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雄早上出門時,老婆陳遙菊又在他耳邊念了一通“緊箍咒”,若在往常,黃大雄會匆匆出門以示抗議。這次不同,岳父住院都一個星期了,他都沒去醫(yī)院看望,不管多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何況岳父一直待他不錯,說他面相生得周正,日后必有出息。果然出息了就不記得老人家了,那不是他黃大雄的個性。
陳遙菊說,今天就是天大的事,也要抽空陪我去醫(yī)院一趟看望老爹。
黃大雄說,今天就是天塌下來,我也會陪你去趟醫(yī)院的。
陳遙菊說,別到時又這會那會的,會再多,中午總有時間。
黃大雄說,放心吧,中午一定抽空陪你去。
聽黃大雄這樣說,陳遙菊的臉色才暖和了些,眼中仍冒著一股怨火。原本文靜內向的一個女人,自男人當局長后,每天早出晚歸,幾個月也難得碰她一回,慢慢竟成了“唐僧的弟子”似的,話多還疑神疑鬼,苗條的身材也因得不到老公的滋潤而胖得不成樣。安撫老婆幾句后,黃大雄才出門,他也想好了,今天就是天大的事,也要抽空去趟醫(yī)院。否則他還真怕陳遙菊會發(fā)倔脾氣,從怨婦變成潑婦,一怒之下找他沒完沒了。
車還沒出小區(qū)大門,黃大雄就接到電話通知:上午9點半,市里召開安全生產(chǎn)工作會議,主管城建的伍副市長到會,城建局長自然要到會。掛了電話,黃大雄凝了會兒神,給副局長去了個電話,讓他參加市里的會。上午他要參加區(qū)里新區(qū)新建設會議,新任高區(qū)長作重要指示。新區(qū)藍圖規(guī)劃他費了不少心思,新區(qū)長看后很滿意,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說他有思路,勇于創(chuàng)新有開拓精神。能博得新任區(qū)長的賞識,正是黃大雄想要的。黃大雄在區(qū)里干了三年城建局長,和區(qū)領導關系都處得不錯,自然評價也不差。處在這個位子,雖是個肥差卻如履薄冰,關系沒處理得當,就可能得罪了哪個領導,還會扯進工程建設的項目中去,照顧這個關系,就可能得罪哪個關系。再稍不注意就可能被人告黑狀或上頭版頭條,再不貪不占不要,逢年過節(jié),家中還是會收到成堆的紅包,雜物間也會莫名地堆成了山。有時看到陳遙菊水桶似的腰,就會生出些奇怪的想法,許是家中好東西太多,兒子在外讀書,他又時常不落屋,陳遙菊感到空虛,還不死勁吃?那還不胖得不成人樣。如今區(qū)委劉書記即將調走,而高區(qū)長是上面下來鍍金的,年輕有為,初來乍到自然想做點實事,也需像樣的朋黨為他賣力,而這新區(qū)新藍圖,正合了他的心意。合了心意自然會走得近。
臺上高區(qū)長激情昂然,臺下掌聲雷動。散會后,黃大雄匆匆回到局里接著開會,有關 “干部進村入戶活動大會”。內部會還好對付,計劃是一個小時后結束,誰知局里干部大多是口頭主義者,真要派人下鄉(xiāng)進村搞實干,困難就都出來了。途中陳遙菊不斷來電話,黃大雄干脆把手機調到振動,想著中午還有個重要活動要參加,為區(qū)委劉書記踐行。會議提前結束。
上車后,黃大雄想給陳遙菊回電話,手機響起,是伍副市長的鐵哥們兒顏總來的,約他晚上一起吃飯,說伍市長可能也會去。這樣的飯局,黃大雄再忙也不好推,常委副市長能和你一個科級局長吃飯,那是多大的面子。按理是少有的事,卻發(fā)生了幾次。一次是房產(chǎn)商違規(guī),工程被叫停,房產(chǎn)商托了很多關系找黃大雄說情,都沒用。最后房產(chǎn)商請伍市長吃飯,秘書把黃大雄叫了過去。菜沒吃一口,酒灌飽了。對房產(chǎn)商可以依法辦事,但對于領導卻無法可依,只能開綠燈。他不對房產(chǎn)商開綠燈,伍市長有可能說他闖紅燈。
掛了電話,黃大雄心中叫苦不迭,晚上有幾個飯局要參加。今天是重陽節(jié),座談會后得陪老領導們會餐。市黨校同學,是三天前就約好了的。劉書記的老弟,是前兩天定了的。市政協(xié)副主席,前任市城建局長,昨天給他打了電話,說他有個朋友有個事要找他,約了晚上吃飯。這黃大雄也不好推,以前直管領導,現(xiàn)在雖去了政協(xié),也是市級領導,不能得罪。同學感情不能不要,書記的親人也不能不理,前任老領導就要給足面子。顏總喊吃飯就更不能失約,私下里,顏總和伍市長可是稱兄道弟的,若今晚飯局伍市長真到堂,提前準備不說,還要推掉別的飯局。想推掉誰都開不了口,晚上幾個飯局,只有安排在同一個酒店,包廂挨得近,來去方便,才不會失約。于是交代辦公室主任,在原來預訂的希臘大酒店,訂了幾個包廂。又把地址發(fā)給了顏總。幸好顏總回信說今晚飯局不變,只是伍市長今晚有事。
這時陳遙菊的電話又追了來,說先去醫(yī)院看父親再一起吃中飯。
黃大雄說,中午有應酬,飯后再去。
路上堵了一陣車,待黃大雄趕到酒店,已遲到了,包廂里擺了兩桌,桌上人滿,眾人圍繞著劉書記和高區(qū)長正觥籌交錯。見這情形,黃大雄不免有些尷尬,擠進去,沒位子;退出來,包廂里的人又看見了他。幸好區(qū)辦主任平素與他私交甚好,忙叫服務員加了把椅子在旁。領導們都在,又遲到了,自然不能隨便坐下,為了表明自己對書記的感情,招手叫服務員拿了瓶酒跟在身后,來到劉書記和高區(qū)長這一桌,先向書記揮手敬了個禮,再向區(qū)長彎了一下腰,然后憨笑著向在座的點了點頭,一臉真誠,說各位領導,我遲到了,先自罰三杯。說著手拍額頭,口一張,一大杯酒就咕咕下肚了,接著又是兩杯。三杯下肚,胃冰一陣熱一陣。
劉書記揮揮手說,大雄,心到就行。
高區(qū)長哈哈笑道,大雄有酒力有能力,有前途啊!
黃大雄聽了,豪氣直往腦門子沖,揮手叫服務員跟在他身后,圍著桌子輪番敬去。首先從劉書記敬起,說,您不管調到哪里,永遠是我的領導,我永遠是您的兵,祝您身體健康!我干,您隨意。說著一杯酒就下肚了。
劉書記隨意濕了一下嘴,說,大雄不錯,是個干事的人。
對書記表了真情,對區(qū)長自然也要表誠意,腰稍彎又轉向區(qū)長這邊,說,區(qū)長這杯酒我敬你,愿區(qū)長心想事成!祝新區(qū)新顏!說著咕咚一聲又是一杯酒下肚。
區(qū)長甩手拍了拍黃大雄的肩說,新區(qū)新顏,還要你們這幫工程師來打前陣哪。
敬完書記區(qū)長,依次再按官級大小逐個敬去。領導敬了,同級就更要敬,否則閑話咽死人。同級敬了,在桌的自然也要敬。如此下來,包廂兩桌人敬了個遍,兩瓶五糧液也差不多見底了。待回到原座,黃大雄的胃開始強烈抗議,上下顫抖,再海量,一口東西都沒吃,胃就是鐵做的,也要被酒水灌壞。想吃點東西,胃抽筋般地疼了起來,強忍著談笑風生了幾句,見在場的人都忙著敬劉書記去了,才借機去了一躺洗手間。進到洗手間,在鏡前,食指直接入喉,試探性往下伸展,秒把鐘工夫便開始嘔吐,斷斷續(xù)續(xù)地酒水吐出了一半,直到連酸水都吐出,才作罷。抬頭望著鏡中人,面目全非,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嘔出的食物沾得臉上到處都是。聽見身后腳步聲響起,忙埋頭洗了把臉,強忍著回到了包廂。本想吃點東西,劉書記開始回敬眾人。那服務員見黃大雄極有海量,特意又給他倒了滿滿一大杯酒。黃大雄是作聲不得,劉書記都干了,眾人也干了,他自然也要干了。劉書記剛坐下,高區(qū)長又起身敬各位,只得又干了。敬來敬去,散場,黃大雄是一口東西也沒來得及吃。出了酒店,黃大雄上車沒多久就鼾聲雷動。這邊陳遙菊電話都打破了,沒人接。
睡了一覺,頭還是昏昏沉沉,黃大雄想多躺會兒,辦公室主任說開會時間到了。全體干部職工齊商討“無蓋井”解決之道。“無蓋井”都上了新聞的頭版頭條了,記者還專門采訪了黃大雄。這自是個重要的事,不能馬虎對待。會議不是選舉,也不是誰下鄉(xiāng)誰不下鄉(xiāng),干部職工思路活躍,都積極獻計獻策。但最后如何防止小偷把井蓋偷去,卻一致認為是城管和公安的事,而不是城建局的事。說城管、公安、城建一起開個會再出方案最妥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最終還是沒一個準確方案。時間有限,會議改天進行。
接下來是局里老干部座談會。一輛大巴把老同志都接到了局附近的賓館。在賓館包了一層樓。到會幾十人,這是黃大雄任局長以來,老同志聚會最齊的一次。見這陣勢,黃大雄不敢怠慢,站在門口和各位握手,招呼他們坐下,親切交談幾句,黃大雄開始講話,并代表局領導班子向全體老同志們表達了節(jié)日的問候!座談會在親切祥和的氣氛下,提前結束。
會后,老同志們入席就餐。偌大的桃源廳,擺了幾桌。黃大雄是主角,自是先端杯敬各位老領導,看到老局長心情好興致高,心里開始打鼓,晚上還要跑幾個場子哩,時間緊迫??衫暇珠L是有海量的人,退了休,越發(fā)好酒,野外釣個魚,酒瓶都要隨身帶,最近又喜得雙胞胎孫兒,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量也越發(fā)高了。局里聚餐,能不喝個一醉方休嗎?果然老局長歡喜得很,頻頻跟黃大雄碰杯。幸好這時手機響了,又是陳遙菊來的,聲音像吃了火藥似的,弄得隔幾步遠的人都能聽清。
“哎,你怎么老不接電話,你到底陪我去不去醫(yī)院?現(xiàn)在不去,就別滾回來了?!?/p>
“啊,現(xiàn)在就趕過去,走不開呀,我正陪老領導們喝酒哩,等會兒我一定去醫(yī)院?!?/p>
話沒講完,黃大雄故意掛了電話,神情焦急無奈,一旁的老局長忙問怎么了。
黃大雄說岳父急病住院,陳遙菊非要他現(xiàn)在趕過去。
老局長聽了說,那是應該去的,會開了酒敬了心到了,快去,百事孝為先。眾人也很關心,都要黃大雄快去醫(yī)院看看。
總算抽身,上了車,黃大雄頭就痛。頭痛還沒關系,就怕胃痛。中午本來就喝多了,極不舒服,晚上這幾頓酒想躲也躲不了。請你的或你請的,不是朋友就是領導,不到堂就是不給面子,你不給別人面子,別人能給你里子嗎?怎么辦,只有舍命陪君子。
黃大雄趕到希臘大酒店三樓,時間剛好六點,和周主席約的六點半,估計包廂還沒進人;和顏總約的是六點五十分,也還沒到。黃大雄進到三號包廂,黨校同學早到了,讓他沒想到的是,同學還帶了好幾個同學。包廂里很快就熱鬧起來,同學們你一句我一句,盡是恭維話,黃大雄聽了飄飄然起來。人興奮,英雄豪氣就顯露出來,喝了兩口湯,就開始敬酒,逐個敬了個遍,原定待二十分鐘,難得一聚,又多待了十幾分鐘,酒也無故被多灌了幾杯。手機響才提醒了他。劉總在催他了。忙和同學們說了一連串身不由己的話,才被放行。
黃大雄來到五號包廂,劉總和兩位大腹便便的男人早到了,介紹后,都是喊總的。聽了幾句,原來其中一位老總是建筑包頭,想接新區(qū)新建辦公樓項目。是來求他的,自然要擺些譜,酒濕濕嘴就行??蓜⒖偵磉呑拿琅畢s是個有海量的,一杯二杯地來敬他,張口就是滿杯,一連灌了好幾杯,面不改色心不跳。黃大雄有些拉不下面子了,怎么說劉總也是書記的親老弟,他帶的女人也代表他,不表示下心意不像樣,于是也回敬了一杯。沒想到這頭開了,差點就沒收住場。那美女不知是經(jīng)過了特別的訓練,還是事前吃了什么藥,喝酒像喝水似的,又會說段子,還會調笑,把黃大雄哄得愣愣的。灌了幾杯酒后,幸好黃大雄有定力,說明原因,及時抽身走了。
趕到八號包廂,周主席才到,黃大雄邊上前招呼,邊接過主席手中公文包放在柜臺上,把周主席請到靠墻的上座。隨周主席前來的兩位朋友,一位著布衣布鞋,鶴發(fā)童顏,另一位是風韻猶存的女士。介紹后,得知兩位都是畫家。聊了幾句家常后,酒菜上桌,周主席平時很少沾酒,年紀大了,端杯也就沾濕濕嘴而已。兩位畫家對酒好像也不感冒,這正合了黃大雄的心意。談話在一種輕松隨意的情況下進行,聊了幾分鐘,總算進入主題,原來周主席是帶兩位藝術家找他化緣的。女畫家即將在本市開畫展,周主席希望到時黃大雄能喊一幫老板前去捧場。
黃大雄心中好笑,這老領導年紀大了,倒越發(fā)肯幫忙了,連這種事都挺身而出。想推吧,主席對他曾有過知遇之恩,當年若不是老領導一句話,他也不可能當上區(qū)局長。現(xiàn)如今,手中雖沒實權卻也是市級領導,在人事任命上,還是有話語權的。不推吧,這種捧場的事如何向那些老板開口,總不能強迫別人去掏錢買畫吧?再說那些個基建老板大多是暴發(fā)戶,根本不懂風雅,名畫外行是草,內行是寶,開這口未免有點對牛彈琴。但聽老領導一口一個大雄好好干,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也就無法推了,只得硬著頭皮說,老領導交代的事,怎么都要盡力而為。
沒聊正事氣氛還輕松自在,這一答應,兩位畫家立馬起身敬酒,并斟上滿滿的一杯,兩人同時干了,黃大雄不可能不表示,也喝了大半杯。沒想到開了這個頭,兩位就敬個不停,黃大雄只得硬著頭皮喝。幸好老領導還體諒,說,心到就行,總敬就見外了。兩位藝術家這才罷休。
黃大雄開始頭重腳輕,但還記得六號包廂有人在等他,和老領導說明原因,搖搖晃晃來到了六號包廂。這邊顏總已等得不耐煩了,黃大雄邊賠笑,邊一口一個兄弟,沒辦法呀,這一排包廂里都是朋友領導,哪家都得到堂啊,丟下哪邊都不合適,望老兄理解?。?/p>
顏總自然是理解的,自己每天也是迎來送往的。一桌人圍著黃大雄開始輪番敬酒,直到黃大雄喝得云里霧里,陪酒的人還在敬。黃大雄被笑臉、美女們包圍著,頭在發(fā)暈眼在發(fā)黑,桌前的人影在跳舞,一會兒化成無數(shù)身穿盔甲的鐵人向前沖殺,一會兒又化成無數(shù)美女在他眼前飛舞,人影又化成無數(shù)金星在冒火。
“我是在天堂呢,還是在地獄?”
“黃局長,你當然在天堂?!?/p>
“那我身邊怎么都是敵人?”
“不是敵人是戰(zhàn)友?!?/p>
“什么戰(zhàn)友,在打仗嗎?來啊,同志們,我們干了?!?/p>
話還沒說完,黃大雄就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這時,陳遙菊的電話又追來了……
作者簡介:
余紅,湘女,從商十年,做過世界知名電器品牌代理商,辦過公司,從事過房地產(chǎn)事業(yè)。出版長篇小說《鴻運》等多部。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21屆高級研討班。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