上沙發(fā)上的臟東西擦洗了,腦子里還在想明天這個人再打電話怎么辦。對方真要跟她見面,她該不該去。

        她不想跟岳大健上一張床,客廳的沙發(fā)臟了,另一間臥室好長時間沒人住,她害怕獨自一人,只好還進到原來的臥室。她一眼就看出岳大健沒睡著,他一直在聽,她想離開他遠一些。岳大健坐起來,沖著她問:是誰?

        屋里靜了好長時間,床頭柜上的表嘀嗒嘀嗒地走著。她想不回答,正要躺下,岳大健又問:是誰?

        她停了一會兒說:什么?

        他說:剛才打電話的,是誰?

        她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外面的。

        他說:怎么說了那么長時間?

        她沒法兒回答他。如果回答,就要說一個很長的故事,這故事不想講給他聽。原來是怕他承受不了,現在是不愿意理他。

        她還記得打算嫁給他時,母親再三說:你可想好了,以后別后悔。母親不說這話還罷,母親一說她反而堅定了。她后來自己有了孩子,知道了這叫逆反心理。

        她以為岳大健不會當一輩子環(huán)衛(wèi)工,他爸爸原來是環(huán)衛(wèi)局的科長,領導怎么也該給個面子。她要是不嫁給他,他也許還不甘心,娶了老婆他改變命運的心就淡了,他一直覺得他們的日子很好,現在他把一雙懷疑的眼睛對著她。

        他什么都沒聽到,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電話已經斷了。但他對她一個人在廚房里打電話很懷疑,她一接電話就鬼鬼祟祟的,電話掛斷前,他聽到她問在哪兒見,就認定這是一個約會。現在他想聽到她解釋,她卻一句話也不想說。

        她轉身躺下,說:跟你沒關系。

        他說:怎么沒關系,你是我老婆,怎么沒關系?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沒對不起你的。

        邢麗想說:我也沒有對不起你的。她懶得說。她知道他今天喝多了是為什么,當維系兩人的那份情感消失了,作任何修補都不值得。

        他們的感情消失了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她就是不想跟他解釋,他側過身子,一只胳膊撐著軀體盯視著,他的膀子在外面露著,胸前的肌肉一塊一塊的,跟電視上的模特兒一樣。剛結婚時她喜歡趴在他胸前嗅他身上的氣味兒,那是洗過的汗味兒,有一點點酸,有一點點甜,一聞到這氣息她就覺得迷醉?,F在她感到厭惡,她往外挪了挪躺下了。本來想起身到另外一間屋子,想到一個陌生人曾經踩著灶臺走進屋里,她就覺得恐懼。她總覺得客廳里有動靜。

        她在想這個人到底怎么回事。他說他是做生意的,說他讓人坑了,還說這一切跟她有關。他說的是無稽之談,還是確有其事?

        焦遠卡上的錢肯定不是好來的,但沒有人知道那張卡到了她手里,焦遠還指著這錢惠及他的孩子,怎么會跟別人說?不過,她也不想報案,報案只能把這些事情挑破,或者逼著對方挑破。

        如果對方真敢跟她見面,她想告訴對方,她不是對方想象的那種人,她們省吃儉用攢了一些錢,不買房不買車,想調動一下工作,親戚倒了,夢也破滅了。她就是想花點兒錢,讓心理平衡一點兒。她知道跟對方說這些不見得有用,可是她現在涌上來傾訴的愿望,而傾訴的對象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反而是對這個天天威脅她的人,更能說出來。

        7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沒睡好,岳大健早晨上班,師傅們說他眼窩是青的。他們跟他開玩笑說都這般年紀了,也該知道愛惜身體,做什么事都得悠著點兒。岳大健苦笑了一下,拿著掃帚走開了。

        他又回到了以前那條馬路,開了一陣子清掃車,再掃馬路覺得特累,每掃一步都吃力,腿鉆心地疼。膝蓋的狀態(tài)跟心情有關,沮喪的日子里,他覺得膝蓋不是自己的,是一個仇人給他安的。剛剛下過雪時空氣清新,現在空中灰蒙蒙的充滿了粉塵,他胸口疼,咳一口痰是黑色的。他覺得這個城市不美好,到處都是不如意,到處都是陷阱。

        他想象那個給邢麗打電話的人,他是干什么的,要跟她說什么,難道上班時間還不夠他們說的嗎?對了,她肯定是不敢讓單位里人知道。想到那個人正在某個地方跟自己的老婆竊竊私語,他痛徹骨髓又無可奈何。他離邢麗的生活很遠,想監(jiān)控她都做不到。他不是嫉妒,是在被欺負,是被壓在這個城市的最下面喘息不止,壓迫他的就包括天天生活在一起的老婆。

        他停下掃帚在馬路邊上喘息,這個城市其實沒變,馬路比過去寬了,樓比以前高了,但沒覺得這是現代城市,反而像一個擴大了的村莊。每天雖然都有新聞,城市仍然是陳舊的。周圍許多人在喬遷,生活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生氣。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每個人都在不滿,都覺得別人比自己幸福。這條馬路在向城外延伸,但延伸出去的不是幸福,是悲觀和失望。他一直搞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下班后他不想回家,想找個地方喝一杯。昨天酒醉的感覺真好,一醉就覺得自己強大了,他說出好些平常不敢說也說不出來的話。他不再心疼錢,邢麗花的錢還不知道是誰的,他花的卻是自己的。不過他不在乎。如果這個家庭都不安全,他又為什么要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呢?

        離開環(huán)衛(wèi)隊更衣室時,他看見窗臺上有一把大號改錐,他隨手就裝到了大衣里。這么做沒有目的,不過是隨手的事。在飯館里喝酒時他感覺改錐一直在硌著他,這讓他有一種踏實感。

        喝完酒他回到家里,在樓下時他朝樓上看了看,見樓上的窗口都黑著,他上了樓,家里果然沒有人,到廚房里轉了一圈兒也沒有做過飯的跡象。她肯定跟什么人吃飯去了,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昨天晚上那個電話,這么一想他就待不住了。他穿上大衣去了外面。大衣里的改錐還在,他在手里緊緊地攥著。

        邢麗正在另一條街上站著,她一直在等那個打電話的人,下午那人又打了電話,辦公室里有人,邢麗到走廊里接了?,F在她反倒不怕了,她說:你說吧,你想怎么樣?

        對方猶豫了一下說:沒想怎么樣。

        她說:你不是就想要錢嗎?我滿足你。只要你跟我見一面。

        對方說:那就沒有必要了吧。

        她說:有必要。不是你說要見的嗎?不是你說你讓別人坑了嗎?聽你的口氣,倒好像坑你的人也有我一份兒似的。我想知道我哪里對不起過你。只要你能說清楚,你提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

        對方不說話,顯然膽怯了。她說:怎么,我都不怕你倒怕了?你敢進我們家,還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說我不敢報警嗎?既然我不敢報警,你還有什么怕的?難道你一個男人還怕一個女人嗎?

        她的話好像說服了對方。對方讓她到這條街上等著,約的是六點半,她準時來了,對方卻沒有來。七點半的時候,她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你怎么沒來?

        她說:我就在道邊上站著。你要是再不來,我就回去了,我到現在還沒有吃飯,餓得厲害,總不能讓我老這么餓著吧。

        對方說:我去了沒看見你就離開了,你要是餓先到飯館里吃點兒飯,我現在有點兒事兒,一會兒就去。

        邢麗進了路邊一家小店,在那里吃了一碗牛肉拉面,拉面真好吃,比牛肉餅一點兒不差。她知道對方一直在某個地方觀察著她,想看看她身邊是不是有什么人埋伏著。她坦然地吃著,奇怪自己反而沒有了恐懼。從小她就是個膽大的孩子,母親說她是假小子?,F在她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們不就是想要錢嗎?真給他們也無所謂,她不怕,害怕的應該是對方。

        吃了飯她往外走,看了看表已經快九點了,又等了一會兒她覺得身上不舒服,不想等了,自己往家里走。岳大健早就在遠處看見了她,看她獨自一人站著,他就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停下來。他的腿疼得厲害,但他顧不上了。他猜她在這里等什么人。他只要堅持一下,一切就見分曉了。

        邢麗看了看表,終于走開了,他遠遠地跟著。接著他看見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慢慢接近她,邢麗停下腳步。接著兩個人說著什么,然后他們并肩而行。他遠遠地跟著他們。

        邢麗以為這人不敢出來,沒想到快到家的時候,一個男人從后面追上來。她不理睬他,心里其實還是有一些害怕的,但她要裝著不害怕。她聽見那個男人說:你怎么不等了?

        她說:我為什么還要等,我已經等了三個小時。

        她說話時仔細看著這個人,她從來沒見過這家伙,調動起所有記憶也想不起來,但又確實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人中等個兒,一副精干的樣子,一張白凈的臉,身體也不算強壯,他真不像干這種事的人,眉目之間也沒有兇惡。一瞬間邢麗放松了下來,她不由得自豪地想,岳大健頂他兩個。

        她朝他笑了一下。說:以前我們沒見過吧?

        他說:也許吧。

        她說:說說我哪兒得罪你了。

        他說:你沒得罪我,你手里的錢得罪了我。

        她想說:那是我們省吃儉用攢下的。但這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他就說:為攬一個工程,我給焦遠送了二百萬,事兒沒辦成他就調走了。我找他,他說以后給我在省城找一個工程,我還信以為真了。我回到市里,他就讓人家抓起來了。他媽的,二百萬我就這么白白泡了湯。

        她說:這跟我有關系嗎?

        他說:說沒關系就沒關系,說有關系就有關系。我打聽了,焦遠交代的受賄五千萬,沒有我這一筆,這錢到了哪兒?

        她說:我怎么知道到了哪兒?

        他說:你跟他不是一般關系。他好幾個姘頭都讓人調查了,只有你隱藏得深。

        她說:你放屁!焦遠是我表哥。

        他說:表哥跟表妹才好辦事呢,過去表哥跟表妹有一腿的多了。賈寶玉就是林黛玉的表哥。

        她氣得站住了,說:再胡說我就走了。

        他說:行,這是你們的私事,我不管。我要我的錢。

        她說:焦遠收了你錢你跟焦遠要去,找不到焦遠你找紀委,你不是說紀委沒查出來嗎?那就讓紀委接著查,也算你給反腐敗作了貢獻。你找我有什么意思,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他說:誰讓你一下闊了呢?你不覺得你錢來得太容易嗎?別人不知道,我可早就盯著你了。我不多要,只要你還我的二百萬。

        她說:你害死我我也沒有二百萬。把我們家的東西都賣了,也賣不出二百萬。

        他說:是嗎?據我知道,你有一張卡,是焦遠給你的。

        他們聲音不高,遠遠看去就像一對情侶在邊走邊談,兩個人甜蜜地竊竊私語。岳大健遠遠地跟著他們。他看見他們忽然站住,邢麗站在那里,那個男人繞到她前面,直直地看著她。邢麗呆愣在那里,他又說:焦遠給了你卡,卡上可不止是我的錢,我不想要別人的,只要我的那一份兒。

        邢麗覺得周圍出奇地安靜,眼前這個人晃著一張慘白的臉,執(zhí)拗地盯視著她。她覺得冷,心臟在胸腔咚咚地跳,她的身體緊縮起來,拳頭緊攥著,像是隨時要爆炸開。一對年輕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她挪了一下身體,覺得緊張感消失了。她在想,他是怎么知道那張卡的。她看著他,覺得他并不知道什么。她說:什么卡?哪里有什么卡?

        她的態(tài)度把對方也弄迷惑了。不過他并不想放過她,他說:你要是不承認,那我只好不客氣了,我明天就找紀委去。

        她說:你去找,你一找,我就清白了。

        他們聲音很低,兩個人站得很近,近得只有他們才能聽到彼此的聲音。他們親昵的樣子不像是在進行一場戰(zhàn)斗,倒像是談情說愛。這本來就是一個談情說愛的夜晚,在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對年輕人緊緊地擁抱著,一直在熱吻。邢麗側過臉看了一眼,想往前面走幾步,那個人卻在前面攔著她。她繞開他往前面走,他在旁邊緊跟著。

        他說:我不過是想咱們商量著解決了。

        她說:我沒有卡,也沒有錢。你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

        他又繞到前面攔住她說:你別這樣,這樣對你不好。

        現在她不想跟他談了,她愿意他去找紀委,自從她拿到那張卡,沒有一天不是在緊張中度過的。讓紀委收走那張卡,她也就能安心過日子了。她再一次繞開他往前面走。他拉了她一下,她掙扎開。她說:你走吧,我要回家了。

        他說:不行,談不妥你回不了家。

        她說:你想怎么樣?你要是再攔著,我就喊了。

        他看了看周圍,這是個僻靜的小街,但是周圍也有來往的人,每一個樹下的黑影里好像都有情侶在站著。他想把她拉到更僻靜的地方,邢麗不走。他再一拉,邢麗跌到了他的懷里。她跳開,想快步離開。那個人又上前拉住了她。

        岳大健有些迷惑,不知道他們是在爭吵,還是在約會,或者這本來就是一回事。到了這時候,不管他們是干什么,他都不能不出現了。他快步走到跟前伸出左手抓住那人的衣領,一下就把他拎了起來。那人朝他打了一拳踢了一腳,可是對一個掃了二十年馬路的環(huán)衛(wèi)工來說,那就像是蒼蠅在他身上彈了兩下。他的右手不由得從大衣里拿出來,隨手用改錐的把兒在那人頭上拍了一下,那人晃了一下勉強站住。他又用改錐朝那人腹部刺去,他覺得沒怎么使勁兒,改錐就刺進了肝里。

        他拉起邢麗回了家。

        8

        出租車在一個路口停下,邢麗付了錢從車里下來,她手里提著兩個包,一個包是換洗的衣服,一個包是吃的,有岳大健愛吃的老胡家燒羊肉和興華醬菜,還有煮花生、糖炒栗子、酥皮點心,五小瓶古城燒鍋酒,都是二兩裝的,岳大健愛吃的東西她都買了。另外還有岳大健治腿疼的藥??词厝藛T看著她拿出酒,都羨慕這個被關起來的家伙。

        看守所原來在城外,因為城市不斷擴大,變成了城里。周圍起了好多建筑,關著犯人的大院反而顯得陳舊了。邢麗走進大門時,謙恭地跟看守人員打著招呼,好像她也成了犯罪嫌疑人。會面的屋子里只有一張長桌子和幾條凳子,仔細一看凳子和長桌子都是焊在地上的,根本挪不動。她拘謹地坐在凳子上,懷里抱著一個包等著岳大健出來。

        她是托了關系才進來探視的,拿來的東西都被看守人員仔細檢查過了,衣服讓她隨身拿著,吃的東西說是得另外檢查之后才能轉交給岳大健。她等了好長時間,才看見岳大健從另一個門里出來。

        短短半個月他好像老了十幾歲,頭發(fā)全白了,胡子紛亂地在臉上乍著。原來一直挺直的腰一見看守就佝僂下來,他坐在她對面,兩個人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邢麗在哭,從一看見他眼淚就止不住地流,她想忍住,跟他多說幾句,一張嘴就流淚。岳大健反而木呆呆的,有一陣子他的眼睛紅了,但很快就把眼淚忍了回去。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們回到家里,他把那把改錐放在茶幾上,改錐上還掛著血。邢麗看到血,身體哆嗦起來,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他們誰都沒想到,他們也沒想到那個人會死掉,岳大健到這時還認為邢麗跟那個人有不清不白的關系,他對自己的沖動一點兒不后悔。

        第二天傳來在那條街上死了人的消息,人們傳說是情殺。一個女人正跟一個男人擁抱著,另一個男人過來一刀把他捅死了。邢麗不能再隱瞞了,她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至尾跟岳大健說了,岳大健張著嘴,不相信地看著她。她把那張卡拿出來,還有焦遠的信也拿出來。他才知道自己從始至終都錯了,卻不知道錯在哪里。

        不是他錯了,是命運錯了。命運給了他一個誤會,他除了愛眼前這個女人,對生活沒有任何奢望。他膽小怕事,在外面怕領導,在家里怕老婆,借給他十個膽子他都不敢殺人,現在他成了殺人犯。他知道這種案子不難破,公安人員找到他只是時間問題。邢麗已經兩天沒有上班,他上了半天班就跟領導請了假,說是腿疼。白天他們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兩個人面如土灰,心如油煎。似乎有一些要埋怨對方的話,現在也不想說了。到了這時候還說什么,誤會也罷猜疑也罷,現在需要的是互相安慰。夜晚他們緊緊依偎在一起,邢麗在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辦。岳大健則緊緊地摟著她。殺人的時候他是個男子漢,現在更像一個闖了禍的孩子,他緊緊地抱著大人,希望懲罰來得晚一些。

        邢麗的手機又響了,一時兩個人都愣住了,他們以為事情已經完了,想不到卻沒完,難道這場噩夢還沒有結束嗎?不是說那個人已經死了嗎?怎么電話又來了,這么說打電話的另有其人?邢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起手機,卻是孩子打來的。

        孩子口氣里都是喜悅,他沒有聽出母親情緒低落,他告訴母親,這次考試他在班里考了十三名,班主任在班里表揚了他,給他發(fā)了進步最快獎和一塊生日蛋糕,那塊蛋糕是班主任自己花錢買的,這比正式的獎勵更讓孩子高興。全班九十多個學生,老師竟然記住了他的生日,這比什么獎都讓他自豪。班里同學都祝賀他,他們把奶油抹到了他臉上,還有幾個同學抱起他要把他往空中扔,老師及時制止了。

        他這么說的時候,母親的心一直在往下沉,想到孩子如果知道家里的一切,成績會直線往下掉,她心都碎了。孩子兩年的辛苦兩年的拼搏,現在都被他們毀了。她放下電話,把孩子的話轉給岳大健,看到岳大健抱住頭,兩只手緊緊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她摟抱著他,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她只能用這動作告訴他,她永遠跟他在一起,經過了這一切她更加明白了他們是一體的,這比年輕時的海誓山盟還要堅定。

        她想起前幾天,她在這張床上還躲得他遠遠的,她那么厭惡他,現在他們卻覺得誰也離不開誰。愛情在最不該消失的時候消失了,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了。他轉過身,低聲對著她說:對不起。她說:不怪你,是我的錯。

        錯在哪里她卻說不清楚,她想起小時候跟著焦遠在小河溝子里玩兒,她掉到了河里,哭了,焦遠把她送回了家。第二天焦遠也掉到了河里,卻沒有哭。焦遠故意在水里朝她做著鬼臉,她大笑著。高中時政治老師給他們講,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她想到了那次的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但是兩個人可以踏入同一條河。

        如果沒有那張卡,也許他們的日子不會這樣!他們在清貧中生活著,就像化纖廠的那個老工人,他們在勤勞中充實著,在儉樸中幸福著,對生活沒有不滿,反而充滿了感激。原來那就是命運給他們最高的賜予,只有失去,才知道那是生活中最可寶貴的。

        他們決定到公安局自首。一作出這個決定,他們就輕松了。他們都不是能承擔罪惡的人,說出來要比埋在心里強??吹贸鰜恚踩藛T在為他們嘆息,卡交出了,生活卻改變了。不管怎么做,他們回不到生活的原點。

        她后來知道那個人不是什么企業(yè)家,也根本沒有給焦遠行賄兩百萬的事,那人不過是市職業(yè)技術學校后勤的職工,他哥哥是焦遠的秘書。那張卡是他哥哥拿著邢麗的身份證通過一個關系辦的,當時上面不過五千塊錢。后來焦遠往里面打了多少錢,當秘書的并不知道。焦遠出了事后,秘書也被紀委叫走詢問了。他沒有跟紀委提這張卡的事,回到家里他有一次說起這張卡的事,弟弟記住了。

        邢麗本來想把這些告訴岳大健,但她止不住眼淚,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词厝藛T照顧她,讓她在里面待了二十多分鐘,她除了流淚沒有說幾句話。后來看守人員催她,她只好站起來。岳大健被看守人員押走時,她才想起來告訴他:孩子挺好的,你放心吧。

        她看見他回過身點頭,用淚眼一直凝視著她。

        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后一個身影。

        作者簡介:

        阿寧,男,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

        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狠如羊》《堅硬的柔軟》等十部。小說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侗本┪膶W》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佳作獎。河北省第七、第八、第十一屆文藝振興獎等等。另有影視作品多種。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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