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年輕的美國華裔,他們被稱為“安靜的一代”,母語的遺失讓他們和至親之間越來越疏遠。如今他們踏上了尋回母語、尋回親情的道路。
2011年秋天,我第一次見到丹尼爾·陳,那時的他是華盛頓美利堅大學的一名大一新生。丹尼爾穿著一件T恤,一頭黑發(fā)剪成錐狀,誠摯地對我說:“我就是個普通人,之前還從來沒人問過我的生活點滴呢!”
丹尼爾坐在我的辦公桌前,雙手捧著一杯水,竹筒倒豆子般地談了起來?!霸诩依铮遗c父母的關系并不親密,因為他們總是在工作。語言上的障礙再加上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我和父母之間很疏遠?!?/p>
第一次聽丹尼爾說到“語言障礙”一詞,我并沒有確切意識到他在指什么,因為這讓人無法理解:一個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孩子怎么會同父母在語言交流上有障礙?但這也正是丹尼爾故事的核心,一個關于被遺忘的母語、以及年輕人努力尋回它的故事。
丹尼爾出生在紐約布魯克林,他的父母均是中國移民。還在蹣跚學步時,年輕的父母為了穩(wěn)定在美國的工作,把丹尼爾送回了中國,由祖父母照看。不管是祖父母還是父母,都不會說英語——直到今天,他們仍然不會說。所以,在丹尼爾4歲返回美國之前,他一直生活在上海話的環(huán)境里。
回到美國意味著一切都要改變。
進入布魯克林一所公立小學后,4歲的小丹尼爾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個只講英語的環(huán)境里。他努力在功課上不掉隊,整天學英語。與此同時,他的父母從早到晚乃至周末都要工作,丹尼爾幾乎見不到他們,一家人連坐下來一起吃頓晚飯的機會都很少。丹尼爾的英語說得越來越好,可沒有了父母的陪伴,上海話逐漸被他遺忘。
“我記得讀四年級的時候,父母給了我一張納稅申報表格讓我?guī)退麄兎g”,丹尼爾回憶說,“英語表格我看得懂,但我卻不知道該怎樣用上海話表達,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忘掉了上海話。雖然我和父母每天生活在一起,但溝通越來越少。如果我考試考砸了,我也只能對他們說‘沒什么,別擔心’,而不會具體解釋什么,因為我不知道怎么用中文解釋?!睂W校家長會上,陳太太永遠微笑點頭,雖然她根本聽不懂老師在講什么。
隨著丹尼爾進入叛逆青春期,情況變得更糟。反正語言不通,他更可以堂而皇之地疏遠家人。“每次外出我都會扔下千篇一律的一句‘有朋友過生日’?!彼貞浾f。
跟父母講的話越少,丹尼爾會說的漢語就越少。他意識到,終有一天他將根本聽不懂父母的話,對方亦然。丹尼爾認為自己是“安靜的一代”中的一分子,這批美國年輕移民正試圖用他們在孩童時期便喪失的紐帶——母語——同父母以及祖國文化再溝通。
丹尼爾的經(jīng)歷并非偶然,語言學家把這種現(xiàn)象稱作“第一語言磨蝕”(first-language attrition),在美國第二代、第三代外來移民中很常見。換句話說,有丹尼爾這樣一位雙語父親,他的孩子將來很有可能也面對這一問題。家庭生活、移民社區(qū)的凝聚度、離開母語環(huán)境時間的長短等因素決定了“第一語言磨蝕”現(xiàn)象會以何種程度出現(xiàn)。
2007年,美國人口調查局發(fā)布的報告稱,每5個美國人當中就有一人在家里說的是英語以外的語言,而這一群體中,有大約450萬人根本不說英語。數(shù)百萬像丹尼爾這樣的移民后代便夾在了兩個語言群體之間。
和丹尼爾首次碰面一年半后,我再次在美利堅大學的校園內找到了他。自上次碰面后,丹尼爾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他正在學習中級漢語——與上海話不那么相似,但對他有幫助。2013年,他還在中國實習了一個夏天。丹尼爾說,中國之行讓他感到自己“更中國了”,與父母的交流大大增多。他了解到父母年輕時生活在上海附近的一個小漁村里,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母親還給他看了自己十多歲時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手里舉著一本《毛主席語錄》。“之前我從未問過他們來自哪里。他們來美國時一無所有?!钡つ釥栒勂鹆怂母改?,“他們告訴了我他們是怎么在1980年代來到美國的,開始向我講述他們半輩子的人生歷程,不過交談中還是有很多我理解不了的詞匯。”
1986年,丹尼爾的父母從舟山去到美國。初到美國時,他們既沒錢,也不會說英語。父親阿軍在一家中餐館里當了洗碗工,母親小娟則在一家紡織廠里找到了工作?!靶r候,我并不真正了解父母在做什么,我覺得去問他們或考慮這些事很難為情。雖然還是個孩子,但我知道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知道自己是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我們靠食品券生活。生在窮人家,有時候你恨不得與這個家一點關系都沒有,這是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钡つ釥栒f。
華盛頓臨床心理學家崔金炯研究亞裔美國人的身份問題長達10年,她說,丹尼爾對于貧窮的感受,是促使很多移民兒童奮斗的核心?!八麄兊哪繕嘶蚶硐刖褪遣灰袼麄兊母改改菢?,甚至對父母說英語時的外來口音都很敏感和排斥。移民孩子不可避免地會拿自己的生活和本土孩子比較,比較的結果就是,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把母語和父母看作是阻礙他們發(fā)展的因素。”
于是,悲劇就這樣產(chǎn)生了:丹尼爾的父母來到美國并辛勤工作,以擺脫貧困,結果反在家中筑成了一道語言障礙;他們越辛苦工作,陪丹尼爾的時間就越少;他們?yōu)榱藘鹤有母是樵溉淌茇毨?,離開了生活相對舒適的中國,可兒子卻根本不把他們的付出放在心上。
2011年,美國人口調查局采用了新的貧困標準,以得到更為精確的全美貧困人口分布圖。結果顯示,亞裔和拉美裔美國人的貧困率分別為16.9%和28%。現(xiàn)實就是,不說英語的人群通常比較貧困,這就是移民在美國的地位,他們的工作大多是臟活累活,薪水也不高。是否能流利地說英語,不僅反映出人們的社會地位,還影響了移民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親疏。
歸根結底,丹尼爾家的故事有一個關鍵詞——時間??蓵r間是經(jīng)濟穩(wěn)定的產(chǎn)物,有了錢才能有時間(父母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工作),丹尼爾就可以同父母好好地進行交流,那正是他渴求的。
一頭長長黑發(fā)的胡冰瑩戴著眼鏡,和我碰面時面帶笑容。然后我們朝布魯克林林賽公園住宅區(qū)走去,那里是她和表弟丹尼爾·陳成長的地方。自12歲從中國來到美國后,胡冰瑩和父母就住在陳家樓上的公寓里。實際上,他們現(xiàn)在仍沒搬家。姨媽們、姨夫們、表兄妹們、祖父母們,甚至來自中國的老街坊們,都住在走幾步路就能到的地方。
當我試圖解釋此次來訪的目的時,恰好碰到丹尼爾的父親阿軍從電梯里出來。他心不在焉地與我握手,胡冰瑩則在一旁用漢語告訴他,我到這里來是打算采訪他的妻子。他笑著點點頭,然后匆匆忙忙上班去了。電梯里,胡冰瑩向我講了阿軍是如何在這里雇了一批人到他的餐館里工作,又是如何每天開車送他們上班的。這么多年來,阿軍從一名洗碗工一步步升為侍者、廚師、主廚,再到與人合伙,在距此一小時車程的街區(qū)開了一家自己的餐館,真是了不起。這是典型的——至今仍充滿神秘色彩的——美國夢。
丹尼爾的母親在家門口等著我們,“你好,我是丹尼爾的媽媽,很高興見到你?!彼θ菘赊洌β曊嬲\,熱情地招手示意我進屋,“歡迎到我家來!”她的英語字斟句酌,可能是認真準備過。
在接下來的一小時里,我經(jīng)歷了這輩子受到過的最熱情的款待。陳太太很健談,也很愛笑,笑得厲害時,她的黑色短發(fā)也在抖動。她通過胡冰瑩問我吃過早餐沒有,然后給我拿巧克力、倒咖啡,又端出一份早餐要我吃,甚至還給了我一個裝有鈔票的紅包(我拜訪陳家時正值中國傳統(tǒng)春節(jié)期間,據(jù)說給紅包是中國新年的待客習俗)。她非常誠摯地留我吃午飯,表示隨時歡迎我再來做客,甚至詳細給我講了她在中國大陸的親戚家地址——讓我將來去中國時可以投靠。和陳太太坐在一起交談,我很難想象丹尼爾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怎么會把漢語忘掉!
她認為她和老公的談話,童年時的丹尼爾能夠聽懂。“想要吃什么東西時,他可以表達出來”,她通過胡冰瑩的翻譯說,“但如果是跟學習有關的東西,我們就幫不上他了。我只告訴他不要惹禍,不要和別人發(fā)生爭執(zhí)??偠灾?,我希望他做個好人,一個有用的人?!?/p>
從丹尼爾小時候起,陳太太就在諸如服裝廠女工和門房等工作之間換來換去,如今她上夜班,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的寫字樓打掃衛(wèi)生。她喜歡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是,“不需要懂多少英語”。
看到進入大學的丹尼爾開始認真學習漢語,陳太太很開心,笑起來實實在在。丹尼爾上大學前,她帶他回了一趟中國,走走親戚,激發(fā)他對自己的祖先產(chǎn)生感情。很明顯,這筆投資正在得到回報?!翱上У氖?,現(xiàn)在我們仍然沒有那么多在一起的時間”,她說,“現(xiàn)在我的時間多了,他卻離開了家?!?/p>
陳太太起身去臥室拿丹尼爾小時候相冊的間隙,我和胡冰瑩交談起來。她現(xiàn)在是紐約城市大學亨特學院的一名中文教師,經(jīng)常在丹尼爾和他的父母之間充當翻譯,她看著丹尼爾從一個孤僻的小孩成長為讓人捉摸不透又意志堅決的小伙子?!拔覀冇泻芏嘞竦つ釥栠@樣的學生,他們是中國人,卻并不說中文,如今,他們覺得應該同祖國文化和傳統(tǒng)來一次再接觸?!?/p>
再次坐在我的辦公桌前,丹尼爾帶來了一本《新實用漢語課本》,并現(xiàn)場為我朗讀了其中一段。我不知道他讀得是否標準,但聽上去很流利。讀完后,我問他迄今為止有沒有遇到向父母解釋不清的大事。
答案是肯定的。比如丹尼爾想要去參加畢業(yè)舞會,他不得不把表姐胡冰瑩喊下樓來向他的父母解釋此事。雖然父母很愉快地給了他錢,但他們并沒有真正弄懂畢業(yè)舞會是怎么一回事。“像畢業(yè)典禮和畢業(yè)舞會這種事情,是我人生中的重要時刻”,丹尼爾說,“以前我從沒有期待父母會重視我的這些時刻。之前我從來不關注家人,直到回中國探親見到家族里的人,讓我頗受觸動,意識到自己應該主動了解父母,只有了解了家人,你才會真正地了解自己?!?/p>
如今,丹尼爾主修國際關系專業(yè),并主攻中美關系,此外他還兼修漢語。但目前為止,他的漢語水平還無法讓他實現(xiàn)與父母流暢交流和了解家人的目的,丹尼爾仍然無法向父親解釋清楚他正在學什么,只是說他想成為一名律師,因為這個名詞父親聽得懂。
即便想要了解自己的祖先,了解自己的家人,但丹尼爾的追求最終也可歸結為一種表達的需要。如今,全美各地有許多像丹尼爾這樣的年輕移民,他們坐在教室和語音室里,大聲朗讀、練習對話、學習,他們有著共同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自己在使用這種語言時收到最佳效果。
對于父母的辛勤工作和無私付出,丹尼爾只想說一句“謝謝你們”。
“她不清楚我對她的感情,盡管我想對她說,‘我很感激你的付出,你們能有今天這個樣子,實在是了不起’,可我說不出這種感情外露的話來,我用了不太恰當?shù)男稳菰~。‘你們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不是兒子能跟媽媽說的最具吸引力的話,我打算以后盡量多地跟媽媽進行交談,我知道交談本身就是她最需要的?!?/p>
[譯自美國《華盛頓郵報》]
每5個美國人當中就有一人在家里說的是英語以外的語言,而這一群體中,有大約450萬人根本不說英語。數(shù)百萬像丹尼爾這樣的移民后代便夾在了兩個語言群體之間。
移民孩子不可避免地會拿自己的生活和本土孩子比較,比較的結果就是,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把母語和父母看作是阻礙他們發(fā)展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