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所煤磚砌成的學校，沒門沒窗，只有一根根電線懸著白熾燈泡從棚頂?shù)跸聛?，像一頭巨鯨的脊柱。房間里又濕又熱，人聲鼎沸，200多名海地人放下手里的活計——打漁、種植，或者給手工制作的木制船幫上漆——特意跑來看這位特別的客人。他跋涉了1500英里，來到托爾圖加島，這里山木蔥蘢、砂白如雪，孩子們把岸邊成千上萬的貝殼當做玩具。

他們在這座鐵皮屋頂下等了一天。對這所位于海地本土以北5英里荒蠻島嶼上的學校而言，我是第一個來訪者。簡言之，他們是來看我的，而我則是來看他們中的伊文森——我資助了12年的海地男孩。

從2000年秋開始，每個月我都會通過一個叫做國際至善協(xié)會的基督教組織給伊文森寄去大約35美元，如今共寄了約有5000美元。國際至善協(xié)會在全世界募集資金，用以給貧困地區(qū)的孩子支付諸如學費、教科書、衣服、食物、藥品等費用。我寄錢給伊文森是希望他能過得更好些。

這期間我與伊文森的唯一聯(lián)絡方式是手寫信件。15歲時我給他寫了第一封信，信中附了我的一張照片，臉上還頂著數(shù)十顆青春痘。在他的回信里，我也收到一張照片，這也是13年里我收到的唯一一張照片。伊文森5歲，頭發(fā)剃得光光的，穿著寬松短褲和短袖襯衫，緊緊抿著嘴憋住笑。

寫信是一種很慢的方式，因此在信中我們從來不像是交談，更像問卷調(diào)查。你喜歡上學嗎？你跟朋友們做些什么？天氣怎么樣？每封信都由國際至善協(xié)會的工作人員翻譯。通信讓我知道了，伊文森喜歡足球，喜歡紫色。

我坐在教室前面，有點局促。我們有話可說嗎？他會喜歡我嗎？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錢起到作用了嗎？我每個月寄出一張支票，相信它會被善加利用，然后便把這件事拋之腦后了。

不過在這個珍貴的時刻，我最擔心的是認不出他。盡管我一直與伊文森聯(lián)絡，但只看過他一張小頭像。他可以是這間教室里的任何一個男孩。于是，為安全起見，我對大家微笑。然后，在跳舞和唱歌暫停時，翻譯俯身過來說：“就是這個男孩?！彼褪且廖纳?，臉上長著青春痘，瘦小，眼睛大大的。

我對伊文森的資助始于一個基督教露營音樂節(jié)，在那里，樂隊為熱愛耶穌的青少年舉行音樂會。表演結束后，國際至善協(xié)會的工作人員走上舞臺，講述海地等地區(qū)孩子的生活多么艱難。那些地方缺少凈水，疾病肆虐。我隱約意識到作為美國白人的優(yōu)越性，并對此感到有點內(nèi)疚。想著自己在吉他店還有一份兼職，支出35美元后零用錢應該也夠花，于是，我一回到家便報了名。我要做的就是上網(wǎng)，按年齡、國家或生日（以防與別人資助同一個人）快速搜索，然后點擊同意，寄出支票。

國際至善協(xié)會幾乎立即給我發(fā)了郵件，建議我給伊文森寫信。實際上，很多兒童贊助機構直接贊助的是村莊，而不是孩子本人。但我的錢直接匯給了伊文森。在全球規(guī)模達34億美元的兒童贊助行業(yè)，極少有機構幫助贊助人與受益人進行信件交流、建立聯(lián)系，國際至善協(xié)會是其中一家。

2002年時，我和伊文森的通信漸漸少了起來。我們的通信中透露著一些虛情假意，我提的問題他不怎么回答，他的字里行間也敷衍了事。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國際至善協(xié)會要求孩子們每年至少得給贊助人寫3封信。而且，國際至善協(xié)會是個基督教組織，雖然我不太清楚細節(jié)，但我知道他們肯定在向伊文森傳福音。我猜測著伊文森是不是被迫接受了這個信仰，作為自己能上學而做的交易。每月我仍給他寄35美元，不寄就太殘忍了，但我不再關心他。

直到2011年底，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說伊文森想見我。這是一封正式郵件，每個資助者都會收到，但對我卻是第一次。如果我想?yún)⒓?，可以向國際至善協(xié)會付費，與其他幾位資助人一起去與受助孩童會面。那時伊文森17歲，我26歲。一年后他便會成年，我無需再對他進行資助。這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次機會。我的決定是：好吧，我確實想見見他。

2012年4月，當我與國際至善協(xié)會的十幾位資助人一起抵達太子港探望受資助的孩子們時，我看到了加勒比海，那種藍是極少見到的。小島幾乎被群山環(huán)繞起來。島上到處都是人。

地震及災后的霍亂疫情只是海地最常見的災難。過去200多年，海地飽受殘酷的獨裁統(tǒng)治、軍閥入侵和自然災害。但這些災難并沒能阻止人們試著去理解并修復這個國家。海地滿大街都是慈善家，開著高檔炫目的路虎，有的來自非政府組織、政府及其他社會機構，有的來自各種教會組織。不少慈善組織遣成員到這里只是進行一場快速旅行，他們建造一個廁所或一所學校，然后就離開回家。在一段時間內(nèi)他們的努力可能會幫助到海地，但是他們不能創(chuàng)造任何的工作崗位，或是進行一個耗時較長的基礎設施建設。有不少組織表示愿意為海地提供6個月的淡水，卻沒有一個機構提出為海地建造一個公共自來水系統(tǒng)。而這些才是海地真正需要的。

此外，大部分援助資金永遠到不了海地人手中。地震之后，美國國際開發(fā)署援助了4.5億美金，但是70%的資金進了承諾在當?shù)剡M行建筑工程的美國建造商的腰包。

更糟糕的是，沒有人真正關注兒童資助項目是否幫助了人們。解決貧困問題要從人們的內(nèi)心入手，孩子的自信對其完成學業(yè)（和戰(zhàn)勝貧困）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是一切的基礎。得有人面對面告訴他們“好好學習，你就能成功”。

伊文森和家人住在海地最北端的托爾圖加島（即龜島）海邊的小屋，在海地本土以北5英里處。我得先去海地北海岸的北圣路易，然后坐船上島。在太子港歷經(jīng)了一周塵煙漫天的街道和遍地泥濘后，這里的水清澈湛藍得不可思議。90分鐘后，我們抵達了托爾圖加島。一小群人在岸邊等著我們，牧師尤斯塔奇和我握手，他管理著這里的學校和教堂。他說，我是第一個來參觀至善協(xié)會資助學校的贊助人，社區(qū)還準備了歡迎儀式。

走過成排竹林掩映的沙路，我們到達狹長陰暗的學校?？雌饋硭坪跽麄€村子的人就在這里。當翻譯說“就是這個男孩”時，我開始緊張起來，不知如何致辭。伊文森走了過來，我還沒想好怎么和他打招呼，他就抱住了我。大家歡呼起來，仿佛我們是失散多年的親人在日間脫口秀節(jié)目中相認?？吹剿液芘d奮，但也很尷尬。他幾乎不會說英語，而我只懂得當?shù)卣Z言克里奧爾語的幾個單詞。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我就伸手過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我是你的朋友，我很抱歉沒有給你寫那么多信，但我真的很高興，你看起來很健康。

我記得伊文森在最后一封信里說，最近他用我寄去的錢買了一雙新鞋?！昂?！”我指著他的白色德克斯特牌鞋子說道，“鞋子很酷！”可他卻拉著牛仔褲蓋住鞋，像是我取笑了他，然后站起來走了出去。我有點尷尬。幾分鐘后當他再次出現(xiàn)時，換了一雙鞋。我至今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做。伊文森重新坐到我旁邊，和我沒有眼神交流，所以我只能用一只胳膊摟住他。嘿，哥們，這里存在文化誤解。但我們還好，對吧？他似笑非笑，好像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但想盡量配合我。

歡迎儀式之后，伊文森帶我去他家。那是一間幾乎看不出框架的房子，墻壁和屋頂上到處是破洞，地面坑坑洼洼。這家人住在離大海大概20碼的地方，潮水有時會沒過地面，迫使他們不得不到屋外呆著，等到海水退去。

環(huán)顧他家的房子四周，我的第一反應是內(nèi)疚?，F(xiàn)在，我的各個口袋里一共塞著200美元。我立馬想把所有錢都給他。但至善協(xié)會已警告我們，在這次旅行中不要給錢。我的下一個想法則是我已經(jīng)寄過5000美元，他們怎么還沒有間像樣的屋子呢？

我把背包放在地板上，拿出一份禮物給他，我家的一張全家福?！斑@是我媽、我妹、我弟和我爸。”我向他介紹著，但心里卻一陣陣發(fā)虛，總覺得這張照片像是第一世界財富的證據(jù)展示。照片上我的家里有電燈、鋁墻板，前門還裝飾著節(jié)日的花環(huán)。所以我迅速又拿了張我和女友的照片。

“你有女朋友嗎？”我問。

“沒有。”

“從來沒有過？”

“我約過一些?！彼f著低下頭，同時也笑出聲來。

我一邊通過翻譯與伊文森交談著，一邊開始將他的生活拼成一幅畫。他爸爸的唯一工作是在海地島上銷售制作木炭用的新伐木材。全家主要以大米和豆類為生，只在有富余的情況下才會買只雞。家里沒有蚊帳，所以全家11口人常會被蚊子叮咬并感染瘧疾，這樣他們就必須去主島上治病。牧師說，他們能夠去看病是因為收到了我寄的錢。

第二天，伊文森帶我們游覽了小島。我們?nèi)チ怂膶W校，里面的煤渣砌磚上堆著破損的桌子和木凳子。我們參觀了一塊足球場地，在雨季那里會被洪水淹沒。伊文森告訴我，去年他曾在這塊場地上攻進一個球。我們還參觀了一座天然噴泉，伊文森每天去那兒洗澡。我們聊起他家的菜園，他們在那里種了面包果、芒果、菠菜和幾種豆子。

“這兒很美”，伊文森贊美著他的小島，“是個美麗的小天堂。”

如果為了找工作，他會離開這個地方嗎？我問。

也許吧，他說，為了工作。接著，伊文森突然問：“我可以去拜訪你嗎？”

這句話令我大吃一驚。想象一下，伊文森現(xiàn)身于我在美國的公寓房中，睡在我的沙發(fā)上；我工作時，他用火爐烤東西；他上大學時，決定永久居留美國……老實說，我滿足于現(xiàn)在這種寄點錢、偶爾寫信、保持距離的做法。非政府組織的捐贈者普遍都會遇到這種問題。當災難來襲，無論是用推特給紅十字組織捐款，還是通過至善協(xié)會等機構匯錢的感覺都算良好，但我們多數(shù)人不想超越這個界限。

“我該怎么回答？”我用英語問翻譯，擔心伊文森看出我的猶豫。

“你可以說那太費事了，簽證和文件手續(xù)都得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p>

“那你就這么對他說吧?！蔽腋嬖V翻譯。

“你覺得生活會好嗎？”道別時我問伊文森。

“我對自己的學習抱有希望”，他說，“如果能完成學業(yè)繼續(xù)上高中，我想事情會好起來。”

麻煩的是他沒有完成高中。接下來的17個月里，我每月寫給他一封信，鼓勵他努力學習。然而，在2013年10月，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上面寫著：

因不明原因伊文森連續(xù)兩個月未參加項目活動，他已退出至善項目，這意味著他不再能夠接受到贊助。特此告知您的資助使這個孩子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盡管他已不參與該項目，但您所展現(xiàn)的愛心還會繼續(xù)產(chǎn)生重大影響。

我不知道這么多年我的幫助是否對伊文森確有重大影響。除開國際至善協(xié)會收取的管理費，伊文森每月大概能得到我捐的28美元，這比他的大多數(shù)海地同胞一個月的收入高得多。每月伊文森需要支付6.25美元的學費，雖然還有書本費、校服錢得交，但這些在海地都比較便宜。為什么我的資助沒能改善他的生活？

也許是學費漲價了，增收的學費被用來給教堂換個屋頂，或者為老師創(chuàng)造就業(yè)崗位。事實上，如果是其中任何一種情況，我都沒意見。可當我看到伊文森家里的生活、伊文森的前途，我感覺捐款沒起到作用。金錢沒能讓人擺脫貧困。

伊文森離開國際至善協(xié)會之后，我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要不要再資助一個孩子。金錢可以改變現(xiàn)狀，但卻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伊文森離開還不到兩個月，至善協(xié)會給我發(fā)來一封信，是一個名叫文迪的小男孩寫來的。我沒有要求至善協(xié)會給我什么信，但它一直寄過來。文迪9歲，家住海地南海岸。他家距離托爾圖加約130英里。文迪喜歡學數(shù)學，也喜歡踢足球，他最喜歡的顏色是黃色?？吹竭@兒，我抓起筆，開始給他寫回信。

[譯自美國《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