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文檔，不禁令人感慨，難能找到比這更紛繁深刻的歷史研究了。據估計，全世界已經約有3萬冊書籍，幾十萬的期刊文章，無數的激動人心的電視片和廣播節(jié)目在討論這次戰(zhàn)爭。再要翻出點新意，恐怕很不容易。我在這里想做的，是把“一戰(zhàn)”放在一個更為廣闊的時間與地域中，強調歐洲及之外的沖突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并從前后近30年的全球動蕩來重新審視這次戰(zhàn)爭。

時空多元視角

為了這個目的，我們可能要采用一種特殊的方法，分地區(qū)分性質敘述戰(zhàn)爭前后存在的各種沖突。首先，有些地區(qū)存在著激烈的戰(zhàn)斗、大規(guī)模的屠殺，以及人群的普遍遷移。顯然，這應當包括歐洲、西部俄羅斯、巴爾干和奧斯曼帝國部分地區(qū)，特別是其北部與南部的邊境地帶。其次，有些地區(qū)發(fā)生了劇變，但卻不是持續(xù)的沖突，并沒有造成人民的背井離鄉(xiāng)或經濟的起伏變革，例如非洲大部分就是如此。另外還有一些地區(qū)，那里發(fā)生了軍事上的對抗，平民被征兵入伍，政治紛擾不休，但卻不是戰(zhàn)爭的直接爆發(fā)地。在印度、法屬印度支那、中國沿海、美國與英國附屬國，情景就是如此。最后， 還有一些潔身自好的地區(qū)，它們在經濟政治上感受到了戰(zhàn)爭，但沒有太多的人直接上前線，中南美洲要算在此類。

從時間的角度來敘事，我們要關注歐戰(zhàn)之前所發(fā)生的那些主要變化：中國、波斯、墨西哥均爆發(fā)了革命，日俄之間在中國進行的戰(zhàn)爭，等等。很難對這些沖突一言以蔽之，也難以把它們與歐戰(zhàn)簡單掛鉤。然而其中一些共性的東西是顯而易見的。所有這些事件 ——也可以延伸至戰(zhàn)后在北非、中東及中國沿海地區(qū)的事件——都反映著1890年以來的“新帝國主義”最后階段的一些特質。此時的“新帝國主義”應當要包含日本和泰迪·羅斯?？偨y(tǒng)的美國，后者只是程度上略弱一些。列寧曾把這個階段稱之為“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無疑，他的論斷有著很強的洞察力。同時，我們也不可忽略由P.J. 凱恩和A.G.霍珀金斯提出的英式“紳士資本主義”的分析，以及與他們頗具共鳴的熊彼特理論。當時世界上出現的多元沖突，實際上是那些舊式的土地所有者及尚武的精英們挑起來的，他們通?；钴S在經濟上相對落后的地區(qū)所形成的競爭型國家，一些已經過了時的理念被引以支持他們的激進主張。德國的容克地主階層，日本具有武士道精神的軍官，法國南部那些擁有武裝的世襲土地精英，或者也要包括大英帝國的那些已上了年齡的頭頭腦腦，就是這樣的一批人。全世界的金融資本也四處出動，為各類所謂的“民族主義”和“國家權益”思潮煽風點火，他們的作用絕不可低估。

另一個需要考慮的視角，是世界性危機的長期的根因和后果。在此，列寧主義關于“輸出危機”的某些解釋會有啟發(fā)。統(tǒng)治階層，他們一直在憂慮工業(yè)、技術及傳統(tǒng)農業(yè)甩出的勞動階層正在積聚力量，并急于為這些新的，令人不安的力量找到一個出口——不管它是民族主義、帝國主義或是好戰(zhàn)主義。新式的傳媒手段，包括發(fā)行量日益增長的報紙、廣泛使用的電話、遍布全國的郵政系統(tǒng)，以及更晚一些時候出現的電臺廣播，都可以用來鼓動老百姓去爭取美好生活，聚集愛國情緒，或是發(fā)泄對新的敵人的仇恨。舉個例子，1920年-1926年，摩洛哥的南部發(fā)生了一次小小的沖突。結果呢，它被意見領袖們演繹成對西方文明的一次全球性的攻擊，抑或反過來，被解說成是對1919年的不公平的“和平協議”的一次正義的抗爭。戰(zhàn)后發(fā)生過許多這樣夸張的噩夢，它們不停制造著新的沖突：像籠罩著德國的“猶太陰謀論”；威脅著1919年臺伯河的“布爾什維克主義”，等等。還有人也用各種方法，來為全球中產階級的心理危機把脈：卡夫卡、湯瑪斯·曼、弗洛伊德、榮格、甘地，都開出了他們的藥方。事實上，從生活在20世紀的每個人身上可能都看得出，1900年-1926年世界性危機帶給他的后遺癥，從宗教的取向到現代藝術的風行。

危機烽煙四起

1914年至1918年的戰(zhàn)爭，以及由此引出的1917年的俄國革命，是改變世界格局的大事件。它們播撒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火種，導致歐洲舊式帝國相繼解體，為共產黨在世界范圍內的掌權鋪平了道路，并使對這個世界覬覦已久的美國強權登上歷史舞臺。用“去中心化”的方法分析“一戰(zhàn)”，就不能僅僅是圍繞著德法英俄和西線戰(zhàn)場來討論它的來龍去脈。歐洲的許多歷史學家多年來一直在嘗試從這樣的視角看問題。例如，邁克爾·霍華德、休·史壯恩，以及最近劍橋的克里斯·克拉克，都重點指出了一個事實，即奧匈帝國和塞爾維亞之間的對立，是由于后者得到了俄國的慫恿，企圖建立一個新的斯拉夫國家，以對抗德國語系國家的強權。這種對立，同時也應當看作是奧斯曼帝國未來之爭的導火索。1914年的奧斯曼人，已不是國內基督教人口——他們得到了西方列強的支持——所鉗制的簡單犧牲品?，F在他們擁有一支現代化的軍隊，在1913年的巴爾干戰(zhàn)場上爭回來一些地盤。他們的軍隊頗具戰(zhàn)斗力，這在1914年-1918年頑強抵御英法聯軍時表露無遺。1919年至1923年間，這支軍隊又打敗了希臘，使英國在戰(zhàn)場上陷入僵局?！叭ブ行幕弊屛覀兛吹搅恕耙粦?zhàn)”前后奧斯曼的國家危機。

上面這種對一次世界大戰(zhàn)“去中心化”的觀點，主旨并非是要擺平戰(zhàn)爭是由“邪惡聯盟”發(fā)動這個根本判斷，也無意修正我們關于東線及西線戰(zhàn)事爆發(fā)基因的看法。的確，一個世紀以來一直有個共識，那就是德國人為了自保，挑起了沖突。它必須打破互相眉來眼去的法國人與俄羅斯人之間的聯盟，它們如果形成一個包圍圈，對德國人來說是太危險了。因此德國人不遺余力要建立自己強大的艦隊。英國人面對此布局，決定與法俄聯手，盡管它們數十年來一直是對手。1898年，德國人發(fā)布了《德國海軍法案》，再次推動軍事武裝，緊張局勢加劇。即便如此，通往戰(zhàn)爭之路并非命中注定。1914年7月，政治家們如貝特曼·霍爾維格與格雷還在為和平尋求諒解，但他們的努力徒勞無功。最近的研究成果亦表明，戰(zhàn)爭的原因是多層次的，具有偶然性。在層次的頂點，離不開德國對軍事包圍圈的恐懼，也離不開英國對任何一個強勢國家稱霸歐洲大陸的拒絕，這使得戰(zhàn)爭升級到難以控制的規(guī)模。在下面一層，是塞爾維亞的政策毫無章法，它的鄰居和法國于是決心奪回阿爾薩斯-洛林地區(qū)，以雪洗1871年的恥辱。再下面的一層，是各個地區(qū)，中東、東亞，以至于墨西哥都由于本身的治理危機卷入了戰(zhàn)亂。分層對理解這一時期的形勢也有助益。

對戰(zhàn)爭進程的看法，一直以來也相當統(tǒng)一。首先，機關槍的發(fā)明以及軍事組織的改變，使西線的膠著戰(zhàn)況難以打破。19世紀戰(zhàn)爭所慣用的迂回包圍戰(zhàn)術及速戰(zhàn)速決戰(zhàn)法，不再適用于20世紀的戰(zhàn)爭。在東線戰(zhàn)場，俄國由于內部的革命，一下子垮了。所以1917年不是敵人的退卻，而是形勢的改變使德國人贏得了短暫的勝利。此時的西線，英法還在頑強對付著德國的進攻。但是1918年，新式的坦克出現了，美國兵也上了戰(zhàn)場，戰(zhàn)局于是明朗化，德國敗局已定。

戰(zhàn)爭帶來的經濟上的困窘與危機，現在可以從全球的角度加以審視。在歐洲，資本與勞動力高度動員，婦女參加武器與軍需的生產，為世所未見。農村人口被“城市化”所裹挾，一方面加入生產大軍，一方面提供戰(zhàn)爭兵員，其規(guī)模也是前所未有。對東歐與俄羅斯這樣農業(yè)為主的經濟而言，1914年以來農村所遭受的沖擊更是威力空前。戰(zhàn)爭同時促使各國政府對經濟實施深度干預，為世所罕見，它為后來的社會主義實驗提供了借鑒。其中最典型的是德國的KRA（戰(zhàn)時物資供應管制局），它的目的在于控制戰(zhàn)時所需的原料生產與物資分配。到“一戰(zhàn)”結束時，這個組織已成為雇員有2萬人的官僚機構。在法國，政府涉足的軍需物資生產行業(yè)已聚集了28萬多人的勞動大軍，他們中的許多人其實是戰(zhàn)爭開始到1916年中從戰(zhàn)場上返鄉(xiāng)的士兵。

歐洲人在全球的利益，現在都被拿出來拍賣，因為他們迫切需要金錢，以保持自己在這場生存競爭中不被淘汰。英國人在南美的產業(yè)典當給了美國，大筆的資金反過來又用于購買美國的物資，結果是人為地為美國創(chuàng)造了產業(yè)繁榮。同樣地，德國與奧匈的財富也被伊斯坦布爾所吸蝕，用以支持奧斯曼帝國的戰(zhàn)事。資金的大規(guī)模流動有著全球傳導效應。它可能反映在澳大利亞和阿根廷的養(yǎng)馬場突然需求興旺，也可能是美國南部的黑人遷移到北部城市做勞工，或者是孟買的紡織業(yè)隨戰(zhàn)爭走勢，大起大落。這些影響之深遠超出了人們當時的想象。

如果用一個詞來描繪戰(zhàn)爭的社會后果，那么我們必然選中的一個詞是巨大的“融合”：階級在融合，民族在融合，國家也出現融合。澳大利亞的軍隊在埃及和阿拉伯的士兵，以及來自英國上流社會的軍官并肩作戰(zhàn)。對這種“戰(zhàn)友”關系，澳大利亞人其實并不舒服，一方面他們想在下一代人中繼續(xù)維持“白澳”國家的純凈，另一方面他們對英國社會那種刻板的等級制度更加不以為然。從法屬非洲和加勒比海來的黑人被補充到勞動力缺乏的法國工廠里，他們與法國的女人發(fā)生了緊密的接觸，令很多人感到不快與不安。更讓人不適應的是，當法國人從德國人手中收回了萊茵河地區(qū)，他們派去了黑人警察來維持地方秩序，作為德意志帝國不向法國支付戰(zhàn)爭賠款的一種對等安排。美國士兵上前線讓戰(zhàn)亂中的歐洲人大吃一驚，原來這個沒有文化的國家已經如此富有，而且他們的頭腦中完全沒有等級觀念。同樣令人震動的是，印度人、非洲人和中國人1918年從歐洲返國后，發(fā)現歐洲人并非想象中的那樣文明先進，也不愿再拿歐洲的制度作為他們打破本國的落后野蠻統(tǒng)治的范本。很快，布爾什維克的革命激發(fā)出各類新思潮，它們在世界各地廣泛散播，敲響了歐洲舊制度與等級秩序的喪鐘。

軍事化政府管治

不過，有一個方面的故事被較少提及，這就是全球普遍發(fā)生的對軍事化的政府管治的反抗浪潮，它在戰(zhàn)時危機中把歐洲和歐洲以外的世界鏈接在了一起。政府的軍事化管治打破了舊有的精英治國的架構，不論它們原本是建立于自由主義還是專制主義的基礎之上。我用了“軍事化的”和“政府管治”這兩個詞，的確它們聽上去很不善意。本來在戰(zhàn)前，布爾什維克主義、無政府主義、恐怖主義對世界的威脅，已經使政府風聲鶴唳。戰(zhàn)后，布爾什維克成為現實，東歐發(fā)生了綠色農業(yè)運動， 英法工會的動員力量，如此等等，把步步攀升的政府管治推向了一個騎馬難下的局面。戰(zhàn)爭時期開始實施的臨時管治，戰(zhàn)事結束后卻被保留下來，成了一種政治常態(tài)。以往的公民自由主義有些已經名存實亡。

政府管治又是一個非常實用的工具，不但在軍事領域、政府領域，而且波及到了哈貝馬斯所定義的公共領域。最為人熟知的一項是媒體審查制度——信件與電報的檢查制度。美國聯邦調查局（FBI）的刑事調查部也把它的觸角探入社會，把被統(tǒng)治的民眾變成了政府管治的對象。本來應屬于公民社會領域，現在國家卻把民警變成了軍警，公眾的保健變成了在勞動場合與工會組織中推進軍事化的工具。

有些管治通常是順理成章、潛移默化的，它們的后效在長期才為人們深深體會到。有一個例子，是英國和法國在戰(zhàn)后解除了公民持有槍械的自由。1914年戰(zhàn)前，這兩個國家統(tǒng)治階層的許多成員以及農民家庭都擁有自己的武器。戰(zhàn)時的警覺及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恐懼導致政府在1918年開始實施非常嚴厲的武器管制法案。相比之下，美國并不存在同類的緊張，私人持槍是公民大聲疾呼并爭討的權利。政府槍械管制的結果是損益相兼，美國人延續(xù)了自由精神，但卻為20世紀和21世紀不斷出現的惡性槍殺事件提供了便利。這種事件在歐洲發(fā)生的可能性卻要小多了。不過，世界性危機不斷引起動亂，使美國“監(jiān)視政府”的發(fā)展在很多方面登峰造極。FBI是1890年成立的，逐漸演變成我們今天所稱的對入境者的監(jiān)控。20世紀初年，俄羅斯的大屠殺、東歐的戰(zhàn)亂，刺激了人們移民美國尋求避護的新浪潮。這一群體成了美國盯梢的對象。FBl早期歷史上有一項自以為榮的成績，即1923年在美國墨西哥邊境上抓捕了一大批激進分子。這些人在墨西哥革命失敗后，企圖逃往美國，不幸沒有成功。而這一事件本身，亦是當時全球危機激起的一波漣漪。

在更為隱蔽的層面上，軍事化的政府管治鼓動了優(yōu)生學與社會統(tǒng)計學的發(fā)展，這對意識形態(tài)與實踐活動有世界性的影響。19世紀末年，優(yōu)生學風行一時，因為社會達爾文主義顯然為民族的興盛衰亡提供了合理性依據。民族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特質，成為討論的話題，以探究它們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命運。英國在國際賽事中屢遭挫折，柯爾尊勛爵因此悲嘆英國人種組成的國家早晚會衰落。羅伯特·貝登堡創(chuàng)造了男童子軍組織，直接了當就是遵循優(yōu)生學理論，并在全世界受到追捧。就是自由主義者與左派分子凱恩斯，他的理論中也浸透著對一個未來更強大更美好的種族的幻覺。無疑，戰(zhàn)爭給了優(yōu)生學家一個絕好機會，用以衡量社會及心理能力，以證明一個與生俱來的次等人種，或其他原因造成的非優(yōu)生民族，它們的士兵會身心俱弱，失敗亦在劫難逃。征兵時對兵員的對標與分類，制造了軍中不平等。戰(zhàn)爭中失利一方，很容易將失敗歸結于優(yōu)生內在缺陷這個所謂“敵人”。國家社會主義這種意識形態(tài)，是專門用來攻擊猶太人的，它的極端暴力兇惡的觀點就是指責人們精神上的懦弱與身體上的殘疾。

蘇維埃打造出了男人的典型形象，特別是在斯大林統(tǒng)治時期，他具有了軍人與階級身份的雙重特征。在西歐，由諸如卡爾·皮爾遜混搭創(chuàng)造的，由優(yōu)生學及社會統(tǒng)計學雙料支持的人物形象，戰(zhàn)后也逐步定型。至關緊要的一點是，這些模型人物的體魄氣質，使政府開了竅，用法律來強制劃一，亦使社會改變了行為方式。譬如，許多國家在戰(zhàn)爭期間實施了禁酒令，限制銷售與公共場合飲酒。這樣的立法顯而易見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征兵時與服兵役期的年輕人紀律渙散和玩忽職守。1920年，美國開始實行禁酒，這一理智的措施與新教的清教主義不謀而合。結果呢，它不期然也起到了維護公共秩序，控制犯罪活動的作用。

普遍抵抗運動

如果說政府已經越來越強勢干預，深度侵入公民社會，那么1917年以后，普遍的反抗與抵制也達到了新的高潮。布爾什維克革命成功，1918年德國的政權倒臺，甘地主義的盛行，“五四運動”爆發(fā)，以及各式各樣的抗議活動在亞非方興未艾。一旦時機成熟，持不同政見者就會奪取政權，建立新式國家，政治譜系上既可能向左拐，也可能向右拐。

1916年到1917年，俄國組織的反攻被德國所擊破，成千上萬的俄軍士兵從戰(zhàn)場上兵變返鄉(xiāng)，并與工人們聯合起來，反抗日益惡化的戰(zhàn)時勞動條件與基本物資的匱乏。鄉(xiāng)村中農民普遍遭受饑餓之苦，農民運動風起云涌。此時的沙皇不堪一擊，帝國一朝傾覆。替代沙俄政府的是比較溫和的臨時政府，但它只是下一步的布爾什維克革命的墊腳石。溫和政府的計劃，是在推翻沙俄政府之后，與德國人議和，然后建立一個民選的國家杜馬。但是，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布爾什維克這個1916年還是微不足道的政治力量，就在列寧與托洛茨基領導下，聯合全國各地兵士與工人的力量，推翻了溫和勢力，勢如破竹，奪取了莫斯科與彼得格勒的政權?！笆赂锩背晒?，列寧立即要求與工人階級和士兵一道，在前線對付帝國主義侵略。蘇聯由此走上了20世紀世界的中心舞臺。

在德國，人們對戰(zhàn)時國家的反感絲毫不遜于俄國人，盡管他們在東方的前線戰(zhàn)場上取得了些許勝利。德國的盟軍奧匈帝國的局面，也因為罷工和兵變而岌岌可危。從1917年末到1918年夏天，德國城市中為戰(zhàn)爭提供物資的工人發(fā)動罷工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對德國人來說，布爾什維克革命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它說明左派勢力可能舊態(tài)復萌，社會不安將演化為政權易手。德軍統(tǒng)帥阿利克·魯登道夫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在1918年10月謙恭地接觸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試圖尋求建立在寬恕基礎上的和平。然而事已至此，寬恕可望而不可即。無奈之下，德國最后只得無條件投降，隨之而來的和平會議讓它備受羞辱，萊茵河地區(qū)被劃分給法國。

1919年-1920年，德國更是雪上加霜，史無前例的貧困和饑荒無情地折磨著這個國家。抓住此一時機，德國的斯巴達克黨員發(fā)動了反叛奪權。不幸的是這一布爾什維克革命的復制企圖被強大的保守勢力所鎮(zhèn)壓，后者仍然控制著軍隊，并得到了容克地主的支持。然而，武裝革命與暴力，以及退伍軍人組織的破壞性行動，強烈激勵著魏瑪共和國時期的左翼勢力，亦為納粹的最終上臺所利用。

1920年初期，“一戰(zhàn)”中的戰(zhàn)勝國日子也不好過，罷工、抗議和一些不太暴力的小運動始終在城市中萌動。在大英帝國，愛爾蘭的反叛不斷遭到暴力鎮(zhèn)壓，1916年后反而變得更加劇烈。在英格蘭，利物浦的工人大罷工，據指背后有共產黨人在組織。英國政府感到了巨大的威脅，為此還派遣了軍艦到利物浦海上，以示震懾。

甚至像西班牙這樣在戰(zhàn)爭中保持中立的國家，政治局勢也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在戰(zhàn)前和戰(zhàn)爭中，內訌不斷的西班牙正舉步維艱，逼迫寡頭統(tǒng)治的代議制政府向更加民主的政治轉變。工會運動和城市自由主義的興起是這一轉變的主要推動力。然而這一轉變由于政治家們的無知誤判而中斷。為什么會是這樣？原來在“一戰(zhàn)”中西班牙通過向法國及其盟軍提供補給，經濟獲得了相對繁榮，但物價亦開始上漲。政治家們決定在1916年-1917年搞一場要求提升工資的軍事行動，結果卻把事情搞的一團糟。

到了1918年末和1919年，戰(zhàn)爭結束了，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樣，大蕭條取代了戰(zhàn)時繁榮，工會不停頓地組織反抗和罷工，政治改革時機消逝盡凈。西班牙笨拙的內部政改，正好和它在外交上的軍事失利同時發(fā)作。它在摩洛哥的“半殖民主義”戰(zhàn)爭，被阿布杜勒·克里姆領導的摩洛哥抵抗力量徹底粉碎。所以西班牙最后加入“一戰(zhàn)”的分贓“和會”其實是自取其辱。后來獨裁者普里莫德·里維拉將軍在這個國家建立了自己的統(tǒng)治。盡管他處處似乎想模仿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大膽嘗試“現代化”變革，但其實他的統(tǒng)治不折不扣只是回到了舊式的獨裁政體。

停戰(zhàn)后的幾年里，全世界反對軍事化政府管治的抵抗運動，一直也伴隨著軍閥本身持續(xù)不斷的爭斗。土耳其20年代的獨立戰(zhàn)爭，中國北洋政府的軍閥混戰(zhàn)，阿富汗的部族沖突，東歐與東亞，到處都不安寧。立足未穩(wěn)的蘇維埃政權也在依靠戰(zhàn)爭來加強它的邊疆，保護革命成果。英法在這些地區(qū)的武裝干涉已經有心無力，蘇聯的軍事力量很快占據上風，扼制了英法勢力與白俄羅斯的反抗勢力。在高加索和俄國中亞地區(qū)的穆斯林領導人，盡管宗教意識上保持獨立， 仍然毫不遲疑地決定與列寧和布爾什維克結盟。他們可能有一種不準確的概念，以為在蘇維埃共和國的政權下，穆斯林會比在沙俄統(tǒng)治下擁有更多的自治權。蘇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鞏固了它在海參崴和遠東地區(qū)政權，原因在于白俄羅斯的武裝反抗，找到了中國軍閥政府的同情，又恰好吻合日本擴張主義的野心，因而堅持不懈。統(tǒng)合觀察上述情景可以看出，布爾什維克革命將分散在蘇聯邊境線上的局部戰(zhàn)爭連成了一個圈，它們的血腥與僵持，堪比“一戰(zhàn)”時的東線與西線戰(zhàn)場，成了世界性危機的另一個聚合點。

連年戰(zhàn)爭給社會與心智帶來巨大創(chuàng)傷。其中的一個悲劇，是大量人口被驅逐出家園，流落四方。對列寧政權缺乏好感的俄國保守人士和作家紛紛逃亡華沙、巴黎，甚至中國的許多沿海城市。印度激進分子逃避了殖民地的征兵服役，遠遠躲開戰(zhàn)爭帶來的阿姆利則大屠殺。雖然美國現在關閉其邊境，限制外國人進入，特別是非白人移民，許多德國和奧地利人為戰(zhàn)爭所迫，還是奮力找到了通往美國的道路。之后，隨著法西斯黨在歐洲萌芽，猶太人和一批又一批左傾激進分子加入了移民的隊伍。這些被迫的移民產生了一種普世的情感與關懷，不僅如此，他們也是最早的一批人，開始反思戰(zhàn)爭、沖突和人們的處境。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產生的藝術和文學作品都表現了一種情感的宣泄，透露著深深的悲哀。

這段戰(zhàn)爭年代還產生了一位令人矚目的人物，他就是印度的莫漢達斯·甘地，非暴力抵抗運動的真正輿論領袖。他敏銳地意識到，印度人永遠不可能憑武力把英軍驅逐出境，但是通過心靈的力量和集體的運動，可以達到與殖民地“撒旦政權”非暴力不合作的目標。而甘地本人就是通過自我犧牲圓滿人生升華的完美表率。他還贊同伊斯蘭教的哈里發(fā)運動，并以此取得了印度境內穆斯林人對非暴力運動的同情。1919年在阿姆利則發(fā)生了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大屠殺，這說明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還沒有從根本上威脅到英國殖民地的強制統(tǒng)治。但是，這一運動把英國永遠放在了道德的審判臺上，把印度人民反抗殖民主義不屈不撓的精神傳遍了世界。印度中產階級的領導人和印度的國會成員，譬如印度未來的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都移居到農村與持不同政見的農民協會取得聯系，創(chuàng)建了城鄉(xiāng)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聯合運動。然而這個聯盟并不團結，特別是在北印度發(fā)生謀殺警察案后，甘地本人對不合作運動的態(tài)度亦發(fā)生了變化，聯盟就很快分裂了。英屬印度還是又傳承了一代，因為殖民地政府有足夠的手腕，利用地區(qū)種姓宗教因素分化當地的反抗力量?？少F的是，這個時代滋養(yǎng)的印度人的獨立信念與抗爭精神，最終哺育了20世紀下半期印度的民主制度。

丘吉爾曾把兩次世界大戰(zhàn)稱做是“全球危機”，這的確是精辟的判斷。它們的前因與后果源遠流長，無法統(tǒng)而話之。歐美保守派的歷史學者仍然反對把研究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視角拓寬至東線與西線戰(zhàn)場以外。無疑，歐洲人很不幸，四年的“一戰(zhàn)”，傷亡的幾乎都是他們。同樣很不幸，這場沖突預告著歐洲人統(tǒng)治世界的優(yōu)勢已在下降，盡管要等到1943年，美國人才確鑿無疑，取代了歐洲人的霸主地位。然而，必須把這場歐洲人的戰(zhàn)爭置于全球背景下，才能揭示出一系列劃時代的劇變，從激進的社會主義，到歐洲之外的民族主義，到新形式的伊斯蘭主義，等等。所有這一切，決定了戰(zhàn)后20世紀的面貌。